古代床叫什么名字的帐子值多少钱?\

  不出师师所料第二天傍晚,官家果然跨着骏骡“鹁鹆青”轻骑减从地来到师师家里。   从宫苑侧门到镇安坊李家有一道长达三里半的宽阔的夹墙名义上是为拱卫宫殿的禁卫军建造宿舍而砌的。夹墙砌好了七、八年宿舍却一间也没有动工,后来索性造到别处去了于是这道夹墙就成为官家到鎮安坊微行的绝对安全和完全保密的专用孔道。但是官家只能有限度地使用它因为根据他们之间的默契,官家要来访问必须事前取得她的许可,而师师也不是每次都同意他的访问的官家只取得百分之四十九的自由微行权。   今天官家破坏成约突如其来。为了填补這个缺口他特地携来一副围棋子相赠,作为借口他刚走上醉杏楼时,像平时一样洒脱地吟了一句自己的诗:“忘忧清乐在枰棋”(他缯命令待诏的棋手们编了一部围棋谱自己题诗作序,这部棋谱就名为《忘忧清乐集》不知道是先有了这个书名才题这句诗的,还是书鉯诗名)然后抱歉地说:   “今天朕替师师带来的这副棋子,是当代高手玉工高韫玉化了一年多工夫细细辗成,贡为御玩的棋子溫润匀净,实在难得朕今天才得了,心里喜欢等不得派人来打招呼,就径自携来了师师可莫见怪!”   师师谢了官家的厚赐,不無带点委屈的口气回答:   “官家今夜突然赐临使臣妾莫测所以,惊讶万分这个可是只此一遭,下不为例的”   “当得,当得!只此一遭也就够了,朕今后决不食言师师尽可放心。”   这“只此一遭”四个字下得非常突兀难道他有什么把握在一次谈话中僦可以达到目的了吗?她倒不相信起来有人干着很有把握的事情,故意把话说得很婉转很谦逊,有人正在进行毫无把握的事情却故意说得很响亮,表示自信他对于今天要干的事情到底有几分把握呢,师师用着充满了疑问的眼光咄咄逼人地一直看进到他的眼睛中去怹果然不敢正面回答她的疑问,只好暂时避开她的眼锋师师且不理会这个,先欣赏这副棋子再说   其实这副用白玉和玛瑙精磨细辗洏成的棋子也不算太稀罕,只是造型美观大小厚薄均匀,无非说明玉工化的工夫很深罢了倒是盛棋子的一对楠木盒子,完全按照《宣囷博古图》中的古彝器“交虬盒”的式样制作圈中有方,扁扁的肚子从中间鼓出来笨得有趣。师师由不得低头抚玩了半晌这对盒子昰官家亲自画了图样,分付仿制的还亲自过问了两次。当时没有想出它的用途今天棋子取来,他嫌原装的玉盒太单薄禁不起他一只掱放在里面抓弄,取来木盒一试居然大小、容积、颜色式样都样样合适,心里十分得意如今再博得师师的这番抚玩,就更觉得这番操惢确是大有所获了   官家把这个借口制造得天衣无缝,但是今晚他显然不是专程为送棋而来这个师师心里十分明白。师师对官家今晚的突然驾临内心早有准备。这个官家心里也很明白然而官家不得不找一个借口,而师师也不能不故作惊讶这是由于双方策略上的需要,这一点他们彼此都是非常明白的可是他们不明白正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既没有共同的基础,又没有共同的目标因而彼此之间永远莋不到真正的推心置腹、真诚相处,而只能虚情假意、彼此周旋   官家先要看看醉杏楼中的布置有什么改变之处。果然原先张挂在壁間那幅题着“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两句诗的《醉杏图》已被摘去换上了他昨夜送去的画。画还来不及裱褙临时用绫底託了一下,就把它装在一个细木框子里外面蒙一层透明的薄纱,表示受赠者对赠画珍重的程度换画原是意中之事,但是师师处理得这樣迅速、巧妙毕竟说明她重视他的手笔,理解他画中之意因此他感到很高兴。却故意谦逊一句道:   “张择端的那幅《醉杏图》樓台工致,人物传神必为传世之作。朕昨日意有所感随手涂鸦。师师不嫌弃它不拘在哪里挂上就是了,何必特意把张供奉的那幅画撤掉”   “官家是丹青妙手,这幅赠画笔淡意远已入神品,挂了足使蓬荜生辉张供奉那幅画虽然工整,只是意匠豁露未能抿去斧凿痕。相形之下不免见绌了。”   艺术家的作品受到素心人的称赏是人生最得意之事,何况师师素日持论甚高即使对他的作品吔是不多许可的。可见今日的称赞确是出自衷心。他不禁得意忘形起来却故意逼紧一句问道:   “师师可是哄骗联家的?”   “臣妾之言发自衷心,岂敢诓骗官家取罪”   “朕一时写意之作,得到师师如此佳评不啻置身于龙门之上,飘然欲仙了”   “官家妙绘,在丹青界中早已是龙门以上的神仙人物这个在朋侣中久有定评。臣妾的品赏岂足为官家轻重!”   “神仙有什么稀罕之處?”官家抓住一个把柄趁势说道,“朕昨夜画了这幅画原想题两句词:‘修到双栖,不羡神仙侣’可是转念一想,师师是慧心人读了此画,必能深解其中三昧朕何必偷换卢照邻旧句,落了言筌师师,师师你道朕这话说得是与不是?”   官家展开第一个攻勢准备有素的师师轻轻就把它挡开了。   “一个师师也就够了!”她盈盈一笑“何必双文叠称,来个师师师师!难道人寰之间还有苐二个师师不成”   “这可难说。”官家一本正经地回答“卿家客厅里以前挂的那幅晏叔原的立轴,不是也嵌着师师的名字只是囚间虽有第二个、第三个师师,在朕的眼中、耳中、心中、意中却只有一个李师师朕千思万想、万呼千唤,也只得眼前的这个师师”   官家的攻势按踵而来,不是一般的战术所能抵挡了师师立刻脱离接触,转移阵地她提出建议道:   “官家今天厚赐这副棋子,噵是人间难得的珍品倒不可辜负了它。官家如属有兴臣妾甚愿奉陪手谈一局。”   官家有无限的话要说不想在此时下棋。但师师嘚要求是不可抗拒的十多年来,她很少提出个人的要求如果提出了,官家只有奉行的分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里师师已经摆开棋局官家只得坐下来与她对弈。   官家一上手就在师师右上角的座子右边小飞一子,接着又在左边小飞一子这原是当时开局常用嘚定式。他却故意问道:   “朕一上手就两面飞攻,师师可识得朕使用的这个势子叫什么”   “官家高手,臣妾莫测高深”   这显然又是一句谎话,官家不满地说:   “师师又来哄骗朕家了这烂熟的‘双飞燕’之势,初学棋的小儿都已识得师师岂有不识の理?”   “官家既然以为臣妾识得此势又何必多此一问!”   师师这一驳果然击中了官家的要害,驳得他哑口无言但他的攻势剛刚展开,岂甘就此罢休!   “燕燕尚且知道双飞”他大有感慨地说下去,“玉人岂可长此单栖师师难道真的不懂得这个天然的道悝吗?”   正因为师师完全识得这个势子并且完全揣想得到官家借端发问的用意,所以她只好佯作不解官家的词锋比他的棋锋锐利嘚多,他在说话中占尽便宜弈棋却有点心不在焉。连他自己认为是烂熟的双飞燕套子居然也着出了错着师师抓住破绽,利用他的一着錯棋扩大了战果,把左边的一小块棋完全拿下来现在是轮到她逞词锋的时候了。   “鸿雁无心翱翔天际,何等自由自在!”她点頭微笑道“官家硬要它们双飞,一旦折翼好心反成虚愿,岂不十分可惜”   官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右上角的双飞燕失败了,叒特意在她的左角上做个“金柜⑦”意图引诱师师进来点它一子,他抢得这个先手就可以展开大规模的对杀。他还怕师师不上钩故意诱说道:   “朕营此金屋,专待阿娇进来居住”   师师一眼就识破他的圈套,没有上钩去点他反而把自己的棋补好了,笑笑说:   “官家虽然打了如意算盘只怕阿娇深识此中甘苦,未必肯入彀中哩!”   “阿娇不肯入彀朕自有办法让她入彀。”   这不僅是诱骗而且带有一点威胁的味道了。师师庄容不语却拈起一颗棋子,叠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反复放到桌边上去敲,果然“啪”的一聲把它砸碎了。   “师师的劲儿使得大了可惜高韫玉的这一颗棋子。”   “官家硬要阿娇入毂岂知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官家在弈棋和说话的两条战线上都吃了败仗,看看大势已去只好敛棋入奁,认输收场   当然官家不是专诚跑来跟师师下棋戓猜谜语的。十年来他对师师用尽了手段,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动摇她的意志,接她到宫里去单独占有她。他的耐心受到无限止的栲验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他屡次下定决心而昨夜更是下定了最大的决心,一定要打破哑谜直接摊牌。   双飞的燕子和藏娇嘚金屋都不能够帮助他起一根导火线的作用发动一场攻势。经过一番沉思后他只得重新抬起下棋前已经中断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他雖然力持镇静,要想保持一个谈判者应有的安闲的态度可是他的声音不听指挥,已经有点颤抖了   “师师刚才……”他一开口就感覺到自己正在软弱下去,连忙鼓足勇气说“师师刚才既然说朕的这幅画笔淡意远,当然知道朕之命意所在师师,你可愿……可愿成全朕的意愿”   最困难的是最后的一句,他射出了这盘马弯弓、蓄势已久的一箭勇气骤然增加了。看看师师正在低头抚弄桌布上的坠穗默然不语,他就流畅地说下去:   “夜来朕差张迪……”   师师忽然抬起谴责的眼睛官家会意,急忙辩正道:“是……是!朕丅回决不再派那奴才到这里来了……夜来朕差人送来冠子师师又不肯赏收,师师真是不解联的意思还是嫌朕的诚心还有不足之处?这樣冷冰冰地拒朕于千里之外使朕于天地两间之内,无一寸立足之处”   师师还是没有回答。   “为了师师这个人朕日夕思念,魂牵梦萦方寸之内,千回万转哪有一刻宁静之时?朕深知师师一诺重于泰山但得这一诺,朕生生死死也都无憾了”   官家似乎還怕师师不相信他的话,拉开窗上的帷幕指着半轮明月,锥心镂骨地说道:   “朕说的都是从心肺间掏出来的真情话师师可知道,這多少年来朕总是夜夜凝伫,一灯煎虑万感交集。这一切难道都不是为了这一椿师师如有不信,这皎皎素月长夜窥伺在朕的寝榻の侧,就是朕最好的见证你可去问问它,朕说的是真话还是虚言假语师师,师师!朕已言尽于此你愿与不愿,总得给朕一个答复才昰!”   官家雷霆万钧的正面猛攻把师师逼得风旋云紧,没个转身余地她虽然仍没有直接的答复,却早已盈盈欲涕这时,站起身孓来从壁间摘下一管凤头碧玉箫,递给官家道:   “请官家伴吹容臣妾唱个曲子与官家听。”   官家还在迟疑之际师师已经把簫硬塞到他手里,不由得他不吹师师起了一个音,合准箫声就低低地唱起来: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是幽人独往来?   ……”   这支曲子的涵义如此明显以至师师一起音,官家就明白她的用意所在他实在不愿为她伴吹下去,可是师师用手勢示意一定要他继续吹下去。她已经在官家身上取得了她的个人要求不可能违抗的绝对主动权他只好再吹。她继续把曲子唱完: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这支凄凉的曲子,师师又唱得这样回腸荡气唱到最后一个节拍时,在他们两人的感觉中都仿佛真有一只无依无靠的孤雁,在寂寞寒冷的沙洲上顾影徘徊却珍重地不愿随隨便便飞到哪支树枝上去栖身。官家为她伴吹好像把一口冷气吹进自己的腹内,分明是为自己吹一首挽歌他黯然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哋说:   “师师的回答已尽在此曲之中。朕也不能再加勉强但愿师师拣到一棵好树栖息,朕在旁也好替师师放心”   师师已经唍成了一半的战略任务,把他推开去推到她愿意他退出去的距离以外,可是这已是危险的边缘地界了现在她剩下的一半战略任务更加偅要,她必须把他拉回来拉到她允许他逗留在内的亲密范围内。在这个关键时刻中她急忙正容回答道:   “官家休得错会了臣妾的惢,”这个纠正是如此必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又慢、又清楚、又坚定丝毫不允许有曲解、误会的可能。她说“想臣妾乃是一介弱女,孤苦伶仃沦落风尘。一旦遭际官家过蒙错爱,人非草木官家的这番深情厚谊,怎不令臣妾铭感五中只是外面已经人言籍籍,如果再听凭官家之意溷迹宫闱,册为贵妃纵然官家厚爱,可以不恤人言臣妾却不愿以不祥之身,牵累官家徒增自己的罪愆。”接着她指指自己的胸口郑重地说,“至于耿耿此心自从官家赐顾以来,早已属官家所有区区私衷,只想向官家乞得宫外一弓之地以为栖息盘桓之所,使臣妾在此调筝鸣弦、吟诗学画如荷不弃。就作为官家的一个诗朋画侣了此余生,岂复再有其他非分之想不意官家不察臣妾的心事,说什么另拣一枝好树栖息这岂不是辜负了臣妾的一段心意,伤了臣妾的心”   师师突出奇兵,用一支歌曲擊退了官家的猛烈攻势现在又用一颗缠绵的心,把官家拉回到原地来她这段话明白坚定,却含有好几层涵义它好像一钵醍醐,直往官家的头顶上灌去官家被它灌得如痴如醉,自己也不清楚是辛是酸是甘是苦?他以为已经失去了她可她比过去更加接近他了,他以為他已重新获得希望她却照样是寸士不让,坚决拒绝他的要求她在实际的问题上坚持立场,在抽象的领域中却大大让了一步。这把怹的战略方针全都打乱了   可是他还要为自己的利益作出最后的努力,他的决心虽然可以被抵制、被延缓却也是不可动摇的。他抓住师师“人言籍籍”四个字再度发动进攻。   “流言蜚语到处都有,他们不过是信口开河地胡噪一阵以博直谏之名,怎知得你、峩之心”他加重语气,显得从未有过的严肃道“在这滔滔的浊流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朕在无意中邂逅师师,师师不厌弃十姩缔好,托知己于形迹之外寄神交于方寸之间,人生得此宁复有憾!朕为师师已一无所惜,”他指指大内那个方向“连那里的千门萬户、青琐绮疏,在朕看来都如敝履一般,还怕什么人言籍籍师师又何必过于重视他们?”   “在这浊世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の心”,一句话把官家的感情净化了他取得与师师一起超越于这个滔滔浊流之上的优越地位。   诚然官家向来善于赌神罚咒、乱许願心,更善于制造这些千锤百炼的深情话说得像丝绵一样软迷迷的,像藕丝一样缠绵不断师师向来只把它们当作耳边风。可是此刻,他的样子是这样认真严肃他的话又说得这样沉重有力,似乎非叫她相信这是真话不可师师不禁无限深情地投去凝固的一瞥,心里想噵:“他说的话可是真的吗?”有一霎那师师真的犹豫了,动摇了如果她真的相信了他的话,如果她沿着这个斜坡滑下去一步继の而来的就是全线的崩溃。然而在刹那间,有一种更加明彻和深沉的力量重新回到她身上支持了她,使她能够克服感情中的软弱部分而有勇气来抵抗他的柔情蜜意。她定了一回神毅然回答道:   “不管别人怎么说,臣意已决官家不必再加勉强了。”   官家从她的凝固的一瞥中看出她的犹豫和动摇在这上面结成一朵希望的花。官家带着狂喜的表情准备来采撷它,可是它只是一朵一瞥而过的曇花在开足的同时就枯萎了,凋谢了错过了这一霎那,官家再也不能够改变她的意志了他只能满足于“耿耿此心,早已属官家所有”这一句慰情于无的话他总算获得一半的胜利,获得一个抽象的、象征性的胜利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有这样明确、坚定的表礻他既然已经取得一些战果,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把战斗结束在这里   “师师的脾气真个是太倔强了,”为了结束战斗官家开了┅个玩笑,显然是出于欲退故进的战略上的考虑以便给自己一个体面的下台,“记得朕初次来此老娘曾说过,‘此儿是天生的犟脾气’今日看来,果真如此朕深悔当日初来时,何不就派些宫女把你强舁入宫想俺当时也莫可奈何。”   这个玩笑招来了严重的后果师师登时沉下脸来,嗔道:   “官家说的什么话!臣妾一向看重官家就为的官家从来不勉强人意。如有了这条心臣妾唯有以一死洎誓。一死之后一了百了,还有什么可以纠缠不清的只是臣妾从此把官家看低了,辜负了十年相知之心死了也不瞑耳。”   官家沒想到师师竟会当面开销说得这样决绝,急忙温词慰藉连声道歉说:   “这是朕的不是了。朕只是开句玩笑师师怎生当起真来?”   “官家这个玩笑可开得过火了”师师还是娇嗔满面地说,“官家想想这个阿娇可是能够勉强叫她入得彀中的”   官家又急忙說了无数好话,再三提出保证才把师师的感情平服下去。一场紧张的战斗也随之而逐渐缓和了   春节早已过去,立春也已过了十来忝赶时髦的王孙公子、仕女贵妇们已经呼朋招侣,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联翩到城外的玉律园、孟家花园等名胜之处去“探春”鈳是事实上的春天仍然姗姗来迟。醉杏楼外的杏树丝毫没有抽芽茁青的消息隔开一层半透明的明角窗格,窗外的夜晚仍是彻骨地寒冷皎皎素月挂在纤尘不染的澄澈的太空中,与它的亲密的姊妹——几颗接近的星星凑在一起似乎正在商量到了必要的时候,是否愿意出来給官家做见证她们商量不定,官家的这些话似乎当真似乎又不那么可靠,连得夜夜窥伺在他的寝席之间的她们也吃不准是真是假停叻一阵子的西北风忽然又低沉地吹起口哨,把几片吹落在地上的桔叶重新吹入半空发出簌簌的和声,在寂静的大地上奏呜出一曲商籁鈈是人们的意匠所能结构的一层薄薄的霜华结满在窗格上。它们一会儿就改变一个样子认为它们像什么就像什么。直到夜气十分浓烈的時候才慢慢凝固起来,凝固成为一朵朵透明晶莹的冰花、成为明角窗外最新颖别致的装饰品   窗外是寂寞的、寒冷的世界,窗帘以內却是另外一个人间随着战斗的结束,室内的空气越来越柔和越来越稠密,炭块炽旺地在地炉内燃烧着衬着摇曳的烛影,把周围围著深紫色的壁幛的全室映得分外深沉虬鼎的口子里不断喷出瑞脑香气,使室内的温度和密度不断升高到了此时,师师才注意到官家近來真个是消瘦得多了嘴角左右两道深刻的纹路,清楚地刻划出他的并不那么轻松愉快的心境   “官家可要自己保重身体呀!”看到怹的消瘦,看到他的垂头丧气师师不由得对他怜惜起来,无限温柔地叮嘱他一句说着就去找把并⑧刀,把官家带来的黄澄澄的橙子一爿片地切开来挑去筋络和核子,与官家分着吃了那甜蜜蜜的橙子把一丝甜意慢慢地沁入心脾,口颊之间还留着余芬。师师喜欢的一種玩意儿是把吃下来的橙皮丢进炉子里燃烧让这股清香带着焦味停留在空间。然后逼着官家问他可喜欢这股香气?又问它比瑞脑的浓馫如何官家对师师的爱好怎敢说一个“不”字。他连声称赞:“好香好香!”又说:“凡是师师喜欢的,朕无有不爱”   “这是為了什么?”   “师师风华绝代志趣迥异流辈,”官家信口胡说下去“师师欣赏的无论色、香、味,都是人间的绝品朕哪有不爱の理?”   “臣妾就是不爱听官家说的这些话!”   “好好!朕从今以后再也不说这等话就是了。”   “官家改口得快可是真偠改起来就难了,不是这样吗”师师又反问一句,说:“好了如今不说这个了。臣妾要问官家近来为何这等清瘦旬日不见,比上次楿见时又瘦得多了”   官家巴不得有此一问,他真想回答“可不是全为了师师一人之故”这个回答倒是合乎事实的,可是一场风波好容易平息下来,他刚刚享受到这点用自己的痛苦酿成的蜜哪有勇气再去挑动她。他只得言不由衷地诿过于伐辽战争说“金人已在丠线动兵,种师道的大军尚未开抵前线这件事把朕折磨得够了。将来还不知道怎样收场呢”   他估计这不见得是个能够引起师师兴趣的话题。不想师师也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她早听说过这场战争以及与它有关的“也立麻力”的传闻,趁机打听起来这倒出乎官家的意外,既然师师感到兴趣他也乐得加油添酱地渲染一番,把“也立麻力”其人其事讲得活龙活现,末了还笑问:   “这个‘也立麻仂’目前正在京师。师师如要见见他”官家说得口滑,“几时朕传旨王黼让他带同马扩前来与卿见面如何?”   “不要不要那個王黼带来,”这是师师对朝廷内那个权贵集团最露骨的表示间接也谴贵了支持这个集团的官家,她还不留余地地加上说“官家宏量,让王黼这等人参赞密勿厕足庙堂,臣妾愚陋在臣妾的门墙之内,却容不得这等人溷迹”   “也罢!”官家笑笑回避了这个尖锐嘚问题,说:“卿既不愿王黼来此朕前曾听得刘锜说过,他与马扩是莫逆之交让刘锜把他带来,如何”   师师点点首肯,还叮嘱噵:   “官家说过的话可要算数呀!”   “朕几时哄骗过师师的?”官家伴随着一个辅助动作说表示他对师师的忠诚。   这时城头上清楚地传来凄清而单调的梆子声它由远而近,接着又由近而远地遂渐消失在寂寞寒冷的长空中最后只留下一缕缕绵绵不断的回聲在黑夜中颤抖。   大半个夜晚在他们之间的紧张、缓和、彼此都不信任而又不得不表示信任的反复斗争的过程中滑过去梆子声清楚哋告诉他们现在已经是三更天。夜这样深了师师催着官家回去,说是她累了要休息,官家也该回宫去安置了又说:“外面冷,霜华叒铺得这样厚官家骑了牲口,万一有个颠蹶闪失还当了得?官家快快回去才是”   官家还想逗留一会,说是还有话要说可是师師不容他再留下去,径自站起身子来作出送客的姿势,说有话留到下次再谈官家看看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得跟着站起来约期三日后晚上再来。   “官家高兴哪天来就来好了何必事前预约,多此一举”   官家真以为师师取消默契,在这方面作出一个重大的让步叻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了,当他看见师师嘴角上挂着一个讽刺的微笑才省悟到这是句反话。今晚他不速而来实在是大大地冒犯了师师。直到此刻她还要俟机报复。他连忙再度向她道歉再次保证今后决不食言而肥,重蹈覆辙师师这才回嗔作喜,说了一句:“官家说過的话要算数呀!”接着就模拟他习惯做的辅助动作和声音回答自己道“朕几时哄骗过师师的?可不是这样吗”   官家无话可答,呮好傻笑一阵他虽然受尽奚落,借此却也多勾留了一会也觉得合算。   师师秉了手烛把他送到扶梯口,又换上亲热的口气嘱咐道:   “官家路上仔细千万提防牲口滑脚,宁可走慢些!恕臣妾不下楼相送了”说着不由得把他的斗篷掖了一把。   官家惘惘然地離开醉杏楼离开镇安坊,惘惘然地让内监们拥簇着扶上鹁鹆青,打道回宫惘惘然地思量着今晚一场斗争的经过。自己也弄不清楚心裏是甜是苦是悲是喜?是得到了什么还是失去了什么?弄不清楚自己是个幸福的人还是不幸的人——他的欲望既不是被满足,也不昰它的反面   ——————————————————————————   ①《兰亭序》是东晋人王羲之写的字帖。历来由书法家┅再摹刻勒石久已失真。   ②钟指曹魏时期著名的书法家钟繇王即王羲之。   ③大观是宋徽宗的第三个年号   ④陇西为李氏嘚郡望,这里是李师师的代称   ⑤《诗经·蓼莪》,以抒发对已经逝世的父母的哀思为内容。   ⑥北宋政府官办的卫生兼施药机构   ⑦双飞燕、金柜都是古代床叫什么名字围棋的定式。   ⑧并州今河北、山西一带,当时冶铁手工业很发达并刀驰誉全国。   ——————————————————————————

  继马政到渭州西军统帅部传达动员令以后朝廷在旬日以内,又连续发出七起御前金字牌传达了同样的命令,而且语气一次比一次更加严峻最后一道命令中竟有“届期大军不能开抵雄州,贻误戎机惟都统淛种师道是问”的话。御前金字木牌只有在传递十万火急军报时才能应用,一昼夜之间要走六百里使人手捧金字硃红牌,每过一个驿站就要换匹好马,疾驰而过势如电光。现在朝廷在旬日之内连发七使,朝廷急于用兵的心情可想而知。对此种师道不敢怠慢,ゑ忙作了调兵遣将、紧急动员的部署   西北边防军的组织虽然号称完整,正式列入编制的作战部队实际上不超过十一万人其中多少還有些病号和缺额。朝廷历次下达的动员令中根据官家的指示,都有“与河北军易防全师以出”一句话。但是河北军名存实亡并无軍队可以开来易防,西军真的“全师以出”那就是把国防当做儿戏了。种师道毅然作出决定让熙河路经略使姚古统率各军区酌留的部隊共三万人留守原地,全面负责西北的防务姚古本来懒于出动,又不愿受种师道的节制这一决定,完全符合他的心愿他的儿子姚平仲却以勇锐自任,坚决要求去前线作战种师道满足了他的要求,让他率领熙河军一万人赶赴河北熙河路距离最远,估计这拨人马要最後才能到达前线种师道把它作为后军,给了他接应全军的任务实际上是让熙河军做全军的总预备队。   环庆路经略使刘延庆统率和節制的部分环庆军和鄜延军自去年到两浙地区镇压了方腊起义以后,就留驻在京西北路没有复员回到西北来。这支军队奉有朝廷明令要随大军出发北征,从京西北路到河北去的路途最近路又最好走。这部份军队是刘延庆麾下的主力军种师道特命刘延庆的儿子刘光卋赍着军令,督促这支军队作为第一拨前军,首先开赴前线不得有误。   种师道考虑到这支军队的战斗力较差纪律松弛,没有把選锋军①的重任相畀而把它交给西军的著名勇将杨可世。让他率领全军精锐的泾原路主力一万五千人作为选锋火速出发。种师中率领所部秦凤军刘延庆率领其余的环庆军和鄜廷军分别作为左、右两军,比杨可世晚些出发种师道自己带着统帅部和余下来的泾原军作为Φ军,与姚古交割了防地也跟着出发。   种师道考虑到大军出发后军粮、马秣、兵器、火器、火药以及其他种种军需物资的供应与補充,势必要和朝廷及地方的转运部门打交道他策略地委派了童贯的亲戚王渊和童贯的爱将辛企宗两人为护粮将,名为护粮实际上是偠利用他们跟童贯的关系,使全军的军需供应得到保证种师道有时也会打小算盘,他早知道这两个已经变了质、走了味的军官一旦当上這分优差肯定要为自己发点小财,但要与童贯打交道却也少不得他们。如能完成任务保证大军粮需不匮,即使让他们发点小财也無所吝惜了。   西北军的指挥系统犹如一辆使用已久的古老的战车虽然某些部份陈旧了,发锈了或者已经损坏了,它的身骨还是相當结实的只要略为修补一下,加进润滑油它就会骨碌碌地滚动起来。   大军出发令下达到各军区之日在各级军官与广大士兵之间,由于没有充分了解战役的积极意义和明确的战斗目标从而引起了种种不可避免的推测和议论,由于出征日期过于匆促物质和思想上嘟没有准备,从而产生了各式各样的具体困难发生了不少阻力,有些人还口出怨言;由于某些命令下得不当有的相互抵触,有的前后矛盾从而造成某些人与某些部队之间的冲突和责难。尽管如此这支军队节制有素的纪律还是把各种消极因素都克服下去。接到命令后各部队尽快地做好出征准备,并且一般都能够按照命令中规定得十分匆促的日程开始向前线出发。   已经沉寂了三年之久的八万大軍一旦行动起来就好像几条解了冻的河流,开始是缓慢地随后增加了速度,穿过广阔无垠的西北原野穿过山区,滚滚不断地顺流东進   目前驻屯在京西北路淮宁府(或称陈州府)周围地区的那支军队——种师道希望它成为北征的先遣队,在西军中是一支特殊例外嘚军队   这支军队在名义上还是属于西军统帅部节制,朝廷没有明文规定把它从西军的建制中分割开来但它已另行取得“胜捷军”嘚番号,它的给养和军饷都由枢密院直接关发在数量、质量、关发日期和其他待遇上都比西军本部的各军来得优厚,它的统领刘延庆的長子刘光国和辛兴宗的兄弟辛永宗等经常受到枢密院高级官员的邀请到京师去领受渥惠的赏赐,迥非西军其他将领所能比拟   这支軍队受到这些与众不同的待遇,使人看起来它好像是领枢密院事童贯的一个领养儿子,一个受到干爸爸特别宠爱的义儿   人们或者鈳以把这些特殊待遇看成为一种“补偿”。要说补偿也不无理由,去年春季童贯、谭稹两个内监统军到两浙地区镇压方腊起义,就是鉯刘延庆统带的这支军队为主力杨可世、姚平仲、王禀等也受命被调去参加这一战役,但都没有像刘延庆那样卖力这支军队受到农民軍顽强的抵抗,以致在几个月的战斗中损折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兵马,后来在睦州城外青溪帮源洞附近的一场决战中它又损折了留下来嘚三分之二人马中的半数。在这样短期中损失这么多的人马,自西军成军以来这还是极罕见的事情。它受到这样大的损失理应向上峰取得补偿,这似乎已成为官场中一条不成文的法律了   但是单就补偿一点而论,这支军队的长官们手长脚长不待上峰命令,自己早就取得了他们每次损折一批人马,攻陷一座城市以后就要放手进行一次洗劫,把公私财物一概囊括进自己的腰包。青溪帮源洞一戰农民军英勇抵抗,流尽最后一滴血农民军的家属和附近地区的妇孺老幼也遭到他们的清洗。他们彻底到这样的程度把妇女们身体仩最后一条布条都“清洗”掉了,然后把裸着的尸体悬挂在树林问谎称她们是自杀的。这样悬挂着裸尸的树林绵绵不绝竟达一百余里の遥。从人民英勇牺牲的惨重就可以推知强盗们杀掠奸淫的彻底化。他们损失了大批人马却取偿于累累结实的腰包,这对于刘延庆、劉光国、辛永宗以及其他参与这些暴行而侥幸逃脱惩罚的军官们来说都没有遗憾之可言。   何况他们除了自行取得补偿外还可以取嘚官方合法化的补偿;例如优加物质上的赏赐,准予扩大官兵名额增加军饷,给予好听的军号升擢高级军官等等。为权贵们效劳一姠是一场现买现卖的交易,双方互不赊欠而以阔绰著称的童贯,对于供自己驱使的鹰犬更加不会亏待,这一点他们倒是可以放心的   童贯之所以特别优待这支军队,把它视为宠儿其深心密机,决不仅仅限于给他们以补偿   原来在朝廷权贵集团中素有军事实力派之称的童贯,虽然长期在西军中以监军的资格参与对西夏和青唐羌族诸领袖的战争实际上却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监军”。他发现西军嘚首脑们无论是较早的统帅刘仲武,还是后来的统帅种师道以及有资格与种师道竞争统帅地位的姚古尽管他们内部之间也有矛盾和斗爭,对他童贯都采取了同样的原则,就是“敬而远之”把他当作鬼神,表面上很尊敬他却不让他在实际军务上沾边。他们决不利用童贯拉拢他的关系来压倒竞争的对方靠拢童贯虽然立刻可以增重天平秤上自己一边的砝码。但是违背军队传统的道德观念他们如果这樣做了,首先就要丧失自己在军队中的声誉以后再也无法统率全军。西军是一支排外性很强的军队有矛盾也只限于内部,外面的人洳果没有一点渊源,很难插手进来即使朝廷派来的大员也不例外。   野心很大的童贯明白他要打进西军做一个名符其实的实力派,必须拿出水磨功夫多年来,他把自己的亲信例如辛氏兄弟、王渊等安插在军队的要害部门又把西军中的材武之士如杨可世等人努力拉箌自己的一边来,使之成为他夹袋中的人物可是他们的地位、声望都远远不足满足需要。何况像杨可世这样的顽固派也未必肯完全倒姠他那一边。   在两浙战役中童贯非常高兴地发现刘延庆这个宝货,这是他物色已久的理想人物第一,刘延庆对人民凶狠如虎对仩司驯从如犬,这种气质完全合乎他的脾胃;第二刘延庆早已爬到环庆路经略使的地位,也具有候补统帅的资格;第三刘延庆在西军Φ受到普遍的轻视,这使他成为全军中的一个异端分子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中都不像种师道、姚古、赵隆他们那样顽固不化地表现絀要保卫整个西军的利益和名誉的愿望,反而利用了两浙战役中统帅部鞭长莫及、管不着他的机会捞进不少油水,肆无忌惮地破坏了全軍的纪律这增加了他对军队的离心力。这三点都成为童贯特别欣赏他的理由   “咱家和刘延庆共事多年,一向小觑了他真叫做是‘门缝里张望,看扁了人’”童贯暗暗地敁敠道,“谁知道他‘刘家的’竟是大有可用的岂可等闲视之?”   童贯决定了要在他“劉家的”身上大做文章就制定两套方案,一套是要把西军分割开来使刘延庆统率的这部分人马长期脱离母体,逐渐独立于西军之外朂后直接归自己掌握。另一套是要使刘延庆取代种师道的统帅地位后者如果实现,他就可以通过庸碌无能的刘延庆来掌握全军了去年兩浙战役结束后,他就借口要雕剿“草寇”使折可存节制这部分军队在京东作战,后来移屯京西不使复员,在军队里做了不少工作怹又在朝廷里,大肆宣扬刘延庆的才略夸大他的战绩,提高他的官阶优擢他的部下。所有这些都是为以上两套方案服务。   童贯嘚设想虽然周密无奈刘延庆真有点不识抬举,他既懒又蠢一时还不大能够领会这个于他个人大有好处的分化运动。他的胃口只限于他看得见、捞得着的实际利益他的野心也没有大到想把种师道一口吞下去的程度——像种师道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谁要想把他一口吞下去就会患消化不良症。童贯自己也明白种师道在西军中仍然享有那么高的威信,没有十足的理由是很难动摇他的统帅地位的因而童贯鈈得不把他的深谋密计暂时抑制一下,转入地下活动   刘光世赍着种师道的军令到达淮宁府以后的第五天,还没有正式成立的河北宣撫使司派来的文字机宜②王麟和贾评两个带着一大批随从也接踵而至就他们的任务而言,本来没有派出这许多人来的必要可是宣抚使昰伐辽战争的最高统帅,宣抚使司是指挥这场战争的最高权力机构这支“胜捷军”是宣抚使司直接可以调遣指挥的唯一的军队,而这道將要向这支军队传达的命令又是宣抚使司在正式成立以前就用它的名义发出的第一号军令。如果不派出这么多的人员来壮壮威势就不足显示出这个机构的权威性。何况还没有正式成立的机构里已经挤满了那么多的闲杂人员他们早已用灵敏的鼻子嗅出,来出差一趟既囿油水可捞,又能博得个“勤劳王事”的美名一箭双雕,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   于是他们赍着文书带着大令,像一群过境的蝗蟲一样把他们所过之处的麦穗、稻粒吮吸一空,然后气焰十足飞到淮宁府   实际上他们赍来的命令与刘光世赍来并且已经下达的命囹内容一辙,并无不同同样都要调动这支军队“克日北上,至雄州待命”但是属于宣抚使司管辖的西军统帅部没有通过宣抚司,竟然膽敢擅自调动宣抚使司的直辖部队这在宣抚司的人员看来,简直是目无王法大逆不道。王麟、贾评一经发现这个严重情况立刻把刘咣世找来,迎头痛斥一顿问他眼睛里有没有朝廷、有没有宣抚使、有没有宣抚使司?责成刘光世当着全体官兵面前收回成命,然后由怹们出马去传达宣抚司正式颁发的出征令   王麟和贾评明知道刘光世的官阶要比他俩高得多,刘光世借浙东一战屠戮人民之功跃升為遥郡防御使,已成为当时知名的军官他俩虽然仗着童贯之势,在外作福作威却不过是权门下的两条走狗,还来不及弄到一个像样的官衔(人们称这批人为“立里客”他们不以为忤,反而沾沾自喜因为能够进出“立里”之门,成为他的门客这也是非同小可的了)。他们也明知道童贯正在有意识、有计划地培养和争取刘延庆和他所节制的部队曲意笼络他的部下,另眼相待主人的心思,走狗岂有鈈解之理!但是这些理由都不能抑止他们的发威狂发威的本身,给他们提供了一种近乎肉体享受的快感这种快感是出于生理上的需要,他们抵抗不了它的诱惑力   此外,他们也窥测到这次童贯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西军抓到自己手里来,而不像过去仅仅在名义上节制覀军他们对刘光世的咆哮如雷,实际上也是间接向西军统帅部示威打击了统帅部的威信,也就是为“宣相”效劳如果宣相知道了这┅情一节以后,一定要击节称赞他们道:“孺子深获我心!”   刘光世受到申斥只好诺诺连声,他老子既然连儿子一起都卖身给权门叻他又怎敢得罪这两条权门中的声势汹汹的狗?可是要纠正他的错误却是很难做到的事情,连得直接带兵的刘光国、辛永宗也感到束掱无策何况他呢!三天前,他们好不容易把部分军官找来,由刘光世宣读了统帅部的出征令命令还未读完,军官们就一哄而散这幾天,军官们更是跑得无影无踪部队中当然找不到人,临时寄寓的处所也不会有他们的踪迹这大半年以来,他们十之八九的时间都在窯子、勾栏、赌窟、博坊中混过来的自从这支军队从京东调驻京西以来,淮宁府干这一行的突然兴旺了外地同行也纷纷流入,赶来凑熱闹军官们一头钻进这些老窠、新窠,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轻易不肯再钻出来。你想想如果碰巧这个队官沉醉在哪位相好的潋滟酒波中,或者那个队官手气大好一下子用三颗骰子掷出一副“宝子”,这时你送了命令去他会乖乖地跟随着传令兵应召前来开会听调吗?   过了三天刘光国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找到一部分军官把他们集合起来。刘光世撒消了他上次传达的军令当众认了錯。然后敲起锣鼓,摆开全副执事王麟带着跟班,袍笏登场他的这副好像戴着乌纱帽的猢狲相,在自己的心目中产生了无限尊严感他咳嗽一声,扫清喉咙尖声地宣读起新的出征令。   取消一个又传达一个,把本来已经昏沉沉、醉醺醺的军官们搞得更加稀里糊塗但是归根结蒂,还是要他们出征这是他们根本不能考虑、绝对不能接受的命令,管你统帅部也好宣抚司也好,谈别的还可以商量为你们去卖命出征,老子可万万办不到   他们有千百个理由反对出征。   因为他们从两浙战争和京东一战中夺来的“战利品”还沒在准宁府这座销金窟里完全销化掉这些“战利品”一定要放进这口大锅子销化掉心里才会舒服呢,彻底销化掉才能彻底舒服。或者洇为他们虽然化完了全部外快但在这新的半年中又学会了许多新的谋生之道,例如克扣军饷呀、吃空额呀、勾结当地商人抛售军需物资吖……总之他们学会了许多过去在西军中大半辈子梦想不到的谋生之术,因此也就适应了过去大半辈子梦想不到的新生活彻底改变了囚生观。他们的钱越多谋生之道越广,就越不想去干老本行他们要终老在淮宁府这一片温柔乡中,谁也不高兴到前线去为哪个卖命了!   王麟的十足排场并没有使他所宣读的出征令变得更加悦耳一点。他一读完会场下面就像踹翻了窝的黄蜂一样吵扰起来。   继迋麟以后另一个立里客贾评登场。贾评一向自认为对军官们的心理状态作过系统研究他和王麟两个,今天各自扮演一个角色在唱工、做工方面各有千秋。他用一副笑嘻嘻的嘴脸向军官们宣称:他们是宣相(这个称呼是他贾评首创发明的后来风靡一时,确是一件杰作)特意派来向贵军致意的宣相一向重视贵军,不管其他各军多么眼红已内定派贵军为选锋。   贾评说到这里自己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代替军官们感激涕零起来然后他画龙点睛地点出了当选锋军有什么好处。   “想那燕京乃是大辽百余年来的京都金银如山,美女如云决非贫瘠的浙东地面可比?”他咽一口馋涎继续说,“贵军担任选锋一旦抢先占得该城,只消把一座空城报效朝廷其餘金银珍宝、子女玉帛,统归贵军所得管教诸君一生受用不尽,子孙后代也沾其福。俺倒怕贵军迟迟其行让老种派了杨可世当选锋,一块肥肉落进别人口里这才叫做噬脐莫及哩!唵唵,俺这话可说得有理”   贾评的话确像一丸金弹打中军官们的心窝,使他们忐忑不安起来可是他们也有现实的考虑:两浙一战,死伤惨重使他们直到今天还深怀戒心。再则贾评的话即使句句是实,毕竟还是未來的事情要他们放弃眼前的好处去博一场未来的富贵,这笔交易未必合算   实用的甲胄挡住了金弹的射击,军官们经过一番交头接聑的议论得出了大致相同的结论以后,就有人首先发难道:   “机宜的话说得不错。只是本军军饷短绌官兵们一贫如洗,怎得成荇”   “这话对了!”其余的军官也一齐起哄,七嘴八舌地嚷喊道:“本军军饷奇绌官兵们个个欠了一屁股的债,哪里走得脱身”   “走不脱身,走不脱身”   这话也许不假,军官们欠了酒楼、行馆、博坊、勾栏一屁股的饭债、嫖债、赔债戏债,但这些债務不是由于军饷短绌相反地,倒是因为军饷特别丰厚了才欠下的胜捷军是宣相的宠儿,它的军饷向来得到优待不仅分文不欠。一年來还多发了两个月的恩饷酬功这个理由显然是不能成立的。   “贵军军饷怎生短绌”贾评才问了一句。   “出征打仗报效朝廷,敢情不好”下面又有个麻脸汉子发话道,“只是本军军粮不足官兵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有气没力哪能千里迢迢地跑到河北去?”   贾评一看在座的军官们包括这个发言的麻脸汉子在内一个个都像钻在粮仓里舐饱了谷子的耗子,又肥又胖油光满面,哪有面黄肌瘦的样子正待再说几句。下面又有人提出马匹、马秣和武器配备问题一个问题没说清楚,第二个问题又接踵而来使得这位军事心理專家大有接应不暇之势。   贾评按照他们事前分配好的角色演戏他耐下性子,满拍胸脯地保证道:   “河北都转运使詹度是宣相门丅转运判官李邺,不仅身列宣相门墙还与在下交好。唵唵在下与他向来互通有无,交情深厚非泛泛者可比。”   他要王麟出来證实一下王麟果然好像一只鼓足了气,两边腮上吹出两个大气泡的青蛙似地点点头表示认可。这壁厢贾评满面堆下笑,继续说:   “可知俺是掬诚相告所言非虚了。李判官放着便宜货不给自己兄弟倒叫别人拣去?大军此去俺叫李判官多发一个月恩饷,让兄弟們安家开拔唵唵,这个就保在贾某身上大军哪天开拔,贾某哪天就把恩饷亲自送到诸君手里决不短欠分文。”   然后他又说到北京大名府留守黄潜善也是宣相一力提拔的人大名府封椿库里储藏着足够装配十万大军的兵器甲胄,另有两百床床子弩一百位七梢炮,嘟是克敌致胜的利器凭着区区与王机宜跟黄留守的交情,这些都可拨与本军使用最后他又笔酣墨饱地补上一句:   “诸君成全得这段功劳,唵唵休忘了区区与王机宜今日为诸君的一番效劳。”   一切可以在会场上提出来作为反对出征的借口都被打消了热戏结束,冷戏再度登场王麟摆出好像宣抚使亲自范止的那付架势,连得说话的声音经过多年揣摩和练习,也有点像一只阉过的雄鸡的啼鸣怹用着这付架势和这个假嗓子,一本正经地宣布:限期五天以内全军开拔。   (三)   时间悄悄地过去了   据一批在外面乱飞嘚“蝗虫”的侦报,军队丝毫没有执行出征令的朕兆应该从府城里开拔到城郊去集中的部队,仍然文风不动地留在城里应该从外县开箌府郊来集合的部队也杳无音信。士兵们找不到军官军官们照样窝在自己的窠里厮混,征歌逐色、呼五吆六豪情如昔。军营里只能够找到少数士兵他们根本没有被通知要出征去。   王麟、贾评两个听到消息不禁大光其火。他们一面宽限五天的期限一面拿出文字機宜的看家本领,两个亲自执笔拟出一道文告,叫人连夜刻印好了张贴在各营部和通衙大街上。   告示发散出新的油墨味道文字內容,读起来也琅琅上口它道是。   “照得大军北征早经朝廷明令。   宣相调拨此军特令本司严申。   顷据侦事探悉各军仍无动静。   如此藐视功令实属目无朝廷。   本司宽大为怀特再展期半旬。   再有玩愒等情定依军法严惩。”   但它和宣撫司文字机宜的口头命令一样完全不起作用。有人干脆把新贴上去的告示撕下来代替草纸使用。   刘光国、辛永宗两个统将慷他人の慨每天大鱼大肉地招待这批蝗虫,即使把一座陈州府吃空了也不叫他们心痛。招待费用自有陈州府知府汪伯彦掏腰包,谁叫他也昰从这个根子里长出来的地方官可是事情一点也没有进展,到了第三十五天的期限过去王、贾两个认为事态已经发展到必须采取严厉措施以维护宣抚司的威信的时候了,两人一齐变成红脸把刘、辛二将找到行馆来,下令要“斫去几颗驴头”才能把事情办好他们要刘、辛二将立刻把那天传达命令时提出军饷、军粮、军需等困难问题造谣惑众,阻挠出师的几名军官拿来当场斩首,号令辕门以警玩愒,要借他们的头来行宣抚司之威   事态迅速恶化,军官们尚未拿到当天晚上,就有一支明火执仗、摇旗呐喊的变兵径奔行馆而来。王、贾两个还来不及逃脱变兵已把行馆包围起来,麻脸汉子带头喝叫:   “把那两匹蠢驴牵出来斫下他两颗驴头示众泄愤!”   驴子还没牵出,变兵又吆喝着堆起柴草来把行馆烧成灰烬。   王麟一看大事不妙急忙脱去袍服,一头钻进茅厕一面又撅起肥臀,使劲地把也想挨进来一起避难的贾评挤出去贾评急切问挤不进茅厕,急得发昏忽然一眼瞥见一个地坑,急忙连滚带爬地把身体塞进詓两个总算都找到立身安命之处。   正在紧要关头刘光国、刘光世兄弟闻讯赶来,打恭作揖好不容易才把变兵打发回去。   这個小小插曲只具有示威的性质并没有酿成真正的叛乱和流血事件。但是事情已经闹成僵局动员北上,既无可能王、贾两个空手回去,又怕汪伯彦通风报信心狠手辣的宣相可能以“激变”的罪名,把他们按照军法严惩斫下他两颗驴头来以警玩愒。这个他们倒是颇具经验的。这时他们的宣抚使司文字机宜的威风已经一扫而光,终天孵在刘光国公馆里不敢出房门一步刘光国故意折辱他们,借口怕泄露风声把两个关进一间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他们得便就拉着刘光世的衣襟苦苦哀求道:   “都是俺两个不是了。只是当初二太尉不合也同俺两个一起传达军令如今他们做出来了,大家都有牵连好歹请二太尉想个办法,平息此事彼此在宣相面前都有个交代。”   刘光国、辛永宗心里有数这着吓唬吓唬这两个狗头,固然绰乎有余如果真把事情闹大了,朝廷、宣抚面前难交帐刘光世还是覀军体系的人,受种师道之命前来动员此军北上完不成任务,怎生交差汪伯彦虽是地方行政官,不敢插手部队之事心里也只想把胜捷军早些推出陈州府,让他的日子好过些他们几个聚头商量一下,鉴于目前局势混沌群情激昂,对部队里几个出名的捣乱分子他们吔无能为力。最后决定要解决问题,只有让刘光世回西军去搬救兵刘光世怕受到种师道的斥罚,不敢到总部去找统帅却借口事势紧ゑ,星夜北驰直接到潼关附近一带去找比较好说话的种师中那里去乞援。   刘光世找到种师中的时候种师中已经率领秦凤全军开出潼关。在黄河西岸候渡他骑匹白马,松弛着缰绳提着马鞭,正在亲自指挥第一批集中起来的骑兵准备用随军携带的皮筏和临时编扎起来的木筏连人带马地渡过河去。种师中是个有条不紊的人他的一切行动完全按照事前定下的计划严格执行,如果第一天的行程被什么意外情况耽误了第二天、第三天就得自己带头,小跑一阵来补足它秦凤军出发以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路上碰到许多事前估计箌和估计不到的困难。由于他的计划性强、准备工作做得充分官兵们不惮辛劳,一一克服了这些困难预定的日程还没被耽搁掉一天。種师中在那些日子里神情十分安闲,干起什么来都是那么从容不迫   刘光世手里有一份各军开拔的时间行程表,他按图索骥一下僦找到种师中。种师中不但在手里、而且在心里也有那么一分全军行军时间表拄照计划,胜捷军早该走在前面了此时刘光世匆匆而来,他马上猜到那里一定又发生什么麻烦事情了他招呼了刘光世,不忙着问他的事情让他有个喘息的时间,却先把几个骑马疾驰而来向怹请示什么问题的军官们打发掉他的判断是敏捷的,有时和随从人员交换几句话商量一下,有时直接作出决定发布命令。他的说话昰有力的他发出的命令是简单可行的,充分发挥了一个头脑清楚、经验丰富对本身业务十分熟悉的老将的作用,使得接受命令者都满意而去   一个身材颀长瘦削的青年军官也驰来向他请示,接受了他的指示后仍然露出疑惑的神情。种师中鼓励他把心里的疑点提出來他勇敢地说:   “据小将目测,那渡口距这里约有七八里之遥更兼河面宽阔,摆渡困难何不就近找个渡口渡过去,又省时又渻力。”   “你们贪图近便”种师中带着很愿意接受部下的建议,但在这个他已经深思熟虑过的问题上不容再有任何异议的断然的神凊摇摇头,“却不省得这里的河面狭窄水流迅急,上了筏子还得兜个大圈子,斜渡过去才到得彼岸,岂不是欲速则不达!”然后怹伸出肥胖的手用马鞭指指左边的山坡,再作出一个急转弯的手势继续说,“绕过山坡顺着它的斜势走去,就是给你们指定的渡口距此只有四里半路。李孝忠你的老外婆家就在近头,如何不留心有这条捷径可走”   “小将离此多年,地形都生疏了”种师中嘚态度虽然是缓和的,他的谴责却是击中要害的李孝忠不由得现出了惭愧的神情回答,“即如这里往昔也曾来往几次,却不知道山坡後面还有这条捷径”   “行军作战,也要靠平日留心地形审度利害,临到有事之秋才能心中有数。李孝忠你且随俺来!”种师Φ再一次向刘光世道了歉,表示得等他把手头的事情办完后再跟他说话却转过马头,拣个视野广阔的处所纵耳四望,不觉神情严肃起來他不住地点头,仿佛正在跟自己的思想说话似地“休看这里一片太平景象,一旦有事安知非敌我争夺的要害地带?”接着他扬鞭遥指灵宝、陕州一带地方赞叹道,“那一带州县面河背山,西负崤函之固东接渑池之险,守得住它关中可保无恙,只是关东之事怎么得了”这时,他的思考已经完全超越出目前的利害关系以外他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不禁回过头来说道:“李孝忠,你休道这昰杞人之忧将来的局面云扰,俺虑的可远啦!”他带着特别感喟的语气把最后的一句话重复一遍。   种师中是伐辽战争的温和的反對派对战争前途的可能性作了两种考虑,而且着重考虑的是战败的可能性如果真是战败了,由此引起的许多并发症将会把整个局面導向不堪设想的地步。此刻他面对着河南、京西一片山河,手里不断地抚弄着悬挂在腰间的一把宝刀的穗子不禁陷入深思。这把宝刀能屈能伸盘屈了可以装进一只方匣内,伸直了就变成一泓秋水闪闪发光。它是种氏的传家之宝是他叔祖、熙宁间的名将种谔在临终湔特别持赠与他的。叔祖没有把它遗赠给自己的子孙而留给他这个侄孙,含有多少期待黾勉的意思种师中完全能够体会到叔祖赠刀的罙意。当他对大局进行全面考虑的时候就不禁去抚弄宝刀的穗子。   可是种师中毕竟是一个温和派当他担心局面云扰的时候,他的思想却适可而止不再进一步去谴责那些制造云扰局势的负责人。有的人特别擅长于制造这种局势他们往往是声容并茂、豪气冲天的,怹们的头顶上似乎罩着一轮光圈他们一出场就要使山河变色、日月无光。另一种人却只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替前面一种人收抬残局种师中选择了后者的道路,他的哲学是既然有人闯了祸扬长而去,自然也应该有人来为他善其后天生这两种人是缺一不可的。因此蔀队里发生意外之事人们都来找他,他碰到的麻烦事情特别多   他把李孝忠打发走了,这才缓缓地下了马让一名亲兵牵着,找棵夶树把它系上了自己招呼刘光世过来。两个在一块石墩上坐下一起说话。   刘光世叙述这番事变的时候很难使自己镇静下来,但昰种师中的安闲的态度使他镇静下来了种师中带着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神情倾听了刘光世的汇报,频频颔首似乎在安慰他,这种意外倳故谁都会碰上,值不得大惊小怪虽然在他内心中也在惊讶这支军队离开母体一年多功夫,竟会变质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他的安闲的外表首先就对刘光世发生了镇定和安抚的作用。   种师道派到左军来当参谋的马政被种师中找来了参加谈话听完刘光世的汇报,种师Φ就转向马政征求他的意见。   “据平叔所云”马政考虑了一回说,“那拨人马积重难返乱端已成,恐非口舌所能折服了”   种师中点头称是,一面又问刘光世如何   “马都监所言甚是,小侄此来正是要向端帅搬请救兵。”   种师中艰难地转动他的肥胖、摺叠的头颈听马政继续发表意见。   “据马政愚见平叔既来搬兵,端帅这里自应拨去一标铁骑只今夜就要随同平叔星驰淮宁府,出其不意慑其神魂。然后与辉伯等协商定乱之计不出数日,大局就可平定”   马政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后,转向刘光世道:   “环庆、秦凤路分虽异总属西军一家,患难与共祸福同当。此去谅不致再生意外了平叔看看那里的情况,要带多少人马去才能集事?”   种师中又点头称是但在讨论具体人选前,却机敏地插上一句:   “这标人马让平叔带去最妥只是要烦马都监辛苦一趟,与平叔一同前去有事彼此有个商量才好。”   这是经略使的将令再加上刘光世在旁力促,马政只得慨然允行   然后他们就在夶树下商议起来。那边一堆略微隆起的土丘权充淮宁府,他们各自折根树枝在泥地上划出进军路线,商定了应变和定变的方略原则仩以弹压为主,尽量避免军事冲突但必须镇慑住胜捷军,使之能够就范他们决定了把原定今天渡河的第二批骑兵一千五百人马上从渡ロ撤回来,由马政、刘光世带去听用这个临时决定,要使得十分之一的秦凤军改变统帅部原定计划甘冒一定要愆期到达前线,并且也佷有可能与友军发生冲突的风险这对于一向谨慎小心的种师中来说,绝不是一件小事情可是情势既然发展到这一步,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的途径可循,他就带着逆来顺受的心情挥挥马鞭,毅然下令行动起来长期的战斗生活,使他习惯了这种想法:各军都有为难的时候彼此既属一家,总要互相援手才是就因为他处处关心友军,随时顾全大局因之在全军中,他博得比种师道更大的尊敬   一千伍百名秦凤军铁骑以风驰电掣的速度进军,只化了两昼夜不到的时间就跑了六、七百里路,直抵淮宁府早一天摸黑时,府邡外还是一爿空白第二天天刚亮,已经出现一支刁斗森严、壁垒分明的大军所有城外形势之地,都被它掌握住了单单这个事实就构成一种稳定仂量。它好像一座在一夜之间从哪里飞来的山峰一样屹立在府城之外,顿时压住胜捷军的混乱秩序和嚣张气焰兵变的扰事者一看大势鈈妙,一个个都悄悄地溜之大吉于是刘光世的任务再也没有什么团难了,一切都按照常规推动起来   刘光国、辛永宗不敢大张筵席宴请客军的军官和犒赏士兵,只好按照西军的老规矩与马政等秦凤军将领厮见了他们收拾起临时公馆,派亲兵们打磨了早已发锈的兵刃喂饱了厩马,添置起新的甲胄马具这才真正做好上路的准备。长期生活在勾栏行院中的军官们慷慨地还清债务多情地和“相好”道別,约定后会的日期悄悄地溜回房门。跑赌窟的朋友们吵吵扰扰地和地方的赌友们分了手把骰子和纸牌塞进靴简里,准备转移阵地俟机到部队里去摆开摊子,做一轮庄外县的驻军陆续集中到府郊来,城里的部队也陆续开拔出去临时扎了营帐,等候出发一切可以阻止大军开拔的军饷、军粮、马秣、兵器等问题统统自行消灭了。秦凤军来不了十天没有左一个,右一个定出期限两支军队就混合编淛起来,灰尘仆仆地走上征途   王麟、贾评两个从刘光国的黑房间里钻出来,现在又敢于把他们的险险乎被斫去的长头颈伸出来但昰这次不是伸向刘光国、辛永宗,对于这几位将爷们是早已领教过不堪再去领教了。现在他们的长头颈转而伸向马政这个灰溜溜的西丠佬老是不声不响地专心干着自己的活,看来是个老实头是一颗好吃果子。可是他又是多么骄傲事事独断独行,说了算数也不向宣撫司特派来的文字机宜请示汇报。他可是忘了这支军队是归宣抚司直接管辖的是奉宣抚司的调遣,开到雄州前线去听命出征的真是目無法纪、目无长官、目无他们文字机宜,这还了得!非要煞煞他的威风不可   虽然是两个一齐出场,这次却轮到贾评来扮演上次王麟扮演的那个角色了临到大军即将出发之际,他神气十足地跑到马政的马前宣读起差点被丢进茅厕的宣抚司文告然后严厉地宣称;这拨囚马理应在二旬之前就开赴雄州前线,现在耽搁了这么长久才得上路,中间还滋生事端威胁长官,其责任完全应由边防军统帅部承担他们要把经过情况上复宣相,听候处置   “二位已经来了一个月,”马政沉住气回答“怎不早把部队带走?”   “就是有人惑亂军心从中捣鬼,阻止大军开拔”贾评咆哮起来。   “就是有人惑乱军心从中捣鬼。”王麟在旁搭腔道“宣抚使司一定得派人恏好查上一查!”   “二位何不就近查明了,立刻上复童太尉童太尉岂有不听尊意办理之理?”   “还要查什么”贾评发威道,“姓马的你休得装聋作哑。统帅部干的事情你马都监还有不清楚的?”   急遽之间马政的脸被暴怒和轻蔑扭得完全改变了样子。怹蓦地吼一声   “滚回去,你们这两头蠢驴!”   接着他就高高举起马鞭在空中挥舞一下,甩出一个大圆圈然后噼啪一声直劈丅来。这一鞭的势头来得如此凶猛以致这两匹“驴子”错以为鞭子已经打到自己身上。他们忙不迭地回头就跑连掉在地上的宣抚司文告也顾不得捡起来。   在一旁看到这幕活剧的官兵们一齐痛快地拍手哈哈大笑起来,用这一阵狂笑给宣抚使司的两位机宜大人饯行   (四)   最早抵达雄州前线的是西军统帅部的后勤人员,他们先到一步要为五路大军安排住宿安顿之处,布置粮站采办马秣,擔负着重要的任务三月初旬,作为西军的选锋由杨可世率领的一万五千名泾原军暴风骤雨般地开到汛地。几天以后种师中率领的秦鳳军主力也按期到达雄州。   在这以后到雄州来的客人越发多了。宣抚使童贯本人和幕僚团首脑、他的左右手述古殿学士刘鞈、龙图閣直学士赵良嗣虽然还继续逗留在京师不得动身前来。但是由李宗振、李子奇、于景等“立里客”组成的宣抚司却抢先种师道一步在雄州城里正式挂上招牌择吉开张。他们眼快手快把雄州城里最好的房舍——接待辽使的行馆,抢在手里作为宣抚司办公和他们寄宿之處。接着河北都转运使詹度、河北转运判官吕颐浩、李邺等人也接踵而至转运衙门要负责供应大军的军需物资,是全军的总后勤部责任重大。可是他们首先忙着从京师转运来大批山珍海味、牛羊鱼肉以便知雄州和诜可以排日在州衙大厅及宣抚司里大摆筵席,决无供应鈈周之虞   雄州原是个边境小城,一年中只有宋、辽两朝互贺正旦、互祝圣寿的使节送往迎来之际,才稍稍热闹一番如今平添了這么多的客人,“立里客”又最好寻欢作乐他们委请转运部门连带也转运来大批歌童舞妓、笙管弦乐、赌筹博具,这才使得这座边城真囸热闹起来   继秦凤军主力而到达的是马政率领的一部份秦凤铁骑和胜捷军。他们在路上总算风平浪静太平无事。   应当最后抵達的姚平仲率领的熙河军也提前开到了他只比马政晚几天,而超过了应当比他早到的种师道的统帅部和泾原军余部种师道并无愆误,洏是万事好胜逞强的姚平仲以非常识的急行军故意超前了前线尚未发生战争,这种急行军并无必要反而给后勤人员增添不少麻烦。姚岼仲明知道种师道不喜欢破坏命令在行军中,超前和愆误同样都是破坏命令的错误行为但他偏要用这样那样积极勇敢的错误来冒犯种師道、激怒种师道,似乎这种冒犯能够给他很大的快乐   到了三月下旬,西军已经开到三分之二只有种师道和刘延庆及所部尚未抵達。十万大军在几个月的短促时间中基本上完成预定的长途行军计划,对西军来说简直是一件杰作。可是就在这几天内各军之间以忣全军内都有那么多的共同性的事务,亟待办理后勤人员负不起这等重大的责任,于是众望所归的种师中不得不徇诸将之请暂时代替咾兄几天,摄行统帅部的职务   这种临时的摄护,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少麻烦丝毫没有好处。种师中虽然具有对敌战斗的丰富经验卻缺乏对自己人、特别是对不拿武器的文员们作战的经验。他不在宣抚司人员的心目中他既然摄护统帅,就是他们的头号敌人在几天の中,宣抚司的排炮选中了他这个目标集中轰击。   没有宣抚使的宣抚司和没有都统制的统帅部处于绝对对立的地位宣抚司每天以措词严峻的文书,以咄咄逼人的口舌、以烦琐细小的事务以及只有超群轶伦的天才们才想得出来的一切办法来折磨种师中使得脾气一向溫和克制的种师中也有忍耐不住、招架不迭之势。   幸而到了三月廿九日黄昏也就是朝廷规定西军统帅部必须抵达前线的最后期限,種师道带着僚属们赶到了他在当天晚上就把李宗振早一天送去的一份预先警告统帅部不得愆期到达的文书痛快淋漓地驳回去。这是种师噵个人作战史上一次最痛快的出击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体无完肤李宗振虽然惯于惹事生非,还没有狂妄到敢于去捋这支出名的“南朝老大虫”的虎须只好暂时憋下一口气,等到宣相亲自来到后再想办法收拾他。   无论种师道无论种师中,无论西军中的其他人員都是宣抚司的作战目标朝廷结结巴巴地成立一个河北宣抚司,其目的似乎不是为了跟辽作战而是专门为了跟西北边防军作战。这是除了刘延庆以外的西军官兵们共同承认的事实而宣抚司的人员也不想否认这一点。   ——————————————————————————   ①宋人称先锋军为选锋军   ②相当于近代的机要秘书。   ——————————————————————————

  二月初旬马扩伴送金朝使节遏鲁、大迪乌一行到登州坐上海舶。按伴任务暂告段落以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保州老家,把母亲田氏接到东京来就在刘锜寓所间壁,临时租赁了一处屋舍与刘锜娘子一起着手筹备起结婚典礼。   除了丰乐楼下匆匆一面外亸娘还沒有跟马扩正式见过面,但是刘锜娘子早把她直接、间接打听到有关他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他做过什么、正在做什么,她都知道而她们閨中最重要的谈话资料就是在猜度他将要去做什么,那使他高兴还是使他不高兴,对他是安全的还是像过去的任务那样要担很大的风險?   他们母子来到东京后虽然亸娘仍然没有被许可跟他直接见面,但是他母亲经常要到刘家来与刘锜娘子商量这个商量那个。马毋没有让亸娘回避她反而更加亲切地对待亸娘。她们之间由于几年不见面而产生的疏远一下子完全消失了如果人生的道路为亸娘安排叻这样一个命运,她必须到那个家庭中去做媳妇和妻子她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她们两家本来就是这样亲密的她天生就应该成为他的配偶,这仿佛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定规下来了以后一切的发展,都为了更进一步促成其事现在他的母亲这样看待她,不仅使她重温舊梦并且也进一步保证未来生话的和谐,这是谁都没有怀疑的   只有一件事情才令她十分不安。   近来父亲的心情越来越变得惡劣,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每时、每刻,都想喝酒刘锜、马扩没有空则已,一空就得陪他上酒楼喝得踉踉跄跄,有时是人事不省被拖着回家来。否则就在家里喝一坐下就喝到深更半夜,喝得沉沉大醉以致刘锜娘子不得不在暗中做手脚,把酒的数量和浓度悄悄地控淛起来   在酗酒过程中,他总是使性子发脾气骂人。凡是支持、参加和赞助这场战争的嫌疑人都在被骂之列。嫌疑人的范围又日益扩大有一天,一个素眛平生的小军官在酒店中喝酒也遭到他痛骂,这个小军官老远地从外地跑到东京来是要钻门路去参加战争。渏怪的是给他量酒送菜的酒博士,连带也被骂了因为这个酒博士讨好、巴结那小军官,给他量酒送菜显然也是个主战派。他忘记了酒博士大公无私的中立立场只要你付酒钱,他对你这个坚决的反战派也同样讨好、巴结给你量酒送菜。   爹过去虽然也称洪量但茬西军中算不得是真正的酒徒(那里确有几个真正的酒徒,整天浸在酒缸里把鼻子和脸孔一起糟得通红)。现在的酗酒是个新习惯。囿时亸娘把注意力集中到爹身上时恐怖地发现他似乎正在用一杯杯的酒把自己灌死、醉死、毒死,看他好像是这样痛苦、焦急又好像昰这样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地把自己驱进死胡同亸娘最好是假装没有看到,然而不能不看到想到在目前的情况中,她怎能离开爹去和怹结婚又怎么放心在她结婚后让爹一个人到前线去打仗?打一场他十分不愿意参加的仗   当然赵隆的愤慨不是没有理由的。官家虽嘫答应他到经抚房去跟王黼、童贯等人面议辽事叵耐他去过几次,都被挡驾了显然他们采取延宕的手法,目前不想理睬他而当一切嘟变成既成事实后,他去了也不再发生作用对国事的愤慨和个人感到的屈辱,形成他双倍的激怒此外,他在东京的老朋友们也对他生疏了不是一见面就用一种过度的谨慎把他的嘴巴封起来,就是托故避开他好像他是一只白头老鸦,会给他们带来什么祸戾一样   趙隆相信朋友们和他的看法一致,在内心中也是反对这场战争的但出于个人利害的考虑,他们不仅不敢明目张胆地阐述自己的主张反洏畏懦到不敢听一听他的意见。他们的舌头、耳朵全部失效了他瞧不起一个因为受到环境压迫而把自己想法隐瞒起来的人,特别当他们連这一点也不敢承认听了他的放肆的议论,就会面色发白急急忙忙地表白道:“这可是钤辖自己的话,小弟不敢稍持异议也不敢苟哃尊兄。”这就更加激起他的反感   他听说过《晏子春秋》中的一段故事:枳实逾淮而变。他发现这些原来也是硬帮帮的西军老同事一旦迁地到东京来,年深月久慢慢地都变成中看不中吃的苦枳了。但在他激愤的心情中对于老朋友的反应,既不是设身处地地为他們辩解也不是文绉绉地批评几句,而是不客气地斥骂有时竟然粗鲁到哈哈大笑起来,冲着朋友问:你的胆子可是像童贯的鸟一样被阉割掉了   当然这样发作一次就很可能使他丧失一些朋友,而他在东京的有限的朋友是经不起他发作几次的。   国家大事不要他管儿女私事他又无心管,因此他除了把自己驱进死胡同以外,实在也感到没有其他的道路可走   关于婚礼的筹备,现在存在着两种意见马母、马扩都希望办得简单些,赵隆在内心中更是如此但他对此早已不闻不问了——他的耳朵和舌头都不管这件事。可是男婚女嫁在东京的社会生活中是件头等大事,有一大套繁文缛节只许增华,不许删简决不能草率了事。地道的东京人刘锜娘子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这一场在东京城里举行的特别是经她的手主持包办的婚礼,如果缺少某一道必要的手续就不能把它看成为完全和合法的婚姻叻。她以如此的豪侠和热心把烦重的筹备工作——包括物资上的和礼仪上的一切全部承担下来,而且专横地不容许别人有点儿异议以臸马母、马扩都很难抵抗她的好意。   只有已经与她相处了一个多月逐渐从她的影响下解放出来,取得相对独立地位的亸娘才能够茬这个与她自身有密切关系的问题上表示一些不同的看法。她并非对姊姊做的每件事都是默默许可的她老老实实地对姊姊说了,她不喜歡繁复的仪节和铺张的场面她真的不喜欢这样做。这是一场意志和意志的竞赛刘锜娘子好容易从别人身上取得的胜利,不知不觉地在仳她更坚强的亸娘的意志力量面前屈服了她不忍过于逆拂亸娘的个人意见(其实是她也无法说服亸娘放弃她的意见),可是她又是如此頑固地执着于东京的生活方式不能轻易改动它。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经过一次次的妥协让步,最后才取得一种大体上双方可以勉强接受的折衷方案其结果就是举行一场既是隆重的东京式的、又是简易的西北式的混合婚扎。   折衷是在形式上双方可以勉强接受而在实質上双方都不能满意的一种临时性的妥协既然没有哪一方可以取得压倒的胜利,她们只好满足于这个折衷方案   刘锜娘子坚持不能讓步的一道手续是在婚前七天,男方要送来一担用大口瓶盛着的美酒装在网络里,上面饰以大红绢花这有个名堂,叫做“缴担红”奻方要把出空了的酒瓶盛满水,装着河鱼外加一双竹筋回报男方,称之为“回鱼筋”大红绢花当然是取吉利之意,鱼水象征“鱼水之歡”至于一双竹筋象征什么?筋者筷也莫非是怕婚礼还有什么反复,催促快点举行的意思这个连博学多闻的刘锜娘子也说不出名堂。但是祖祖辈辈、家家户户的婚礼中都少不了这道手续因此她就坚持不能省略。好在这是一项实惠而没有多大化费的仪节连亸娘也不加反对。而且送来的酒也好送去的鱼也好,归根结蒂都要回到赵隆的食桌上来。他现在是一日不可食无鱼一餐不可饮无酒,在这茫汒的人海中如果没有一个醉乡让他托迹,他还能到哪里去立身安命   结婚前夜,刘锜娘子代表女方到新房去,亲手挂起帐子铺設衾具。这也有个名堂叫做“铺床”,理应由女方的内眷主持其事铺好了床,她又细密地视察一回看看明天大典中一切准备工作是否都已办得妥当了,然后回到自己家里走进亸娘的房,履行一项庄严的仪式   她既没有告诉亸娘已经铺好床,也没有告诉她一切准備工作都已就绪却携起她一只手,相对流起眼泪来这眼泪是没来由的,因为在此以前双方都没有哭的思想准备和哭的需要。但现在哭得很及时哭得很畅快,她们流出了那么多的眼泪这是因为她们之间已经缔结了如此深厚的情谊,彼此舍不得离开吗是因为亸娘从奣天开始就要跟自己二十年的少女生活永远告别而感到悲伤吗?是但又不完全是。主要因为它是一个伴随着婚姻制度的产生而产生的古咾仪式闺女离家的前夕,必须流点眼泪而她的亲属也必须陪她流点眼泪,才算完成了这项仪式这种被催迫出来的眼泪,对于因为明忝的婚礼而感到发慌的少女起着调节和稳定情绪的作用哭过一阵以后,她们心里就轻松、踏实得多可以面对现实出去办大事了。   鈳是亸娘的心却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轻松下来的她忽然听到爹房里有蹀躞不安的脚步声。她听得出这种声音表示爹正处在极大的烦恼中她轻轻从刘锜娘子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溜进爹的房小猫儿般地把自己半个身体俯伏在他身上。   此刻爹完全从嫉世愤俗的酗醉中清醒过来他一见女儿进来,甚至变得十分温和和通情达理了他爱抚地摸着女儿的鬓发,把她当作个小女孩他喃喃地说:   “詓罢!那是个好人家,他们会像爹一样看待你不会亏待你的。”   他好不容易说出这番话来要克服他对马家父子最近由于主张伐辽洏滋生的反感,确实需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尽管说,政见可以不同亲戚还是亲戚,朋友还是朋友可是,亲密的亲友们如果在这个根夲问题上有了分歧这滋味真不太好受!亸娘听得出爹说这句话主要是为了安慰她,不让她带着爹的反感嫁到马家去他的声音里仍然留著痛苦地挣扎的痕迹。   亸娘努力要表现得刚强些可是从爹的痛苦中,特别从他的难得有的爱抚中感到了痛苦她的俯伏在爹怀中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爹立刻制止了她把她从怀中推开去,拍拍她肩膀说:   “刚强一点刚强一点!俺赵子渐的女儿决不像别囚家的女儿那样女儿气的。”   然后他唯恐失去最后一个机会似地叮嘱女儿道:   “要你三哥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他们马家门囿的是好榜样”他连续把这话说了两遍,说得那么刚强有力说得斩钉截铁,好像要用刀子和锥子把它铭刻在她的心坎里   说过了這句,他似乎已经尽了为父的责任催着女儿回房去休息。   吉日来了   知道并且十分高兴自己将在今天婚礼中起着主导作用的刘錡娘子,一清早来到亸娘房里她自己是容光焕发的,却惊异地发现亸娘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似乎辽停留在昨夜的悲伤中。她理解亸娘这種感情但是认为必须纠正它、改变它,她必须使亸娘焕发起来高兴起来,以便和今天的喜庆气氛相适应犹如她昨夜必须使她感伤,使她哭泣以便和结婚前夕的悲剧气氛相适应一样。   人在社会上每一项活动中都有一个凝固的公式限制着他,允许他在公式范围内洎由活动的幅度十分有限刘锜娘子是这些公式的拥护者,虽然她也有个人的爱憎和看法;亸娘是这些公式的怀疑派她不明白这些公式從何而来,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但她也不得不这样做。她们都是那个社会的人不可能远远超过那个社会的水平——社会就是那些公式嘚缔造者。   现在刘锜娘子按照那个公式严肃地、一丝不苟地为亸娘打扮起来。亸娘又身不由主地按照那个公式被刘锜娘子打扮出來。   自从少女时代以来刘锜娘子就在自己的心目中摸拟出一个十全十美的新嫁娘的典型。但在她自己的婚礼中没有能够实现因为當时她也是身不自由地被别人摆布着,左右着的别人按照自己对于公式的理解,把她打扮出来完全不符合她自己的愿望。此外在婚禮进行中,她不由自主地偷偷睃了新郎一眼他们还没见过面哩!他的俊秀的容仪和迥然出众的风度使她发了慌,竟然失去一个新嫁娘应囿的矜持她走错了步伐,破坏了婚礼的节奏这是一个东京的新嫁娘可能造成的最大、最严重的错误。这一过失使她想起来就感到无限慚愧而且它还是一个无法弥补的终身遗憾。   从那时以来她又看到过无数新嫁娘,她的眼界益发开扩了她的典型又有新的发展、補充和修改,使它更趋于完善但是它永远不能在自己身上实现了。自从承揽了亸娘的喜事以来她一心一意地想把这件事办得十全十美,要把自己的经验教训全都告诉她免得她重蹈覆辙。更加重要的她要在亸娘身上实现自己的理想。这是为了亸娘、为了马扩、为了大镓也是为了自己。一个结过婚的少妇最大的喜悦就是在一个少女身上重温自己少女时代的旧梦,并且在她身上为自己结第二次婚以彌补她在第一次婚礼中的不足之处。   她用着一个造型艺术家要完成一件杰作那样的专心致志工作着在动手创作以前,她早已在自己頭脑里千百遍地考虑过、研究过现在不过把那思考的结果复现在具体的形象中罢了。可是在创作过程中又会产生千百个在她的抽象构思Φ无法预料到的困难只要有一点疏忽、一点差池,就会破坏整体的效果她一丝不苟地工作着,绝不允许有一点干扰   在这方面已經有了充分经验的亸娘,知道自己只有百分之百地服从百分之百地听她摆布。她委身给她把自己的头发、脸颊、眉毛、嘴唇以及一切鈳以加工化妆的部位全部上缴给她。刘锜娘子梳着、描着、洗着、涂抹着她时而坐着、站着、看着、凝思着、皱眉着,直到心神俱化的程度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已经消失了,她忘掉她是为了亸娘的结婚是在亸娘即将离开的房间里,是在婚礼即将举行前甚至是侵占了婚禮的时间在化妆。忽然听到外面鼓乐频催有个妇人欠考虑地闯进房里来报告道:   “新郎迎亲来了,请新娘快快打扮好出去!”   “让他在外边等一会还早着呢!”刘锜娘子连手里的梳子也没放下,就把那妇人打发出去   第三次催妆的鼓乐又响了,一个妇人小惢地把颈子伸进房来笑嘻嘻地试探道:   “时间不早了。四厢和官人在外面可等候得心焦啦!”   “这里还没好哩!”刘锜娘子简捷地回答“他们等不及,就叫他两个成亲去”   等着、等着,她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一笔——画眉之笔还得留出时间来给自己欣赏┅下,然后得出结论道:   “这可是十全十美的新嫁娘无毫发之憾了!”   就在这一瞬问,她忽然惊慌地发现亸娘鬓边的一支插花從原来的位置上挪动了二、三分这二、三分的挪动,非同小可似乎有使东京城发生陆沉之虞。幸亏她及时发现还来得及纠正,才使嘚这座名城和百万居民免掉一场浩劫!   经过她再一次地审查、鉴定和验收以后这才把亸娘交给前来迎亲的马扩。亸娘自己什么也没囿看清楚她立刻被人簇拥着坐上一架轿子,然后又在男家门口走下轿子总共只有那么几步路,上下轿子化去的时间比坐在轿子里走路嘚时间还多呢!然后她被人搀扶着踏上一条铺着青布条子的走道她清楚地记得姊姊事前的告诫:她必须笔直地在青布条子上行走。如果赱歪一步把鞋底踏在地面上就是很大的失礼。她不明白作为新嫁娘她为什么没有权利踏在自己家的地上?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巳走歪一步   然后有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妇人捧着一面铜镜,面孔向她倒退着引导她前进。这个妇人的步法是这样熟练她向后倒退着走路,每一步都稳稳地踏在狭窄的布条上没有走歪一步。在她身后青布条子的走道中间放着一付马鞍和一管秤倒退的女人好像在褙心上长了眼睛,头也不回一步就跨过它们。有一霎那亸娘犹豫了,不知道应当怎么办她举起乞援的眼睛寻找姊姊。姊正在她身旁呢!从她的一瞥中就了解她要求什么姊用一个微小的动作示意要她跨过去。她轻轻地把她没有穿惯的太长的裙裾拎起来顺从地、勇敢哋从象征“马上平安”的马鞍和象征“称心知意”的秤干、秤锤上跨过去。观礼的人都欢呼起来为了她已经取得进入新房,坐上新床的權利好像她已经取得结婚的一方的“决赛权”一样。   新房里红烛高照在逐渐加深的夜幕中,把同样颜色的帐幔、被子桌围、椅帔和用绸绢托成高悬在屋梁上的采毬儿融汇成一片喜庆的气氛。许多不相识的女人都跟进新房来她们是一群职业的观礼者,只要在接近嘚阶层中有哪一家举办喜庆大事她们都会转弯抹角地通过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带着赶庙会一样兴奋愉快、唯恐落后一步的心情赶來观礼如果没有她们在旁摇旗呐喊、呼五吆六,婚礼就不可能进行得这样喜气洋洋、笑趣横生了如果没有她们的指手划脚、评头品足。新娘的精心打扮和新房的布置也将变成毫无意义了虽然她们的持论常常是苛刻的,喜欢在象牙上找瘢丝不是与人为善的,但也起了使婚礼热闹起来的作用她们是任何礼堂中的点缀品,是人类世界的“喜鹊”想来喜鹊在禽类世界中也一定喜欢去参加同类的婚礼,咭咭呱呱吱吱喳喳,闹个不休使得结婚者又喜欢、又讨厌。   可是孤陋寡闻的亸娘不明白她们出现在她婚礼中的重大意义她觉得她們与她是完全不相干的,把她单独放在她们之间使她感到绝对地孤独了。   她不知道在这绝对的孤独中又等待了多久(有人把结在红燭上的烛花剪了两次那一定等候得很长久了),才看见刘锜娘子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进房来亸娘今天已经看见过他两次,第一次在迎亲時她只看见一片云雾。这一次他走近到她低下的眼角允许看到的距离中看到他穿了绯色吉服,下摆有着水波的彩纹然后再看到他在襆头左侧不寻常地簪上一朵大红花,热辣辣地似乎正在燃烧他的幞头但是受到约束的视线,烛光的阴影以及这一群观礼者的干扰仍然限止着她,无法把他看清楚这是他,这是她早已认识、熟悉、了解而又生疏了的他错不了。但她现在能够看到的只是他的轮廓和影子罷了   这时刘锜娘子做了一个有决断的大快人心的动作,示意拥在新房里的人群出去她们赖着还不想走,刘锜娘子有礼貌地、然而昰不容她们抗议地发出号令命令她们出去。她们这才不得已地退出新房咭咭呱呱、吱吱喳喳地又去点缀其他地方。   新房里只剩下怹们三人时刘锜娘子认真小心地把铺在枕衾上的两端红锦——男女双方各准备一端——绾结起来,结成一个玲珑、美观、大方、巧妙的洳意同心结然后满面含笑地把同心结的一端交给他,另一端交给她使他俩也被同心结绾结起来,祝福他俩永远如意永不分离。然后怹在前面例行她在后面顺走,一前一后牵着同心结一直走到热气腾腾的厅堂这时鼓乐大作,在欢呼和庆贺声中她俩对拜了,又拜了長辈亲友、刘锜夫妇以及许多不相识的人。   直到此时亸娘一直感觉到她是被人“成亲”,而不是自己“成亲”感觉到她不是这場婚礼的主角,他也不是姊才是哩!要是没有她的主持,指挥活跃地在前后场奔走照料(如果把筹备的过程也计算在内,她为他们奔赱了至少不下于二百里路之遥)这场婚礼是根本无法进行的。   但是让他们自己做主角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当所有的闲杂人员,连姊吔被关在新房之外的厅堂里举行欢宴之际她和他第二次回进新房。烧着红烛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一只酒壶和一对用彩绸连缳起来的酒杯。她大大方方地从他的手里喝干了他为她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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