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印章变形缩水有三十二年左右的算古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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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2:清明上河图之谜
这个人光看眉眼不算英俊,但五官特正,很像是电影里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党员,一看很容易心生好感,难怪能蛊惑这么多人相信他的什么气功。
我刚要开口说话,戴鹤轩抬起手来:“我今日早上心血来潮,起过一卦,主有客远来。两位既然是客,不敢不敬香茗。”他话音刚落,就有穿着旗袍的女弟子端来两杯茶和一杯白水过来。
我和药不然捧了茶杯在手,都没动。戴鹤轩拿起白水,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解释道:“老毛病啦,得按时吃药。”他也不拧开盖子,就把瓶子直接对着茶口磕了磕。磕了几下,突然“啵”的一声,一粒药片不知怎么倒出来的,直落入水中,很快融化。
我和药不然面色如常,丝毫没被他这一手“特异功能”给吓到。这种作派在江湖上叫作孔雀开屏,意思是善于装腔作势,专门用来糊弄老百姓的。这种不开盖就能倒出药片的技巧,如果是魔术师来表演,大家全都哈哈一笑;可一旦冠以气功大师的名头,却搞得神乎其神,真修成了正果似的。
我们俩目光里带着几丝讥诮,戴鹤轩大概也看出来了,没再继续表演,放下水杯袍袖一甩:“你们是来替黄烟烟求情的?”
“是的,我们希望您能撤回起诉。”我先投石问路。
戴鹤轩弹了一下衣角,微微抬起下巴:“你们可曾了解过黄帝内功?”我一下子没跟上他跳跃的思维,愣了一下才答道:“只是听说过。”戴鹤轩双手一抱,虚空作了一揖,特别严肃地说道:“黄帝内功,是我潜心几十年研究黄帝内经创制出的一门气功,可以延年益寿、祛病消灾、开发奇经八脉,点通天眼,开发出人体潜藏的特异功能。”
我敷衍地“嗯”了一声,戴鹤轩却继续喋喋不休道:“这一门功法,其实练的不是身体,是心境,最讲究心态平和。怨不积,恨不累,海阔天空,才能海纳百川。我修炼了几十年,于俗世恩怨早就看淡了——这件事,只要黄小姐给我当众道个歉,我就不追究。至于赔偿,我想区区一件汝瓷,五脉也赔得起。”
我和药不然对视一眼。看来这位气功大师真是会睁着眼说瞎话,前面还装云淡风轻,突然就变成一副无赖嘴脸,偏偏还说得大度无比。
让烟烟开口道歉,那是绝对行不通的。且不说她的牛脾气,明明是这厮起了色心,凭什么还得反过来跟他道歉?换了我也不能接受。我权衡再三,开口道:“烟烟脾气不好,遇事容易起急。戴老师你们两个可能都误会对方了。她还年轻,就请您高抬贵手吧。”
我已经尽量说得委婉了,戴鹤轩却怫然不悦:“你们把我戴鹤轩当什么人了?好色的登徒子?我告诉你们,我这内功可以沟通宇宙,就算是亲传弟子,都不轻易让渡。我念在黄小姐是故人之后,根骨也不错,好意帮她洗髓伐毛,引她领悟大道。可她非但不领情,还大打出手,要是连个道歉都没有,会扰乱我的心境,日后修行会有心魔。她这不是害我的性命吗?”
戴鹤轩说着这些荒诞话的同时,表情偏生格外肃穆,真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不知道是演技还是他自己就这么觉得。难怪黄克武毫不客气地评价他是个变态,这就是一看武侠小说走火入魔的疯子。我耐着性子又说道:“您和刘老、黄老是旧识,又曾是同事。希望您念在二老的面子上,就此揭过吧。”戴鹤轩却不屑地撇了撇嘴,摸着自己的鼻梁骨道:“别跟我谈什么面子。我被这个小姑娘砸了鼻子,坏了面相,已经没什么面子了!你们还有点别的解决方案没有?没有就别浪费我的时间了。”
这个结果,倒是没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戴鹤轩是那么讲道理的人,也就不会干出这种烂事了。我从怀里掏出大齐通宝,轻轻搁到桌面上:“那么这样东西,不知能否弥补戴老师您的损失?”
“缺角大齐通宝?”
戴鹤轩本来是懒散地斜靠在椅子上,一看这钱,他眼睛陡然一亮,俯身就要拈起来细看,我却伸开手掌,把它扣在桌面上。他不动声色地把手臂收了回去,继续装成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不愧是五脉,底蕴就是丰厚。这东西古泉界找了几十年,想不到一直藏在黄老爷子手里。”他说话时把表情掩饰得很好,可我还是捕捉到了他双眼中的一丝贪婪,看来他对这枚铜钱极有兴趣,这是个好消息。
“汝瓷传世尚有七十余件,而大齐通宝世传只有两枚,物以稀为贵,是否足够抵偿这次的风波了?”我暗暗点了一句他的汝瓷不过是赝品,我这枚钱可是货真价实。
戴鹤轩低头抚摸自己的长指甲,陷入沉思。过了一阵,他抬起头来,露出诡异的微笑:“黄老爷子之前没跟你提过?我籍贯是杭州,戴熙正是我家先祖。这钱本来就是我家所藏,不知怎么流落到黄老手里了。所以这不该叫抵偿,而是叫物归原主才对。”
戴鹤轩居然是戴熙的后人,这倒是大出我的意料。可他这个说法,却实在有点强词夺理。按照古董界的规矩,没人能对一件古董拥有无限所有权,哪怕是传家之宝,只要中道失传,那么这东西与这家便再无关系。大齐通宝在清末被戴熙收藏,可戴熙死后它就失踪了,这东西再度现世,戴鹤轩是没权利去主张归属的。
不过抵偿也罢,归还也罢,只要能用这枚铜钱换回烟烟的自由,什么名目并不重要。戴鹤轩跟黄烟烟没那么大的仇,是拿一枚稀世珍宝,还是出一口无关紧要的恶气,这个选择题对他来说,并不难做。
“怎么样?”我追问他。戴鹤轩歪了下脑袋,语气感慨:“自从戴熙自尽、大齐通宝失落以后,戴家家道中落。当初我在北京还曾拜托黄老,请他留意市面上的动静,好寻回此宝完成祖先夙愿。黄老一直说找不到,原来他早就暗中完成了我的心愿,这是想给我个惊喜呀。”
这就隐隐有点指责的味道了,难道他既想要这钱,又不想搭人情?我双手抚在膝盖上,有些紧张。我现在手里唯一的筹码,就是这枚铜钱,可不要节外生枝。戴鹤轩感慨完了,双手在胸前一运气,慢慢压下丹田,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哎,算了。我们修道之人,不该计较这些俗世的细枝末节。黄老肯把这钱送还给我,那就是天大的情分,我自然也不会为难他的亲生孙女……”我正要接口,他眉头一挑,又补充道,“……只要这东西真是我戴家遗物。”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一愣。“亏你还是五脉中人,这都不懂。你们随便拿件东西过来,我就得信?总得验验真假吧?”
这个要求在情理之中。我把铜钱拈在手里,递给他。戴鹤轩似乎不情愿和我有肢体接触,皱着眉头把钱拿过去,随后拿手帕擦了擦手掌。戴鹤轩打了个响指,很快就有弟子送来一把玳瑁纹的放大镜。他拿起放大镜端详了一阵,突然发出一声冷笑,把铜钱扔了回来。
“黄老爷子是不是欺负我太久没在古董界混,故意拿这么一枚赝品来考验我啊?”
“这怎么可能?”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是用来换烟烟的筹码,怎么可能拿一枚假货?戴鹤轩把放大镜递给我:“你自己看看那个‘通’字吧。”在放大镜下,我能清楚地看到大齐通宝的细节。这一枚钱宽缘,平背,正面四字钱文清晰可见,边缘齐整。可是位于方孔右侧的“通”字,它的走之边朝钱币外廓方向偏斜出一道细浅的凸起,好似是写字时笔画多写了一道似的。
戴鹤轩只要不提气功话题,整个人就显得特别精明:“大齐通宝是李昇开国用的钱,以精致严整而著称,居然出现这样的纰漏,岂不荒谬!而且钱币不是书法,它是用模子铸成,千币一面,怎么会有其中一枚无缘无故多出一笔?”
戴鹤轩连珠炮似的追问,我低头不语。黄克武不可能骗我,但戴鹤轩说的这些,却都是实打实的证据。我一时无从反驳,药不然在一旁着急地几次想张嘴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这钱呐,还没我手里这放大镜值钱呢。”戴鹤轩把放大镜拿回去,钱扔还给我,得意洋洋地说道,“我虽然早就离开学术界了,但这点小伎俩还是识得破。我看你们也别忙活了,简单点。她不道歉也成,跟我学三个月气功,我什么时候教腻了,就把她放回来。”他终于露出了流氓嘴脸,我腾地火了,大声喝道:“姓戴的,你别欺人太甚!”
戴鹤轩稳稳坐在椅子上,双手一摊:“先派个小姑娘来砸我的鼻子,又派两个愣头青来拿假货糊弄人,被揭穿了就恼羞成怒,现在反倒说我欺人太甚?你们五脉可真出息嘛!”
“你可是长辈,请自重!”
“既然知道我是长辈,那就该换你们长辈来谈。”戴鹤轩说到这里,忽然歪了歪头,笑道,“哎,我想起来了,你们五脉如今一脑门子官司,家里的几位长老四处灭火,哪还顾得上管这种小事啊。”
我心中怒火越加旺盛,这个不念旧情的家伙袖手旁观也就罢了,居然还冷讽热嘲。戴鹤轩一点也不介意我的目光,继续喋喋不休:“想不到刘一鸣谨慎一世,居然栽到了《清明上河图》身上。啧啧,当初我就说那东西有问题,可惜他不信。现在他让你来找我帮忙,有说过要承认错误的话吗?”
“没说过。”我回答。话一出口,突然觉得袖子被人扯动,我低头一看,药不然一脸无奈地看着我。我暗叫不好,再一抬头,看到戴鹤轩正狡黠地盯着我,唇边浮现出一丝阴谋得逞的诡笑:“果然,你来南京找我,不是为了黄小姐,是为了《清明上河图》吧。”
我顿时明白过来,中计了。戴鹤轩这是浑水摸鱼之计,先云遮雾绕扯了一堆内功,再故意拿话挑逗我的怒气,让我心神一乱,然后突然从黄烟烟的话题跳到《清明上河图》,轻而易举就钓出了我的真实意图。
我尴尬而狼狈地站在原地,心中悔恨不已。戴鹤轩突然仔细端详了一下我,眼睛忽然一亮:“哎,我刚才都没注意到,你不就是那位打假英雄许愿嘛。”我这才想起来,进门以后,他一直连自我介绍的机会都没给我们。
认出我的身份以后,戴鹤轩的态度有所转变。不过我猜他与其说是热情,倒不如说是好奇。任何人看到一个几乎毁了整个五脉的人此时还替五脉办事,都会充满好奇。
戴鹤轩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如今可是名人呐,以一己之力单挑五脉,大义灭亲,踢破《清明上河图》的真伪,发誓要还古董市场一片晴朗的天空,新闻标题都给你捧到天上去了。闹腾成这样子,刘一鸣居然没把你开革出门,反而把你派来南京,他的胸襟可不小。”他的话,就像是竹篾子一样扫在我脸上,划出一道道的血痕。
戴鹤轩道:“你对《清明上河图》的分析我看了,还算言之有物,只是未臻化境,只能说是犀利,尚未完全切中要害……”说到这里,戴鹤轩停口不说了,双眼眯起来。
我心中狂跳,关于《清明上河图》,他果然知道些什么!
我正要发问,戴鹤轩一挥手,自顾自掐指算了算,一拍大腿:“我早上起的那一卦,卦象本来是恶客上门,可其中又隐伏着一重变化。我本来看不懂,现在可算是明白了,原来是应在你这里——得啦,你把钱给我吧。”
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迟疑地把那枚假钱递给他。戴鹤轩双指一夹,眼睛微眯:“拿假钱来糊弄我,我本该把你们赶出去。但既然卦象如此,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姑且就用这枚假钱,换给你一个机会吧。”
“机会?”
“我给你一个赌斗的机会。你赢了,我如你所愿;你输了,原路返回。”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得沉声道:“怎么赌?”
戴鹤轩呵呵一笑:“别紧张,我不会拿气功来对付你,胜之不武。咱们就用古董界的规矩来赌斗。如何?”
“好!”他的提议,正中我的下怀。
戴鹤轩缓缓起身,朝着二楼台阶做了个手势:“请。”我和药不然对视一眼,跟着他朝二楼走去。上了一半台阶,戴鹤轩忽然转过头来,对我笑眯眯地说道:“小许呀,我那一卦里,还有个登天梯的征兆,说明你跟我们戴氏黄帝内功很有缘分,不考虑入我门下么?以你的根骨和悟性,将来一定能有一番成就。”
“不必了,我是无神论者。”我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无神论又如何?气功本来就不是鬼神之说,而是沟通宇宙、参悟终极真理的手段。国外好多科学家,也都纷纷来函,和我探讨相对论呢。”
戴鹤轩一进入气功模式,整个人就开始神经起来。我也不招惹他,只是敷衍地应付几句。我们来到二楼,放眼一看,发现这里没有隔间,而是一片轩敞宽阔的大厅,厅前牌子写着三个大篆:“稽古轩”。大厅里摆放着各色古物,从瓷器、木器到青铜器,琳琅满目,都用玻璃罩罩起来,旁边还搁一个黄澄澄的铜牌解说。我估计这里就是戴鹤轩的私人博物馆,里面放的都是他的收藏。屋子四面窗户都挂着厚纱藏青窗帘,所以光线不亮,十分安静,只有低沉的嗡嗡声传来,应该是配套的空调。
我扫视四周,看到其中一个橱窗里是空的,牌子还没撤掉,上面写着汝瓷香炉云云。看来烟烟上次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出的手。药不然冲我做了个鄙视的手势,意思是周围几件瓷器没一件真的。
大厅里最醒目的,是尽头一面特别宽阔的墙壁,高约三米五。贴墙镶嵌着一个大方木陈列架,墙体木质黄中带着一点浅绿,纹路淡雅匀称,隐有金丝浮现。整个木架子隔成大约三十个正方格子,好像一面贴墙竖挂的围棋棋盘。在这个陈列架上,每一个格子里都放着一件古董。古董的种类繁多,有紫铜的香炉、茄皮曲颈花插、檀香木盒、荷叶茶盏、玉佛雕像,有紫砂茶壶,也有描金方尊,还有青花笔海,真假姑且不论,杂得是真够可以,可谓是五花八门。
我收回思绪,直接问他道:“怎么赌?”
戴鹤轩用他长长的指甲一指这木架子,微微一笑:“百步穿杨。”
“百步穿杨?”
“你们北京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射覆。”
我和药不然眉头都是一颤,没想到戴鹤轩居然挑选了这么一个出奇的方式。
所谓射覆,本来是指中国古代的一种游戏,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让人猜里面是什么东西。不过在古董圈子里,这个词代表了一种赌斗的手段——赌主在桌子上摆出几件古玩,少则五六件,多则二三十件,谓之“摆阵”。请射覆者远远站开,以一炷香为限,隔空挑出这些古玩中最贵或最古的一件,或者是其中一件真品或唯一的赝品。这个挑选的题目,由赌主来定。
这本来只是个考校眼力的余兴游戏,后来慢慢演变成了一种赌博方式,古董圈子不是武林,没那么多生死决斗,碰到无法调节的矛盾,就用这种方式一决胜负。这种赌斗和斗口不一样,斗口是在近处仔细观察,验的是真假,实打实要靠鉴定水平;而射覆却只允许你只站在远处看,不能靠近,更不能触摸,所以直觉、记忆力、眼力和经验都同等重要,难度比斗口更甚。
正因为站得远,看得不清,所以往往胜负的关键因素不是古物,而是心理。比如说吧,赌主摆出两件来,左边青花瓷碗,右边一管兔毫毛笔,让射覆的猜猜其中最贵的是哪件。按照常理,自然是前者比较贵,但难保后者不是什么有来历的出处,赌主会不会利用射覆者隔得远无法仔细检验这个劣势,故意挖了个坑等着你?再往深了想,人家是不是唱的空城计,故意来这么一出兵不厌诈?这么一路想下去,没完没了。
这只是两件古玩,瞎猜还有五成的概率。一般射覆都是十来件甚至二十多件一起摆出来,到那个时候,你不把摆阵人的心理琢磨透,就一点胜算都没有。
所以也有人说,斗口斗的是器、是技,射覆射的却是人、是心。
北京从前有过一位八旗子弟,叫作郝人杰,人家都叫他眼钉子。他有一个绝技,走过古董铺子,只要扫一眼,就能说出其中真品赝品,各自作价几何,比老师傅看得都准。卖古玩的一见他来,都赶紧用布帘把店铺挡上,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大街净”。他先后参加过几十回射覆,未尝一败,就连京城里的许多老行家都曾栽在他手里,靠的就是能看透人心的犀利眼力。后来郝人杰有一次玩射覆,他的对手摆阵时偷偷做了个暗格,他本来射准了,结果人家暗中给调了包,郝人杰不知内情,以为自己错了,一口血喷了出来,自信心全垮了,从此一蹶不振,那眼力就再也不灵。
我收回思绪,望向戴鹤轩这个陈列架。上头摆着三十件古玩,射覆里算是多的了。好在这阵中种类繁多,古玩几乎没有重样的,差异大,相对好猜一些。如果三十件古玩一水全是景德镇的瓷器,那我就直接认输了。
戴鹤轩拿出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兴致勃勃地说:“我浸淫气功十几年,已经好久没跟古董界的朋友们切磋了,今天就回归传统,用香不用表。”然后他在地上用手势划了一条线,“你就站这儿吧。我也不出偏门题,这个陈列架里,请你射出其中最贵的一件,一炷香的时间,挑对了就算你赢——久闻你破过佛头奇案,这次看看是不是言过其实。”
我站到线上,嘴唇紧抿。药不然站到我背后,悄声问道:“哥们儿,这可不容易,你行不行?”我心里没底,但面上却绷着,说不用你操心,我没问题。药不然耸耸肩,往后退了几步。戴鹤轩把香点着,一缕幽烟袅袅而起,整个展厅立刻变得静谧幽远起来。我瞪大了眼睛,朝那边看去。我的视力不错,戴鹤轩那条线也不算划得很远,我基本上能看清那三十个物件的样式、纹饰,质地和上面的个别题字也勉强能看到,再细就看不出来了。
一炷香的时间大约是十五分钟,也就是说我每三十秒要看清一样东西,心理压力是相当大的。射覆者射心,果然是名不虚传。我连忙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一件件看过去。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位于木架右上角的一尊青花山水人物纹笔海。这东西的光泽含而不露,白釉上泛起一点点青色,上头绘着山水,柳树已现枯枝,一旁松柏却依然枝繁叶茂,这画的应该是深秋景致。这东西看起来应该是清中期的,不是雍正朝就是乾隆朝。我飞快地给它估了一个价,然后去看第二件。
第二件是一个微胖的扁铁盒子,有一个托架让它竖起来。盒子应该是铁皮的,四角包着银边,盖子上还有勾勒均匀的几何图案。这是个银边烟盒,里头的高度恰好能摆好一排香烟。这玩意若不是民国货,我把药不然脑袋拧下来,根本值不了多少钱,直接划掉。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古玩种类多的好处就在这里,彼此之间差异很大,有些东西可以直接排除掉,省掉不少心。
我飞快地移向第三件,这是个犀角雕的杯子,造型古朴,杯子外壁雕的是一幅山居图,卷藤纹、植株和山中奇石雕得十分精细,刻痕深峻,边角圆润,刀功精湛无比。我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一种厚重的气势涌过来。这东西我猜大概是明代晚期的,这种叠层的雕刻技术是典型的明风,而且要到明代晚期海禁开放,犀牛角这种材料才会大量流入中国。我扫了一眼雕纹的包浆,小童、树藤、山石、大树的表皮都覆着黑褐色包浆,含蓄而幽邃,我相信自己的眼力肯定没错。
不知为何,我一看到那大树,脑子里忽然跃进一个念头。
百步穿杨?
这四个字一下子让我的思绪跑偏了。
百步穿杨,这个名字怎么听着这么熟,最近我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我摇摇头,想把这些无关的念头赶出脑海,可它偏偏飞速地运转起来。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钟爱华在给我讲述豫顺楼大战时,曾经提过这个名号。当时在斗珍会上,七家商号为了钳制黄克武,各出高手赌斗,其中有一项,就叫作百步穿杨。
射覆是个雅词儿,只在京城流行,到了河南改成了更加直观的“百步穿杨”。但戴鹤轩明明是杭州人,又待在南京,怎么用的是河南的术语呢?难道他和豫顺楼之战也有什么渊源?这人年纪轻轻就进了《清明上河图》的鉴定组,跟他的身世背景有没有关系?
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碎片飞快地划过脑海,吸走了我大量宝贵的时间。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香已经燃了一半多。
我一时大惊,急忙收回思绪,重新去看墙上的古玩。可是那些疑问好似杂草一般,无论如何也清楚不了,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但这个时候怎么能不集中精力?如果输了,不光烟烟救不出来,只怕《清明上河图》的事也没了着落。我越想越急,越急就越定不下来心,脊背一阵发凉。
香很快就燃尽了,戴鹤鸣把手臂用力一挥:“你选好没有?”我这时候才看了不到一半,哪里选得出来,只得草草扫过一眼,勉为其难地指着那犀角雕杯道:“我选它。”
“你确定?”
“嗯……”我犹豫再三,还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把指头点了过去。
戴鹤轩把手一摊:“可惜,你输了。”
“为什么?”
戴鹤轩嘿嘿一笑,伸手从架子上把那个犀角杯取下来递给我。我用手那么一掂量,心里就凉了半截。再看那杯上的纹路,彻底凉透了。
犀牛角有一个特点,它的纵向纹路永远都是平行而展,中间绝不交错,收藏家都称之为竹丝纹,而其他的黄牛角、水牛角的纹路是交错的,如同网状。这本该是常识,我一时起急,光顾着看雕饰,却忽略了这么一个本该放在最开始的判断。
犀角牛角,虽然只一字之差,价格却是千差万别。哪怕这杯子真的是明代产物,犀角杯和牛角杯价位也差得远去了。如果我当时能再沉得住气一点,看到这个纹路,就不会犯这个低级的错误。
我眼冒金星,懊悔得几乎想一头撞到玻璃橱窗上。我为什么这么急!为什么中途走神!最后一个宝贵机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我手里滑走了。戴鹤轩见我垂头丧气,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轻人,你也别难过,这不是你运气不好。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没有丝毫胜算——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话刚一出口,我身旁的药不然突然脸色大变,抓住我的胳膊急道:“许愿,咱们走!”我站在原地没动,沉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戴鹤轩得意洋洋,把手里的那枚古钱抛了抛:“黄克武这个人,脾气是暴躁了点,但眼光和人品不会有错,他怎么会拿赝品来蒙事呢?我告诉你吧,这枚是货真价实的缺角大齐通宝,可惜偏偏你却不信。”
我的身子晃了晃,喉咙嘶哑起来:“那一道凸痕,不是伪造不精的破绽吗?”
“我若不说是假的,你怎么会那么轻易让我拿到手?”戴鹤轩笑道,“我免费给你上一课吧。这枚钱不是普通的大齐通宝,而是铁范铜试铸钱。而那条凸痕也不是假痕,那叫流铜。你知道的,铸钱是个大工程,一次就是十几万枚,所以在大规模铸造之前,必须得先试铸几枚示范用的铜钱,以检验模具是否严丝合缝。这一枚钱,显然是模具还不够精细,以致在浇范的时候,铜液顺空隙流出一截,留下这么一道钱疤。”
难怪这枚“大齐通宝”如此贵重,这就和错版人民币似的,印错了的东西比正品还值钱。
“练功之人,最讲究心胸坦荡,别无杂念。我就算让你输,也会让你输得有意义,就当是免费传功。怎么样?学到点东西没有?”戴鹤轩把铜钱搁进口袋里,还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看着他捡了便宜还卖乖的得意面孔,我几乎要吐出血来。他用这么个小手段就把我骗了。一枚能换回天大人情的古宝,却被我当成假币,只换回了一次赌斗的机会——而且还已经被我浪费了。
完了完了,烟烟救不出来了;《清明上河图》的底牌也找不到了,五脉要完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就剧烈地抽搐起来,脸色急遽变化,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药不然扶住我的手臂,另外一只手贴在我后心,让我不至于摔倒:“你的心境已乱,今天就到这里吧。”
“可是这一走,我们可就再无机会了!”我拒绝。
药不然沉声喝道:“你现在这副德性,能做成什么事?”
我闭上眼睛,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我现在心乱如麻,胸口闷得简直要窒息。射覆失败还罢了,居然还亲手把大齐通宝当成赝品拱手让人,这对我的打击尤其之大。现在我就像是清末那位射覆名家郝人杰一样,信心濒临崩溃,再勉强斗下去,百战百败。
“接下来交给我吧。”药不然拍拍我肩膀,转头对戴鹤轩道,“戴先生,射覆算我们输了。”他还是那一副嬉皮笑脸,戴鹤轩一时摸不清他的路数,眉头微皱:“你是五脉哪位?”
“玄字门,药来的孙子药不然。”药不然漫不经心地往那一站,散射出一种危险的气息。他自从进了戴鹤轩的别墅,始终保持着低调,一直到现在才主动站出来。一听这名字,戴鹤轩脸色顿时微微抽搐。佛头那件事他显然知道些内情,对这个危险分子也略有耳闻。他双手放下,摆了个防备的姿态,警惕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会凑到一起?”
药不然望了我一眼:“我们可没凑到一起,不过这跟您没关系——总之,今天我们认栽,下回再向您讨教。”
戴鹤轩转了转眼珠,似乎是心有未甘,但他看药不然的架势,似乎不答应就要动手。他吃得住我,却吃不住药不然的脾性——那可是一个连自己亲爷爷都敢出卖的狠角色,戴鹤轩一时也不敢太过强逼,便大袖一挥,故作大度道:“好,亢龙有悔,事不宜极,我随时恭候就是。”
两人不怀好意地对峙了一阵,都看不穿对方破绽,便一起客客气气地走下一楼。我思绪混乱之至,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戴鹤轩好心地说要不用气功帮我推拿一下,被药不然客气而坚决地拒绝了,一路把我拽出了别墅。
我们两个上了车,大概开出去十来里路,来到一处江堤旁边。此时已经天黑了,周围开阔寂静,一个人都没有。药不然看了看后视镜,把车子灭了火,然后把头转向坐在副驾的我。
“好点没?”
我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觉得头疼得厉害,而且胃部有轻微痉挛,有点想吐。药不然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埋怨道:“哥们儿啊,我说你也太糊涂了。那个姓戴的为什么骗了你以后,还当面把真相说出来?他是在故意羞辱你,打击你的自信心啊!要不是我拦着,那你可就彻底废了。”
“我没事。”我兀自嘴硬。药不然怒道:“没事个屁!你看看自己这副德性,失魂落魄,心慌意乱,就差没投长江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
药不然一把将矿泉水瓶抢过去,照头泼了我一脸:“我不管?我要是不管你早完蛋了!你看看你今天的表现,得有多他妈心浮气躁。犀角杯那纹路多明显,一条狗都能看出来;还有那枚大齐通宝,就算你不懂泉货,难道还不信任黄克武?这么简单的两件事,你办砸了不说,还跟我这儿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你丫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还有点判断力没有?”
面对他的突然爆发,我沉默不语。药不然没打算放过我,继续骂道:“你现在整个人呐,就跟个汽水瓶子似的,里头装的什么口味,全都让人看得通通透透,一晃还一肚子气。别说戴鹤轩,就是潘家园里随便哪个小贩,现在都能把你耍得团团转!原来那个破了佛头案的许愿跑哪儿去了?”
不知为何,我一下子想起刘一鸣当初给我的八字批语:“急而忘惕,怒而失察”。药不然没那么文雅,说的意思却差不多。无论是长辈还是死敌,居然不约而同地点出了相同的问题。我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药不然见我脸色灰白,口气缓了缓:“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你一心想找老朝奉报仇,结果把五脉给扯进危局之中,结果心怀愧疚,无法解脱,只要一想心里就难受,就没法沉下心来,跟揣着个仙人球似的坐立不安,我说的没错吧?”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我的理性告诉我不要深陷在过去的错误里,对老朝奉的痛恨,对许家的焦虑,对五脉的歉疚,三股不同而又彼此关联的情绪,绞成了一根绳子缠在我的心口,我越是挣扎,它们绞得越紧,无论如何都解不开。我跟刘一鸣在病房进行谈话以后,接受了拯救五脉的使命,利用任务的压力把这股复杂情绪强行压制在心底。可是,当我败给戴鹤轩,意识到自己的使命濒临失败以后,这股情绪一下子反弹回来,让我一下子被抛入自责和痛苦的泥沼,无法抬足而出。
先是被钟爱华设局,坑害了五脉;再被戴鹤轩所骗,失落了唯一扳回局面的机会。我这样无能的家伙,该怎么样才能赎罪?我挥拳朝着车窗砸去,拳头砸在车玻璃上,生疼无比。
药不然盯着我,把矿泉水瓶子放下:“你小子,脾气太轴,喜欢钻牛角尖,一旦进套,自己就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了。你知道吗?老朝奉让我过来帮你,就是算准了你自己想不开,得有人帮忙开解——他可真是了解你。”
“别跟我提这个名字。”我猛然瞪向药不然,目光凌厉。
“好,好,不提他。”药不然缩缩脖子,重新发动了汽车。我无力地靠在座椅上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你现在心境已经乱了,不能任由你自暴自弃下去,幸亏老……呃,幸亏我们早有准备,可以把你变回到原来的许愿。”
“又是老朝奉!停车,我要下车!”
我带着怒意要去拉车门,却不防药不然突然重重地捶了我一拳。这拳打得够狠,打得我肩窝钻心的疼。他“哼”了一声,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盘上:“本来想扇你耳光的,可那么做太娘们儿了,你丫能不能成熟点!凡事分个轻重缓急好吗!”
他见我疼得龇牙咧嘴不说话,这才恨铁不成钢地说:“这次咱们的对手,可跟从前不一样。那些海外拍卖行的实力通天,他们既然布出这么大的一个局,那么绝不会只有这点后招。说不定现在咱们的行踪,就已经在人家的监视之下。被戴鹤轩骗,最多是损失一枚铜钱;如果你还是这副鬼样子,被钟爱华和百瑞莲再骗一次的话,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到时候别说五脉,就连我和老朝奉都会被你牵连——咱们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明白了?”
我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服,但我把话在这儿说明白喽,你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不想五脉完蛋的话,就老老实实跟我走,时间已经不多了。”说到这里,药不然把车一下子停到路面,拉开车门,“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你现在就给我滚下车,抱着你的私怨坐视整个古董界洪水滔天,自生自灭。”
我没有动,但也没有回答。药不然重新握住方向盘,眼神越过我的肩膀,投向浩瀚的江面。他嘴角动了动,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至少还有得选择。”
“什么?”我转过头来,略带惊讶地看着他。可药不然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常,似乎刚才那句话根本没发生过。我盯着他,想看出一些端倪,可最终还是失败了。
“你到底跟我走还是下车?”他催促道。我默默地把安全带系起来,问道:“去哪里?”
“中山陵。”药不然吐露出三个字,车外江风突然大起。第五章 寻找鉴定《清明上河图》的关键
我靠在车里,头依靠着车窗,眼睛朝前方呆滞地望去。车前方漆黑如墨,只有两道车灯勉强照亮前方几米之内的公路,能看到一道一道白印不断后移着。我仿佛穿越回了跟着大眼贼吃现席的时候,唉,相比现在,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幸福啊。
我和药不然离开江边别墅以后,我本以为会先回到市里休息一夜,次日再出发,可药不然一路没停,直接就把车开进了南京市东郊的紫金山。此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就我们一辆车在黑夜中急行,形如奔跑于幽冥路上的孤魂。
车厢里一直很安静,自从药不然说了那句奇怪的话以后,我们没有交谈过。他闷着头开车,我则望着窗外绵延高大的山体发呆。
药不然说的中山陵,位于紫金山东峰茅山,于1929年建成,国父孙中山先生即安葬于此。从前有个风水先生是南方人,跟我聊天时提过,从风水上来说,中山陵的地理位置不算太好。它虽然依山如屏,坐北朝南,但是整个陵寝穴高案低,高拔外露,开阔无回,犯了阴宅要“得风藏水”的忌讳。不过风水先生也说了,整个南京最好的龙穴,是在中山陵西侧的玩珠峰下,但那里已经建了明孝陵了——那可是朱元璋的坟墓。总得有个先来后到。据那位风水先生说,孙中山革命成功后,第一时间就去拜谒明孝陵,以汉臣的身份告慰明太祖。当晚朱元璋托梦给孙中山,说他驱除鞑虏有功,许他分去紫金山一半风水。可孙先生是一位伟人,他不愿去侵夺明孝陵的风水,所以死前留下遗嘱,把自己的墓穴定在了臣位,既能拱卫孝陵,也不会分去龙气。如果是忠臣在半夜进山,就能看到中山陵和明孝陵之间的山谷里有一条白龙往复盘旋,这正是两人相互谦让的龙气。
这些民间传说多是附会的无稽之谈,迷信而已——不过我如今身在紫金山中,确实感觉紫金山和其他山不大一样。深夜进山,多会觉得阴寒入体,不寒而栗,好像四周的黑暗中无不隐藏着恐惧。而我现在非但没觉不适,反而觉得在崇山之间有什么力量在俯瞰着我,那是一种博大而不带侵略性的温和关注,难以捉摸,却又无处不在。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妄想。不过在这或不存在的注视下,我的心境确实平复了许多。
难道我也算是忠臣吗?一个可笑的问题突然跳进我的脑海。我侧脸看了一眼药不然,他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反常地紧闭嘴巴,不再喋喋不休。他也算是忠臣吗?他能感受到来自中山陵的奇妙体验吗?
妄想结束,我很快回归到一个最现实的问题。他和老朝奉把我带来中山陵,到底要干什么?药不然说是让我变回从前的许愿,他准备怎么办?难道让我在中山陵守陵不成?
车子大约行进了半个小时,忽然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山路又开了约摸十分钟,药不然终于把车停住了。我眯起眼睛,借助车灯朝前望去,这里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山麓,背靠一段挺拔的山崖,左右挺起两个岩坡,它们之间是一片很小的平地。在平地中间,立着一间像是五六十年代军营风格的长方形砖房,墙上似乎还有斑驳的标语,只是看不太清楚。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砖房四周似乎立着好多黑乎乎的影子,只是看不清是什么。
“走吧。”药不然冲我挥了挥手。
“就是这里?”我疑惑道。
“没错。”药不然没有过多解释。
又朝前走了几步,我突然停下脚步,浑身一阵发凉。月亮从云中出来了,现在我能勉强看清楚,那军营旁边黑乎乎的影子,赫然是一块块墓碑,长短高低都有,错落有致地簇拥在营地四周,阴沉而诡异。
这里莫非是紫金山中的什么墓地?可又有哪个军营会建在墓地当中呢?药不然带我来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不会真的是鬼地方吧?
一连串的疑问涌现出来,正在这时,营房里面的一个房间亮起了灯。灯光昏黄,只勉强照亮窗边很小的一片区域。我还没看清里面是否有人,一条德国黑背忽然从屋子里蹿出来,冲我们大叫起来。吠声嘹亮,一下子惊扰起四周树上的宿鸟,扑啦啦地飞起一片。
药不然吹了声口哨,那狼狗立刻乖乖地闭上嘴,晃着尾巴迎了上来。看来他在这里是常客。这狗引着我俩来到营房前。我这时候才注意到,军营四围的墓碑数量很多,但大部分不是立在坟头,而是立在地面,下方正反面用两块石板斜撑着避免倒下,还有好多石碑是横七竖八平放在地上的,好似一桌刚刚打完的麻将牌。不过这些碑的年头很久,大部分上头都有斑斑青痕和裂隙,至于这是真的还是做旧的,就不知道了。
药不然压低了声音对我说:“等一下我们见的人很单纯,跟你我的圈子都没交集,你不必费心去套什么话,安心在这里待着干活就成。”
“干什么活?”
“他说什么你就干什么。”
这时候营房里背着手走出一人。这人四十多岁,脸上沟壑纵横,左边颧骨上还有一粒特别醒目的黑痣。他的身材矮而敦实,往那儿一站,极稳,就像是一尊石狮子。
“老徐,我把他给你带来了。”药不然笑道,推了我一把。老徐仅仅只是“嗯”了一声,态度不冷不热。我伸手过去,跟他简单地握了握手。我注意到他的手掌特别大,虎口有老茧,应该是个石匠。老徐打量了我一下,什么都没说,带着狼狗回了屋子。
药不然对我说:“行了,你就踏实地在这里待着吧,我走啦。”我有点发愣,这么简单就算是交代完了?药不然道:“老徐可不是哑巴,他就是这么个寡言的人。”
“那什么时候你来接我?五天?十天?”
“老朝奉说了,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的。”
我眉头一皱:“烟烟还在牢里,刘老爷子在北京也最多能撑一个月。我们的时间,可没那么多。”
“你若不能在这里养好了心境,给你一年时间也没用。”药不然一句话把我顶了回来,然后又宽慰道,“烟烟那边我会想办法,就算捞不出她,也不会让她吃着苦。”“关键是戴鹤轩。”我忧心忡忡。他是拯救五脉唯一的希望,但赌斗失败以后,我手里已经没有筹码去跟他叫板了。就算我在这里修成了正果,还能有什么用?药不然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捏着下巴冷笑一声:“这个你放心。今天咱们不算全无收获,我在那个神棍家里注意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很值得做做文章。”
“是什么?”
药不然敛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双目闪过一丝狠戾的神色:“你等着瞧就是,也该轮到我显显手段了。”
我一时间不知该说声谢谢,还是继续保持敌视。好在药不然也没指望我有什么回应,一挥手,转身离去。
车子开走以后,我转身走进了这间山中小屋里。看得出来,这里原本是军队营房,现在被改造了一番,里面只有一张简易的行军床,其他地方都被石碑、青方砖、各种质地的白纸和一些古怪的器具填满。还有一个大书桌,上头堆着一大堆书和稿纸。
我注意到,除了行军床以外,这里看不到一点现代化的气息。纸是宣纸,一卷卷装在竹篓里面;桌上没有钢笔和圆珠笔,只有两管毛笔,还有一块墨和一方砚台,都是文具商店卖的大路货,跟名贵不沾边。在营地的另外一头,居然砌出了一个灶台,上头是一口大黑铁锅,旁边柴火整整齐齐码成一堆。屋顶上吊着一盏煤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你睡床,明天六点起来。”老徐指着行军床。
我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看看他们耍什么花样,便问老徐:“明天做什么?”
“拓碑。”老徐眼皮都没抬一下。我一愣,想不到居然是这种活。
拓碑也叫墨拓。古代没有复印机,也没有照相机,如果想把石碑上的文字原样复制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墨拓。这东西原理和雕版印刷很像,就是将白纸湿贴在碑面,与碑文凹凸嵌合,再在上面施墨,然后揭下纸来,碑文就算是原形拓下来了。所以拓片多是黑底白字,跟反白底片似的。
石碑太重,移动不易,因此古玩界流通的,大多指的就是石碑拓本,也叫碑帖。这类东西号称黑老虎,价值很高,但赝品也极多,稍不留意就可能被老虎坑得血本全无。
墨拓没什么神秘的,充其量是一门手艺罢了,我虽然没怎么实际操作过,但基本情况都还算了解——靠这个就能让我恢复心境?我在心里暗中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不过老徐这人闷不作声,估计问他也没用。我便很干脆地直接上床睡觉,看看明天他们有什么花样。
第二天早上蒙蒙亮,我正睡着迷迷糊糊,忽然感觉有人在拽胳膊。我一睁眼,看到老徐家那只狼狗正在扯我的袖子。我起了床,老徐已经在铁锅里熬了一锅粥,还有几袋榨菜,碟子里还放着几片熏黑的腊肉。灶锅熬粥就是比电饭锅强,米粒口感黏稠,香甜无比,我一口气喝了两碗。
吃罢了早饭,老徐冲我做了个手势,把我带到后院。我环顾四周,此时朝日初升,山风清新,耳边可闻虫鸣鸟叫,远处巍峨的中山陵隐约可见,真是一个适合修身养性的好环境。我放眼在后院一扫,好家伙,院里摆满了各种尺寸的石碑,比房前还多。它们或立或躺,足可建起一座碑林。
老徐住在这么一座废弃营房里,居然囤积了这么多石碑,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老徐径直把我带到一块平放的石碑前面。这石碑高约一米五左右,上面刻上一百多个字。我读了下内容,这块碑的文物价值不大,是清代光绪年间南京当地某乡绅给自己母亲立的,文字也没什么出奇之处,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她的生平,然后没了。
在这块碑前,一字排开放着拓纸、墨汁、椎包、棕刷、排笔、毛毡等拓具,排笔略秃,毛毡边缘颇有磨损痕迹,想必这些东西都是老徐平日用惯的。
看来老徐在这里的主要工作,估计就是拓碑。明明现在大家都用相机了,他还坚持用这么古老的法子,加上他屋子里那少得可怜的现代发明,可知这是个颇有古风的隐士。我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家伙挺有意思。
“今天,把它拓好。”老徐一共就说了六个字,就离开了,都没提拓碑要注意些什么。
算了,不说就不说。关于如何拓碑,我在书里看过好多次,经手的碑帖也有那么十来件,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吗?我低头观察了一阵,挽起袖子,心想居然会有一天我亲自上阵拓碑。
这时老徐去而复返,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我开始以为他怕我没吃饱,然后看到他把里头的杂米澄清,才反应过来,这玩意是用来上纸的。
碑拓有一个重要环节是上纸。为了能让碑和纸能更好地粘连在一起,一般是用清水或米汤把纸充分洇湿。如果是讲究的拓匠,还要用沸水泡白芨煮出的胶水——老徐这个住所隐在山中,条件比较简陋,米汤连吃带用,最方便不过。
老徐放下碗,什么交代也没有,背着手走开了。我在脑子里把书里看来的流程过了一遍,做了几个扩胸运动,然后蹲了下去,准备开始动手。
拓碑的第一步,是清洗碑面。我拿起一个大毛刷,蘸着清水,先把碑面整个刷了一遍,拂去浮土,再换成小毛刷子,扫掉字隙之间的沙粒杂草。光是这一项准备工作,就忙活了半个多小时。这还算是运气好,有些古碑上头沾满了青苔,还得用火去烧干净。有时候烧上几次,石头脆了,直接就崩裂,到时候想补救都没机会了。
说来也怪,我在清扫的时候,脑子里的杂念确实少了一些。看来当一个人全神贯注之时,确实不容易走神。
打扫完古碑,我从旁边拿起一张纸,老徐已经裁好了大小,恰好比碑面大上两圈。我拿手一捻,认出这是汪六吉的薄棉连纸。汪六吉是从明初传下来的老牌子,前两年还得了轻工部的银奖。他们的宣纸薄厚适中,捻在手里能感觉到很韧。碑拓用纸,必须得有韧劲,从这一点就能看出,这个老徐挺有眼光,确实是行家。
我把这张纸叠成一个长方形,泡在米汤里头,然后取出覆在湿布上头,再叠一张干纸上去。我用手压了压,确保湿度均匀。弄妥以后,我又拿起笔蘸着米汤在纸上刷了一遍,然后闷在碑面上,四边贴合。我用手旁的毛毡细细地吸了一遍水,换了棕刷,把纸与碑之间的气泡都刷掉。这一套工序,说着繁复,做起来却很快。我心想这简直就是小学手工课的难度嘛,正想着,手里棕刷一晃,劲用得大了点,一下子把纸给刷破了。
碑拓这种东西,一处破损,整张就都废了。我懊恼地捶捶脑袋,把纸揭下来,再换一张。这次小心谨慎,总算没出什么问题,让纸彻底平贴。
闷完了纸,接下来就该砸字口了。这是一个极细致的活儿,需要人用打刷和小木棰敲打笔画之间的间隙,让宣纸进入字口,彻底紧贴碑面凹面。这面石碑字数有一百多,字体不算大,要一个一个敲进去,需要很大耐心。我趴在那里砸了大约二三十个字,就有些不耐烦了。砸到第五十个字,我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来,累得有点头昏眼花。
“做这样没意义的体力劳动,真的能让我心境平复吗?我怎么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呢?”我对着远方的药不然默默地抱怨道。这时一丝疑问游入我的脑海,老朝奉这个老狐狸,不会是想把我绊在这里,他们好去策划什么阴谋诡计吧?
药不然不也说了吗?该到了他显显手段的时候了。这手段到底是对戴鹤轩的,还是对我的?
我想得有点心浮气躁,扔下打刷,想离开后院。这时老徐从营房里走出来,见我要离开,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右手搭在我的肩上。这一搭不要紧,简直如泰山压顶,我根本动弹不得,顿时矮了一截。
“做事有始有终。”他说。
看来这老徐还身兼一部分监视我的职责。我悻悻地调转身子,回到碑前,继续敲打字口。这一敲打,就敲到了中午才全部敲完。我腰酸背疼地站起身来,打算吃饭,结果走进营房一看,老徐走了,留了张纸条。纸条上一笔漂亮的小楷,说他去市里一趟,让我自己做饭。
我拿着纸条,愣了一阵,这老徐不是看着我么?怎么就这么自顾自走啦?我走到他的书桌前,看到厚厚的一迭稿纸,上面全是抄录的碑文,以及围绕古碑的考据文字。一笔一画,字写得一丝不苟,写错的地方都用白纸贴住,相当用心。看得出来,老徐在这里花了大心思。旁边放的全是各种拓本碑帖,有些是影印件,有些是老徐自己的拓本,在右下角都写了时间地点编号和老徐自己的名字——徐舒川。
我细细数了一下,这样的拓本得有大约两百多张,时间前后有七八年光景,心中不由得一凛。这些古碑要寻访,要拓,要考据,这都是要花大量时间的,他这些年只怕只扑在这件事上,没干过别的。
一个人隐居山林与世隔绝,一心一意地考钞古碑将近十年,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要知道,现在可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啊!谁会做这种没有经济效益也没意义的事?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老徐一个人在此地躬身伏案,独守孤灯。在这些古碑拓本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让人敬畏的精神,它和我昨夜在中山陵冥冥感受到的那种力量很相似,都是一种把自己彻底奉献给某种事业而散发出的强大意志。
我没有偷窥稿子里写的是什么,而是恭敬地退出他的“书房”,为自己把他错当成一个保安而羞愧。我相信,拥有这种决心和强大意志的人,别人无法束缚或控制。看来还是药不然说得对,老徐就是一个单纯到了极点的人,他根本不属于任何圈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现在稍微能理解药不然把我送来这里的用意了。
我看了一眼营房大门,最终还是没有迈出去。
中午我给自己随便炒了一个鸡蛋,草草吃完,然后回到了后院,站在石碑前。字口已经全部砸好,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正式拓墨了。我俯瞰碑面雪白的宣纸,努力把脑子里的杂念赶走,全神贯注在这一百多个汉字上头。
老徐早就把墨扑准备出来了。这是两个蒜头状的棉花包,外面包着两层丝绸,底略平。我用毛笔把墨水抹在瓷碟里,这是松烟墨,墨质很好,而且老徐还在里面加了半碗蛋清,所以闪闪发亮。我用拓包上好墨,互相揉搓,就很均匀了。然后我拿起其中一个,朝纸上扑去。
按照书上的说法,墨扑需要轻轻捶拓,先轻后重,反复刷上三四遍,直到黑亮如乌金,黑白分明,才算成了。可我很快就发现,这墨拓与滑冰一样,说起来简单,实际上难度可不小。我把拓包捏在手里,怎么拿怎么别扭,更别说去扑墨了。
书里还说拓墨要“先轻后重”,这就更让我为难了。什么算轻、什么算重?我拿着拓包一片片抹过去,不是过浅,就是成了一个大墨团。好不容易拓了一行,看上去却是墨道相杂,惨不忍睹。我想去补抹一下,一下又用大了劲,宣纸随之皱起来了,只得先捶平了再弄。我咬着牙好不容易拓完了一遍,低头一看,且不说施墨均匀与否,单看那些字都墨迹粗浅不一,根本不忍卒读。我仔细分析了一下,大概是上午我砸字口的时候不够认真,纸和碑面之间没有完全贴合,雕字的凹凸感无法显现,拓出来自然没法看。
我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用废了七八张宣纸,累得头晕眼花,一张都没弄出来。我这才知道,这门手艺看似容易,难度却比跳交谊舞都高。
快到傍晚的时候,老徐扛着一袋子大米回来了。他走到后院,我正忙得满头大汗却一无所获,老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俯身亲自演示了几下。人家这手艺,真可谓是举重若轻、行云流水,没见他胳膊怎么动,碑面已经涂上了一层厚薄均匀的黑墨,动作心旷神怡。
老徐搁下墨扑,淡淡地说了八个字:“不动手指,只用腕力。”我依言试了一次,效果果然不错。我正要俯身继续去擦,老徐却把我给拦住了。
“天色已晚,明天再说。”老徐说。
我们两个把东西收拾起来,搬回了屋子。饭菜已经煮好,白米饭加炒青菜,还有几块蘑菇。
我们俩蹲在灶台旁,一声不吭地把饭吃完了。我把碗搁下,抹了抹嘴,开口问了一个忍了很久的问题:“你在这里多久了?”
“八年。”老徐干巴巴地回答。
“就一直在拓碑?”
“是。”老徐拓碑时大墨泼洒,说起话来却是惜墨如金。
“为什么?”我斗胆问了这个问题。老徐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因为碑就在那里。”
这个回答很有哲思,但实在是答非所问。他似乎在回避这个问题,我也不好去追问……于是我们两个在沉默中把饭吃完了。我主动提出洗碗,老徐也没谦让,转身进屋点亮煤油灯,开始写东西去了。我收拾完碗筷,觉得有点撑,躺不下来,就在屋子附近的林子里乱转。人这一闲下来,杂七杂八的思绪就重新涌上心头。我不知道烟烟在牢里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刘一鸣和五脉的状况如何,我这么缩在山里拓古碑,到底是修炼,还是逃避?无数的疑问重新浮现在我的心头。
我知道应该心无杂念,可这些不是杂念啊。
我在外头转了几圈,越转越心烦,有几次甚至有冲动干脆离开算了。可一想到钟爱华、戴鹤轩两张奸计得逞的脸,我终于还是忍住了自己幼稚的冲动,返回营房去。
我一进门,恰好看见老徐从书房走出来。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递给我几片丝绸和棉花:“做几个墨扑来。”我接过东西,先是一阵愕然,随即就想通了。棉花沾了墨就再也洗不干净了,所以一个墨扑只能拓一两块碑,属于消耗品,肯定得经常做新的。有我这个免费劳动力,老徐怎么会不用。
这墨扑看着简陋,做起来也没那么容易。丝绸和棉花质地不同,要把它们扎成一个蒜头形状,扑碑的那一面平宽如熨斗,丝绸和棉花之间要分出层次,以便让墨汁渗透均匀。这么一个简单的工具,我扎了半晚上,才算是勉强扎好了六把。一摸脑袋,一脑门子汗。
我拿去给老徐表功,老徐却不置可否,只让我搁到工具箱里,然后早点去睡觉。我一晚上都在跟墨扑较劲,确实是精疲力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脑子里再也没闪过其他“杂念”。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我早早起来,继续跟这块碑较劲。有了昨天的经验,今天我的表现好多了。老徐在屋子里写东西,偶尔出来指导我一下。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话说得真是一点错都没有。手艺这东西,门道其实就那么多,老徐教会我几个诀窍,剩下的就是熟练程度了。还是卖油翁那句话——“惟手熟耳”。
我现在有点明白老朝奉为什么安排我来学碑拓。这东西非常讲究全神贯注,眼、手和心三者节奏相合,一点都不能错。稍有一丝分神,整个碑拓就可能前功尽弃。我有好几次都扑到最后一块了,精神稍一松懈,扑哧,全废。在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我整个人双手拿着墨扑,一直盯着碑与纸,根本无暇多想。
傍晚太阳落山之前,我终于成功把第一块碑上的纸揭下来了。这次拓得不算尽善尽美,但大体没有瑕疵,已经算是及格了。我捧着还未怎么干的拓纸,爱不释手,心情像是小学第一次上手工课一样。
没等我高兴完,老徐指给我看另外一块石碑:“明天你来拓这一面。”
我一看,眼前一黑。这石碑和上次那块大小差不多,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少说也有三百多个字,而且都是小字。碑文说的是一个前清举人,自然是四骈六丽,朗朗上口,还用了不少冷僻字。从墨拓的角度来看,字冷僻不要紧,讨厌的是笔画太多,敲起字口来实在太麻烦了。要知道,墨拓时宣纸要保持干湿得宜,如果中途停下来,再重新上水上墨,墨色就会有细微的差异。所以拓碑讲究一气呵成,中间不能停。一百多大字费了我两天工夫,这三百多字,不知得忙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老徐这里没有钟表,我只能靠日出日落来计算时间。这一块石碑,我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才勉强弄完。一天砸字口,两天扑墨,每天都从早折腾到晚,中间用废了无数纸和墨,眼睛瞪得生疼。老徐从来都不言语,就让我一个人闷在那忙活。这三天来我殚精竭虑,跟跑过一遍马拉松似的,倒头就睡。
我咬着牙,终于把碑帖从石碑上一点点揭下来,拿给老徐去看。老徐拿手垫着捋了一遍,略一点头:“你可以开始正式学碑拓了。”我一听,眼前一黑,差点跪倒在地。吓得老徐那条狼狗嗷嗷直叫,一边叫一边往后缩。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徐还是如平常一般沉默,我扒拉了两口饭,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你要拓碑?”
老徐没吭声。我以为触到了他的痛处,肯定要挨骂。没想到老徐没发火,他闷着头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饭夹起来放到嘴里,嚼完咽下去,然后对我说:“碑者,人手所写,人手所凿,人手所拓。所以碑里有魂,是活的。相机和录像能留其形,难留其神,非拓不足以承其意。”
这是老徐对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也很有哲理。可我觉得,他好像仍旧在回避这个问题。
到了次日,老徐又指给我一块石碑。这块碑不得了,是天子表彰南京一位官员的诏书,这家人特意请人给刻在碑上来做炫耀。天子诏书,字字都是金言,自然是一笔也不敢省略,还有被表扬的人生平与历任官职,整个碑面密密麻麻,光是看完就要眼花缭乱好一阵。我都没勇气去数到底多少字。
好在经过前两块碑的锻炼,我已经熟能生巧,所需要的,也不过是更大的耐心和更细致的心态罢了。
这一次的墨拓前所未有的成功,我从来没这么沉下心来,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情。周围的一切似乎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只盯着眼前的碑,以及碑上的字,它们就是我的一切。
在这个没有钟表的世界里,我拓完了吃,吃完了拓,到后来都不记得过了多少天了。我终于将这面石碑奇迹般地拓完了,乌金发亮,黑白严整,堪称是我完成的最漂亮的一张拓片了。老徐看了,终于吐出两个字:“不错。”
我一看机不可失,第三次提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你要在这里拓碑?”
老徐看了我一眼,啥也没说,一转身就走了。我心想前两次问,他都没生气,怎么这次就恼了呢?
老徐走的时候,没告诉我继续拓哪一块碑,我整个人闲下来,突然一下子反而不习惯了。我怕我闲下来又胡思乱想,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决定还是去找老徐问问接下来该拓什么,我刚一进营房,老徐恰好从书房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摞稿纸。
我一愣,这是要干吗?老徐把稿纸递给我:“校对。”然后背着手出去了。得,我从拓匠又改行当编辑了。
这一摞稿子,正是上次我在他书房里没偷看的那堆。我现在得了老徐允许,可以放心地阅读了。不过说实话,这稿子我说做校对真是有愧于心,人家写的一手小楷极为漂亮,纸面整洁,一滴多余的墨迹都没有。拿到封建时代,可以去考状元的——这还用得着我“校对”么?
我躺到行军床上,选了个舒服姿势,摸着那条大狼狗的脑袋,一页页看下去。这部手稿的名字叫作《南京考碑记》,一看就知道是说南京碑帖的事。我刚一读序言,就大吃一惊。
徐舒川在序言里说,他的父亲徐年当年是孙中山先生麾下的一名卫士。孙先生葬在南京以后,他父亲自告奋勇,成为护陵部队的一员。1949年南京解放,解放军和护陵部队和平交防,徐年随即退伍。凭借抄得一手好碑的技术,徐年调到在南京市文物商店工作,负责碑帖。徐舒川从小就跟随父亲长大,深受影响,对古碑有了极大的感情。
难怪老徐住在这间废弃的营房之中,原来他和中山陵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老徐说,南京六朝古都,两千多年历史,可是历代居然没有一部南京碑刻集成,更无人筹办南京碑林,实在可惜。古都古迹,历代战乱毁了不少,“文革”期间又砸了许多,改革开放万象更新,许多地方破土动工,又不知有多少被砸毁。他眼见南京文化就这样一点点流失、遗忘,魂魄无处归依,遂发下誓言,要在有生之年访遍南京碑刻,一一重拓,使前人心血,不致流散一空。
我这时才意识到,老徐并不是让我来校对,拙于表达的他,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回答我问题的。
他这个答案,可着实把我惊呆了。现代人,谁还会有这种想法,把自己的一生沉浸到寻访古碑的事业中?偏偏只有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么一条清冷狭窄的路。老徐的寡言,他的离群索居,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执着的孤独吧。这是个真正有古风的隐士。
他也许是傻,但谁又能说他的人生不够如意呢?我怀着这样的念头,翻开书稿的正文。正文的第一部分是各种古碑的碑文原稿,一部分则是考据碑文内容、立碑时间和出土地点以及缘由。稿子不长,可我知道每一段话都经过考验,写起来得花多少心血。这些文字很枯燥,但逻辑缜密,推理细致,还旁征博引了大量资料。我不知道他身居这么一间小屋子里,怎么有这么多资料可以查,外头那些古碑,又得费多大力气才能运来。越读下去,我越是惊佩。
我读了整整一个晚上,到旭日东升才算读完。不是我读得慢,而是我心怀敬畏,不敢浮光掠影草草浏览。我起床以后,揉了揉满是血丝的双眼,把草稿递还给了蹲在灶台旁熬粥的老徐。老徐看也不看,随手把稿子搁在锅边,离灶里的火舌没多远。他不在意,我却吓得赶紧把稿子拿起来,亲自给送回到书桌上去。
“老徐,我有个问题。”我蹲回到他旁边,看着他往灶膛里头送柴禾。老徐没吭声,继续拨弄着火。
我问他:“我前后问了你三次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你三次都给了我不同的答案?”老徐搁下木条:“你拓第一块碑,以力拓碑,我就以力量来回答你;你拓第二块碑,以技驭墨,我就以技法来回答你;你拓到第三块碑,虽然技法粗糙,却能感受到有心意和魂魄在其中,我便用灵魂回答你。”
我没料到他这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字,细细一琢磨,真是字字入味,不由得感慨道:“古人说以文证道,以心证道,想不到您把这拓碑也提升成一种境界了啊。”
老徐对我的恭维不为所动,又扔了一条柴进去:“院子周围的古碑你看到了?”我一点头。老徐叹息一声:“这些都是我从南京各处抢救回来的,一共两百零七块,我花了八年,前后拓了六遍。”
我被这个数字吓得愣了愣,这得花去多么大的精力和毅力?我先是钦佩,可细细一想后,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老徐之前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事情,才会让他选择做这样艰苦卓绝而且无甚必要的事情?如果只是单纯的碑痴,他完全可以居住在城里,寻访起古碑岂不是更加方便?实在没有必要隐居山林。何况碑拓这东西,只要拓过一两遍,就足以保存其原貌,他却反复拓了六遍,这种近乎自虐一样的行为,必然有一个决绝的动机。
“我第四遍问您,您究竟为何在这里拓碑?”我严肃地说。
第一次问,是用力量回答;第二次是用技巧回答;第三次是用灵魂回答;那么第四次问,能回答的,应该就是本心了吧。
我见老徐没有动静,便先开口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从我祖父许一城讲到我父亲许和平,然后讲到我,讲到那个牵扯我们祖孙三代的佛头案。这一口气,就讲到了中午。老徐虽然不言语,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因为锅里的粥都快烧干了,他却还在不住添柴。
我讲完我的故事:“我第四遍问您,您究竟为何在这里拓碑?”
老徐看我眼神坚定,终于摇摇头,叹了口气,起身从书房取出一页薄薄的稿子给我。这个稿纸看起来已经存放好多年了,抬头是南京市文物商店专用信笺几个字,边缘有些泛黄。我拿来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封检讨书。
检讨书的笔迹和老徐很像,但比他更为老练。上面说,“我”替南京市文物商店在民间收购了一张柳公权的《大唐回元观钟楼铭》的宋代拓本,号称是宋拓精品,旁边还有明代大戏曲家李渔的题跋。但“我”很快发现,李渔的题跋是从另外一幅帖子挖下来补在这里的,于是明拓就成了宋拓,价格虚高了数倍不止。“我”因为工作不注意细节,粗心大意,给南京文物商店造成了巨大损失,要作深刻反省云云。
落款是徐年,老徐的父亲。
书画与拓本之类的东西都是纸质,可以剪切挖补,这也是古董界多年来的常识。所以这几类东西,最易出赝品。最无良的商人,会把一些真品拆碎剪成几块,分别补到几张假画上去,收益自然翻倍。像是宋拓的善本碑帖,往往有印章而无题跋,就是因为被别人盗挖的缘故。
看来徐年在文物商店工作期间,打了一回眼,不得不做检讨。我注意到检讨书下面还有一行批复:“思想不够端正,检讨不够诚恳,对人民财产不够重视。”三个“不够”,在那个时代,这批语算得上是相当严重了。以徐年的出身,恐怕在接下来的政治风波里很难幸存吧。
我没有继续追问。老徐不说,我也猜得出这必然是个凄惨非常的故事,对他打击极大,才做出这自我放逐般的选择。我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我许家不也如此么?这是个时代的悲剧,但也是古董界重演过无数次的赝品悲剧。这样的事,过去有,现在有,未来一定还有,而阻止这些事,岂不正是我们这些人的职责?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想到了我的使命。我是五脉许家的人,我的使命,就是去伪存真啊。我在这里沉迷了这么久,差点把这些事都忘了。
一想到这里,我先是本能地一惊,连连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免得又走火入魔。可是我惊讶地发现,这次我在思考这些事情时,胸中那口恶气非但没再翻涌上来,反而消失不见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带着疑惑,向老徐问道:“我还需要拓几块碑,才能够离开?”
“你这几天睡得着么?”老徐头也不回地说。
“嗯。”我这几天,每天都累得倒头就睡。
“还想事儿吗?”
“顾不上了。”
“那你走吧。”老徐不再说话。
我愣了愣,随即仰天大笑起来,笑得无比畅快,无比舒心。古代禅师一言可顿悟成佛,老徐这三句大白话,可也威力不小,一下点破了老朝奉的盘中玄机,当真是让我茅塞顿开,拨云见日。
在这之前,我沉迷于自己的过错,无时无刻不在惭愧着,在自责着,几乎迷失在泥沼之中,整个人完全魔怔了,所以才会一败涂地。而在中山陵这些天里,繁重的碑拓劳动把我多余的想法全都驱散一空,压榨得没有机会发愁。
以前我看文章,说城里有些年轻人娇生惯养,这不吃那不吃,送到农村待了一个月,什么臭毛病都好了。其实我的情况,和这个是很像的,治愈我的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忙碌——说白了,就是让我没工夫瞎想。事实上很多事情,你不去上心纠结,它才会显出意义来。不是忘记,不是逃避,而是暂时地退开一步,让头脑恢复清明。只要我想明白这点,心魔自然消除,就不会再困足其中了。
南京不愧是古都,紫金王气不仅能养玉、养壶,还能养人。紫金山中的这几次拓碑,把我的心中阴霾一揭而空,整个人胸口晴空万里,舒心极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问,感觉自己完全活了过来。
“十天。”老徐的意思是,我来了已经十天了。
“我要离开。”我提出了要求。
老徐这次没有按我的肩膀,而是站起身来,伸直胳膊指向一个方向:“从这边步行出去五里路,有一处岗亭。那里你能借到电话,然后再往前走几里到旅游区,那里会有车,把你送到南京去。”我心魔已除,再没什么好留恋的,连行李也没有,当即拜别老徐。老徐没有挽留的意思,他回屋把我拓的三块碑帖仔细折好,交给了我。我握着他的手,想对这位隐遁紫金山的当代隐者说几句感谢的话,却说不出口,凡俗之语,都不适合说给老徐听。想了半天我也没想出来什么好词儿,只得羞赧地说道:“谢谢你。”
老徐面上无喜无悲,简单地挥一挥手,转身回屋里去了。我这十天之于我意义重大,之于他,只能算是隐居生涯中的一丝杂音而已吧。
我迈着大步,按照老徐的指示朝岗亭走去。一个人走在山间公路上,我的身体前所未有地轻松,飘忽若仙,那些阴霾就像是碑帖一样,被一层层地揭去,露出我的本来面目。
“我回来了。”我挥舞着拳头,像个傻孩子一样对着山外喊道。
我很快抵达岗亭,给药不然打过电话,然后搭乘旅游区的车回到市区。一下车,药不然的车已经在旁边等了很久了。
一见面,药不然冲我笑嘻嘻地说道:“这十天吃不上肉,你可又瘦了。”
药不然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了一下这十天来的变化。我埋头拓碑的这几天,五脉的危机愈演愈烈。故宫在沉默许久之后,率先在北京发表公开声明,声称香港所谓“《清明上河图》真本”纯属无稽之谈。随即百瑞莲拍卖行发表声明,说愿意与故宫藏品一起公开接受权威机构的碳-14检验。
碳-14测年法是检测文物年代的一种科技手段,又叫放射性测年法。碳-14是一种放射性同位素,地球上的动植物只要活着,就会一直通过呼吸吸入碳-14;当生物体死亡后停止呼吸,它们体内的碳-14就会停止增长,并随着时间推移而衰变减少。由于碳-14的衰变速率非常稳定,半衰期恒定为5730年,所以只要检测出生物遗骸中的碳-14含量,就可以推算出其年代。
“现在连绢画都能用碳-14检测了?”我疑惑道。《清明上河图》是绢画,无所谓生死,不是生物体,怎么能应用这种技术呢?
药不然道:“原来是不能,不过现在技术上可以做到了,郑教授一直就在搞这个。你想啊,虽然绢织品不是生物,但绢是由蚕丝织成,而蚕从吐丝茧成到死亡的生命周期非常短。因此蚕丝产生的年份,基本等同于蚕生存的年份,也就等同于制成画绢的年份。”
“现在能精确到多少年?”
“原来这种办法只能检测几万年到十几万年的,现在的话,运气好精确到五百年内左右。”
“呼,那够了。”
宋徽宗是1100年登基,而王世贞造假《清明上河图》的时间不会早于1526年。前后差着四百年,勉强够着碳-14的应用极限了。事实上,根本不用计算这四百年,只要看这两本《清明上河图》到底哪个年代在前,哪个年代在后,一切疑问自然迎刃而解。
药不然冷笑道:“可惜碳-14不是无损检测,必须要提取样品,得从画上截下一片,还得是画心部分。百瑞莲这次可真是豁出去了,连他们的《清明上河图》都舍得伤,就看故宫敢不敢接招了。”我听药不然这么一说,立刻意识到五脉这次麻烦大了。百瑞莲手里头的是赝品,他们舍得剪一片下来,故宫哪可能会接收这种检测方式啊?但碳-14检测又是目前最公正的手段,故宫如果不接受,在舆论眼里就是心虚。
答应与否,都会陷入两难境地。
果然,药不然告诉我,故宫对这个要求一直保持沉默,但舆论已经哗然。境内报纸还好,被刘一鸣用关系压制住,但境外的媒体已经长篇累牍地质疑故宫藏本的真实性了。我捅出的那几段新闻炒得尤其火热,甚至还有记者撰文,声称《清明上河图》的爆料人已经被拘禁,需要国际营救云云。
我摇摇头,百瑞莲这一拳是又稳又狠,真是把五脉给逼到墙角了。
其实我一直有疑问。如果故宫的是真品,坦然拿出去与香港的赝品打擂台就是了,刘老爷子何必宁可顶住巨大压力,来等我找出反制对手的底牌?
难道说故宫藏品是假的?
我想到这时一哆嗦,但几天的碑拓不是白干的,我很快就回过神来。刘老爷子已经明确告诉我了,故宫的是真品,那么我就不该怀疑他。信人不疑,我要找的是底牌,其他的事情暂时不考虑。
药不然把着方向盘,侧头笑道:“哟,我还以为你听了这消息,又得来一番痛心疾首呢,看来恢复得不错嘛。”
我冷着脸道:“哼,烟烟怎么样?”
“哦,烟烟还没出来,但我已经把看守所的人打点了一圈,她吃不了苦,放心吧。”
“戴鹤轩呢?我记得你不是说过要显显你的手段?”
药不然一拍方向盘,露出狡诈的笑容:“嘿嘿,算你小子赶得巧,收网就在今晚,你一起来看个热闹吧。”
我没有继续再问,双手交叠搭在车前,目视前方,战意昂然。
吉普车在南京市里驰骋,药不然没带我去江边,反而把我带到了南京大酒店。这是南京市在九十年代初最高级的涉外酒店,没有之一。里面装修得气势非凡,跟录像带里那些香港酒店相比也不遑多让。
可是,药不然把我带到这里来干吗?难道老朝奉最近心情好,打算掏钱让我们住高级宾馆了?
药不然把车停在附近,和我一起走进酒店大堂。他早就开好了房间,楼层还挺高。我们进了房间以后,药不然说我去准备准备,你先休息吧,一会儿叫你。反正是老朝奉的钱,我也不客气,先去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
我在淋浴间里仰着头,任凭热水溅在赤裸的身体上,把这几天在中山陵积累的寒气都驱散了,冲走心中的阴霾。“爷爷,爸,我回来了。”我在淋浴间里喃喃自语。
洗好澡出来,我拿浴巾擦着头,忽然看到床上搁着两套白裤子红马甲,跟在大堂给我们开门的服务生穿的一样。衣服旁边还放着一叠宣传材料,铜版纸,印制非常精美。我翻了几页,都是讲各种名贵瓷器。我不明就里,就问刚进门的药不然。药不然让我把衣服换上,却没告诉我为什么,只说你听我的就是。我不知道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现阶段他出卖我也没意义,我就姑且听他的指示,换好了衣服。药不然自己也换上一套,我们俩摇身一变成了酒店服务员。他还弄出两顶红帽子,给我扣到脑袋上,十分滑稽。
药不然看看时间,差不多五点,便招呼我抱起资料离开房间。我们走到二楼宴会厅的走廊,药不然忽然停下脚步,一抬手,手扶旁边栏杆向前探去,冲我一笑:“正主儿来了。”
大堂通往二楼宴会厅有一个螺旋式大理石楼梯,一群人正顺着楼梯朝上头走来。我定睛一看,在最中间偏右的正是一袭唐装的戴鹤轩,他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子,看起来似乎是很贵重的东西。而被人群簇拥在正中间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慈祥老者,手执拐杖,身着四个兜的中山装。在他们两个外围是一些中年人,每个人的气质神态都像是政府官员,其中就有那天我在戴鹤轩家看到的王局长,他们谨慎地与戴鹤轩、与老人保持一点点距离;在更外围,则是几名秘书模样的人和戴鹤轩的弟子。这个小小的队伍,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三个圈子,慢慢朝着二楼移动。
我看了眼药不然,药不然得意道:“那天我一进江边别墅,就听到戴鹤轩跟那个姓王的局长说这一周有酒宴。我估计这次酒宴级别低不了。南京国际大酒店的主厨特别有名,是做淮扬菜的高手,戴鹤轩要请人,八成就是这里了。”
“那老人是谁?”
“不知道,不过身份低不了。你注意到没有?那个站在第三圈穿西装戴茶色墨镜的人,他可是这酒店的副总,他第二圈都挤不进去,你想那老人来头得有多大。”
药不然看他们快上来了,招呼我说快走吧。我们两个快步赶到位于宴会厅右侧的包房区,药不然看来事先做过周密的调查,脚下一点都不迟疑,直奔一间叫作轩月阁的包房而去。这里每一间包房,都配一个上菜用的小房间。药不然一推门进去,里面服务员正忙着切果盘,看到我们一愣。
药不然不客气地说道:“首长在这里用餐,为了安全起见,由我们接管包房接待,酒店的人不允许待在这里。”服务员嗫嚅道:“我没接到经理的通知啊。”我忽然想起来方震临走前给了我一本公安部八局的证件,也掏出来在他面前一晃,沉着脸道:“这是公安部的命令,你们经理没资格知道。”
服务员大概被“公安部”的名头给吓着了,他战战兢兢地放下刀,匆忙离去。药不然看了我一眼:“想不到你还藏着这么件好东西,方震给的吧?早知道就不用我费这么大心思了。”
我没心思搭理他:“你到底打算如何?”
“很简单,看好时机,咱们把这些资料往各位宾客手里一发就是。”
“这画册里是藏有什么暗号吗?”我眉头一皱。
“没有,这就是直接从南京博物馆拿的馆藏品宣传手册。”
我越发迷惑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药不然眨眨眼睛,说时机到了你就知道了,然后偷偷拉开一条门缝,朝正厅里望去。
正厅里客人们基本上都落座了,戴鹤轩坐在主位,老人在主宾位,其他人按次序围成一圈。屋子里有资格落座的,就那么七八个人,其他人都没让进来。这场宴席,排场可真是不小。老人喝了一口热茶,指着戴鹤轩道:“小戴啊,你的黄帝气功,我跟几位老领导都提过了。他们都表态支持,说是中华瑰宝,值得大力发扬。”
戴鹤轩面露喜色,却极力装成一副淡然姿态:“黄帝气功能够蒙莫老您认可,真是国家之幸,民族之幸。”莫老道:“你今天不是说携来一件宝物吗?快拿出来吧。”戴鹤轩笑道:“莫老,菜还没上呢,您这可有点心急了。”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莫老呵呵一笑,满席都笑起来。
戴鹤轩抚掌道:“也好,宝送真君子,佛度有缘人。这宗宝物能遇到莫老这样的有德之人,也算适逢其会。”他说完打了个响指,一个徒弟连忙小心翼翼地把那件檀木盒子捧过来,搁在餐桌上。周围的人忍不住好奇心,伸着脖子看过去,戴鹤轩却偏偏不急着取出来,反而闭上眼睛,双掌夹着盒子微微颤动,似乎在运功。莫老没催,其他人也不敢说话,一时间整个宴会厅里一片安静。
过了约摸三分钟,戴鹤轩这才收功撤手,长长吐出一口气,环顾四周:“这件宝物,非同小可,不能轻易示人。我刚才先用内力将它镇住,才敢启盒。”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大家好奇心更浓厚了,大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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