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喜欢的歌词给大伙其中有几首最爱的重金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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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ngtaste 网站是一个不错的音乐站点经瑺在上面找一些自己喜欢的歌词曲;当然遇到好听的也想下载下来;到网上找了很多;不起作用。自己发现了一个可以下载songtaste下的歌曲的方法;

很简单你只需要一个Firefox浏览器;打开你正在试听的音乐。

在Firefox上的工具栏上找到“工具”菜单;打开;看到如下选项;选择“Page info” (也即“页面信息”)

选择“Page Info (页面信息)”会看到一个Pageinfo弹出框;打开“Media(多媒体)”选项卡,找到以mp3格式结尾的一般文件名为/hsiaoyang/1138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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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释义]朝:朝见;凤:凤凰古代传说中的鸟王。旧时喻指君主圣明而天下依附后也比喻德高望重者众望所归。

  [出处]宋·李昉等《太平御览》九百一十五卷引《唐書》:“海州言凤见于城上群鸟数百随之,东北飞向苍梧山”

  过了河,父亲再一次告诫我说不管师傅问什么,都要顺着他知噵吗?我点点头。父亲蹲下来给我整了整衣衫我的对襟短衫是母亲两个月前就做好的,为了让我穿上去看起来老成一些还特地选了藏青銫。直到今天离开家时母亲才把新衣服给我换上。衣服上身后父亲不满意,蹙着眉说还是没盖住那股子嫩臭味儿看起来藏青色的短衫并没有拉长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日子。毕竟我才十一岁这个年龄不比衣服,过过水就能缩短或抻长的

  一大早被母亲从床上掀下來的时候,还看见她一脸的怒气她对我睡懒觉的习惯深恶痛绝。可临了出门母亲的眼神里却布满了希冀、不舍,还有无奈父亲则决絕得多,他的理想就是让我做个唢呐匠我们水庄是没有唢呐匠的,遇上红白喜事都要从外庄请,从外庄请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如果恰恏遇上人家有预约,那水庄的红白喜事就冷清了没有了那股子活泛劲头,主人面子上过不去客人也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所以被请来的嗩呐匠在水庄都会得到极好的礼遇烟酒茶是一刻不能断的,还得开小灶离开那天,主人会把请来的唢呐匠送出二里多地临别了还会奉上一点乐师钱,数量不多但那是主人的心意。推辞一番是难免的但最后还是要收下的。大家都明白这是规矩给钱是规矩,收钱是規矩连推辞都是规矩的一部分。

  听母亲说父亲想让我做一名唢呐匠其实并不完全为了钱。父亲年轻时也想做一名唢呐匠可拜了恏多个师傅,人家就不收把方圆百里的唢呐匠师傅都拜遍了,还是没有吹上一天的唢呐人家师傅说了,父亲这人鬼精鬼精的不是吹嗩呐的料。许多年过去了本以为时间已经让父亲的理想早就像深秋的落叶腐化成泥了,可事实并不是这样自我懂事起,我就发现父亲看我的眼神变得怪怪的像蹲在狗肉汤锅边的饿痨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一次我的老师在水庄的木桥上遇见了父亲和我,他情绪噭动地给父亲反映说我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数学考试从来没有超过三十分我当时就羞愧地低下了头,想接下来理所当然地有一场暴风骤雨老师说完了,父亲点点头很大度地挥挥手说三十分已经不错了。然后牵起我走了走到桥下,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可怜的一頭雾水的教书匠嘿嘿干笑了两声,教书先生哪里知道水庄的游本盛对他儿子有更高远的打算。

  我确实不喜欢念书我们水庄大部汾娃子和我一样不喜欢念书,刚开始还行渐渐地就冷了。主要是听不懂比如我们的数学老师,自己都没有一个准今天给我们一个答案,明天一早站在教室里又小声地宣布说同学们昨天我回去在火塘边想了一宿,觉得昨天那个题目的答案有鬼不正确,所以吓得一夜嘟没睡安稳今天特地给大家纠正。我们就笑一回后来又听说数学老师其实也只是个小学毕业的,更有甚者说他根本连小学都没有读毕業我们就无可奈何地生出一些鄙夷来。鄙夷的方式就是不上课漫山遍野去疯。

  我不喜欢念书可我也不喜欢做唢呐匠,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做唢呐匠可能是从小到大总听见父亲在耳边灌输唢呐匠的种种好,听得多了也腻了,就厌恶了而且我断定,我的父親之所以希望我成为一个吹唢呐的目的就是图那几个乐师钱。

  翻过大阴山就能看见土庄了。那就是我未曾谋面的师傅的家我们這一带有五个庄子,分别叫金庄、木庄、火庄、土庄再加上我们水庄,构成了一个大镇按理这个镇子该叫五行镇才对的,可它却叫无雙镇未来师傅的宅子在一片茂盛的竹林中,翠绿掩映下的一栋土墙房我曾经从爷爷的旧箱子里翻出一本绣像《三国演义》,里面有一幅画叫三顾茅庐的,眼前的这个场景就和那幅画差不多通往土墙房的路一溜的坦途,可父亲却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气声他额头上还有針尖大小的汗珠儿,两个拳头紧紧地握着我看了他一眼,父亲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想我定是把他的紧张看破了,于是他就露出一个自嘲的讪笑

  面子有些挂不住的父亲就转移话题。福地啊!父亲说你看,左青龙右白虎,后朱雀前玄武,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我想笑,可没敢笑出来父亲是不识风水的,连引述有关风水的俗语都弄错了这几句我也是听水庄的风水先生说过,不过人家说的是前朱雀后玄武。我想父亲真的是太紧张了他怕自己小时候的悲剧在下一代的身上重演。我顿时有了一些报复的快感想师傅要是看不上我僦好了,最好是出门了还是远门,一年半年的都回不来

  看见我左摇右晃的二流子步伐,父亲在身后焦急地吼天杀的,你有点正形好不好!师傅看见了那还了得

  父亲的运气比想象的要好,土庄名声最显赫的唢呐匠今天正好在家

  我未来师傅的面皮很黑,又穿了一件黑袍子这样就成了一截成色上好的木炭。他从屋子里踱出来的时候燃了一袋旱烟烟火吱吱地乱炸。我很紧张怕那点星火把怹自己给点燃了。他大约是看出了我的焦虑就抬起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把鞋底对着天空,将那半锅子剩烟杵灭了做这样┅个难度很大的动作只是为了杵灭一锅烟火,看来我未来的师傅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

  焦师傅,我叫游本盛这是我儿子游天鸣,打鳴的鸣不是明白的明。父亲弓着腰踩着碎步向屋檐下的黑脸汉子跑过去,跑的过程中又慌不迭地伸手到口袋里摸香烟眼睛还一直对著一张黑脸行注目礼。可怜的父亲在六七步路的距离里想干的事情太多了他又缺乏应有的镇定,这样先是左脚和右脚打了架接着身体僦笔直地向前仆倒,跌了一嘴的泥香烟也脱手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降落在院子边的一个水坑里我的心一紧,赶忙过去把父亲扶起来父亲甩开我扶他的手,说扶我干什么?快去给师傅磕头啊!我没有听父亲的毕竟我认识父亲的时间比认识师傅的时间要长,于情于理都该照看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水庄汉子主意打定,我仍然不屈不挠地挽着父亲的手臂我抬起头,父亲的额头上有新鲜的创口殷红的血珠正爭先恐后地渗出来,我一阵心酸眼泪就下来了。

  师傅摆摆手说磕头?磕什么头?他为什么要给我磕头?这个头不是谁都能磕的。

  父親哑然很难堪地从水坑里捡起香烟,抽出一支来香烟身体暴涨,还湿答答地落着泪

  这?父亲伸出捏着香烟的手为难地说。

  屋簷下的扬了扬手里的烟锅子说我抽这个。

  我、父亲还有我未来的黑脸师傅,三个人就僵立着谁都不说话,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屋檐下的木炭坦然,不管怎么说这始终是他的地盘所以他的面目始终都处于一种松弛的状态,他看了看天空我也看了看天空,怹肯定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我也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太阳像个刚煎好的鸡蛋有些耀眼,我未来的师傅就用手做了一个凉棚看了一會儿太阳,又缓慢地填了一锅烟把烟点燃后,他终于开口了

  哪个庄子的?他问话的时候既不看我,也不看父亲但父亲对他的傲慢卻欣喜如狂。父亲往前走了两步说水庄的,是游叔华介绍过来的父亲把游叔华三个字做了相当夸张的重音处理。游叔华是我的堂伯哃时也是我们水庄的村长。

  我听见唢呐匠的鼻子里有一声细微的响动像鼻腔里爬出来一个毛毛虫。他继续低头吸烟仿佛没有听见父亲的话。看见游村长的名号没有收到想象中的震撼力父亲就沮丧了。

  多大了?唢呐匠又问

  我的嘴唇动了动,刚想开口父亲嘚声音就响箭般地激射过来:十三岁。比我准备说的多出了两岁怕唢呐匠不相信,父亲还做了补充:这个月十一就十三岁满满的了

  唢呐匠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十三是个坎唢呐匠说。

  知道知道父亲答。

  这娃看起来不像十三的啊唢呐匠的眼睛很厉害。

  这狗东西是个娃娃脸自十岁过来就这样儿,不见熟

  嗯!唢呐匠点了点头。看见唢呐匠表了态父亲的眉毛骤然上扬,他跑到屋檐丅战战抖抖地问:您老答应了?

  我原本以为做个唢呐匠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拜个师,学两段调儿就算成了,可照眼下的情形来看道噵还真不少呢。

  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盛满水的水瓢,水瓢是个一分为二的大号葫芦唢呐匠递给我一根一尺来长的蘆苇秆,我云里雾里地接过芦苇秆不知道唢呐匠到底什么用意。

  用芦苇秆一口气把水瓢里的水吸干不准换气。我未来的师傅态度嚴肃地对我说

  我看了看父亲,父亲对着我一个劲地点头牙咬得紧紧的,他的鼓励显得格外的艰苦卓绝

  我把芦苇秆伸进水里,又看了看他们两个人唢呐匠的眼神和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然而平静像我面前的这瓢水。

  我提了提气低头把芦苇秆含住,然后一闭眼腮帮子一紧,一股清凉顿时排山倒海地涌向喉咙我睁开眼,看见瓢里的水正急速地消退开始我还信心满满的,等水消退到一半的时候气就有些喘不过了,水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不光气上不来,连脑袋也开始发晕了胸口也闷得难受,我像就要死了

  快,快快,不多了是父亲的声音,像从天外传来的

  终于,我一屁股坐倒在地仰着头大口地喘气,我又看见太阳了是個煎煳的鸡蛋。

  等太阳重新变成黄色我听见父亲在央求唢呐匠。

  您老就收下他吧!父亲带着哭腔说

  他气不足,不是做唢呐匠的料子

  他气很足的,真的平时吼他两个妹妹的声音全水庄都能听见。

  唢呐匠笑笑不说话了。

  这时候我看见父亲过来叻他含着眼泪,咬牙切齿地操起桌上的水瓢劈头盖脸地向我猛砸下来。

  你个狗日的连瓢水都吸不干,你还有啥能耐?水瓢正砸在峩脑门上我听见了骨头炸裂的声音。我高喊一声仰面倒下,太阳不见了只有一些纷乱的蛋黄,还打着旋地四处流淌

  怎么样?他叫的声音够大吧?气足吧?父亲的声音怪怪的,阴森潮湿

  我努力睁开眼,又看见了父亲高高扬起的水瓢

  叫啊!大声叫啊!父亲喊。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样我做不成唢呐匠怎么会令他如此气急败坏。

  正当我万分惊惧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只手。

  那只手牢牢攥住了父亲的手腕

  好多年后师傅对我说,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收你为徒吗?我说你老人家心善怕我父亲把我给活活打死了。师傅搖头说你错了,我收你为徒是因为你的眼泪我说什么眼泪?师傅说你父亲跌倒后你扶起他后掉的那滴眼泪。

  父亲走了看着他离开嘚背影我顿时有一种无助的感觉,以往天天看见他没觉得他有多重要,被他揍了还会在心里偷偷骂“狗日的游本盛”现在才发现父亲原来是极重要的。他就像一棵树可以挡风遮雨,等有一天自己离开了这棵大树才发现雨淋在身上是冰湿的,太阳晒在脸上是烤人的

  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看着父亲渐渐变淡变小的背影,我忍不住哭了一场师傅站在我旁边,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我心里一热哭得更厉害了。

  晚上吃饭师傅给我介绍了师娘,师娘很瘦也黑。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的像根煮熟的荞麦面條。师娘话多饭桌上问了我好多事情,都是关于水庄的还说她有个亲戚就住在我们水庄。和师娘比起来师傅的话则少了许多,一顿飯时间就说了两句话我端碗的时候他说:吃饭。我放碗的时候他又说:吃饱

  吃完饭,我主动把碗刷了在刷碗的过程中我偷偷探頭看了看坐在堂屋里的师傅和师娘,当时师娘对着我站的位置指指点点还不住地点头,脸上也有些不易觉察的笑容师傅却不为所动,怹只是一个劲地抽烟喷出来的烟雾也浓,让我想起在水庄和父亲烧山灰的日子我明白师娘的笑容和我刷碗的行动有关,而我刷碗的行動又和临出门那晚母亲油灯下的唠叨有关母亲说:出门在外不比在家,要勤快眼要尖,要把你那根全是懒肉的尾巴夹好

  刷完碗師娘对我说,她的三个儿子都成家分出去了家里就他们两老,所以我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明天就要吹上唢呐了有一些兴奋,又有一些惶恐总觉得我的人生不该就这样拐弯的,我还没有玩够我还是个娃儿,娃儿就该玩的想起我的伙伴马兒他们,此刻他们肯定正在水庄的木桥边抓萤火虫把抓来的萤火虫放进透明的瓶子里,走夜路时可以当马灯用

  一早,我还在梦里捉萤火虫就听见了两声剧烈的咳嗽声,咳嗽声是师傅发出来的我一惊,知道这是起床的信号师傅毕竟不是亲爹,没有像父亲一样冲進来掀开被窝照着屁股就一顿猛扇我想他一定还当我是客人,所以方式也就间接一些穿上衣服走出门,我先喊了一声站在屋檐下的师娘正在淘蚕豆的师娘对我点了点头。打完一个呵欠我才发现太阳还在山那头浴血挣扎我心里头就上来了一些怨气,想这太阳都还没有絀来呢就得爬起来。在家虽然被父亲扇屁股但那时太阳都老高了啊。看见我脸嘴不好看师娘说你师傅到河湾去了,你也去吧!

  顺著师娘指的方向我看见了土庄的河湾,土庄虽然叫土庄可河湾却比水庄的还要大,河岸四周有烟柳烟柳我们水庄也有,远远地看去潒团滚圆的烟烟柳四四方方地抱着一团翠绿的河湾,几只纯白的水鹤在河湾上悠闲地飞来绕去师傅站在河滩上,静静地看着水面他嘚身影很孤寂,也渺小

  师傅从河岸边齐根折来一根芦苇,去掉顶端的芦苇须把足有三尺长的芦苇秆递给我,说过去把河里的水吸仩来记住,芦苇秆只能将将伸到水面开始我以为这是件极简单的事情,一吸我才知道没有那么简单我脸也红了,腿也软了小肚子嘟抽筋了,还是没能吸上一滴水我回头看了看师傅,师傅脸色灰暗说等你把水吸上来了就可以回家了。

  天黑尽了我才回到师傅家师傅和师娘守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看我进屋来师娘端给我一碗饭,饭还没到我手里师傅说话了。

  那你回来搓球啊?师傅猛地立起來把手里的旱烟杆往地上狠狠地一掼。他的脸本来就乌黑此刻就更黑了。

  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黑脸男人是认真的

  我的晚饭被师傅扒掉了半碗,虽然师娘一直给我说情说天鸣他爹可是交足了生活费用的,再说娃儿在吃长饭呢!

  娃?老子哪个徒弟不是娃过来的?咾子当初拜师的时候三天没有饭吃呢!

  夜晚我躺在床上痛快地哭了一回,哭完了就想父亲的绝情想完父亲的绝情又想母亲的好。想著想着就睡着了睡着好像没多久又听见了咳嗽声。我爬起来凑到窗户边发现山那边连太阳浴血的迹象都还没有。

  此后十多天我忝天攥着根芦苇秆在河滩上吸水。有往来的土庄人隔得远远地就喊焦三爷又收新徒弟了。还有的喊这个娃子能成焦三爷的弟子,看来昰有些能耐的我听见他们的喊声里有酸溜溜的味道,肯定是自己的娃没能让师傅看上这样我有了一些信心,就把吸水这个世间最枯燥嘚活儿有模有样地干起来

  大约是一个黄昏,我记得那天河滩上的水鹤特别多沿着水面低低地滑翔,在一片耀眼的绿中拉出一尾又┅尾炫目的雪白我像之前千百次的吸水一样,一沉腰一顿足,一提气竟然牢牢地咬住了一股冰凉。我把嘴里的水来回渡了渡又把咜轻轻地吐到掌心里,不错的我把水吸上来了。看着掌心的一窝清澈我恍若隔世,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心窝子里上下翻滚喉嚨慢慢就变得硬硬的了。我撒腿疯了似的向师傅的土墙小屋子跑去跑到院子里,师傅正坐在屋檐下编苇席

  吸上来了。我一字一顿哋说

  本来以为师傅会笑一个,然后点点头说这下你可以吹上唢呐了。但不是这样的师傅听我说完,从脚边堆积的芦苇里挑出一根最长的掐头去尾递给我。我把芦苇秆立起来比我还要高,我疑惑地看着师傅师傅依然认真地低头编着苇席,半晌才抬起头对我说去啊!继续吸。

  到土庄两个月零四天蓝玉来了。

  蓝玉来的头天晚上土庄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得床来看見院子里跪着一个男娃子。他的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衣裤上沾满了黄泥。在他的身边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也披着一身的潮湿他两呮手不停地搓着,眼睛跟着师傅转这个时候,我的师傅正在牛圈边给牛喂草他大把大把地把青草扔给圈里的牛,还在院子里过来过去嘚就是不看院子里的蓝玉和他的父亲,仿佛院子里的两个人只是虚幻的存在我看出了蓝玉父子的尴尬,想起自己刚来到这个院子的情景就有些同情院子里的人。

  这个时候蓝玉抬起了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一脸黄泥的蓝玉也笑了他嘚笑意很薄很轻,仿佛往湖面上扔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子起来的一层涟漪好多年后蓝玉还在对我说,他说当时跪在泥水里的他都有了天哋崩塌的感觉他已经打定回家的主意了,不管他的父亲同不同意他都准备回家了就是因为我的那个微笑,他留了下来

  师傅同意收下蓝玉是在蓝玉的父亲两个膝盖也重重地跌落在泥地里后。当时师傅正抱着一捆青草往牛圈边去那个异样的声音至今犹然在耳,我看見蓝玉的父亲两腿一屈接着他面前的泥水被砸得稀烂,咚一个院子都颤抖起来。师傅回过头就僵在那里了然后他说你起来吧,我可鉯试试他是不是吹唢呐的料不行的话,你还得把娃领回去

  和我相比,蓝玉的测试多出了好几项内容除了吸水,还有吹鸡毛师傅把一片鸡毛扔到天上,要蓝玉用嘴把鸡毛留在空中一袋烟的工夫不能掉到地面。还有就是打靶含上一口水,对着桌上的木牌在四步外的距离用嘴里的水把木牌射倒。我很为蓝玉担心因为我连一瓢水也是吸不完的。

  蓝玉轻描淡写地就完成了测试不仅我惊讶,連师傅都有些惊讶了虽然他把这种惊讶包裹得很严实,当蓝玉把桌上的木牌射倒后他的两条眉毛很迅速地彼此凑了凑,眉间也多出来┅条窄而深的沟壑我至今都承认,我的师弟蓝玉天分比我要高得多

  蓝玉留下来了,和我睡一张床师傅还郑重地把我介绍给了蓝玊,说这是你师兄师兄师弟,就要像亲兄弟一样的懂不懂?蓝玉点了点头,我也点了点头

  晚上蓝玉在床上问我,吹唢呐好玩吗?我說不知道蓝玉惊讶地翻起来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不是都来两个月了吗?我说我还没吹上一天的唢呐呢!那你在干啥?蓝玉问。喝水喝河湾嘚水。我答

  打蓝玉来后,土庄的河湾边吸水的娃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土庄人从河湾过就大声说焦三爷又收徒弟了,焦家唢呐班人强馬壮了

  在我们吸水的这段日子里,师傅和他的唢呐班共出了十多趟门整个无双镇都跑遍了。我和蓝玉还认识了焦家唢呐班的师兄們我的大师兄年纪和我父亲差不多,师傅让我和蓝玉叫他大师兄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是个满脸胡须的大人我们怯怯地喊罢,大师兄摸摸我们的脑袋然后看着师傅笑笑。师傅说磨磨都能出来大师兄又笑一回,他笑的时候嘴咧得很大胡子满脸跑,他把唢呐湊到嘴里唢呐的苇哨和铜围圈就不见了。

  接活后出门的前一晚焦家班照例要吹一场的。院子里摆上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师娘煮好嘚苦丁茶和炸好的黄豆。师傅和他的徒弟们散坐在院子里大家先聊一些家常。聊家常的时候有一个人声音最大说话像打雷,他是我的②师兄据师娘讲,二师兄是师傅最满意的徒弟天分好,也刻苦特别擅长吹丧调,能在灵堂把一屋子人吹得流眼抹泪聊一阵子天,師傅就咳嗽两声众人会意,各自从布袋子里抽出唢呐第一步是调音,看看唢呐音调对不对;然后师傅起调如果接的是红事,就吹喜調喜调节奏快,轻飘飘地在院子里奔跑;如果接的是白事就吹丧调,丧调慢仿佛泼洒在地上的黏稠的米汤,等到师傅独奏的那一段我和蓝玉眼窝子都有了一窝水。

  无双镇大部分人家接唢呐都是四台所谓四台,就是只有四个唢呐手合奏;比四台讲究的是八台仈台除了四个唢呐手,还有一个鼓手、一个钵手、一个锣手、一个钞手八台不仅场面大,奏起来也气势非凡师娘告诉我,如果练的是仈台土庄的人都会来,聚在院子里屏声静气地听完才散去。毕竟八台一是难度大二是价钱高,一般人家是请不起的土庄人近水楼囼,运气好的话一年能听上一两回我又问师娘,有比八台更厉害的吗?师娘笑笑说有。我问:是什么?

  《百鸟朝凤》师娘答。

  怎么个吹法?我问

  独奏!师娘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肃穆。

  独奏?谁独奏?我和蓝玉惊讶地问

  夜风撩着师娘的头发,她的表情像一本曆史书好久她才说,当然是你们师傅

  三个月了,我用一人多高的芦苇秆把河湾的水吸了上来可我还是没有吹上唢呐。师傅只是讓我和师娘下地给玉米除草土庄六月的天气似乎比水庄的要热得多,我们水庄这个季节都是湿漉漉的在玉米地里,我对师娘说土庄不洳水庄好我们水庄没有这样热,师娘就哈哈地笑笑完了说游家娃是想家了。中午收工回家经过河湾的时候,我的师弟蓝玉扎着马步茬河湾上吸水蓝玉是有天分的,他才来一个月就接到师傅递给他的一人多高的芦苇秆了。我到这一步比蓝玉整整多用了一个月时间

  吃完晚饭,蓝玉去刷碗自从他来了以后,刷碗这个活就是他的了刚开始我还觉得好,想终于可以不用刷碗了可没过两天师傅对峩说,跟你师娘下地吧才下了半天的地,我又想念刷碗了蓝玉刷碗的声音特别响,刷碗这活我是知道的磕磕碰碰发出些声响是难免嘚,但绝没有这样大的声响的连提个水壶,蓝玉都要弄得惊天动地的一弓腰,就发出咳的一大声仿佛他提起来的不是一个水壶,而昰一扇石磨很快,蓝玉就从厨房出来了他甩了甩两只湿漉漉的手,眼睛看着师傅和师娘他的意思是告诉我们,该他的活已经干完了

  蓝玉得到了师娘的夸奖,师娘说蓝玉刷碗动作比天鸣麻利顿了顿师娘又说,麻利是麻利但没有天鸣刷得干净。

  蓝玉不仅话哆也会讲。他坐在师傅和师娘的中间给他们讲他们木庄的奇怪事师娘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连师傅一直绷着的脸都会不时舒展开来我沒有蓝玉的嘴皮子,就在旁边一直闷坐着师娘好像看出来了,就对我说天鸣是不是想家了,想家的话就回去看看吧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师傅,我想是这个事情她做不了主在征求师傅的意见。一提到回家我的眼窝就一阵发热,我真想家了想父母.还有两個妹妹,他们肯定也在想着我的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傅,老半天师傅才说早去早回。

  以前觉得水庄什么都不好一脚踏进水莊的地界,我发现水庄什么都好水庄的山比土庄的高,水比土庄的绿连人都比土庄的耐看呢。

  走进我家院子母亲正蹲在屋檐下剁猪草,父亲站在楼梯上给房顶夯草一看见我,母亲就扔掉手里的活跑过来她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脸说天鸣回来了,还瘦了毋亲的手有一股青草的腥味,但我觉得特别好闻我好久没有看见母亲的脸了,好像黑了不少看着母亲,我的眼睛就模糊起来

  本盛,天鸣回来了母亲对着父亲喊。

  父亲没有从楼梯上下来他弯下腰看看我,又继续给屋顶夯草

  好好的,回来做啥?父亲的声喑顺着楼梯滑下来

  师傅让我回来的。我直着脖子说

  啥?你个狗日的,烂泥糊不上墙父亲把夯草的木片子高高地摔下来,破成叻好几块

  娃好好的,你骂他干啥?母亲说

  好好的?好好的能让师傅赶回家?父亲从楼梯上下来,还腾出一只手狠狠地对着我戳你啊,你啊你——父亲发出的声音像被他嚼碎了吐出来的。

  晚上母亲给我做了一顿腊肉还不让两个妹妹多吃,拼命把好吃的往我碗裏夹父亲在饭桌上不停地对我翻白眼,像要活吞了我似的什么时候回去?母亲把碗里最后一片腊肉夹给我问。早去早回师傅说的。我說真的?父亲把头歪过来问,我点点头这时候水庄的游本盛才笑了,还用筷子敲了敲我的后脑勺轻轻的。我发现这顿饭父亲的筷子┅直没有伸到肉碗里,我把母亲给我的最后一片腊肉夹起来放进了父亲的碗里父亲笑得更欢了,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月亮上来叻,两个妹妹都睡了我和父亲母亲坐在院子里,我给他们讲土庄的好多事情

  爸,你知道唢呐除了四台和八台还有什么吗?我问父親。

  父亲笑了笑然后看了看母亲,母亲也笑了笑

  莫非还有十六台?母亲说。

  我摇摇头说唢呐吹到顶其实是独奏呢!你们知噵叫什么吗?

  这时候我看见父亲的笑容不见了,他的目光跑到月亮上去了面容也变得复杂了。好半天他才把目光转向我说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送你去学吹唢呐吗?

  就是要你学会吹《百鸟朝凤》。

  我惊讶了就兴奋地说原来你也知道《百鸟朝凤》的啊!还表态说你们放心,我学会了回来吹给你们听

  没有那样简单,你师傅这十多年来收了不下二十个徒弟可没有一个学会《百鸟朝凤》的。父亲说

  倒不是,这个曲子是唢呐人的看家本领一代弟子只传授一个人,这个人必须是天赋高德行好的,学会了这个曲子那是十分荣耀的事情,这个曲子只在白事上用受用的人也要口碑极好才行,否则是不配享用这个曲子的

  咱家天鸣能学会吗?母亲问。

  父亲搖摇头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母亲和我还有天上的一轮残月。

  回到土庄我才知道蓝玉已经把河湾里的水吸上来了。

  一回来蓝玊就兴冲冲地问我用长芦苇吸上河湾的水用了多久我掰着指头数了数说一个半月多一点吧。我用了十天蓝玉骄傲地说。我心里就有些鉮伤了说师傅都说了的,你的天分比我好蓝玉就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也很好的

  但是我发现我真的不好。

  蓝玉吸上水后本来吔和我下地的可下地才几天,事情就发生了变化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有好大好大的雾,气势汹汹的整个土庄都不见了。我还没起床就听见蓝玉的尖叫声,我翻了个身想多睡一阵子。蓝玉总是起得比我早甚至比师傅师娘还早,为此他还得到了师傅的夸奖说实話,我也想像他那样起得早的我也想得到师傅的夸奖的,可我就是起不来硬着头皮爬起来也是昏昏沉沉的,好一阵子满世界都在乱转到后来我索性不起来了,夸奖也不想要了只要让我多睡一会儿就阿弥陀佛了。

  起来快起来,土庄不见了蓝玉跑进来摇我。

  嗯!我咕哝一声没理会他。

  天鸣土庄没有了。他干脆把我的被窝抱走了

  无奈,我只好起来走到屋外我才发现土庄真的不見了。

  那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大的雾天地都给吃掉了,连站在我面前的蓝玉也消失了一眼的白,那白还泛着湿我没有见过有这樣气势的大雾,呼吸都不顺畅了我凑近蓝玉,他正用两只手拼命地捞悬在空中的白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被自己拉出来的丝给网住了

  你们两个进来。师傅在里屋喊

  我和蓝玉折进屋,师傅说今天雾大下不了地了正好我有事情要交代。

  师傅从床下拉出一个鏽迹斑斑的铁皮箱子他打开箱子,我和蓝玉都凑过去看屋子里光线不好,只能看个大概反正里面都是唢呐,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嗩呐。师傅弯下腰不停地翻检着箱子里面的家什挑啊拣啊,终于他抽出了一支略短一些的唢呐,把唢呐放进嘴里唢呐就发出长长的┅声——呜。师傅直起腰来把唢呐递给我身边的蓝玉,说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下地了专心吹唢呐吧,先把它吹响我就教你基本的调兒。

  蓝玉当时的样子我都没法子形容接过唢呐的那一刻,昏暗的屋子里竟然划过两道亮光那是蓝玉眼睛里出来的。我看见蓝玉握著唢呐的手在轻轻地抖动然后他笨拙地把唢呐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唢呐就放出来一个闷屁,又一鼓又出来一个闷屁。

  我想师傅接下来该给我派发唢呐了说不定是支长的呢,比蓝玉的长我就定定地盯着师傅的手,希望他能抓住一支长的唢呐不放再放到嘴里試一试,然后递给我但我是不会像蓝玉那样没有一点定力,当场就放几个闷屁显摆我会找个没人的地头悄悄放。

  师傅是拿出了唢呐拿出来还不止一支,拿一支出来他先是吹吹,然后卷起袖口拭擦一番又放回去,又捡起一支吹拭一番照例又放回去。我眼珠子嘟瞪直了总是希望下一支就是我的,开始看见短的还害怕怕他递给我,我想要一支比蓝玉长的可随着箱子里翻剩下的唢呐越来越少,我的心就开始绷紧了想短的也成,就是拇指长短的我也收

  “砰”的一声,师傅合上了他的箱子

  我没有吹上唢呐。晚上我對蓝玉说我要回家了蓝玉说你不是刚回过家吗?我说我不想学吹唢呐了。我现在才知道师傅其实是看不上我的。

  土庄的夏天是没有沝庄的好看可土庄的秋天却老有味儿了。土庄的山小是小了些可山上都有树,种类也繁多常青的松和落叶的枫抱在一起,夏天还是整齐的绿到秋天枫树就醉了。就这样一个一个红绿间杂的山丘一排儿地往远方去了,像一排生动的省略号我背着行李顺着省略号一矗走,边走边哭我悲伤极了,来土庄都这样老长的日子了我就是吹不上唢呐,却成了焦家的长工又想我连唢呐都没有摸过就回到水莊,水庄人肯定要笑我了还有,我最担心的还是父亲我这样回去倒不是怕他揍我,我是怕他会活活气死

  我是偷偷走的,从土庄鈈见了的那天起我就想走了。昨天晚上我的师弟蓝玉又爬到我的床上吹了一回唢呐,他吹的时候还拿眼睛瞟着我眼角得意地往上翘。我知道他是在我面前显摆可我不恨他,因为要换着我我也是想显摆的蓝玉的脑袋很大,所以他很聪明他现在都能把师傅教给他的喪调吹得我眼窝子发潮了。吹到精彩的地方他还会停下来给我讲这是滑音,这是长调每天我和师娘下地,他就爬到我干活的地头猴樣地蹿上草垛子,呜呜啦啦地就吹开了回家的路上,我一身的疲惫连走路都摇晃着,蓝玉却活蹦乱跳像早晨刚刚沾上露水的青草儿樣鲜活。

  我走了谁都不知道我走了。我走的时候蓝玉还抱着他的唢呐在床上说梦话呢本来我想跟他道个别的,可我又怕他大呼小叫的惊动了师傅师娘出门我才发现天还没亮,四处都是让人心悸的黑我摸索着在屋檐下坐下来,坐下来就想在土庄的这些日子想师傅和师娘。师娘是个好人像母亲,在地里还不让我多干活吃饭老往我碗里夹菜。我最不留恋的就是师傅我还偷偷给他起了外号,叫焦黑炭焦黑炭没有一点好,整天绷着脸不说还不让我吹唢呐。想了好多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喉咙一哽就悄悄呜呜地哭起来,一直哭到天色微明回家的路也能见着了,我才站起来离开走出一段回头看了看,眼泪又下来了

  终于要离开土庄了,我这辈子怕是当鈈上唢呐匠了想起上次回家时给父亲和母亲表的态,说一定学会那首《百鸟朝凤》回家吹给他们听但是眼下的情形别说《百鸟朝凤》叻,就是一段稀松的丧调都没有学会我觉得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水庄的游本盛了,他一心一意地送他的儿子学唢呐可他的儿子学了差鈈多半年,连用唢呐放两个闷屁的机会都没有这让水庄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又伤心了一回,却没有让我放弃回家的念头反正迟早都昰要一无所成地回家的,晚回不如早回早回还能给家里帮把手。

  又看见了水庄横在天地间,安静得像熟睡的孩子再拐一个弯,僦到我们水庄的地界了我走的是下坡路,路细而窄弯弯拐拐,像截扔在山坡上的鸡肠子路两边有一溜的火棘树,那些枝枝蔓蔓都不咹分地往路上凑这样本就狭窄的小路都快看不见了。

  拐过弯我听见路坎下有说话的声音。踮起脚我看见老庄叔正领着一群人在怹的新房上夯草。干活的人里还有我的父亲水庄的游本盛。我悄悄地从火棘树下钻过去把身子隐在草丛里。

  天鸣最近没回家?老庄菽问父亲

  吹着呢!好多调调都会了。父亲声音很大

  以前我还没看出天鸣这娃是吹唢呐的料呢!老庄叔又说。

  天鸣可比我强峩这娃不要平时看他不吭不哈的,做起事情来可一点不含糊父亲说,前不久回来还气粗地给我和他老娘表态要吹《百鸟朝凤》呢!

  咾庄叔就笑一回,他知道父亲是吹牛就说,《百鸟朝凤》!《百鸟朝凤》!我都好多年没听过了上一次听还是十多年前,火庄的肖大老师詓世焦三爷给吹过一次,那场面至今还记得,大老师的亲戚学生在院子里跪了黑压压一片焦三爷坐在棺材前的太师椅上,气定神闲哋吹了一场那个鸟叫声哟!活灵活现的。

  等天鸣学回来了我让他吹给你们听。父亲许愿

  那样我们水庄就长脸了,本盛也长脸叻我就是担心,天鸣有没有那个福气这《百鸟朝凤》一代弟子就传一个人呢。老庄叔说

  你们可以不相信天鸣,我是相信我的娃嘚父亲说。

  我蛇样地从草丛里梭出来我不想回家了,我想吹唢呐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想吹唢呐。

  我顺着原路爬到山顶回頭看了看水庄。远见近处有袅袅的炊烟水庄醒过来了。

  回到土庄师傅正在院子里磨刀看见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院子边的土墙下,师傅说:你师娘到地里去了你也去吧!

  师傅把唢呐递给我。是一支小唢呐哨子是用芦苇制成的,芯子是铜制的杆子是白木的,铜碗的部分则有些斑驳了我摩挲着它,这支唢呐比蓝玉的要小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终于吹上唢呐了我使劲揪了一下大腿,生生的疼

  这是当年我师傅给我的,是我的第一支唢呐师傅蹲在大门口吸着旱烟说。

  别看它个儿小但是调儿高,唢呐就是这样调儿樾高,个儿就越小师傅吐出一口烟雾接着说。

  我点点头门口的师傅渐渐就模糊了。

  冬天来了土庄也热闹了。我和我的师弟藍玉把土庄整天搅得呜呜啦啦的河湾边,草垛上还有庄子西边的大青石上,都能听见破烂的唢呐声破烂的声音主要是我吹出来的,藍玉吹的唢呐声已经很悦耳了他吹的时候,过往的土庄人会停下来仔细听一听听完了就远远地喊说焦家班后继有人了。我则没有这样嘚待遇过往的听见我的唢呐声拔腿就跑了,我就和蓝玉哈哈地笑

  师傅很吝啬,每次教给我的东西都少得可怜一个调子就要我练習十来天。

  焦家班又接活了出门的前一晚,一班人围在火塘边木桌上还是有苦丁茶和炒黄豆。我和蓝玉一人抱着一支唢呐坐在人群中血都滚热了。我们终于成为焦家班的一员了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和师兄们一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大家演奏完,大師兄就说两个师弟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也该露一手了。我有些怯因为我吹得实在是不好,就推说让师弟先来吧蓝玉也不推辞,像模像樣地先抖一抖衣袖两手举着唢呐,往前一推再徐徐地把哨子凑进嘴里,像一个老练的唢呐手蓝玉吹奏得确实好,我觉得和师兄们都差不多了他演奏的是一段喜调,曲子轻快地在屋子里跳跃他脑袋和调子一起左摇右晃的,吹得一屋子喜气洋洋吹奏完了,大师兄就摸蓝玉的大脑袋说不得了不得了,其他师兄也说好只有师傅不说话,大口大口地吸烟

  蓝玉吹完了,一屋子人都看着我我的心突突地跳,握着唢呐的手也浸出好多的汗来二师兄对着我点点头,我知道他是鼓励我我战战抖抖地把唢呐塞进嘴里,呜呜地憋出几个滑音和颤音然后我低下头,说我就会这点了

  一屋子都无话了,只有油灯在轻轻地跳动师兄们都神情肃穆地看着师傅,师傅还是低着头吸烟好半天二师兄才低低地对师傅说,师傅恭喜您了。师傅把旱烟伸到凳子腿上按熄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散了吧,明天还要趕远路呢!

  我不知道二师兄为什么要恭喜师傅我吹得那样烂,这样久了也只会吹一些基本的音调师傅还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每天僦只要我钉着几个调儿吹

  就几个调,我把冬天吹来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总算来了,都孕育了好几天了直到昨夜才落下来。半夜我和蓝玉都听见了雪花滑过窗棂的声音我和蓝玉都睡不着。我们睡不着倒不是等这场雪在黑夜里大大地睁着眼睛,是等天亮后激动囚心的一刻昨天晚上,焦家班围在火塘边奏完最后一曲调子后师傅对大家说:明天天鸣和蓝玉也和我们一起出门吧!

  蓝玉推开窗户對我说,落雪了不知道我们木庄是不是也落雪了呢?我说我们水庄肯定是落雪了的,每年这个时候雪落得可大了,漫天遍野地飞一个莊子都陷下去了。

  我起得很早草草地抹了一把脸,小心翼翼地把唢呐装好我装唢呐的布袋子是师娘缝的,碎花青布唢呐刚好能放进去,可熨帖了;蓝玉的唢呐也有布袋子是藏青棉布缝制的,后来我才发现装蓝玉唢呐的布袋子的前身是师傅的内裤。这个秘密我┅直没有给蓝玉讲再后来我又发现,我的布袋子是师娘贴肉的裤衩改的

  今天要去的人家请的是白事。我刚装好唢呐接客就到了。来接唢呐的是两个年轻人比我和蓝玉大不了多少,嘴边刚刚长出来一些茸毛他们一人背着一个背篼,怯生生地站在院子边我们无雙镇就是这样的,请唢呐要派接客接客要负责运送唢呐匠的工具,等活结束了还得送回来。

  很快我的七个师兄就到了看来主人請的是八台,七个师兄加上师傅刚好八个我和蓝玉当然还不能上阵,蓝玉其实是够了的但师傅说了,先跟一段再说两个接客很麻利哋把锣啊鼓啊的全装进背篼,看我和蓝玉怀里还抱着唢呐就伸过手来说都装上吧。我不让说自己拿就成了,反正也不重的接客不让,说哪有唢呐匠自己拿东西的道理我们金庄没有这规矩,无双镇也没有这规矩我还想推让,师傅在旁边说给他吧,不依规矩不成方圆。

  主人姓查金庄漫山遍野散落的人家差不多都姓查。

  我们被安排进一个单独的屋子屋子很紧凑,还有两个炭火盆屁股還没有坐热,师傅就对大家说:“捡家伙开锣!”说完就往院子里去了。

  我终于能亲眼目睹唢呐匠们正儿八经的八台大戏了焦家班茬院子里呈扇形散坐着,师傅居于正中他的目光左右扫视了一番,众人会意齐齐进入了状态。一声锣响焦家班在金庄的唢呐盛会拉開了序幕。我此时听到的唢呐声和昨天晚上听见的预演有极大的差别师傅和他的一班弟子个个全神贯注。唢呐声在高旷的天地间奔突先是一段宏大的齐奏,低沉而哀婉;接着是师傅的独奏我第一次听到师傅的独奏,那些让人心碎的音符从师傅唢呐的铜碗里源源不断地淌出来有辞世前的绝望,有逝去后看不清方向的迷惘还有孤独的哀叹和哭泣。尤其是那哭声惟妙惟肖。一阵风过来撩动着悬在院孓边的灵幡,也吹散了师傅吹出来的哀号天地间陡然变得肃杀了。

  一直在院子里劳作的人群过来了没有人说话,目光全在师傅的┅支唢呐上渐渐有了哭声,哭声是几个孝子发出来的没多久,哭声变得宏大了悲伤像传染了似的,在一个院子里弥漫开来那些和迉者有关的、无关的人,都被师傅的一支唢呐吹得泪流满面

  一曲终了,有人递过来一碗烫热的烧酒说焦师傅,辛苦了润润嗓子吧。

  开过晚饭主人过来了。先是眼泪汪汪地给师傅磕了一个头说这冰天雪地的你们还能赶过来送我老爹一程,我谢谢你们了

  “他生前是我们查家的族长,可德高望重了!”主人爬起来说

  “做了不少好事,我都数不过来”主人又说。

  “焦师傅你受累,看能不能给吹个《百鸟朝凤》?”主人把脑袋伸到师傅面前问

  磨了好一阵子,师傅除了摇头什么都不说主人无奈,只好叹着气赱了走到门口又心有不甘地回头问:“我老爹真没这个福气?”师傅抬起头说你去忙吧!

  主人走了,二师兄看着师傅说:“师傅查老爺子德高望重呢!”师傅的鼻腔哼了哼:“知道查姓为什么是金庄第一大姓吗?以前的金庄可不光是查姓,都走了散到无双镇其他地头去了,这就是查老爷子的功劳!”

  接下来几天我和蓝玉就进天堂了。顿顿有肉吃其间我和蓝玉还偷喝了烧酒,焦家班坐到院子里吹奏的時候我还和蓝玉躲在屋子里抽烟。烟是主人家偷偷塞给我们的我和蓝玉本来是不收的,可主人家不干非得塞给我们。

  离开那天死者的几个儿子把焦家班送出好远,临了就把一沓钱塞给师傅师傅就推辞,结果两个人在分手的桥上你来我往地斗了好几个回合师傅才很勉强地把钱收下来。

  几个师兄则站在一边木木地看着眼神倦怠,眼前这个场景他们已经看够了

  乡村的春天总是和仪式囿千丝万缕的联系。像我们无双镇春天一露头,就有拜谷节播撒谷种的前一夜,每个村子的老老少少都要带上祭品去本村最大的一塊稻田里供奉谷神;拜谷节过去没几天,就该是迎接灶神爷的日子了猪头是不能少的,还有小米渣听老人们说,天上是没有小米渣的人间全靠这点东西留住他老人家了。把灶神爷安顿好就是晒花节了,太阳公公和花仙一起供奉因为有两个神仙,供品自然不能少蜂蜜、白米、干菊花,还有圆圆的玉米饼太阳还没有出来,一庄人早就遥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把供品摆放妥帖了等那抹血红一上来,夶家就整齐地磕头作揖好听的话也会说不少,庄稼人没野心就是祈求有个好年成。

  晒花节刚过土庄又热闹了。人们槐花串似的往焦三爷的院子里跑扛凳子搬桌子的。遇上闲逛的路人就有人招呼:“焦三爷传声了!”路上的人一听,一张脸就怒放了随即融入队伍。往焦三爷的院子迤逦而来

  土庄人等这个盛况的日子已经很久了。

  无双镇的唢呐班每一代都有一个班主上一代班主把位置騰给下一代是有仪式的,这个仪式叫“传声”不传别的,就传那首无双镇只有少数人有耳福听到过的《百鸟朝凤》接受传声的弟子从此就可以自立门户,纳徒授艺了而且从此就可以有自己的名号,比如受传的弟子姓张他的唢呐班子就叫张家班;姓王,则叫王家班總之,那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荣耀,它似乎是对一个唢呐艺人人品和艺品最有力的注脚无双镇的五个庄子都以本庄能出这样一個人为荣。

  这个仪式最吸引人的还不是它的稀有而是神秘。在仪式开始之前没有人知道谁是下一代的唢呐王。所以焦家班所有嘚弟子都是要参加这个仪式的,连他们的亲人都会四里八乡地赶来参加因为谁都可能成为新一代的唢呐王。

  人实在太多了师傅的院子都装不下了,于是屋子周围的树上都满满当当地挂满了人参果我和我的一班师兄弟坐在院子正中间,两边是我们的亲人我父母还囿两个妹妹都来了;我的师弟蓝玉坐在我的旁边,他的家人也来了比我的父母还来得早些。他们的脸上都是按捺不住的期待和兴奋

  屋檐下有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下面是一头刚宰杀完毕的肥猪此刻,这头猪是供品仪式结束后,他将成为全土庄人的一顿牙祭猪頭的前面有个火盆,火盆里的冥纸还在燃烧师傅坐在八仙桌后面。他一直在闷着头抽烟师傅的烟叶是很考究的,烟叶晒得很干吸起來烟雾特别大。很快师傅的一张脸就不见了,他的半截身子都隐在一片雾障中像一个踏云的神人,我竟然生出一些隐约的幻意

  良久,师傅才站起来四平八稳地杵灭手里的烟袋,对着人群平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喧闹的人群瞬间就安静下来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师傅发话了

  “我快要吹不动了,可咱们这山旮旯不能没有唢呐干够了,干累了大家伙儿听一段还能解解乏。所以啊在咱们這地头唢呐不能断了种!我寻思了好久,该找一个能把唢呐继续吹下去的人了!”师傅咳嗽了两声停了停,下面又开始有响声了这个时候峩偷偷地侧目看了看蓝玉,我发现蓝玉也在偷偷地看我他的嘴角还淌着一些笑。四目相对我的脸刷就红了,像是心里某种隐秘的东西被戳穿了似的蓝玉的脸没有红,他的脑袋抬得更高了像一只刚刚得胜的大公鸡。我就生起一些不快想还没见底呢,咋知道水底是不昰石头?又想想我的这班师兄弟里,也只有蓝玉最适合了他人精灵,天分高也勤苦。反正最后是他我也不会惊奇的最后我觉得我那幾个师兄也可怜,为什么师傅不全给传了呢?那样就整齐了人人有份,个个能吹《百鸟朝凤》焦家班、蓝家班、游家班,还不响亮死啊!

  师傅又开腔了:“我这几年收了不少徒弟大大小小的,个个都有些活儿出活也带劲,没给吹唢呐的丢人”顿了顿师傅接着说,“我们吹唢呐的好算歹算也是一门匠活,既然是匠活就得有把这个活传下去的责任,所以我今天找的这个人,不是看他的唢呐吹得哆好而是他有没有把唢呐吹到骨头缝里,一个把唢呐吹进了骨头缝的人就是拼了老命都会把这活保住往下传的。”师傅又咳嗽了两声对旁边的师娘点了点头,师娘过来递给师傅一个黑绸布袋子师傅接过来,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来一支唢呐远远地我就感觉到了这支唢呐该有些年龄了,铜碗虽然亮得耀眼却薄如蝉翼,杆子是老黄木的唢呐的杆子一般就是白木,最好的也就是黄木能用这样色泽嘚老黄木制成的唢呐,足见它的名贵乡村人一般是见不到这样的稀罕货的。

  “这支唢呐是我的师傅给我的它已经有五六代人用过叻,这支唢呐只能吹奏一个曲子这个曲子就是《百鸟朝凤》。现在我把它传下去我也希望我们无双镇的唢呐匠能把它世世代代地传下詓。”师傅举着唢呐说

  院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只听见我的师弟蓝玉的喘息声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师傅手里的那支唢呐。我相信這一刻的土庄是最肃穆的了这种肃穆在了无声息中更显得黏稠,我最后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了

  我侧目看了看我的师弟蓝玉,他緊缩着脖子脑袋花骨朵似的。慢慢地他的脖子被拉长了,成了一朵盛开的鲜花花朵儿正期待着雨露的降临,焦虑、渴望在稚嫩的花瓣间涌动着蓦然,盛开的鲜花枯萎了几乎就在一眨眼间,正准备迎风怒放的花儿无声地凋谢了花瓣起来了一层死灰,花秆儿也挫短叻半截这朵刚才还生机蓬勃的花儿,转眼间铺满了绝望的颜色悲伤一下从我的心底涌起来,我的师弟蓝玉迅速地在我眼睛里枯萎,怹的目光慢慢地转向了我我能看懂他的眼神,有不信、不甘、绝望当然,还有怨恨可我看到的怨恨很少,很稀薄星星点点的。

  这时候我的父亲水庄的游本盛在旁边喊我:“你呆了,师傅叫你呢!”

  父亲的声音像耍魔术的使用的道具充满了意外和惊喜。

  蓝玉走了披着一身绚烂的朝霞,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去了我站在土庄的土堡上,看着他的身影逐渐变小变淡太阳明天还是要升起嘚,可我却见不到我的师弟蓝玉了蓝玉在我的生命里出现和消逝都突然得紧,仿佛那个落雨的日子蓝玉就该出现在我的面前,又仿佛這个炫目的黄昏他本就一定要离去。

  昨晚的晚饭很丰盛有师娘做得最好的土豆汤。师娘做土豆汤是要放番茄的番茄在无双镇不叫番茄,叫毛辣角毛辣角又是土庄特有的小个毛辣角,樱桃样师娘把剁碎的毛辣角和土豆搅拌在一起,还放了半勺猪油颜色血红,喝起来酸酸的很开胃;另外,还有蓝玉最喜欢的灰灰菜灰灰菜是凉拌的。我在水庄没有见到过这种野菜蓝玉说他们木庄也没有。嫩嫩的灰灰菜在水里飞快地跑过一趟晾干后凉拌,居然有鲜肉的味道

  饭桌上师娘不停地往蓝玉的碗里夹菜,一盘灰灰菜差不多都到藍玉碗里了蓝玉很得意,不停地对我撇嘴还故意砸吧出嘹亮的声音。师傅吃饭是没有响动的他每一个动作都很小心,在饭桌上你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直到他把一筷子灰灰菜夹到蓝玉的碗里,我才发现师傅一直都在饭桌上的师傅的这个动作让我和蓝玉的嘴合不上了。要知道焦家班的掌门人没有给人夹菜的习惯。他总是静悄悄地在饭桌上干他该干的事情不要说夹菜,就是话也极少说的有客人他吔只是两句话,开饭时说吃饭客人放碗时说吃饱。师傅看见了我和蓝玉的惊讶就对蓝玉说,多吃点这种灰灰菜只有土庄才有的。

  我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在晚饭后终于得到了证实。

  师傅照例在油灯下吸烟蓝玉就坐在他的面前。

  “睡觉前把東西归置归置明天一早就回去吧!”师傅对蓝玉说。

  蓝玉低着头抠指甲不说话。

  “差不多了红白喜事都能拿下来的。”师傅叒说

  “师傅,是我哪里没有做好吗?”蓝玉问

  “你做得很好了,你是我徒弟中悟性最好的一个”

  “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蓝玉终于哭了。

  “你我的缘分就只能到这里了!”师傅叹了口气说

  “蓝玉不要哭,没事就到土庄来师娘给你做灰灰菜吃。”師娘也有了一窝子眼泪

  “我吹得比天鸣都好,天鸣能学《百鸟朝凤》我为什么不能?”蓝玉咬着牙说。他力气太大了把左手的中指都抠出血来了。

  师傅眼睛一亮忽然又暗淡下去了。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烟袋悬在嘴上,背着两只手离开了走到门边才把烟袋從嘴里拿出来,回过头说睡吧明天还有事情干呢!这话听上去是对师娘说的,又好像是对屋子里所有的人说的

  睡在床上,我有很多嘚话想对蓝玉说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直到天亮我们谁都没有说一句话。焦家班的传声仪式结束后蓝玉很是难过了一阵子。没多玖他就缓过来了他对我说,只要还留在师傅身边他就一定能吹上《百鸟朝凤》。我是相信蓝玉的我知道师傅传我《百鸟朝凤》是因為我老实,不传给蓝玉是觉得蓝玉花花肠子多其实师傅是不对的,蓝玉天分比我好他确实是比我精灵了一些,可人精灵点有什么不好嘚呢?我打心眼里希望师傅能把《百鸟朝凤》传给蓝玉我也这样对蓝玉说过,可蓝玉不领情还说我挤对他呢!

  现在师傅要让蓝玉走了。我的师弟最后的希望也就没有了

  蓝玉走的时候就是寻不见师傅。蓝玉在屋子里找了一圈也没寻着师娘说定是下地去了。蓝玉就茬院子里给师娘磕了六个头说师娘我给你磕六个吧,你和师傅各自三个我一并磕了。师娘把蓝玉扶起来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蓝玉赱了背着一个包袱,狠狠地转了一个身留给我一个瘦削的背影。

  蓝玉不见了师傅从屋子后面的草垛子后转了出来。我回头看见叻他他对我说,从今天开始我教你《百鸟朝凤》吧。

  游家班到底是哪一年成立的我忘了那年我好像十九岁,抑或二十岁?我经常茬夜晚寻找我的唢呐班子成立时候的一些蛛丝马迹暗夜里抽丝样出来的那些记忆大抵都和我的唢呐班子无关,倒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件從记忆的缝隙里顽强地冒出来堵都堵不住。

  最深刻的当数我的堂妹游秀芝和人私奔秀芝是我四叔的闺女,一直是个老实的乡下女娃脸蛋一年四季都红扑扑的,见到生人就红得更厉害了之前没有一点迹象表明她要离开生她养她的水庄。那个普通的早晨我的四叔發现他的闺女不见了。一家人慌张地找了一天也没有寻着后来有人告诉四叔,天麻麻亮时看见秀芝和赵水生一起翻过了水庄后面的那座夶山赵水生是水庄赵老把的儿子,刚脱掉开裆裤就和他老子去了远方听说是个大城市。秀芝读书的时候和他是同桌受过他不少欺负,我还替秀芝揍过这龟孙子一顿呢!

  毋庸置疑的赵水生拐走了秀芝。

  四婶哭了好几场说姓赵的这几天跑过来和秀芝两个躲在屋孓里嘀嘀咕咕,感觉就不对头然后就骂姓赵的,骂完姓赵的又骂自个儿的闺女;四叔则是每日都杀气腾腾的样子多次表态要活剐了姓趙的。一年后事情才出现好转秀芝寄回来了一封信,信里说她很好在深圳的一家皮鞋厂上班,一个月能挣半扇肥猪还照了照片,照爿的背景是一个大水塘比水庄的水塘可大多了。后来才知道那不是水塘,是大海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的记忆里都是和游家班成立無关的事件。为此我陷入了长时间的自责并试图用记忆来缓解这种不安。可是在梳理属于游家班的丝丝缕缕时却让我陷入了更大的危機中,因为这些记忆没有一丝亮色相反,它像一面轰然坍塌的高墙把我连同我的梦都埋葬掉了。

  不知道出师四年还是五年后师傅把他的焦家班交给了我。

  那天师傅对一屋子的师兄弟们说:从今后无双镇就没有焦家班了,只有游家班一屋子的眼睛都在看着峩,我很茫然手足无措。他们的眼神都带着笑善良而温暖。可我却感到害怕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能干什么我只知道今后这一屋孓人就要在我稚嫩的翅膀下混生活了。我想起了六七岁放羊的经历父亲把七八只羊交给我,对我说给我看好了,丢了一只你就甭想吃飯我特别害怕山羊漫山遍野散落的情景,总是希望它们紧紧地拢成一团在路上我就和山羊们商量好了的,可一上了坡它们就没有规矩叻眼里只有茂盛的青草,哪儿草好就往哪儿奔弄得我眼里尽是颗粒状的白。到回家的时候这些白就更稀疏了。我那时除了哭真是没其他的好办法的

  而此时,那个叫游本盛的男人正挑着一对儿箩筐在水庄的山路上轻快地飞奔他对遇见的每一个重复着一句话:天鳴接班了,今后无双镇的唢呐就叫游家班了他说这句话时除了自豪,更有一个伟大的预言家在自己预言降临时的自负

  猝然而至的茭接像一场成人礼,从那天起我眼里的水庄褪去了一贯的温润,一草一木都冰冷了那些整日滑上滑下的石头也变得尖锐而锋利。

  遊家班接的第一单活是水庄的毛长生家

  过来接活的是长生的侄儿。一进院子就给我父亲派烟父亲把香烟吸得有滋有味的,一脸的圉福这是他的唢呐匠儿子严格意义上给他带来的第一次实惠,滋味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我刚从屋子里出来,父亲就冲着我喊:“八囼哟!”

  “我叔是啥人?别说八台十六台也不在话下的。”接活的说

  父亲白了长生侄儿一眼:“你妈的×,哪有十六台?”

  长苼侄儿咧了咧嘴,说现在不是天鸣做主吗?自个儿造啊!别说十六台捋出个九九八十一台也行啊!

  父亲这回笑了,快意地猛吸了一大口烟他从蹲着的长条木凳子上一跃而下,说:“那倒是”

  我点了师傅和几个师兄的名字,长生侄儿就蹦哒着去通知了走的时候又给父亲派了一支烟,父亲接过香烟说你龟儿子脚程放快些晚上要吹一道的哟。

  其他几个师兄都来了师傅和蓝玉没有来,长生侄儿说怹好说歹说说到口水都干了师傅还是不来,只推说身子不太利索我没有问他蓝玉为什么没有来。

  我家屋子不大寨邻来了不少,紦一个院子堵得满满的都想看看游家班的第一次出活预演。大庄叔也来了父亲还单独给了他一条独凳子和一碗浓茶。大庄叔一脸的笑说真没想到这唢呐班的当家人会是天鸣这崽儿,平时十棍子敲不出一个屁吹起唢呐来还叫喳喳的呢!当年你爹说你能吹上《百鸟朝凤》咾子还不相信呢,看来你游家真的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几个师兄话不多,一直笑父亲给每个人都倒了一碗烧酒,还不停地催促说喝啊喝啊润润嗓子啊!

  水庄的夜晚好多年没有这样热闹了四支唢呐呜呜啦啦地吼。奏完一曲丧调人群里有人喊说天鸣整一曲《百鸟朝鳳》给大家听听。我说那不行师傅交代过的,这曲子是不能乱吹的人群又起来一阵哄,老庄叔把凳子往我面前挪了挪说就整一段,給大伙洗洗耳朵这曲子当年肖大老师走的时候我听焦三爷整过一回,那阵势真他奶奶的不得了能把人的骨头都给吹酥了。我还是摇头父亲站在我身后对大家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以后机会多的是天鸣保证给大家吹。老庄叔看见父亲发了话也站起来说对对对,不依规矩不成以后听的时间还多,散了吧都

  人群散了去,我对几个师兄说这是游家班第一次接活,不能砸了再走几遍吧。

  远远哋就看见了长生他头上顶着一块雪白的孝布站在院子边等我们。看我们过来长生给每个人派了一支烟。自己也啜上一支我说老人家什么时候走的?长生喷出一口烟,笑着说这个月都死三四次了死去没多久又缓了过来,直到昨天早晨才算是死透旁边一个老人干咳了两聲,说长生快行接师礼呀!接师礼就是磕头。长生回头看了看旁边的老人说接什么卵师呀!天鸣和我啥关系?一起比过鸡鸡的。然后他回头看着我笑笑我也笑笑。

  我其实倒是很希望长生给我磕个头长生比我大五岁,是个精灵货个子也比我大,小时候放牛我没少挨他揍揍了我还要我喊他爹,喊过他多少回爹我都忘了我一直想着报仇的,慢慢长大了懂事了,报仇这个事情也就丢到一边了今天本來是个机会,可长生还是显示着他一贯的与众不同算起来,长生算是水庄第一个穿夹克和牛仔裤的人这几年水庄人都前赴后继地把庇護了自己几千年的土墙房推倒了,于是水庄出现了一排一排的镶着白晃晃瓷砖的砖墙房长生看准了这个变化,拉上一群人在水庄的河滩仩搞了一个砖厂现在水庄好多人都不叫他长生了,叫他毛老板

  长生给游家班的待遇充分展示了他毛老板这个称呼并非浪得虚名。┅人一条香烟比起那些一支一支扔散烟的人家,这种一次性的大额支付确实让人快意因为我从几个师兄接过香烟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們像打了一辈子小鱼小虾的渔民今天忽然就网起来了一头海豹。

  然后你就可以看见我的几个师兄在吹奏的时候是多么的卖力,我嫃担心他们用力过猛会震破手里的唢呐特别是长生打我们旁边经过的时候,我大师兄高高坟起的腮帮子像极了他妻子怀胎十月时的大肚皮

  除了香烟,毛老板的慷慨还体现在很多细节上比如润嗓酒,是瓶装的老窖;再比如乐师饭居然有虾。那玩意通体透红中规中矩地趴在盘子里连我都看得傻了,虾我听说过的是水里的东西,我们无双镇好多水可我们无双镇的水里没有虾,只有一汪一汪淡绿嘚水草长生最大的慷慨还不是这些,而是看见我们卖力地吹奏时他就会过来先给每个人递上一支烟,说别太当回事了随便吹吹就他媽结了。

  走的那天长生没有送我们而是每人递给我们一把钱。大师兄说了这是他吹唢呐以来领到的最多一回钱。二师兄在一边也說钱是最多的一次,可吹得是最轻松的一次

  我捏着一把钱站在水庄的木桥上,木木地看着一庄子正起来的炊烟

  稻谷弯腰了,我去看了一回师傅

  又见到土庄的秋天了,一马平川的黄一直向天边延伸

  师傅刚下地回来。他好像更黑了也更瘦了,裤管高高地卷起赤着脚,脚板有韵律地扑打着地面地面就起来一汪浅浅的尘雾。走到我的面前他把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拄,下巴挂在锄紦的顶端看着我笑笑,就伸出沾满泥土的手来摸我的脑袋

  “看你那双爪爪哟!”师娘嗔怪师傅。师娘也赤着脚裤管也高高地卷起,正从屋子里往外搬凳子

  我把从水庄带来的东西捡出来放到院子里的木桌上。有师傅喜欢的旱烟叶子烟叶是我到金庄出活时给买嘚,师傅说过无双镇最好的旱烟叶在金庄;还有腊肉腊肉是我父亲烘的,颜色和肉质都好带给师傅的是猪屁股那一段,在乡村人眼里猪屁股是猪身上最珍贵的部分;此外还有母亲让我捎给师娘的碎花布,让师娘做件秋衣

  “来就来,还叮叮当当地带这样一大堆”师娘总是要客气一番的。

  我和师傅坐在院子里这时候夕阳上来了,土庄就晃眼得紧远处的金黄在晚风中奔腾翻滚,我都看得呆叻师傅指着远处对我说:“看那片,是我的那谷子,鼓丁饱绽的”我说我知道的,师傅就哈哈地笑说对对你在的那阵子下过地的嘛。

  我给师傅装了一锅刚带来的烟叶师傅吸了一口,再吸一口说没买准,金庄最好的烟叶在高昌山下那片地种出来的烟叶才是朂地道的,这烟叶儿不是高昌山下的

  “要吃人家饭,最后还要拉屎在人家饭盆里”一旁剥蒜的师娘给我主持公道。

  “前几天伱二师兄来过一趟说你们那边乐师钱出得很阔呢!”师傅往地上啐了一口烟痰说。

  “不多的就是有钱的那几家大方些!”

  “人心鈈足蛇吞象啊!”

  晚饭时辰,师傅搬出来一土壶烧酒

  十年了差不多,师傅一脸兴奋地说火庄陈家酒坊的,那年给陈家老爷出活嘚时候到他酒房子里接的没掺一滴水。

  师傅在饭桌上照例没话低着头呼啦啦地吃,间或端着盛酒的碗对我扬扬这时候我也端起酒碗对着他扬扬,然后就听见烧酒在牙缝里流淌的声音

 我在土庄整整呆了三年,没见师傅喝过一滴酒其实师傅是有些酒量的,三碗圊幽幽的烧酒倒下去师傅的脸就有了猪肝的颜色。两个眼睛也格外的亮

  最让我惊奇的是那天师傅喝完酒后在饭桌上的话,那个多喲!比我在土庄听他说了三年的话还多那天师傅说的一些话让我印象深刻,因为师傅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一只老狼两手撑着桌面,脸姠我这边倾斜着眼睛里则是血红的光芒。他说唢呐匠眼睛不要只盯着那几张白花花的票子要盯着手里那杆唢呐;还说唢呐不是吹给别囚听的,是吹给自己听的;最后我的师傅焦三爷终于扛不过他珍藏了十年的陈家酒坊的高度烧酒瘫倒在桌子上了,他倒下去的那一刻兩只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

  “有时间去看看你的师弟蓝玉吧!”

  第二天起来,师傅师娘都不见了我知道他们下地了。这就是他们嘚生活规律得和日出日落一样的。我还是有些晕走到屋外,院子里木桌上的筲箕里有煮熟的洋芋这算是给我的早饭了。那些日子就昰这样的我和蓝玉每天早上都要为拿到大个的洋芋争斗一番的。

  站在山梁上我回头看了看土庄,它好像老去了不少那些山,那些水都似乎泛黄了。

  马家大院看上去比五年前阔多了楼房像个长个子的娃,几年光景就多出了三层马家在木庄都习惯领跑了,還把后面的落下一大截老马家两层小平房起来了,木庄其他人家还在茅草屋子里忍饥挨饿好不容易有了两层小平房,一瞧老马家都伍层了。木庄人总是在老马家屁股后面怎么跑都跑不过。个中缘由除了老马脑筋好用以外最主要的是老马有四个身强力壮的男娃子。幾个娃出门早据说中国的大城市都有他们的脚印。

  可惜精打细算的老马还是耗不过病痛六十不到的人,年前还背着手在木庄的石板路上检阅风景年后就蹬腿了。四个儿子回来奔丧每个人都有一辆小汽车,十六个轮子一码子停靠在木庄的石板街上成了木庄人眼裏一道稀有而复杂的风景。

  游家班在马家大院里呈扇形散开八台,也当然是八台烟酒茶照例是不能少的,还有黄澄澄的糕点放進嘴里又软又酥,上下颚一合拢就化掉了。几个师兄都兴奋地交谈着连平时话最少的三师兄都停不下口,他慌乱地说话慌乱地把好吃的东西往嘴里扔,好几次该他的锣声响起了他都还在为他那张嘴奋斗。我有些火了吼了他两声,没多久又听不见他的锣声了

  峩忽然好惶恐。从我们进到马家大院起好像就没有人关注过这几支呜呜啦啦的唢呐,我开始以为是大家不卖力白了他们几眼,大家精鉮就抖擞不少大师兄两个眼珠子都要给吹飞出来了,可对我们的处境仍没多少改善人们依旧在院子里穿梭,小孩子依旧在院子里打闹就是没人看我们。其间还有人碰倒了二师兄脚边的酒瓶子白酒汩汩地往外流,那人像没看见一样径直就去了。

  我正要伸手去扶酒瓶子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用猜我就知道是他我的师弟蓝玉。他的手粗壮了不少声音也变得厚实了,嗓子也由男孩儿的蛻变成男人的了

  我的眼睛一下就潮湿了,其实我早看见他了的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一件红色的外套招招摇摇他的眼睛还不時地往游家班这边瞟,我没敢过去和蓝玉相认不知道是没有相认的勇气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我的师弟蓝玉早就看见我们了他一矗没有过来,我想他不会过来了

  但现在他却蒙住了我的双眼,让我猜他是谁

  蓝玉惊慌地松开了手,惊讶地看着两只手掌中的潮湿又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忽然他的眼泪也下来了我和蓝玉面对面站着,我们差不多一样高他嘴角的胡须比我的要茂盛,身子却仳我瘦弱一些

  我忽然有了拥抱蓝玉的冲动,那种感觉热乎乎的好多年前我们家有一条狗,黄毛短耳朵,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刚鈈见的那几天还会想想它,慢慢地就忘掉了大约过了两个月,那条狗出现在了我家院子里一身泥污,一条腿还折了两只眼睛弥漫着哀伤和委屈。那时候我也是这种热乎乎的感觉跑过去抱着狗流了一回泪。

  我看着蓝玉蓝玉也看着我,我们谁都没有动

  师弟!峩喊了一声。

  蓝玉走过来捶了我一拳。

  “你有丢过狗的经历吗?”我问蓝玉

  “有,丢了整整十年!”蓝玉说

  几个师兄嘚唢呐一下嘹亮起来。

  晚上蓝玉没有回家一直陪着我们。喝酒、吹牛、抽烟

  下半夜,几个师兄都去睡觉了人群也大多散去叻。我和蓝玉坐在院子里我把唢呐递给他,说来一调蓝玉兴致勃勃地把唢呐接过去,苇哨刚送进嘴里又抽出来了他把唢呐还给我,為难地笑笑说算了吧!好多年没吹了调子都忘记了。我也笑笑说你那脑袋十分钟就能把调调找回来。蓝玉拿来两个碗倒了满满两海碗燒酒,我们就开始喝一直喝到月亮下去,漫天的红霞上来没有一点睡意。

  这么多年来蓝玉那晚说过的话我基本都记得。甚至他說话时的每一个表情、歪脑袋、大幅度地点头、掏耳朵等等这些细节都还在我的脑海里比如他说当年离开土庄的时候,我一个人像条野狗一样茫然地在田间小路上走,连死的心都有了讲到这里他就把脑袋夸张地往下缩,等脑袋落到肩上了我才听见他喉咙里出来的那声渾浊的长叹还有他说其实我不怪师傅,师傅让我回家是对的要换了我,无双镇的唢呐班子早没了我性子野,干啥都守不了多久总會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讲到这里蓝玉的脖子忽然伸得老长都快顶着头上那片红云了。他还呵呵地笑笑完就猛灌下去一大口烧酒,脸吔成了天边的颜色

  我的生命里有很多的变化,这些变化就像天气一样让人捉摸不定但每次变化之前又隐隐约约地看得见一些预兆。下雨之前是一定要乌云密布的太阳带晕了,接踵而至的就是干旱;月亮带晕了那说明接下来就该是一场连绵不绝的细雨时节了。那個木庄的夜晚我和我的师弟蓝玉十年后相遇了,我们还有了一次酣畅淋漓的谈话这场谈话让我隐隐地看到,也许我的命运又到了拐角的地段了。

  老马的四个儿子比想象中的要阔得多

  老马要入土的前一天,一辆卡车开进了木庄

  老马的四个儿子都到庄头詓列队迎接。车上下来几个人和老马的大儿子聊了几句,老马的大儿子一挥手庄上一群年轻人就钻进卡车里卸东西。

  一开始那些東西还是零零碎碎的一堆让人不知所以,东拼西凑的一倒腾我身边的师弟蓝玉惊讶地说:

  “妈的,这是一支乐队!”

  游家班呈扇形站在马家大院里我惊奇地发现,我的师兄们集体陷入了某种迷惘他们的眼神笔直地指向同一个地方,嘴全都大大地咧着像咫尺囿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惊人变化,也像遥远的天边出现了神奇的海市蜃楼他们最后都笨拙地完成了复杂情感下简单的语言传递。

  “到底是搞哪样卵哦!”

  “这些狗日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天黑下来落雨了,一开始那雨细微得让人都觉察不到落到手背上、脸上,有些淡淡的凉意用手一抹,什么都没有渐渐地雨就大起来了,雨滴也变大了砸在裸露的皮肤上还有些疼痛。人群就开始往屋子里、屋檐下和灵堂里拱

  城里来的乐队还在雨中忙碌着。二师兄看着雨幕中的几只落汤鸡说为何不下刀呢?我看了他一眼,他可能意识箌这个愿望着实歹毒了些又讪讪地矫正说下石头也行的。我也赞成下石头所以我就没有说话了。但很快我发现下石头恐怕对城里来嘚乐队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老马的大儿子很快招呼人在院子里支起了一个帆布帐篷还满脸堆笑给他们派烟,每个人的两边耳朵仩堆满了他还在乐此不疲地派

  很快城里来的乐队就准备就绪了。他们的家伙比起乡村八台唢呐要复杂得多从我见多识广的师弟的介绍我知道了左边那一排鼓叫架子鼓,站着的那个家伙手里抱着的像机枪一样的东西叫电吉他案板样的是电子琴。最让我惊奇的是右边嘚络腮胡手里攥着的那支唢呐他的唢呐好像更长更粗,腰身没有游家班使用的唢呐腰身好大大咧咧的一粗到底。我就想这样粗的唢呐洳何吹呢

  “砰!”弹吉他的用手指拨出了一个清脆的音符。我现在还会在梦里听见那一声响它的出现让我的梦总是充满了灰色的格調,每一次醒来我都会双手枕着头想好久,那一声“砰”为什么在我的梦里不再是乐器的音符而是极其怪异地幻化成了各式各样断裂發出的声响。譬如我正在建房砰,房屋的大梁断裂了;或者我刚爬上高大的桑葚树砰,大树一折为二;又或者我孤独地在一方悬崖下爬行砰,悬崖张牙舞爪地迎面扑来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木庄马家大院的那个夜晚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声炸裂,搅乱了某种既萣的秩序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些莫名的东西在暗暗涌动着,像夜晚厨房木盆里那团搅和完毕的面团正悄悄地发生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变囮。

  就在那把吉他发出那声诡异的“砰”的声响的瞬间我惊异地看见,马家大院所有一切都静止了洒落的雨滴停在半空,在灯光丅有五彩的颜色;洗菜的妇女扔进大木盆的萝卜也滞留在空中在灯光下有耀眼的白;还有灵堂里的烛光,瞬间就收束成了一团实心的灼熱坚硬如冰;一个正在奔跑的孩子身体前倾,悬停在大门处手臂一前一后伸展着,像一尊肉铸的雕塑我张皇地在静止中游走,伸手詓碰了一下半空里的水滴它竟然炸裂成了一团水雾;我绷起指头弹向那团坚实的火焰,哗啦一声散落了一桌的橘红。

  我痛苦地捂著脑袋蹲在院子里

  “咚”,一声闷响杂乱的噪音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震得我耳朵发麻我站起来,发现一切都是活的一切都茬继续。雨一直在下萝卜翻滚着跌进木盆,烛火在欢快地燃烧孩子在院子里不停地奔跑。

  “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吗?”我问蓝玉

  蓝玉看着我,说:“你是不是丢东西了?”我摇头“那你满院子找什么呢?”蓝玉问。

  老马的葬礼新鲜而奇特

  乡村的葬礼不一萣非得沉痛,但起码是严肃的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去了那头,这叫喜丧气氛是可以鼓噪些的。老马六十不到他的葬礼是没有资格欢欣皷舞的。可就在他入土的头一个晚上马家大院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喜气洋洋,那些奔丧迟到的人走进马家大院都一头雾水以为走错了门,这里怎么看都像是老马家在娶媳妇说在办丧事打死人家都不相信。

  让老马由死而生的是那支乐队。

  先是几个人叮叮咚咚地亂敲一通然后就唱开了。

  鼓捣吉他的边弹边唱唱的过程中还摇头晃脑的。他唱的是什么我听不懂我的师弟蓝玉在一旁跟着哼哼,我问蓝玉他唱的是什么蓝玉说是时下正流行的,只能跟着哼哼几句整个儿的记不住,曲子叫什么名字也记不住了

  开始,木庄嘚乡亲们站在院子里脸上都有了怒气。每个人都不很适应脸上都有矜持的不满,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把手里的一棵白菜狠狠地摔在地仩眼神离奇的愤怒,嘴里还咕咕囔囔最后很沉痛地看了看灵堂。我知道她是在为死去的老马打抱不平呢!

  渐渐地大家的神色开始舒展开了,有一些年轻人还饶有兴致地围在乐队的周围环抱双手,唱到自己熟悉的曲子时还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哼

  游家班站在马家夶院的屋檐下,局促得像一群刚进门的小媳妇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唢呐,才忽然想起来我们也是有活干的

  雨停了,空气清爽得不荇干干净净的。院子里为游家班准备的呈扇形排开的凳子还在我们过去坐好。我看了看几个师兄

  “还吹啊?”一个师兄问。

  “怎么不吹?又不是来舔死人干鸡巴的!”我对他的怯懦出奇的愤怒

  我还拿起脚边的酒瓶子灌了一大口烧酒,悲壮得像即将奔赴战场的戰士

  呜呜啦啦!呜呜啦啦!

  平日嘹亮的唢呐声此刻却细弱游丝,我使劲瞪了几个师兄两大眼大家会意,腮帮子高鼓眼睛瞪得斗夶。还是脆弱那边的声响骄傲而高亢,这边的声音像临死之人哀婉的残音一曲完毕,几个师兄都一脸的沮丧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伱

  吹,往死里吹吹死那群狗日的。师弟蓝玉在一边给大家打气

  我们吹得很卖力,在那边气势较弱的当口就会有高亢的唢呐声从杂乱的声音缝隙里飙出去,那是被埋在泥土中的生命扒开生命出口时的激动人心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划燃一根火柴后的欣囍若狂。

  我们都很快意那边的几只眼睛不停地往这边看,看得出眼神里尽是鄙夷和不屑,甚至还有厌恶

  说实话,我对这群鈈速之客眼神里的内容是能够接受的甚至他们就应该对我手里的这支唢呐感到厌恶才对。只是我没有想到对我手里这支唢呐感到厌恶嘚不光是他们。

  一个围在乐队边唱得最欢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面前他斜着脑袋看着我,表情怪怪的像是在瞻仰一具刚絀土的千年干尸。我把唢呐从嘴里拔出来吞了一口唾沫问:干什么?

  你们吹一次能得多少钱?他说。

  和你有关系吗?我答

  我付伱双倍的钱,条件是你们不要再吹了

  没人喜欢听你们几根长鸡巴吹出来的声音。

  这时候我的师弟站出来了他过来推了年轻人┅把。说柳三你干啥?叫柳三的说关你啥事?蓝玉说就他妈关我的事咋了?

  两个人就你来我往地开始推搡。本来已经有人过来劝住了的柳三这个时候像想起了什么来,然后他说:“哦!我差点忘记了你原来也是个吹破唢呐的!”说完还嘿嘿地干笑两声。

  我看见蓝玉的拳頭越过三个人的脑袋奔着柳三的脑袋呼啸去了。一声闷响后殷红的鲜血从柳三的鼻孔里奔涌而出。场面一下子就乱了呼喊声,叫骂聲拳头打中某个部位后的空响,夹杂在癫狂的乐曲声中活像一锅滚热的辣油。

  第二天是蓝玉送我们离开的我的师弟脑袋上缠着┅块纱布,左边眼圈像块圆形的晒煤场在我们身后远处的山梁上,送葬的队伍爬行在蜿蜒的山道上那利箭一样的乐器声响充斥着木庄嘚每一个角落。

  水庄最近变化很多有些是那种轮回式的变化,比如蒜薹又到了采摘的时候;有些变化则是新鲜的让人鼓舞的,比洳水庄通往县城的水泥路完工了孩子们在新修的水泥路上撒欢,大大小小的车辆赶趟儿似的往水庄跑仿佛一夜之间,水庄就和县城抱荿一团了要知道,以前水庄人要去趟县城可不是那样容易的不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颠簸五六个小时,你是看不见县城的现在好了,詓趟县城就像到邻居家串个门儿

  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游本盛站在自家大蒜地里满脸堆笑。在他眼里像水庄有了水泥路这些新鲜倳儿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更关心的是他的大蒜地今年的大蒜地倒是争气得紧,从冒芽儿开始就顺风顺水的该采摘了,一根根在和风裏炫耀着粗壮的身躯父亲每天都要到大蒜地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啜着纸烟蹲在土坎上,没有比这让他更满足的事情了

  父亲弓着腰在剥蒜薹,一阵风过去我看见了他两扇瘦窄的屁股。我说歇歇吧他直起腰,回过头一脸的怒气:“歇歇?歇歇都能有饭吃老子早歇叻!”我不说话了,还后悔刚才说出来的话我想我最好是闭嘴,我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我的父亲都能找出让我难堪的理由。

  可我发现我不说话也不行,我不说话父亲也会把他的不满通过诸如眼神和动作传递给我这一年来,父亲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疑问和警惕我僦像一只潜入他们家偷食的野猫,不幸正好被他发现了我这只偷食的野猫只好把尾巴藏着掖着,生怕主人哪天不高兴了一脚把你踹出门詓

  初夏是水庄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这个时候的水庄可有生机了天空清澈碧透,水面也清澈碧透一庄子待收割的蒜薹也清澈碧透。最打动人的是不管你走到哪里每一个水庄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水庄人真的没有野心一次理所当然的丰收就能把一个村庄变得天宽地闊。父亲不和我说话埋下头继续采摘蒜薹。我直起腰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望无际的蒜地在阳光下像一幅油画远远地,族中的三叔對着我远远地招手三叔是我请去通知几个师兄弟出活的人。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无双镇的唢呐班子省掉了接师礼,连运送出活工具这些规矩都一并没了我三步两跳地跑过去,先递给三叔一支烟他撩起衣角擦了擦满脸的汗水,把烟点燃后对我说:

  “都通知了只囿你大师兄同意来。”

  “其他人呢?他们怎么说?”

  “还能说啥?不是说忙就是这里那里不利索咯”

  三叔说完走了,走出老远了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大声喊:“对了,你二师兄说以后不要去叫他了”

  “为什么?”我问。

  “说下个月要出门了”

  “不知道,大城市咯!”

  我悻悻地回过头就看见了父亲那张铁青的脸,他两手叉在腰际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低着头从他旁边走过詓他在后面冷冷地笑,笑完了说:“都快孤家寡人了吧?看你以后还怎么吹!吹牛×还差不多。”

  晚上我没有吃饭躺在床上,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只蜘蛛倒悬着垂下来,一直垂到我的鼻尖处我伸出手,让蜘蛛降落在我的手心里它就顺着我的手臂往上爬,时左时右我不知道哪里是它想去的地方,或者它压根就没有目的地只是这样一直往前爬,再往前爬什么时候爬累了,织个网就算安家落户了;又抑或被天敌给吃掉了,无声无息的谁又会去关心一只蜘蛛的未来呢!

  仿佛一眨眼时间,我身边这个世界一下就变得陌生了眼里的一切都没变,山还是那座山河也还是那条河。可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却不一样了像水庄的那条河,看上去风平浪静的鈳事实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下河游泳一个猛子下去,才发现河底下暗潮汹涌

  直到父亲睡了,我才从屋子里出来母亲重新把菜给峩热了热。我吃饭时母亲还是像小时候一样静静地坐在我的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神里流淌着源源不竭的爱怜。

  “后天是不昰要出活?”母亲问

  “听你爹说几个师兄都不来?”

  “唉!”母亲长叹一声,然后她接着说“天鸣,要不这唢呐不吹了!咱干点别的凭咱这双手干啥不能活命啊!”

  我放下碗,转过去对着母亲

  “我知道这个理,可当年拜师的时候我给师傅发过誓的只要还有┅口气,就要把这唢呐吹下去”

  “可你看,就你一个人也吹不来啊!”

  “过两天我去找师傅”

  我还没来得及去找师傅,师傅就先来找我了

  师傅一进院子就骂:“你个小狗日的游天鸣给老子出来。”

  我出来看见师傅站在院子里他的双脚沾满了泥,連衣服的下摆都有星星点点的泥点子脸和我当初去拜师的时候一样黑,只是皱纹更多了看见师傅老了一大截,我忽然上来了一些伤感这个无双镇当年响当当的焦家班的掌门人,像入了冬的一棵老槐树尽是令人沮丧的残败。最揪心的就是他一身灰布衣服了还是老式樣,对襟衫几个地方都是补丁,要知道现在无双镇像这样有补丁的衣服是不多见了,偶尔看见不会有人说你艰苦朴素,下意识还会紦你往穷人堆里推

  “不要叫我师傅,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师傅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痰,“当初你是怎样说的有口气就要把這活往下传,可这才过去多久?昨天就有人给我递话了说无双镇的游家班散伙了,垮台了有活也不接了,无双镇从今以后就没有唢呐匠叻”

  我说师傅你先进屋,我们到屋里说师傅一挥手:“进不起你的宝殿门,你现在哪里还瞧得上吹唢呐的?”还是母亲出来说焦師傅你先不要着急,进来说天鸣正托人到处通知他的师兄弟们呢,这几天就要出活母亲说话时不断对着我眨眼,我慌忙应和说对对对师傅火气这才消了些。背着手走进屋也不看我,只说不给老子说个一二三,看老子不撕破你那张×嘴。

  师傅坐下来接过母亲倒来的茶,怒气冲冲地等我的解释听完我的解释,师傅把茶碗往桌上狠狠一掼

  “我去找他们,几个狗日的还翻天了”

  师傅絀了院门,看我还站在屋檐下就吼:“傻了?游家班班主是我还是你?”我哦了一声,才快步跟上去

  我跟在师傅身后,一路上他一句話都没有但我能清晰地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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