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 女人里孙不言老是说一句什么话

《丰乳肥臀》中母亲形象的基督精神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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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分类:|关键词:丰乳肥臀,style,电影,基督,母亲|
本文发表于《电影评介》2010年第23期(12月上)
《丰乳肥臀》中母亲形象的基督精神解析
摘& 要:基督精神作为一种文化情境,参与并激活了新文学在揭示现实、承担历史、关照生命、创造精神价值、追寻灵魂信仰等方面的多种可能。《丰乳肥臀》中母亲“原罪、苦难、救赎”的生命历程,蕴藏着丰厚的基督精神;自由、平等、博爱的基督精神,使母亲具有永恒的人性之美;基督精神的信仰根基和终级关怀体现在“母亲”形象的塑造中,铸就《丰乳肥臀》的广博深邃,使其成为一部不可多得的当代文学巨著。
关键词:丰乳肥臀;母亲形象;基督精神;解析
莫言曾说:“人世间的称谓没有比“母亲”更神圣的了。人世间的感情没有比母爱更无私的了。人世间的文学作品没有比为母亲歌唱更动人的了。”[1]“你可以不看我所有的作品,但你如果要了解我,应该看我的《丰乳肥臀》”。[2]“我不是基督徒,但我对人类的前途满怀着忧虑,我盼望着自己的灵魂能够得到救赎。”[3]《丰乳肥臀》1995年问世,1997年荣获中国有史以来最高额的“大家文学奖”,成为新文学诞生以来迄今出现的最伟大的汉语小说之一。[4]十几年来,《丰乳肥臀》被译成多国文字,在全世界拥有众多的读者。在走向全球化的今天,文化价值观也正走向多元文化的融合,基督精神作为一种文化情境,参与并激活了新文学在揭示现实、承担历史、关照生命、创造精神价值、追寻灵魂信仰等方面的多种可能。探寻《丰乳肥臀》中母亲形象的基督精神,可以使我们从新的视角把握这部作品的精髓和灵魂。
一、基督精神、中国传统文化与《丰乳肥臀》中的母亲形象
基督精神随着19世纪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传入中国,几个世纪以来历经曲折逐渐被人们认可和接受。基督精神崇尚对真理的追寻、对人生的反思、对爱的皈依。基督精神中包含着自由、平等、博爱与奉献的精神实质,它提倡人们反省、谦卑、喜乐,它教导人们遵循基督的教训,传扬福音、传递救恩、彰显公义、谴责邪恶、服务众人、造福社会,并归向真理与生命的源头——上帝。[5]
文化、文明具有世界的普适性。基督精神中国化的过程,就是其与中国传统的儒释道文化相互融合的过程。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以天道立仁道,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它提倡忠孝仁义礼智信;道法自然,归于天地,强调人和自然的关系,追求清静无为和自由;佛家主张勤修戒、定、慧,去除贪、嗔、痴,认为一切皆有定数,推崇因果宿命思想,追求了生死、脱三界、断烦恼、成佛道。基督精神作为一种入世救世的宗教情怀,与儒释道既有相通之处,又有其独特的魅力。其相通之处首先体现在宇宙观方面,基督的“上帝”、儒家的“天”、道家的“道”、佛家的“佛”皆归于无限,它们都把心灵、社会和宇宙作为一个整体来阐释,试图揭示万物共生的一般规律性;其次,其相通体现在对“爱”的弘扬方面,基督的博爱与儒家的仁者爱人、佛家的慈悲、道家的“人本”思想都一样对“爱”极力推崇。在“万物共生”的宇宙观与“普世之爱”的根基之上,基督精神又兼取了儒释道各家的长处与优点。首先,基督精神提倡一种积极的入世精神,体现了与儒家一样的社会责任意识;其次,基督精神对人的天性与自由有着充分的尊重,与道家的自然无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最后,基督精神宣扬今生受苦来世得享天国荣耀,恰恰又契合了佛家的经受苦难与脱离六道轮回成佛之理。在融合了三家的长处之外,基督精神又规避了它们的不足。儒家宗法制度绵延了数千年,其封建统治地位的巩固恰恰是以牺牲了数千年劳苦大众的自由、平等等基本人权而得以巩固和维护的;道家崇尚自然无为,然而对苦难的逃避、成仙的渺茫终究也无法给底层受尽苦难折磨的人们以真正的帮助;佛法无边,普渡众生,佛家更注重的是向内修行,念佛之境以孤寂最佳,佛家对出世的呼召是建立在持戒的基础之上的,只有弃绝人性欲望才能成佛,然而真正能够跳出六道轮回成佛的众生,显然没有几个。
基督的救世精神介于儒家的入世与道家、佛家的出世之间,既关注到人们今生的需求,又关心到人们灵魂救赎的渴望,更重要的是,基督精神宣扬信念和希望对人的积极作用,激励人们在信仰力量的引领、感召下,勇于创新与发展,通过自己追求幸福之路,遍洒人间普世之爱。基督精神作为一种文化情境,与人们本性向往呼唤的自由、平等、仁爱、良善得以契合,它以一种信仰的方式提供给人们超越世俗功利的价值追求,给予了人们对抗现实苦难生活的精神力量和努力前行的方向,它参与建构并补充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文精神。
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之下,基督精神进入到《丰乳肥臀》母亲的生命中,是出于偶然,也是必然。20世纪的中国,基督精神已有了广泛的传播。莫言故乡高密东北乡平安庄有一座天主教堂,夹杂在村户房屋的中间,教堂历经风风雨雨,已经融入了村民的记忆深处。那些目不识丁的乡亲们一度在教堂里虔诚地唱着赞美诗,让自己的灵魂与天主同在。[6]通过信仰上帝,基督精神在人性与神性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激励着人们去努力、去创造,以自己有限的生命活出无限的可能。《丰乳肥臀》中的母亲,正是回应了这种神性的呼召。
《丰乳肥臀》以“母亲”一生95年的生命传奇为主线,以她9个子女的生命历程为星座,搭建起了民间与政治相交织的历史空间,展现铺排了一部充满血泪和诗意的波澜壮阔的20世纪中国近现代史。[7]母亲命运多劫:年幼时就失去了亲生父母,童年不得不忍受裹脚的折磨,出嫁之后又在婆婆家受尽凌辱。他的丈夫没有生育能力,无耐之下她不得不到处借种生子,生下了九个孩子。兵匪、战乱、亲人的死亡……她默默地承受,95年的生命,95年的隐忍与坚持。母亲并非完美的母亲,她曾做过很多违背封建道德的事,在政治上也不正确,然而这样的母亲依然是伟大的,[8] 母亲在现实苦难的打击下皈依了基督教,是作家对个体生命超越人间苦难之路的探索和寻觅。[9]《丰乳肥臀》中母亲用她的生命诠释了基督精神:原罪、苦难、拯救的生命历程,自由、平等、博爱的基督品格,她的爱犹如澎湃的大海与广阔的大地,[10]她是地母,也是神州大地上的圣母玛利亚。
二、母亲“原罪、苦难、救赎”的生命历程,蕴藏着丰厚的基督精神
基督精神中这样阐释“原罪、苦难、救赎”:“人类的始祖犯有原罪,于是人世间充满了苦难和罪恶,是上帝借其独生爱子耶稣基督的宝血代人类赎罪,把人类从罪中拯救出来。”[11]《丰乳肥臀》中母亲,她的儿女们全都是带着原罪降生的,母亲像受难的耶稣一样受尽逼迫,负载着生活的千钧重担,最终她在基督里找到了上帝的爱,成为具有基督品格的母亲。“母亲”原罪、苦难、救赎的生命历程,蕴藏着丰厚的基督精神。
(一)原罪
&&& 原罪说是基督精神的重要构成部分,它是指人类生来就有的、洗脱不掉的“罪行”。圣经中讲:人有两种罪——原罪与本罪,原罪是始祖犯罪所遗留的罪性与恶根,本罪是各人今生所犯的罪。[12]《丰乳肥臀》中母亲的九个孩子,也全都是带着“原罪”降生的。母亲结婚三年,怀不上孩子。姑夫带她去医院检查,检查出来的结果是她没有问题,问题在她的丈夫。如果她道出实情,那么她的结局就是挨打、受辱、被休。无奈之下,她先后与她的姑父、赊小鸭的、江湖郎中、卖肉的高大膘子、天济庙的智通和尚生下了六个女儿。而她的第七个女儿,是被四个败兵轮奸而生。她的生育史,就是孩子带着原罪降生的历史。
(二)苦难
在基督精神中,苦难是上帝的的安排,是人的宿命,人生中负面的缺憾、苦难、不圆满都是完整生活的一部分,割舍了它就消解了生活本身。苦难,是人不愿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是人想摆脱却无法摆脱的。
母亲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母亲生于1900年,德国人入侵她的家乡——山东高密时,她的父亲奋起反抗,被德国人杀害,她的母亲上吊自杀,她的姑姑闻迅赶来,把她抱回家抚养。年幼时就失去了亲生父母的鲁璇儿,她在童年和少年时就受尽了封建礼教对妇女的逼迫——为了让她长大后能够嫁得好,姑姑坚决地给她裹脚。硬生生地把脚裹成三岁金莲,童年的她,是封建礼教的受害者。
做了少妇的母亲,更是受尽苦难折磨,她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婆婆无情地折磨她,丈夫毒打她。刚生下孩子的她就要上场干活,而她的丈夫、公公却在偷懒。少妇时的母亲,是婆婆、丈夫的出气筒,男尊女卑的观念,使上官鲁氏受尽了苦难创伤。
而孩子出生与长大的过程,也浸透了母亲的泪水。在苦难的年代里,母亲苦苦忍耐,在饥饿的年代里,她用胃袋偷粮食,然后再回家呕出来,她用这种方式养活了众多的儿女。她担负着亲人的饥饿与苦痛,拚命挣扎着由死里求生。
“母亲”的女儿们,一个个也都是个性鲜明、坚韧顽强,但也是命运多劫。她们在动乱的环境中开始恋爱,老大上官来弟嫁给了抗日时期的黑驴鸟枪队队长沙月亮,沙月亮却在走投无路时投靠了日本鬼子,后被抗日别动队打败自杀身亡,留下女儿沙枣花和精神不正常的上官来弟,后上官来弟被迫嫁给哑巴孙不言,由于无法忍受孙不言的虐待,在与从日本回来的鸟儿韩通奸时,被孙不言发现,在搏斗中打死孙不言,被处决;老二上官招弟嫁给司马库,司马库在抗日战争中立功,后在与鲁立人领导的解放军独纵十六团的战斗中做了俘虏,上官招弟被打死;后来司马库逃脱、暴露、自首,被公审枪毙。老三上官领弟爱上了捕鸟专家鸟儿韩,鸟儿韩被抓后她成了“鸟仙”,后来因练习飞翔而摔死;老四上官想弟为了救生病的母亲和养活幼小的弟妹,自卖自身做了妓女;老五上官盼弟嫁给了爆炸大队政委鲁立人,“文革”中自杀身亡,鲁立人在困难时期、在水灾中因心脏病发作而死;老六上官念弟爱了美国飞行员巴比特,可却被炸死在山洞里;老七上官求弟被卖给了白俄贵妇,后来又被火车站站长收养,可是却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因吃豆饼过多而胀死……而他们的孩子,也都有着苦难辛酸的童年,有的没能长大,就在战争中、社会动荡中死去了。[13]
母亲满怀悲悯之心,看待分别属于不同政党和集团的孩子们的生死搏斗。无论是谁死去,都会让母亲痛心。[14]饥饿、病痛、凌辱、颠沛流离、痛失儿女……母亲默默地承受和容纳着一切,历尽坎坷与磨难。
(三)救赎
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力量才能支撑起这苦难的岁月,使母亲能够不放弃、不抛弃,勇敢而执着地走完她生命的历程,把爱无私地给予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随着故事的延伸,莫言笔下的“母亲”找到了耶稣基督。基督那入世救世普渡众生的精神给母亲苦难的心魂提供了一条救路,母亲以来源于生命本原的顽强的意念以及深厚的天性之爱和浸透了“温良谦恭让”的德化人格,在苦难的深渊中激发出超拔的力量,活出了拥有基督精神的爱与牺牲的人格典范。
当生下第七个女儿之后,被丈夫和婆婆折磨地奄奄一息的母亲来到了教堂。在那儿,她遇到了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瑞典籍的传教士马洛亚牧师。马洛亚牧师给予了她真正的爱情,给予了她一对儿女,也把上帝的福音传给了她。基督精神以救世主的形象出现于母亲的情感空虚、肉体苦痛之时。母亲投身宗教,得以从苦难现实中逃离,得到心灵的慰籍。靠着上帝的爱,母亲撑起了她的生命之伞,她以异乎寻常的勇敢坚韧抚育了她的众多儿女。
小说中上官鲁氏唯一的儿子上官金童,一生嗜乳、曾一度精神错乱,他虽有过短暂的荣华富贵,但却因被骗、被炒、难以融入社会而失败,最终贫穷潦倒、一事无成。在他走投无路时,他像“母亲”一样投向了上帝的怀抱。[15]
上帝的拯救是对母亲灵魂的拯救,当母亲推着木轮车带领孩子们从下着冻雨的大山返回到战火纷飞的家乡时,当母亲跨着单饼大葱去给她的女婿司马库送行时,当她被人吊起来毒打时,当她去风磨房里救她被关押起来的儿女时,我们没有看到母亲的恐惧。在她走投无路时,她向上帝呼求:“主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这个世界吧……” [16]面对无尽的苦难母亲向上帝发问,她得来的是基督精神的显现。上帝的拯救临到了母亲,上帝的信仰安慰了母亲,帮助母亲树立起超越苦难的信心,给她精神上的支撑、指引和拯救。母亲原罪、苦难、拯救的生命历程,不仅构建了《丰乳肥臀》这部作品的完整故事情节,而且展现了丰厚的基督精神。
三、自由、平等、博爱的基督精神,使母亲具有永恒的人性之美
人性是复杂的,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也必然是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的共同体。母亲的形象,也是美丽与丑陋、生育与毁灭、生长与衰亡、高雅与卑俗的结合体。[17]基督精神宣扬对真善美的追求,呼唤人性的善良、宽容、同情、怜悯。由母亲身上折射出来的追求自由、平等、博爱的基督精神,也恰恰体现了人类追求的最高境界。无私、坚忍、苦涩的母亲,孕育着民间不朽的传奇和永恒的历史。
(一)自由
有残缺就向往完美,有限制就要求自由。在基督精神中,上帝给予人选择的充分自由。《丰乳肥臀》中的母亲以及她的众多女儿、女婿们,全都如飞蛾扑火般地大胆追求自由。她们对封建礼教决不屈服,她们勇敢地追求爱情、追求人性的丰富和完整。追求自由的精神品格,让她们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她们响当当、顶天立地的活着,创造了一个个生命传奇,在作者对她们的形象塑造中,闪耀着基督精神宣扬的追求自由的光辉。
(二)平等
《丰乳肥臀》中也展现着男女平等的基督精神。《圣经》创世纪中的经文这样记载:“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18]男人与女人是无分贵贱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而儒家文化绵延了数千年,崇尚的礼教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对女人的描述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对女人的要求则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入、裹脚”。对女性思想的禁锢、男尊女卑的观念、对自由、平等等最基本的人权的剥夺正是造成上官鲁氏苦痛的根源。在基督的爱中,在信仰力量的感召下,身处社会底层的母亲,她看清了封建伦理道德的罪恶,她大胆地追求自由、平等、幸福、爱情,“母亲”大胆追求平等和自由的品格,体现了基督精神。
(三)博爱
《圣经》哥林多前书中有这样一段话:“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凡事忍耐,凡事盼望,凡事期待,爱是永不止息。”“如今常存的有信,望,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圣经》彼得前书中有这样的经文:“最要紧的是你们要彼此切实相爱,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罪。你们要互相款待,不发怨言。”箴言中又说:“爱我的我也爱他,恳切寻求我的必寻得见。”马可福音中又说:“因为人子来,并不是要受人的服侍,乃是要服侍人,并且要舍命,作多人的赎价。” [19]在基督精神中宣扬的上帝的爱是牺牲舍已的爱,是无条件的爱,也是无限的爱。因为你是你,我就爱你。无论你贫富贵贱,你的生命我都视为珍宝。
莫言小说《丰乳肥臀》中的母亲——上官鲁氏,正是基督博爱精神的实践者。博爱精神,使她能够用爱和宽恕化解苦难和创伤。母亲以她的善良、平实、坚韧、深厚,对她的众多儿孙一视同仁,只要是生命,她都恪尽职责地抚养、呵护。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摧毁她的母爱,她无怨无悔地操持一切,奉献自己,包容着她的儿女们。[20]因为拥有上帝那无尽的爱,母亲居然能忘记自己正在游街示众,她怀着怜悯之心去救那跳进池塘里寻死的曾扇过她两个耳光的房石仙。[21]在基督精神中,没有比爱更博大的了。母亲乐善好施、爱惜生命,她以博爱拯救苦难,用赎罪拯救原罪。为了爱,她可以牺牲自己,基督的“博爱”,在“母亲”的身上得以完全的显现。自由、平等、博爱的基督精神,使“母亲”的形象可以穿越时空,具有永恒的人性之美。
四、基督精神的信仰根基和终级关怀体现在“母亲”形象的塑造中,铸就《丰乳肥臀》的广博深邃
基督精神的信仰根基,在于拯救人的灵魂。它使人保持着坚定的信念,在苦难中不失信心和热情,能够谦恭向上帝仰望、接受并超越苦难。它将唤醒的灵魂神性找回到尘世中来,使人具备神性人格。《丰乳肥臀》中的母亲,正是拥有这种神性人格的人。自从找到了上帝,母亲犹如在痛苦和迷茫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上帝给予了母亲感召和牵引,母亲成为生命力量的源泉,她持守着宽容和人性,她对生存拥有强烈的意志,对死亡无所畏惧,她的身上,闪烁着神性光辉。
(一)对生存的强烈意志和对死亡的无所畏惧
《丰乳肥臀》中的母亲,在上官金童遭受苦难时曾这样劝勉他说:“越是苦,越要咬着牙活下去,马洛亚牧师说,厚厚一本《圣经》,翻来覆去说的就是这个。”[22]《丰乳肥臀》中塑造的母亲,无论在怎样艰难困苦的环境下,都对坚守生命有着无畏的执着。为了活下去,母亲以她的三寸金莲背上金童、牵拉着孩子们顶着满天的寒星艰苦行进在去往县城北关大教堂的路上,为的是喝上那碗上帝的腊 八粥;为了不被冻死,母亲毅然决定带领孩子们从死亡之地的大山返回到战火纷飞的家乡;为了不让孩子们饿死,母亲能够在极端饥饿的环境下选择以自己的胃袋偷粮食……母亲之所以能够对生存如此地执着,原因就在于她的心中有信仰、有盼望。对生命本身的热爱,对生存和种族延续的强烈意志和信念,使《丰乳肥臀》充满生命强力,体现了人性之美。
基督精神的信仰根基,也使得母亲对于死亡无所畏惧。面对苦难的人生,她选择永不放弃。母亲以她的善良宽厚和对死亡的勇敢无畏坚强地生存下来。为了保护和拯救她的儿女,她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表现出奋不顾身的勇敢。她隐忍、坚持、反抗、奋斗,因为她是母亲,也因为她有牢固的信仰根基作支撑,那便是——基督精神。
(二)灵魂的永久居所和对生命的永恒盼望
《圣经》约翰一书中曾说“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都要过去,唯独遵行神旨意的,是永远常存。”[23]基督精神的精髓,就在于给活在地上的人一个承诺:“灵魂不灭,只要相信耶稣基督,用一生去忏悔、赎罪,死后就可以上天堂。”“基督就是道路、真理、生命。原罪注定有救赎的出路,永恒之路即爱、信仰、希望,人的一生就是信、望、爱的一生,是奔向天国的一生。”[24] 正如母亲生命中最后一次进入教堂,老牧师讲道中所说的那样:“人们呐,你们要忍耐,就像主教导的那样,‘有人打你左脸,就把右脸也伸过去。’无论碰到什么样的不平事,也不要口出怨言,如果你遭了罪,就是你命中该遭此罪。即便饥饿你的胃,疾病你的身,也不要出怨言。今生受苦,来世得福。你得咬着牙活下去。主耶稣不喜欢自杀的人,他们的灵魂将不得救赎。”[25]对永生的盼望,使母亲既遭受苦难,又能超越苦难。正是基督精神对母亲的影响,使母亲对世间万物充满怜恤、宽容和忍耐,在基督精神里,“母亲”的灵魂找到了永久的居所,于是,我们看到了母亲对生命的执着坚守和她永恒的盼望。
&&& 只有经历过地狱般的折磨,才有征服天堂的力量。《丰乳肥臀》以原罪、苦难、拯救的结构叙事,塑造了饱受苦难却任劳任怨、仁慈善良、胸襟博大、既平凡又崇高,既具有自然生命意识、人性情怀又具备神性人格力量的母亲形象,展现了在基督精神影响下的母亲对自由、平等、博爱精神价值观的执着坚守。对爱情、人性的尊重、对中国传统文化儒释道精神的融合与超越,对动荡的社会中人的命运和遭际的关注,对人类前途的焦虑担忧,对建立理想人格、进行精神再造的追求,对灵魂的关照和寻求救赎的意识,则贯串了《丰乳肥臀》的始终,体现在莫言对“母亲”形象的成功塑造中,成为作品的灵魂。“母亲”形象折射出的具有普世价值的基督精神,铸就了《丰乳肥臀》的广博深邃,使其成为一部不可多得的当代文学巨著。
[1][2][8][10][13][16][21][22][25]莫言.丰乳肥臀[M].北京:,2010(1).
[3][14][15]莫言.写给父亲的信[M].沈阳:春风,2003(10).254-260.
[4][7]张清华:叙述的极限——论莫言[J]. 当代作家评论,2):57-72.
[5] 百度知道:基督教会的精神实质是什么?[EB/OL] http://zhidao.baidu.com/question/.html
[6] 莫言评传:尘土中出生[EB/OL] http://www.china.com.cn/book/txt//content_.htm
[9][17][20]王美春. 大地之母——论莫言作品中的母亲图腾[EB/OL] http://www.gmmy.cn/html/baijiazhengming/-119.html.
[11][18][19][23]在线圣经_中英文对照翻译版[EB/OL] .
[12] 百度百科:原罪[EB/OL] http://baike.baidu.com/view/209.htm .
[24] 刘春红. 原罪与救赎——论史铁生作品中的基督教思想[J]. 文化纵横,):75-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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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在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深秋季节里,泛滥成灾的秋水终于消退。满坡的高粱红得发了黑,
遍地的芦苇白得发了黄。清晨的太阳照亮了被第一层淡薄的白霜覆益着的广漠原野,十七团
的大队人马静悄悄地开拔了。他们牵着成群的骡马、蹦蹦跳跳地越过了残破不全的蛟龙河
桥,消逝在河北的大堤外边,再也见不到踪影。
  十七团大队人马撤走后,原十七团团长鲁立人就地转业,当上了新成立的高东县县长兼
县大队队长,上官盼弟被任命为大栏区区长,哑巴被任命为区小队队长。哑巴率着区小队,
将司马库家的桌椅板凳、坛坛罐罐分送到村中百姓家,但白天分下去的东西,晚上便全部送
回到司马家大门口。哑巴带着人,把一张雕花大木床抬到我家院子里。母亲说:“我不要,
不要,抬回去!”哑巴却说:“脱!脱!”母亲对正在缝补袜子的上官盼弟区长说:“盼
弟,你给我把那床弄回去。”盼弟区长说:“娘,这是时代潮流,你不要抗拒!”母亲说:
“盼弟,司马库是你的二姐夫,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在我这儿养着,等他回来,他会怎么想!
”母亲的话让上官盼弟陷入沉思。她放下破袜子,背上短枪,匆匆跑出门。跟踪而去的司马
粮回来对我们说:“五姨跑到县政府去了”。司马粮还说,一乘双人小轿,抬来了一个大人
物,十八个背着长短枪的士兵护卫着他。鲁县长见了他,就像学生见了老师一样恭敬。据
说,这个人是最有名望的土改专家,曾经在潍北地区提出过‘打死一个富农,胜过打死一只
野兔’的口号。
  哑巴带着一些人,把那张大床抬了回去。
  母亲松了一口气。
  司马粮说:“姥姥,咱跑吧,我觉着要出大事。”
  母亲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粮儿,放心吧,就算天老爷带着天兵天将下了
凡,也不会把咱们这些孤儿寡妇怎么样。”
  大人物始终末露面,司马家大门口站着双枪门岗,背着盒子炮的县区干部穿梭般出入。
那天我们放羊归来时,正碰着哑巴的区小队和几个县、区干部押解着棺材铺掌柜黄天福、卖
炉包的赵六、开油坊的许宝、香油店掌柜金独奶子、私塾先生秦二等一干人在大街上行走。
被押的人一个个缩肩弓背,神情不安。赵六拧着脖子说:“弟兄们,这是为了啥?你们欠我
的包子钱一笔勾销行不行?”一个撇着五莲山口音、嘴里镶着铜牙的干部抬手便扇了赵六一
巴掌,厉声骂道:“妈拉个巴子!谁欠你的包子钱?你的钱是哪儿来的?”被押解的人再也不
敢说话,都灰溜溜地低了头。
  夜里,冻雨窸窣。一条人影翻过我家墙头。母亲低沉地问道:“谁?”那人急行几步,
跪在我家甬路上,说:“弟妹,救命吧!”母亲说:“是大掌柜的?”司马亭道:“是我,
弟妹,救救我吧,明天他们要开大会枪毙我,看在我们多年乡亲的份上,救我一条狗命吧!
”母亲沉吟几声,拉开房门。司马亭闪身进来。他的身体在黑暗中哆嗦着,说:“弟妹,弄
点东西给我吃吧,我快要饿死了。”母亲递给他一个饼子,他接过去狼吞虎咽。母亲叹息
着。司马亭说:“嗨,都怨老二,和鲁立人结下了怨仇,其实,我们还是要紧的亲戚呢。”
母亲道:“别说了,啥也别说了,你就躲在这里吧,孬好我也是他的丈母娘。”
  神秘的大人物终于露面了,他坐在席棚中央,左手把玩着一块紫红色的砚台,右手玩弄
看一支毛笔。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块雕刻着龙风图案的大砚台。大人物尖溜溜的下
巴,瘦长的鼻梁,戴—副黑边眼镜,两只黑色的小眼睛,在镜片后闪烁着。他那玩笔砚的手
指又细又长,白森森的,像章鱼的腕足。
  这天,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镇的最穷人代表,黑压压一片,站满了司马家半个打谷场。
人群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岗哨都由县大队和区小队队员担任。大人物的十八个保
镖,站在台了上,一个个面孔如铁,杀气逼入,好像传说中的十八罗汉。台下鸦雀无声,孩
子们懂点人事的便不敢哭泣。不懂人事的刚一哭泣便被奶子堵住嘴。我们围绕着母亲而坐。
与周围惶惶不安的村民相比,母亲表现出惊人的镇静。她专心致志地在裸露的小腿上搓着纳
鞋底用的细麻绳,洁白的麻丝儿在她腿肚子一侧吐噜吐噜地旋转着,在她的腿肚的另一侧,
随着她手掌的搓动,结构均匀的麻绳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这天刮着阴冷的东北风,蛟龙
河里冰凉潮湿的水气袭上来,使坐在场上的百姓嘴唇青紫。
  大会正式开始前,场外一阵骚乱。哑巴和区小队的几个队员把黄天福、赵六等十几个人
押到了场外边。被押的人都被五花大绑,脖子后边插着纸牌,纸牌上写着黑字,黑字上划着
红叉。百姓们见到那些人,都慌忙低了头,连一个敢议论的也没有。
  大人物稳稳当当地坐着,他那两只黑眼睛一遍一遍地扫视着台下的百姓。人们把头扎在
双腿之间,生怕被大人物看到自己的脸。在大人物的威严下,母亲竟然大搓麻绳,显得格外
注目,我分明感到,大人物阴鸷的眼睛在母亲的脸上做了长时间的停留。
  鲁立人头上缠着一条红带子,唾沫横飞地发表了一通演说。他得了头痛病,吃药无效,
只好用缠红带子的方式来减轻痛苦。他讲完话,到大人物身边请示。大人物慢吞吞地站起
来。鲁立人说:“欢迎张生同志给我们做指示。”他带头鼓掌,百姓们楞楞地望着台上,不
  大人物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把每个字都抻得很长。他的话像长长的纸条在阴凉的东
北风中飞舞着。几十年当中,每当我看到那写满种种咒语、挂在死者灵前用白纸剪成的招魂
幡时,便想起大人物的那次讲话。
  大人物讲完话,鲁立人随即发布命令,让哑巴和区小队的队员,还有几个屁股上挂着盒
子炮的干部,把十几个捆绑得像棕子一样的人押上了土台子。他们把台子站满了,挡住了百
姓观看大人物的视线。鲁立人下令:“跪下!”这些人,识趣者立即下跪;不识趣者被踢着
腿弯子下跪。
  台下的群众低着头,用眼睛的余光瞟着左右的人,有大着胆瞥一眼台上的,但一看到那
些跪着的人们鼻子尖上拖着的长长的清鼻涕,便迅速地低了头。
  这时,一个瘦人从台下的人群中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用嘶哑的嗓子颤抖着说:“区长…
…我……我有冤枉啊……”
  “好!”上官盼弟兴奋地大叫着,“有冤枉不怕,上台来说,我们给你做主!”
  群众的目光一起扫向那瘦人。瘦人就是磕头虫。他那件烟色绸褂已经破烂不堪,一只袖
子基本脱落,露着半个漆黑的肩膀。那个原先路线笔直的大分头乱糟糟的,成了一个老鸹
窝。他在阴风中哆嗦着,灰白的目光胆怯地四处张望。
  “上来说嘛!”鲁立人道。
  “事儿不大,”磕头虫道,“我在下边说说就行啦”
  “上来!”上官盼弟道,“你是叫张德成吧?我记得你娘挎着篮子要过饭,苦大仇深嘛,
上来说。”
  磕头虫罗圈着腿,从人群中弯弯勾勾地绕到台前。土台子约有一米高,他往上跳了一
下,胸前沾上一片黄土。台上一个身高马大的士兵弯下腰,抓住他一只胳膊,猛地往上一
提,磕头虫双腿蜷曲,吱吱哟哟地叫着上了台子。士兵把他掷在台上,他的双腿像踩着钢丝
弹簧一样,身体上下耸动,好久才站稳。他抬头望望台下,猛然发现了那数不清的含义复杂
的目光。他双腿打着摽,扭扭捏捏,结结巴巴,啰嗦了半天也没说清一句话,侧身就要往台
下哧溜。身高体胖、气力不让男儿的上官盼弟抓住了他的肩头,用力地往后一扳,扳了他一
个趔趄。他可怜地咧着嘴,说:“区长,放了我吧,权当我是一个屁,您放了我吧。”上官
盼弟汹汹地问:“张德成,你倒底怕什么?”张德成说:“我光棍一个,躺下一条,站着一
根,没有什么好怕的。”上官盼弟道:“既然啥都不怕,为什么不说了?”张德成道:“没
什么大事,算了吧。”上官盼弟道:“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吗?”张德成道:“区长别生气,
我说还不行吗?我今日豁出去了还不行吗?”
  磕头虫走到秦二先生面前,说:“二先生,您也算是个有学问的人,您说说,我跟您上
学那阵子,不就是打了一次瞌睡吗?可您用戒尺把我的手打得像小蛤蟆,还给我起了一个外
号,您当时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回答他的问题!”上官盼弟大声说。秦二先生仰起
脸,翘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须,嘤嘤地说:“年代久还,记不得了。”“您当然记不得了,可
我还牢牢地记着!”瞌头虫情绪渐渐激昂起来,话语也开始连贯,“老爷子,您当时说,‘
什么张德成,我看你是磕头虫’。就这么一句话,我这辈子就成了瞌头虫了。老爷们叫我瞌
头虫,老娘们叫我瞌头虫。连抹鼻涕的孩子也叫我磕头虫。就因为背上了这么个臭外号,我
三十八岁的人了,连个老婆也讨不上哇!您想想,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个磕头虫?我惨哪,
我这辈子倒霉就倒在这个外号上……”磕头虫动了感情,竟然鼻涕一把泪两行。那个镶铜牙
的县府干部揪住秦二先生花白的头发,使他的脸仰起来。
  “说!”县府干部厉声问,“张德成揭发的是不是事实?!”“是,是。”秦二先生的
山羊胡子像山羊尾巴一样抖动着,连声答应。县府干部把他的头往前一推,秦二先生的嘴巴
便啃到了泥巴。“继续揭发!”县府干部说。
  瞌头虫用手背沾沾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鼻尖用力一甩,一坨冻鼻涕像鸟屎一样飞到
席棚上。大人物厌恶地皱皱眉头,掏出洁白的手绢擦拭眼镜片。他冷静得像一块黑石头。磕
头虫说:“秦二,您是势利眼,司马库上学那会儿,往您夜壶里装蛤蟆,爬到房脊上编快板
骂您,您打他了吗?骂他了吗?给他起外号了吗?没有没有全没有!”
  “好极了!”上宫盼弟兴奋地说,“张德成揭露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为什么秦二不敢
惩治司马库?因为司马库家有钱,司马库家的钱是哪里来的?他不种麦子吃白馍,他不养蚕穿
绫罗,他不酿酒天天醉,乡亲们,是我们的血汗养活了这些地主老财。我们分他家的地,分
他家的浮财,实际是取回我们自己的东西!”
  大人物轻轻地鼓了几下掌,表示对上宫盼弟慷慨陈词的赞许。台上的县、区干部、武装
队员都跟着鼓掌。
  磕头虫接着说:“就说这司马库,他一个人娶了四个老婆,我连一个老婆也没有,这公
  大人物皱起了眉头。
  鲁立人道:“张德成,不说这些了。”
  “不,”磕头虫,“这才诉到我的苦根上,我磕头虫也是个男人是不是?两腿之间也浪
当着那玩艺儿……”
  鲁立人站在磕头虫前,挡住了他的表演。鲁立人用很高的嗓门,盖住磕头虫的吵嚷,他
说:“乡亲们,张德成的话虽然粗鲁一些,但却揭示出了一个道理。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娶四
个五个甚至更多的老婆,而像张德成这样的小伙子,却连一个老婆也娶不上呢?”
  台下议论纷纷,许多目光投到了母亲身上。母亲脸色发青,眼睛里无恨无怨,平静如两
  上官盼弟推推磕头虫,说:“你可以下去了。”
  磕头虫往前走了两步,正欲下台,又想起了什么似地返回去,他拧着炉包赵六的耳朵,
打了一个耳光,骂道:“狗日的,你也有今天,忘了你仗着司马库的势力欺负人的时候了!
  赵六一拧脖子,对着磕头虫的小腹撞了一头。磕头虫哀鸣着,打了几个滚,翻下土台子
  哑巴冲上来,踢翻了赵六,并用一只大脚踩着他的脖子。赵六的脸可怕地扭曲了。他呼
呼地喘着粗气,发疯般叫唤着:“我不屈服!我不屈服啊!你们灭绝良心,伤天害理啊…
  鲁立人弓着腰询问大人物。大人物把手中的红砚台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鲁立人摸出一张纸条,念道:“查富农赵六,一贯靠剥削为生。日伪期间,他曾为伪军
提供过大量食品。司马库统治时代,他也多次为匪兵送包子。土改以来,他散布大量谣言,
公然与人民政权对抗,似此死硬顽固分子,不杀不足以平息民愤。我代表高东县人民政府,
宣判赵六死刑,立即执行!”
  两个区小队队员拖起赵六,像拖着一条死狗。他们把赵六拖到那个残荷败草的池塘边
缘。两个队员往旁边一闪身,哑巴对着赵六的后脑勺子便开了一枪。赵六以十分迅速的动
作,一头扎进了池塘。哑巴提着冒烟的匣枪,重新回到土台子上,
  台子上跪着的人,一个个磕头如捣蒜,都吓得屁滚尿流。
  “饶命吧,饶命啊……”香油铺女掌柜金独乳膝行至鲁立人面前,双手搂住他的腿,哭
着说,“鲁县长,饶命吧,我愿把全部的香油、全部的芝麻、全部的家产、连个鸡食钵子都
不剩,全部分给乡亲们,只求您饶我这条小命,我再也不做这剥削人的生意啦……”鲁立人
想把腿从她的怀抱里挣出来,但她死死搂住不放。几个县府干部上来,剥开了她十指连环入
了扣的双手,解放了鲁县长。她又膝行着往大人物身边爬去。鲁立人果断地说:“弄定她。
”哑巴抡起匣子枪,在她太阳穴上敲了一下。她顿时翻了白眼,躺在土台上,那只高耸的独
乳直指阴霾的天空。
  “谁还有苦水?”上官盼弟对着台下吆喝着。
  台下一个人放声大哭。哭者是瞎子徐仙儿。他拄着一根金黄色的竹竿站起来。
  “把他扶上台来!”上官盼弟喊。
  没人扶瞎子。瞎子哭着,用竹竿探路,摸索着往台上走。他的竹竿到处,人们纷纷避
闪。两个干部跳下台,把他拉到台上。
  徐仙儿双手拄着竹竿,因为恨极,他把竹竿连连往台上戳,松软的土台子上,被他戳出
了一片窟窿。
  “说吧,徐大叔。”上官盼弟道。
  徐仙儿说:“长官,你们真能替俺报仇?”
  上官盼弟说:“您尽管放心。我们刚才不是替张德成报了仇吗?”
  徐仙儿道:“我说,我说。司马库这个狗杂种,他逼死了我老婆,气死了俺娘,他欠着
俺两条人命啊……”
  泪水从瞎子的眼睛里涌出来。
  “慢慢说,大叔,”鲁立人说。
  “民国十五年,俺娘花了二十块大洋钱替俺娶了一个媳妇,是西乡一个花子婆的女儿,
俺娘卖了牛,卖了猪,粜了两担麦子,才凑齐了三十块大洋。都说俺媳妇俊,可这个俊字招
来了祸殃。那时候司马库也就是十六、七岁吧,他这么小就不学好,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他
有事没事就往俺家跑,在俺家唱戏拉胡琴,后来又领着俺老婆去听戏,听戏回来,他就把俺
老婆霸占了……后来俺老婆喝了大烟土,俺娘气得上了吊……司马库,欠了俺两条人命啊!
求政府给俺做主啊……”
  瞎子跪在了台子上。
  一个区干部去拉他。他说:“不给俺报仇俺就不起来了……”
  “大叔,”鲁立人说,“司马库逃不脱法网,一旦逮住他,我们立即给您伸冤。”
  瞎子说:“司马库是满天飞的鹞子,你们逮不住他,俺求政府,一命抵一命,把他的儿
子和女儿枪毙了吧。县长,俺知道您跟司马库沾亲带故,您要真是青天大老爷,就准了俺的
状,您要是徇私情,俺徐瞎子回去就上吊,免得司马库回来折腾俺。”
  鲁立人张口结舌,支吾道:“大叔,怨有头、债有主,一人做事一人当。司马库害死
人,只能司马库偿命,孩子是无罪的。”
  徐瞎子用竹竿戳着台子,说:“乡亲们,都听到了吧?千万别上当啊,司马库跑了,司
马亭也藏了,他的儿女一转眼就长大,鲁县长和他是连襟,是亲向三分啊,乡亲们,俺徐瞎
子活着一根竹竿,死去一堆狗食,你们可不能跟我比呀,乡亲们,别上了人家的当啊……”
  上官盼弟恼怒地说:“瞎子,你这是胡搅蛮缠!”
  徐瞎子说:“盼弟姑娘,你们上官家可真叫行。日本鬼子时代,有你沙月亮大姐夫得
势;国民党时代,有你二姐夫司马库横行;现在是你和鲁立人做官。你们上官家是砍不倒的
旗竿翻不了的船啊。将来美国人占了中国,您家还有个洋女婿……”
  司马粮小脸儿煞白,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司马凤和司马凰把脸藏在母亲的腋窝里。沙
枣花哭了。鲁胜利哭了。八姐玉女是最后才哭的。
  她们的哭声把台上台下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来。那个阴森森的大人物也在注视着我们。
  徐仙儿虽然瞎,但他却准确无误地对着大人物下了跪。他哭嚎着:“长官,替俺瞎子做
主啊!”他一边哭嚎一边叩头,额头上沾满了黄土。
  鲁立人用求援的目光看着大人物,大人物的目光冷酷地盯着他。大人物的目光像剥皮刀
一样锋利,鲁立人的脸上冒出了汗水。汗水濡湿了他额头上那条红带子,看起来好像脑袋刚
刚受了重伤。他失去了从容和潇洒,一会儿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一会儿抬头望望台下
的人群,他再也没有勇气与大人物对视。
  上官盼弟也失去了区长的威仪,她的大脸盘赤红,厚厚的下唇像发热病一样打着颤。她
像个撒泼的村妇一样骂起来:“徐瞎子,你这是成心捣乱,俺家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你那个
骚老婆,勾引了司马库,在麦子地里胡弄,被人抓住,她无脸见人,才吞了鸦片。我还听
说,你成夜咬她,像狗一样,你老婆把被你咬伤的胸脯给多少人看过,你知不知道?害死你
老婆的,是你,司马库有罪,但头号罪犯是你!要说枪毙,我看先得把你毙了!”
  “大长官,”徐瞎子说,“您听到了吧,杀倒秫黍闪出狼来了。”
  鲁立人急忙替上官盼弟圆场。他试图把徐仙儿扯起来,但徐仙儿像一摊糖稀,一扯一根
线,一松一个蛋。鲁立人说:“大叔,您要求枪毙司马库是对的,但要枪毙司马库的儿女是
不对的,孩子没有罪。”
  徐仙儿反驳道:“赵六有什么罪?赵六不就是卖几个炉包吗?赵六不就是跟张德成有点私
仇吗?你们还不是说枪毙就拉下去枪毙了!县长老爷,不毙司马库的后代,我不服气啊!”
  台下的人小声议论:“赵六的姑姑是徐仙儿的娘,他们是表兄弟。”
  鲁立人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容,畏畏缩缩地走到大人物身边,尴尬地说着什么。大人
物摩娑着光滑的石砚,干瘦的脸上,露出了一股杀气。大人物用白眼盯着鲁立人,冷冷地
说:“难道这么点小事,还要我替你处理?”
  鲁立人掏出手绢揩揩额上的汗,双手绕到脑后紧了紧红布带子,蜡黄着脸,走到台前,
高声宣布:“我们的政府是人民大众的政府,是执行人民意愿的,现在,我请求大家,凡是
同意枪毙司马库的子女的,举起收手来!”
  上官盼弟怒冲冲地质问鲁立人:“你疯了吗?”
  台下的百姓都深沉地垂着头,没人举手,也没人出声。
  鲁立人用目光请教大人物。
  大人物脸上挂着一丝冷笑,他对鲁立人说:“你再问一下台下,有没有同意不枪毙司马
库子女的。”
  鲁立人道:“同意不枪毙司马库子女的请举手。”
  群众依然深沉地低着头,不举手,也不出声。
  母亲慢慢地站起来,说:“徐仙儿,实在要抵命,就把我枪毙了吧。但你娘不是上吊死
的,她死于血山崩,她的病根还是闹土匪那阵子落下的。你娘的后事还是俺婆婆帮助料理
  大人物站起来,转身往台后走去。
  鲁立人慌忙追上去。
  在土台子后边的空地上,大人物低沉地、快速地说着话,他的细长柔软的白手不时地举
起,一下接一下地往下劈着,好像一把白亮的刀,砍着一种看不见的东西。
  大人物的保镖们簇拥着大人物,呼呼隆隆地走了。
  鲁立人站在那儿,低着头,像一根木头。他站在那儿好久,才苏醒过来,拖着两条看起
来很沉的腿,无精打采地回到县长应该站立的位置上。他用一种疯狂的目光盯着我们,眼珠
子好久不转。他那样子真可怜。他终于张开嘴,眼里射出赌徒下大注时的凶光,说:
  “我宣布,判处司马库之子司马粮死刑,立即执行!判处司马库之女司马凤、司马凰死
刑,立即执行!”
  母亲身体摇晃了一下,但马上立稳。她说:“我看你们哪个敢!”
  母亲揽着司马凤和司马凰。司马粮机警地趴在地上,慢慢地往后爬去。百姓们的身体好
像不经意地摇晃着,遮挡着爬行中的司马粮。
  “孙不言!”鲁立人大吼着:“为什么不执行我的命令?!”
  上官盼弟骂道:“你昏了头,下这样的命令?”
  “我没有昏头,我非常清醒。”鲁立人用拳头捶打着脑袋说。
  哑巴犹犹豫豫地下了台。他身后跟着两个区小队队员。
  司马粮爬出人群,猛地跳起来,从两个岗哨之间,飞快地蹿上河堤。
  “跑了,跑了!”台上的队员喊着。
  站岗的士兵从肩上摘下枪,拉大栓,上子弹,然后对着空中放了几枪。司马粮早已消逝
在河堤上的灌木丛中。
  哑巴带着队员,跨越了一个个黑的脊背,走到了我们面前。他的儿子大哑和二哑用孤
独、傲慢的目光仰望着他。他伸出铁打的前爪时,母亲把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他缩回前爪
去擦脸,擦完了脸又伸爪,母亲又啐他一口,但这次力道不够足,唾沫落在他的胸脯上。他
扭回脖子,望着土台子上的人。鲁立人背着手,在台子上踱步。上官盼弟蹲在台子上,双手
捂着脸。县区干部和武装队员们都泥巴着脸,宛若庙堂里的偶像。哑巴坚硬的下腭习惯地抖
着,嘴里说:“脱,脱,脱……”
  母亲挺起胸膛,尖利地嘶叫着:“畜生!你先杀了我吧……”
  母亲对着哑巴扑上去,伸手在他脸上抓了一把。
  哑巴摸了一下脸,把手指放在眼前,呆呆地看着,好像要辨认手指上沾着什么东西。看
了一会儿,又把手指放到狮鼻下嗅嗅,好像要嗅出手指上的味道。嗅了一会儿,又伸出肥厚
的舌尖舔了一下手指,好像要品尝手指上的滋味。过了一会儿,他嗷嗷地叫着,推了母亲一
掌,母亲轻飘飘地跌在我们面前。我们哭着扑到母亲身上。
  哑巴把我们一个个提起来,扔到一边。我落在一个女人的脊梁上,沙枣花落在我的肚子
上。鲁胜利落在一个老头脊梁上。八姐落在一位大娘的肩上。大哑吊在他爹的胳膊下,他爹
使劲抖擞也抖擞不掉他。他咬住了他爹的手脖子。二哑抱住他爹的腿,啃着他爹生硬的膝
盖。哑巴飞起一脚,二哑翻着跟头,砸在一个中年汉子头上。哑巴一甩胳膊,大哑嘴里叼着
一块皮肉,扑扑楞楞地飞到一个老太太怀里。
  哑巴左手提拎着司马凤,右手提拎着司马凰,高抬腿,深落脚,像在泥潭里行走。走到
土台子前,他扬起左臂,扔上去司马凤;扬起右臂,扔上去司马凰。司马凤高叫着姥姥往台
下扑,司马凰也高叫着姥姥往台下扑,都被台下的哑巴接住。哑巴再次把她们扔了上去。母
亲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台前跑,刚跑了两步,就跌倒了。
  鲁立人停止踱步,悲凉地说:“穷苦的老少爷们,你们说,我鲁立人还是不是个人?枪
毙这两个孩子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心里痛啊,这毕竞是两个孩子,何况她们还跟我沾亲带
故。但正因为她们是我的亲戚,我才不得不流着泪宣判她们的死刑。老少爷们,从麻木的状
态中苏醒过来吧,枪毙了司马库的子女,我们就没退路了。我们枪毙的看起来是两个孩子,
其实不是孩子,我们枪毙的是一种反动落后的社会制度,枪毙的是两个符号!老少爷们,起
来吧,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他因高声叫喊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得脸发了白,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一个县府干部上去为他捶背,他摆手拒绝。他总算理顺
了呼吸,佝偻着腹背,吐出一些白色的泡沫,像痨病鬼一样喘息着说:“执行吧……”
  哑巴蹦上台,挟起那两个女孩,大踏步地走到池塘边。他放下女孩,往后倒退了十几
步。两个女孩互相搂抱着,狭长的小脸上像涂了一层黄金粉。那四只小眼睛,惊恐地望着哑
巴。哑巴掏出盒子枪,沉重地举起来,他的手腕鲜血淋漓。他的手在颤抖,那只盒子枪好像
有二十斤重,举得非常吃力。他终于把枪举起来,“叭”地放了一枪。举枪的手往上一跳,
枪口喷出一股蓝烟,他的胳膊随即软弱地耷拉下去。子弹从女孩的头顶上飞过去,钻到了池
塘前的土地上,拱起了一片泥土。
  有一个女人,像—条风帆倾斜的船,飞快地沿着河堤下被黄草夹峙的便道滑过来。她一
边奔跑—边鸣叫,像一只赶来护雏的母鸡。从她在河堤下一出现,我便认出了她是大姐。她
是做为精神不正常的女人免于参加斗争大会的。做为汉奸沙月亮的未亡人,她就该当枪毙;
如果人们知道了她跟司马库的一夜风流,她就该当被枪毙两次。我为自投罗网的大姐深深地
担着忧。大姐径直扑向池塘,挡在了两个女孩的前面。“杀我吧,杀我吧,”大姐猖狂地喊
叫着,“我跟司马库睡过觉了,我就是她们的娘!”
  哑巴又抖动着他的下腭骨,来表现他内心涌起的波澜。他举起枪,阴沉地说:“脱——
脱——脱——。”
  大姐毫不犹豫地解开衣扣,袒露出她的精美绝伦的双乳。哑巴的眼睛猛地直了。他的下
巴抖得好像要掉在地上,掉在地上跌成碎片,大的如大瓦片,小的如小瓦片,失去了下巴的
哑巴模样骇人欲绝。他用手托着下巴唯恐失去下巴,口是心非地说:“脱——脱——脱—
—”。大姐顺从地把褂子脱下来,裸露出上半身。她的脸是黑的,但她的身体是白的,白得
闪着磁光。在那个阴霾的上午里,大姐光着背与哑巴叫劲。哑巴的腿曲曲折折地往前走,走
到大姐脚前,这个生铁般的男人,竞像被阳光晒化的雪人一样,哗啦啦四分五裂,胳膊一处
腿一处,肠子遍地爬如臃肿的蛇,—个紫红的心脏在他的双手里跳跃。好不容易这些迸散的
零部件又归了位。哑巴跪在大姐面前,双手搂着她的屁股,他的大头,伏在她的肚皮上。
  面对着这突然的变化,鲁立人等人目瞪口呆,都仿佛口里含着热粘糕,都好像手里捧着
刺猬。众人都偷觑着池塘边的情景,无法知道他们的心情。
  “孙不言!”鲁立人疲软地喊了—声,但坚挺的孙不言不予理睬。
  上官盼弟跳下台子,跑到池塘边,捡起地上的褂子,披在大姐身上,她想拉开大姐,但
大姐的下半身已与哑巴的身体联结在一起,盼弟如何拉得开?盼弟倒攥着手枪,给了哑巴的
肩膀—下子。哑巴抬起脸,双眼里竟然全是泪水。
  后来发生的事情至今是个谜,谜底有十几种,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谁也说不清——正当
上官盼弟面对着哑巴的满眼泪水发呆时,正当司马凤司马凰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用惊恐的眼睛
寻找着姥姥时,正当母亲苏醒过来呻唤着往池塘边跑去时,正当瞎子徐仙儿良心发现地说‘
县长,不要杀她们了,俺娘不是吊死的,俺老婆死了不全怨司马库’时,正当两条野狗在回
回女人家的废墟里厮咬时,正当我甜蜜而忧伤地回忆起我与上官来弟在驴槽里的暧昧游戏、
口腔里满是她那沾着灰垢、有弹性的乳头味道时,正当个别人在猜测着那个大人物的来历与
去向时——就看到有两骑从东南方向像旋风—般刮来。两匹马一匹白如雪,一匹黑如炭。白
马上的骑手身穿黑衣,脸的下半部用黑布蒙住,头上戴着一顶黑帽子。黑马上的骑手身穿白
衣,脸的下半部用白布蒙住,头上戴着一顶白帽子。这两个人手持双枪,骑术精良,在马上
双腿绷得笔直,上身前倾。临近池塘时,他们对空各打了一梭子弹,吓得那些县、区干部和
持枪的队员倒伏在地。他们策马绕着池塘旋转,马的身体在奔跑中倾斜起来,弯成优美的弧
形。就在马匹围绕着池塘倾斜奔跑的过程中,他们各开了一枪,然后策马而去。马的尾巴飘
扬,如烟似雾。他们一转眼工夫便消逝了,真是来如春风去如秋风,似真似幻,仿佛一个梦
境。他们走了,人们才慢慢地回过神来。人们看到:倒伏在池塘边上的司马凤和司马凰的脑
袋上各中了一枪,子弹从她们的额头正中钻进去,从后脑勺上钻出来,位置不差分毫,令人
惊叹不止。
第二十六章
 撤退的第一天,高密东北乡十八处村镇的老百姓牵驴抱鸡、扶老携幼,闹嚷嚷地、心神不
宁地聚集在蛟龙河北岸的盐碱荒滩上。地上覆盖着一层白茫茫的碱硝,像经年不化的冰霜。
耐碱的菅草、茅草、芦荻全都枯黄着叶片、挑着绒绒的穗子,在寒风中摇摆、颤抖。喜欢热
闹的乌鸦在人们头上低飞,观察,并像诗人—样发出震耳欲聋的“啊!哇!”之声。被降职
为副县长的鲁立人站在前清举人单挺高大坟墓前的石供桌上,声嘶力竭地发表了动员撤退的
演讲。他的演讲的主题词是:在已经开始的严寒冬天里,高密东北乡将成为一个大战场, 
不撤退,等于死!乌鸦落满了黑松树,还落在了坟墓前的石人石马上。它们“啊”,它们“
哇”,渲染着鲁立人的演讲气氛,助长了老百姓的恐怖心理,极大地坚定了老百姓跟随县、
区政府逃亡的决心。
  一声枪响,撤退开始了。黑压压的人群吵吵嚷嚷散开。一时间驴嘶牛鸣,鸡飞狗跳,老
婆哭孩子叫。一位精干的青年干部骑在一匹小白马上,举着一面垂头丧气的红旗,在那条崎
岖不平的向东北方向无穷延伸的碱土路上来回奔波,并不时挥舞旗帜,指示着人们前进的方
向。首先上路的是驮着县府文件的骡队,几十匹骡子,在几个小兵的驱赶下,无精打采地往
前走。骡队的末尾是一匹司马库时代遗留下来的骆驼,它披着一身肮脏的土黄色长毛,驮着
两个铁皮盒子。它在高密东北乡待久了,正在由骆驼向牛变化。紧跟着骆驼的,是抬着县府
印刷机器和县大队修械所车床的民夫队,几十个民夫,都是些黑色的汉子,都穿着单衣,肩
膀上套着荷叶状的垫布。从他们摇摇摆摆的步伐和咧嘴皱眉的神态上,可以知道那些机器是
何等的沉重。民夫队后边,便是老百姓的杂乱队伍了。
  鲁立人、上官盼弟等县、区干部骑着骡子或马,在路边的盐碱地里来来回回地跑着,竭
力想造成一个有秩序撤退的局面。但狭窄的道路拥挤不堪,路外狭窄的碱地又相当好走,老
百姓便离开了道路,散成宽漫的队形,踩着吱吱做响的地皮,往东北方向涌去。撤退从一开
始便成了乱七八糟的逃亡。
  我们—家,被裹挟在汹涌的人流里,时而是在路上走,时而是在路下行,后来也就分不
清究竟是在路上还是路下。母亲脖子上挂着麻襻,推着一辆木轮车,两只车把距离太宽,她
的双臂不得不尽量伸展。车子两边绑着两个长方形的大篓子,左边篓子里盛着鲁胜利和我们
家的棉被、衣物;右边篓子里盛着大哑和二哑。我与沙枣花分在车子两边,各自手把着一个
篓子,跟车行走。盲目的八姐扯着母亲的衣襟,跌跌撞撞地尾在后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
上官来弟在车子前边,肩上搭着一根绳子,弓着腰,往前探着头,像头任劳任怨的牛,拉着
我们家的车。车轮发出“吱吱悠悠”的刺耳声响。车上的三个孩子脑袋转动,看着四面八方
的热闹风景。我脚踩盐碱地皮,听着脚底下碎裂的声音,嗅着一股股蹿上来的碱味,起初很
觉有趣,但走出几里路,便觉腿酸头重,浑身无力,汗水从腋窝流出。我的那只健壮如小毛
驴的白色奶山羊恭恭敬敬地跟随在我的身后,它精通人性,不需要缰绳羁绊。
  那天刮着遒劲、短促的小北风,风头锐利,割着我们的耳朵。莽莽荒原中腾起一团团的
白色烟尘。这些烟尘是碱、盐、硝的混合物,刮进眼里眼流泪,沾到皮上皮痛楚,吃进嘴里
不是好滋味。人们顶着风前进,都眯缝着眼。抬机器的民夫们汗透衣服,沾着碱土,一律成
了白人。母亲也成了白人,眉毛是白的,头发也是白的。进入低洼的湿地后,我们的车轮转
动艰难,大姐在车前苦苦挣扎,绳子深深地煞进她的肩膀。她的喘息声就像垂死的哮喘病人
一样令人心惊和不忍。母亲呢?母亲与其说在推车,还不如说是在受着耶稣一样的酷刑。她
的忧郁的眼睛里流着连绵不断的泪,泪水在她脸上,与汗水一起,冲出了一条条紫色的小沟
渠。八姐挂在母亲身后,像一个翻滚的沉重包袱,在我们身后,留下一条深深的车辙印。但
这道车辙印很快便被后边的车子、牲畜蹄子和人脚糟蹋得模糊不清。我们的前后左右,都是
逃难的人。许多熟悉的脸和不熟悉的脸都变得乌七八糟。大家都很艰难,人艰难,马艰难,
驴艰难,比较舒服的,是老太太怀里的母鸡,还有我的奶羊。它蹄轻脚快,在行进中还有暇
啃吃一些芦苇的枯叶。
  太阳把碱地照得泛出苦涩的白光,刺得人不敢睁眼。白光在大地上游走,仿佛一摊摊烂
银。荒原茫茫好像前边就是传说中的北海。
  中午时,人们像被传染了一样,在没接到任何号令的情况下,一窝随着一窝地坐下来。
没有水,喉咙里冒着烟,舌头像被卤过,咸涩板结,运转不灵活。鼻孔里喷出的气灼热,但
脊梁和肚子却冰凉,汗湿的衣服被北风吹透,变成僵硬的铁皮。母亲坐在一只车把上,从篓
子里拿出几个被风吹裂的馍,掰成几半,分给他们。大姐只咬了一口,干裂的嘴唇便崩开一
条血口,几颗血珠子迸出来,沾在馍上。车上那三个小东西灰脸瓦爪,七分像庙里的小鬼,
三分像人。他们低垂着脑袋,拒绝近食。八姐用细密的白牙,—圈一圈地啃着灰色的干馍。
母亲叹道:“这都是你们的好爹好娘想出的好主意。”沙枣花哼唧着:“姥姥,我们回家
吧……”母亲举目望望满坡的人,只叹息,不回答。母亲看着我,说:“金童,从今天起,
换个吃法吧。”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印着红色五角星的搪瓷缸子,走到羊腚后,蹲下,用手
捋去羊奶子上的尘土。羊不驯服,母亲让我抱住羊头。我抱着它的冰凉的头,看着母亲挤它
的奶头。稀薄的乳汁浙浙沥沥地滴到缸子里。羊一定不舒服,它已习惯了让我躺在它的胯下
直接吮吸它的奶头。它的头在我怀里晃动着,弓起的脊背像蛇一样扭动。母亲重复着那句可
怕的话,“金童,你何时才能吃东西呢?
  ”——在过去的岁月里,我尝试过进食,但无论吃下多么精美的食物,都让我的胃奇痛
难忍,疼痛过后便是呕吐,一直呕出黄色的胃液才罢休----我惭愧地望着母亲,进行着严厉
的自我批评,因为这个怪癖,我给母亲,同时也给我自己,增添了数不尽的麻烦。司马粮曾
许愿为我想法治好这怪癖,可是自从那天他逃跑后,便再也没露面。他狡猾又可爱的小脸在
我面前晃动着。司马凤和司马凰额头正中那钢蓝色的枪眼里射出瘆人的光芒。我想起她们俩
并排着躺在一口柳木小棺材里的情景。母亲用红纸片贴住了那两个枪眼,使枪眼变成了两颗
夺目的美人痣。——母亲挤了半缸子奶汁,站起来,找出当年唐女兵为沙枣花喂乳的奶瓶,
拧开盖子,把奶汁倒进去。母亲把奶瓶递过来,用充满歉疚的眼睛殷切地望着我。我犹豫着
接过奶瓶,为了不辜负母亲的期望,为了我自己的自由和幸福,果断地把那个蛋黄色的乳胶
奶头塞进嘴里。没有生命的乳胶奶头当然无法跟母亲的奶头——那是爱、那是诗、那是无限
高远的天空和翻滚着金黄色麦浪的丰厚大地——相比,也无法跟奶山羊的硕大的、臃肿的、
布满了雀斑的奶头——那是骚动的生命、是澎湃的激情——相比。它是个死东西,虽说也是
光滑的,但却不是润泽的,它的可怕在于它没有任何味道。我的口腔粘膜上产生了又冷又腻
的感觉。为了母亲也为了我自己,我强忍住厌恶咬了一下它,它积极地发出一声低语,一股
带着碱土腥昧的奶液不顺畅地流出来,涂在我的舌床和口腔壁上。我又吸了一口,并默念
着:这是为母亲的,再吸一口,这是为上官金童的。继续吮吸,连连吞咽,为了上官来弟、
为了上官招弟,为了上官念弟,为了上官领弟、为了上官想弟,为上官家的所有爱过我、疼
过我、帮助过我的亲人们,也为了与我们上官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机灵小鬼司马粮,我屏
住呼吸,用一种工具,把维持生命的液体吸进了体内。我把奶瓶还给母亲时母亲已是满脸泪
水,上官来弟高兴地笑了。沙枣花说:“小舅舅长大了。”我克制着喉咙的痉挛和胃部的隐
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往前走了几步,像个男子汉,顺着风撒尿,并振奋精神,把金黄
的液体,撒到尽量高尽量远的地方。我看到蛟龙河大堤就在不远处躺着,村中教堂的尖顶和
范小四家那棵钻天的白杨树依稀可辨,我们艰难跋涉了整整一个上午,原来只走出这么一点
可怜的距离。
  被降职成区妇救会主任的上官盼弟骑着一匹瞎了左眼、右臀上打着阿拉伯数码烙印的老
马从西边赶过来。她的马古怪地歪着脖子,笨拙地移动着破旧的蹄子,发出“噗哧噗哧”的
响声,跑到了我们身边。她的马是黑色的,原本是雄性,后来被切除了睾丸,变成了嗓音尖
细、性情乖戾的马太监。它的四条腿和肚皮上,沾着一层白色碱土。被汗浸透的皮革鞍具,
放出酸溜溜的气味。这匹马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是温驯的,温驯到能够容忍淘气的孩子拔它尾
巴上的长毛。但是这个家伙一旦发邪便干出不同一般的事。去年夏天——那还是司马库的时
代——它一口咬破了马贩子冯贵的女儿冯兰枝的头,那小姑娘好不容易活过来,额头上和后
脑勺上留下了几个可怕的疤痕。这样的马是应该杀掉的,但据说它有过战功而被赦免。它站
在我家的车子前,用独眼斜视着我的羊,我的羊机警地避开它,退到一片盐碱最厚的地方,
舔食着地上的白色粉末。她从马背上还算利索地跳下来,尽管她的肚子又凸起来了。我盯着
她的肚子看,试图看到她腹中婴儿的模样,但我的眼力不够,能看到的仅是她灰布军装上一
些暗红色的污迹。“娘,不要在这里停顿,我们已在前边的村了里烧好了热水,午饭应该到
那里去吃。”上官盼弟说。母亲说:“盼弟,跟你说一声,我们不想跟着你们撤退了。”上
官盼弟着急地说:“娘,绝对不行,敌人这一次反扑回来可不同以往,渤海区一天内就杀了
三千人,杀红眼的还乡团,连自己的娘都杀。”母亲说:“我就不信还有杀亲娘的人。”上
官盼弟道:“娘,无论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们回去,往回走是自投罗网,死路一条。您不为
自己想,也得为这些孩子想想。”她从挎包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拧开瓶盖,倒出几个白色的
小药片。她将药片交给母亲,说:“这是维他命片,一片能顶一棵大白菜两个鸡蛋,娘,实
在走乏了累极了,您就吃一片,也分给孩子们吃一片。走出盐碱地,前边就是好路,北海的
老乡会热情地接待我们的。娘,赶快走,不能在这儿坐。”她揪着马鬃,踩着马蹬,爬到马
背上,匆匆向前跑去,边跑边喊着:“乡亲们,起来往前走啊,前边就是王家丘,又有热水
又有油,萝卜咸菜大蒜头,都给大家准备好了……”
  在她的鼓动下,人们站起采,继续前行。
  母亲把五姐送她的药片用手巾包起,装在贴身的口袋里,然后搭上车襻,扶起车子,
说:“走吧,孩子们。”
  撤退的队伍拉得越来越长,前望不见头,后望不见尾。我们到了王家丘。但王家丘既没
热水也没油,更没有萝卜咸菜大蒜头。县政府的骡队在我们进村前已经走了,场院上凌乱的
干草和马粪是他们留下的痕迹。百姓们在场院里点起几堆火,烘烤着干粮。有几个男孩用尖
树枝挖掘着野地上的胡蒜。我们离开王家丘时,看到哑巴率着十几个区小队的队员迎面而
来,重新进入王家丘。他没有下马,只是从怀里摸出了两个烧得半熟的红薯和—个红皮萝
卜,扔进了我们的车篓。那个红皮大萝卜险些砸破他儿子二哑的头。我特别注意到他对着大
姐龇牙一笑,很像豺狼虎豹。按说大姐是与他订过婚的,那天在杀人的池塘边他与大姐表演
的惊人戏剧让在场的人没齿难忘。区小队员都大背着枪,哑巴腰里插着短枪,脖子上挂着两
颗黑色的地雷。
  太阳落山时,我们拖着长长的影子,挪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村子里一片喧闹,家家户
户的烟囱里,都冒着浓稠的白烟。街道上躺满疲乏的百姓,宛若凌乱交错的圆木。一些相当
活跃的灰衣干部,在百姓们之间蹦来蹦去。村头上的水井边,取水的人挤成一团。不但人往
里挤,连牲畜也往里挤,新鲜的井水味道令人振奋,我的羊响亮地嗤着鼻子。上官来弟拿着
一个大碗——那个据说是秘色青瓷的稀世珍宝,往井台上挤。有好几次她几乎挤进去了,但
又被人挤出来。一个给县政府烧饭的老伙夫认出了我们,他提来一桶水。沙枣花与上官来弟
最先扑上去,她们俩跪在桶前,都急着往桶里伸嘴,结果碰了个响头。母亲不满地斥责大
姐:“让孩子先喝!”大姐一楞,沙枣花的嘴已经扎到水里。她像牛犊一样滋滋地吸水,两
只肮脏的小手把着桶边,这是她与牛犊的区别。“行了,孩子,少喝点,喝多了肚子痛。”
母亲劝说着,扯着她的肩头,使她脱离了水桶。她余渴末消地舔着嘴唇,井水在她的胃里咣
咣当当地响着。大姐尽力喝了一饱,直腰站起时,她的肚子鼓起了许多。母亲用碗舀水,喂
了大哑二哑和沙枣花。然后八姐抽着鼻子,循着水的味道找到了水捅,跪下,她把头扎到桶
里。母亲问我:“金童,你喝点不?
  ”我摇头拒绝。母亲舀了一碗水。我松开了羊,它早就想冲上去,但被抱住了脖子。我
的羊从桶里喝水是最自然最得劲的。这家伙白天吃了一肚子碱土,口渴得紧急,汲水时不抬
头,桶里的水迅速下降,它的肚子渐渐膨胀。老伙夫感慨万端,但只叹气不说话。母亲对他
的恩德表示感谢。老伙夫叹气更甚。
  “娘,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到!”上官盼弟不满地批评母亲,母亲没做任何辩解。我们跟
随着她,推着车子领着羊,拐弯抹角,在人的细小缝隙里绕来绕去,听了无数的咒骂和抱
怨,终于进了一个土墙柴门的小院落。盼弟帮母亲把车上的孩子拎下来。她要我们把车子和
羊放在院外。院子外的树木上,拴着十几匹骡马,没有草料筐箩也没有草料,骡马啃吃着树
皮。我们把车子放在胡同里,羊却跟随着我进了院子。盼弟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她自然
知道羊就是我的命。
  正房里灯火通明,一个黑色的大影子在灯下晃动。县府干部正在大声争吵着什么。鲁立
人沙哑的声音掺杂在里边。院子里,几个小兵抱着枪站着,没有一个站直了的,他们脚痛。
天上繁星点点,夜色深沉。盼弟把我们带进厢房。墙壁上挂着一盏昏昏欲灭的灯,灯光黯
淡,鬼影憧憧。一个穿着寿衣的老太婆平躺在开着盖子的棺材里。见我们进来,她睁开眼,
说:“好心人,帮俺把棺材盖上吧,俺要占住俺的屋……”母亲说:“老婶子,您这是昨
啦?”老女人说:“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好心人,行行好,帮俺抬上盖子吧。”盼弟说:“
娘,将就着住吧,总比睡在街上强。”
  这一夜,我们睡得很不安宁。正房里的争吵半夜方止。他们刚停止争吵街上便响起枪
声,枪声造成的骚乱平息不久,村子中央又燃起一把大火。火光宛如波波抖动的红绸,照亮
了我们的脸,也照亮了舒适地躺在棺材里的老太婆。天亮的时候,老太婆依然不动,母亲唤
她一声,没见睁眼,伸手一把脉,果然死了。母亲说:“这是个半仙呐!”母亲和大姐把棺
材盖子盖上。
  后来的几天更加艰苦。抵达大泽山边缘时,母亲和大姐的脚已经磨破了皮肉。大哑和二
哑得了咳嗽症。鲁胜利发烧拉稀,母亲想起五姐所赠灵药,便往她嘴里塞了一片。只有可怜
的八姐没病没灾。我们已经两天没有看到盼弟的影子了,县、区干部也一个见不到。看见过
哑巴一次,他背着一个受伤的区小队员从后边跑上来。那人被炸断一条腿,鲜血沿着空荡荡
的破烂裤管,淅淅沥沥地淌在地上。那人在哑巴背上哭者:“队长行行好吧,给我个痛快的
吧,痛死我啦,亲娘哟……”
  大概是逃难出来的第五天吧,我们望见了北面的白色大山,山上有一簇簇树木,山顶上
似乎有座小庙。在我家房后的蛟龙河堤上,只要是晴天,能望到这座山,但那时它是黛青色
的。山近在眼前,山的形象,山的清凉气味,使我们意识到已经远离了家乡。我们走在一条
宽阔的砂石大道上,迎面有一支马队驰来,马上的士兵与十七团的打扮一样。部队与我们背
道而驰,说明我们的家乡真的成了战场。马队过后是步兵,步兵过后是骡子拉着的大炮。炮
口里插着花束,炮兵骑在炮筒上洋洋得意。炮兵过后是担架队,担架队过后是一溜两行的小
车队,小车上推着面袋子和米袋子,还有一些草料口袋。逃难出来的高密东北乡村民都胆怯
地靠在路边,给大军让路。
  步兵队里,跳出来几个背驳壳枪的,向路边的人询问着情况。剃头匠王超推着一辆时髦
的胶轮小车逃难,一路潇洒,在这路上却碰上了让他烦心的事。粮草队里一辆木轮车断了车
轴,推车的中年男人把车子歪倒,把那断轴抽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着,弄得双手都是黑色的
车轴油。拉车的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头上生着疮,嘴角溃烂,身上穿一件没有纽扣的
衬衫,腰里扎着一根草绳子。他问:“爹,怎么啦?”他爹愁眉苦脸地说:“断了车轴了,
孩子。”爷儿俩个合力,把那个高大沉重、箍着铁皮的车轮拖出来。“怎么办,爹?”少年
问。他爹走到路边,在粗糙的杨树皮上,擦着手上的车轴油。“没法子办。”他爹说。这
时,一个背着驳壳枪、穿一件旧单军装、头上戴着一顶狗皮帽子的独臂干部,从前面的小车
队里斜着身跑过来。
  “王金!王金!”独臂人气呼呼地吼着,“为什么掉队?嗯?为什么掉队?你是不是想给咱
钢铁连丢脸?!”
  “指导员,”王金愁眉苦脸地说,“指导员,车轴断了……”
  “早不断晚不断,上战场你才断?不是早就让你们检查车辆吗?!”指导员越说越有气,
他抬起那只格外发达的胳膊,对着王金的脸抡了一下子。
  王金“哎哟”了一声,一低头,鼻孔里滴出血来。
  “你凭什么打俺爹!”少年大胆地质问指导员。
  指导员怔了一下,道:“是我不经意碰了他一下,算是我的不是。但耽误了粮期,我把
你们爷俩一起毙了!”
  少年道:“谁愿意断车轴?俺家穷,这小车还是借俺姑家的。”
  王金从袄袖子里撕出一些烂棉花,堵住了流血的鼻孔,嘟哝道:“指导员,您总得讲理
  “什么叫理?”指导员黑虎着脸说,“把粮食运上前线就是理,运不上前线就不是理!
你们少给我罗嗦,就是扛,今天也得把这二百四十斤小米子给我扛到陶官镇!”
  王金道:“指导员,您平日里老说实事求是,这二百四十斤小米……孩子又小……求求
您了……”
  指导员抬头看太阳,低头看怀表,放眼看四周,一眼就看到了我家的木轮车,第二眼便
看到了王超的胶皮轱辘小车。
  王超有剃头的手艺,手头小钱活泛,又是光棍汉,挣了钱就割猪头肉吃。他营养良好,
方头大耳,皮肤滋润,一看就不是个庄稼人。他的胶轮小车上,一边装着他的剃头箱,另一
边载着一条花被子,被子外边还绑着一张狗皮。那小推车用刺槐木制成,涂了一层桐油,槐
木放着金黄光芒,不但好看,而且还有一股清香可闻。临行前他把皮轱辘充足了气,走在坚
硬的沙石路上,小车轻松地蹦高,车上载又轻,人又身体壮,怀里揣酒瓶,走几里路就襻在
肩上手撒车把,拧开瓶塞抿几口烧酒,腿轻脚快唱小曲儿,恣悠悠的,完全是一个难民队里
  指导员黑眼珠子咕噜噜旋转,微笑着走到路边来。他友善地问:“你们是哪里来的?”
  没人回答他。因为他问话时眼睛盯着一棵杨树干,树干上留着那汉子刚抹上的黑色车轴
油。银灰色的杨树,一棵挨着一棵,枝条都往上拢着长,有直插云天之势。但他的目光迅速
地射在了王超脸上,他脸上友善的微笑陡然消失,换成了一幅像山一样威严、像庙一样阴森
的面孔。“你是什么成分?”他目光紧盯着王超那张油光光的大脸,突然发问。
  王超懵头转向,张口结舌。
  “看你这样子,”指导员咬钉嚼铁地说,“不是地主,也是富农,不是富农,也是小店
主,反正你绝对不是个靠出卖劳动力为生的人,而是个吃剥削饭为生的寄生虫!”
  “长官,”王超说,“冤枉啊,我是个剃头匠,靠手艺混饭吃,家中只有破屋两间,土
地没有,老婆孩子也没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吃了今日,不管明日;俺那儿刚刚划完成
分,区里给俺划了个小手工业者,相当于中农,是基本力量呢!”
  “胡说!”独臂人道,“凭着我这双眼睛,你巧嘴的鹦鹉难说过潼关!你的车子,我们
征用了!”他回身招呼王金父子,“快点,把小米卸下来,装到这辆车上。”
  “长官,”王超道:“这小车是花了俺半辈子积蓄啊,你不能剥夺穷人啊。”
  独臂人怒冲冲地说:“为了胜利,老子的胳膊都贡献了,你这辆车子值几个钱?前方将
士在等待粮食,你难道敢抗拒吗?”
  王超道:“长官,您跟俺不是一个区,也不是一个县,凭什么征俺的车子?”
  独臂人道:“什么区、县,都是为了支援前线。”
  王超道:“不行,俺不愿意。”
  独臂人单膝跪地,掏出钢笔,用嘴咬开笔帽,又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纸,按在膝盖上,歪
歪斜斜地画了几个字,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县哪个区的?”
  王超一一回答。
  独臂人道:“你们的县长鲁立人是我的老战友,这样就好了,等打完这一仗,你把这张
纸条给他,他就会赔你一辆车子。”
  王超指指我们,说:“长官,这位是鲁县长的丈母娘,这是她的一家人!”
  独臂人说:“大娘,您做个证,就说情况紧急,渤海区支前指挥部民工团八连指导员郭
沫福借用你村王超小推车一辆,请他代为处理后事。”
  “好极了!”独臂人把那张纸条拍到王超手里,然后怒斥王金,“还磨蹭什么?不按时送
到军粮,你爷儿俩要吃鞭子,我郭沫福要吃枪子!”
  郭沫福指着王超的鼻子,说:“快把你的东西卸下来!”
  王超道:“长官,您让俺怎么办?”
  “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们民夫连里不缺你一个人的伙食,”
  指导员说,“等仗打完了,你就把车子推走。”
  “长官,”王超哭咧咧地说,“俺刚从那里逃出来啊……”
  “非要我掏出枪来崩了你是不是?”指导员愤怒地说,“我们为了革命不怕流血牺牲,
用你辆小车还这么多罗嗦!”
  王超可怜巴巴地对母亲说:“大嫂,您可要给我做证啊!”
  母亲点了点头。
  王金父子推着王超的胶皮轱辘小车,欢天喜地地走了。
  独臂人客气地对母亲点点头,便大踏步地追赶他的队伍去了。
  王超一屁股坐在被子上,毛猴着脸,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我怎么这么倒霉?别人碰不
上的事为什么偏被我碰上了?我招谁惹谁了?”泪水沿着他肥厚的腮帮子流下来。
  我们终于撤到了大山的跟前,宽广的砂石大路分散成十几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到山上
去。晚上,成群结队的难民,操着各样的口音,在黄昏的阴冷空气里,传播着互相冲突的消
息。这一夜,大家都瑟缩在山脚下的灌木丛中苦熬。从南边和北边,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一
道道炮弹出膛的弧光划破墨色的夜空。半夜时分,空气阴冷潮湿,蛇一样的阴风,从山的缝
隙里爬出来,摇得脱尽叶片的灌木枝条簌簌抖,卷得树下的枯叶刷刷响。狐狸在洞穴中悲
鸣。狼在山谷里嗥叫。生病的孩子像猫一样呻吟。老人像打锣一样咳嗽。这一夜可真是难
熬,天明时有几十具尸首抛在山沟里,有孩子,有老人,也有壮年人。我们一家之所以没冻
死,是因为我们占据了一丛挂满金黄色叶片的奇特灌木,所有的树木都脱光了叶子,唯有它
不落叶。树下还有厚厚的枯草。我们紧紧搂抱在一起,把那条唯一的被子顶在头上。我的羊
紧贴着我的脊梁而卧,它的身体是我挡风的墙。最艰难的时刻是后半夜,遥远的南方炮声隆
隆,加深了灌木丛中的寂静,人的呻吟声锯割心弦,使浑身震颤,耳朵里出现旋律,像熟悉
的茂腔调儿。那其实是一个女人在悲泣。万籁俱寂中的声响渗入岩石,极冷极湿,阴云与头
上的冰凉的棉被粘连在一起了。下雨了,冻雨,雨点落在棉被上,落在黄叶婆娑的灌木上,
落在山坡上,落在难民们头上,落在嗥叫着的山狼丰厚的黄毛上。雨在下落过程中便凝固成
冰渣儿,落下时便随即成了冰。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樊三大爷高举着火把把我们从死亡中引导出来的那个夜晚。他高举着
火把,像红色的马驹一样,在暗夜中跳跃着。那一夜,我沉浸在乳汁的温暖海洋里,搂抱着
巨大的乳房几乎飞进天国。现在,可怕的迷幻又开始了,像有一道金黄光线洞穿了夜幕,像
巴比特的电影机的光柱,成群小冰豆子像银甲虫,在这光柱里飞舞,一个长发飘拂的女人,
披着云霞的红衣,红衣上镶嵌着千万颗珍珠,闪,闪,长长短短地闪烁着光芒。她的脸一会
儿像来弟,一会儿像鸟仙,一会儿像独乳老金,突然又变成了那个美国女人。她柔媚地笑
着,眼神是那么娇,那么飘,那么妖,那么媚,勾得人心血奔流,细小的泪珠迸出眼窝,挂
在弯成弧线的睫毛上。她的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一点唇,猩红,后来又咬遍我的手指,咬遍
我的脚趾。她的细腰,她的樱桃般的肚脐,都隐约可见。顺着肚脐往上看,我顿时热泪盈
眶,大声地呜咽起来,那两只像用纯金打就、镶嵌着两颗红宝石的乳房,朦胧在粉红色的轻
纱里。她的声音从高处传下来,礼拜吧,上官家的男孩,这就是你的上帝!上帝原来是两只
乳房。上帝能变幻,变幻无穷,你醉心什么,他就变幻成什么给你看,要不怎么能叫上帝
呢!我够不到你,你太高了,于是她便降落下来,对着我仰起的脸,撩开了轻纱,轻纱如
水,在她周围流淌。她的身体飘浮不定,那对乳房,我的上帝,有时擦着我的额头,有时划
过我的腮,但总也碰不到我的嘴。我几次跃起,宛若蹿出水面捕食的鱼,大张着嘴巴,但却
总是落空,总是啄不准。我懊恼极了,焦灼极了,是幸福的懊恼,充满希望的焦灼。她的脸
上,是狡猾妩媚的微笑,但我不反感这狡猾,这狡猾是蜂蜜,是乳房一样的紫红色花苞,是
花苞形状的带着露水的草莓,是草莓一样沾着蜂蜜的乳头。她一个笑靥便让我沉醉,她嫣然
一笑便感动得我跪在地上。你不要这样飘浮不定,我祈求你让我咬住你,我愿跟随你飞行,
飞到九霄云外,去看喜鹊搭成的天桥,为了你我愿意弯曲我的嘴,狰狞我的脸,让身上生出
羽毛,让双臂变成翅膀,让双脚变成趾爪,我们上官家的孩子,跟鸟有着特别的亲近感情。
那你就生长你的羽毛吧,她说,于是我便体验到了生长羽毛的奇痛和高烧……
  金童,金童!母亲在呼唤我。母亲把我从幻觉中唤醒。她和大姐,在黑暗中,搓着我的
四肢,把我从生与死的中间地带拽了回来。
  天蒙蒙亮时,灌木林中一片哭声。人们面对着亲人僵硬的尸体,用哭泣表达了心中的哀
痛。仰仗着树上的黄叶和那床破被子,我们一家七口的心脏都在跳动。母亲把盼弟送她的药
片分给每人一片。我不要,母亲便把那片药片塞在我的羊嘴里。它吃完药片,便吃灌木上的
叶子。灌木叶子和灌木的枝条上,挂上了一层透明的冰甲。布满巨大卵石的山谷里,一切都
挂上了冰甲。没有风,冻雨继续下,枝条喀啦啦地抖动,山路上光可鉴人。
  一个牵着毛驴的难民——驴背上驮着一个女人的尸首——试图沿着一条小路上山。但他
的驴四蹄打滑,一跤跌倒,爬起来又是一跤。他想帮助驴,一用劲儿他也跌倒。驴和人都跌
得狼狈不堪,女人的尸首也从驴背上颠下来,滑到山沟里去。一只金钱豹子在山谷里,嘴里
叼着一个小孩子,头重脚轻地跳跃着,从这块卵石,蹦向那块卵石,它在连续不断地跳跃中
求平稳。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哭嚎着追赶豹子。她在结着冰的大卵石上连滚带爬,生死不
怕,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下巴碰碎了,门牙碰掉了,后脑勺上渗出黑血,指甲盖
扒裂了,脚脖子扭伤了,胳膊脱臼了,五脏六腑颠成一团,但她还是追赶,追得那豹子喘息
不迭。最后,她拽住了豹子的尾巴。
  人们陷入困难境地,一动就跌跤,不动就冻死。谁也不愿在这里冻死,于是便在跌跤中
开始失去目标的撤退。山顶上的小庙已变成寒光闪闪的白色,山腰之上的树木,也变白了。
在那个高度上,冻雨已经变成了雪。人们不敢上山,只能在山脚下迂回。我们在山脚下一棵
橡树上,看到了剃头匠王超的尸首,他用裤腰带把自己悬挂在一根低垂的树杈上,树杈弯得
像弓一样,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他的脚尖已经触着地面,裤子褪到了膝盖以下,那件大夹
袄遮掩着他的臀,使他不至于太难看。我只看了一眼那张青紫的大脸那吐出口外的破布一样
的舌头,便急忙扭转头,从此,他的临终遗容便经常变成我梦中的情景。无人去理睬他。有
几个相貌憨厚的人,在争夺着他的那条花被子和那张狗皮。夺来夺去,便厮咬在一起。一个
大个子突然哭叫起来,他的一只招风耳朵,被一个模样像耗子的小个子咬掉了。小个子吐出
耳轮,吐到手心里,拿着看了看,扔还给大个子,然后抱起沉重的被子和狗皮,脚尖聪明地
点着地,快速跳跃,防止滑跌。他跳到一个老人身边,老人抡起一根支车子的叉棍,在小个
子头上擂了一下,小个子便像一口袋粮食,歪倒在地上。老人背靠一棵树,手持叉棍,护卫
着被子。有几个不知死的鬼,妄想上来抢被子,但都被老人轻轻一击,便跌倒在地。老人穿
着一件棉袍子,腰里扎着一根粗布带子,带子上别着烟锅和烟袋。他有一下巴白胡子,胡子
上结着冰渣儿。不怕死的就来吧!
  老人用刺耳的声音吆喝着,脸随即变得狭长,眼睛也变绿了。人们慌忙避开。
  母亲做出了一个果断的决定:调头向西南,回家去!
  她驾起车子,歪歪扭扭地走,被雨淋湿后的车轴响得格外刺耳,“吱吱哟,吱吱哟”,
每转一圈便“吱吱哟”一次。我们起了模范作用,许多的人,都不声不响地,跟随着我们—
—有的很快超过了我们——踏上了回故乡之路。
  地上的冰壳在木轮的碾压下破碎,爆起。天上又落下冰来修补。后来不纯然落冰了,冰
点里混杂着一些打得耳朵梢和脸皮生痛的霰粒儿。茫茫原野里一片嘈杂之声。我们保持着来
时的方式,母亲推车,大姐拉车。大姐的鞋后跟裂开,凄惨地露出她的冻裂的脚后跟,她的
拉车动作像扭秧歌一样。一旦母亲把小车歪倒,大姐就必倒无疑。绳子扯得她连翻好几个跟
头。后来,她一边拉车,一边呼噜呼噜地哭。我和沙枣花也哭。母亲没有哭,她双眼发蓝,
牙咬嘴唇,集中精力,既小心冀翼又大胆果敢,把她的两只小脚变成了两个小镢头,抓着
地,步步踏实,往前走。八姐默默地跟着母亲,她拽住母亲衣角的那只手,像一只流水的烂
  我的羊真是好羊,它寸步不离地跟在我的身后。它也频频跌跤,但每次跌倒都飞快地爬
起来。为了保护它没有毛绒覆盖的乳房,母亲别出心裁,用那条白色的大包袱兜住了它的
乳。包袱在它的背上打了两个结。为了保温,母亲还往包袱里塞进了两张兔子皮。兔子皮让
人联想起疯狂恋爱的沙月亮时代。奶山羊眼睛里,盈满感激的泪水。它鼻子里发出哼卿之
声,这是它的话语。它的耳朵上冻起了冻疮,四个蹄子粉红色,如同冰雕玉琢。自从对它的
乳房实施了保暖措施后,它成为一只幸福的羊。包袱皮和兔子皮在保暖的同时还起到了奶罩
的托提作用。这是一个创造,后来我成为乳罩专家时,设计了一种专为高寒地区妇女使用的
兔皮乳罩,灵感盖源于此。
  我们归家的步伐匆匆,估计是正午时分,便回到了那条白杨夹峙的宽阔砂石路上。太阳
虽未穿透云层,但明亮了天地。砂石路是一条闪光的琉璃路。后来冰雹被大雪花代替,路
上、树上、路两边的原野上,很快便白了。路上经常碰到僵尸,人的尸首和牲畜的尸首,偶
尔,还能碰到死麻雀,死喜鹊,死野鸡。唯独没有死乌鸦,它们在白雪映衬下羽毛黑得像蓝
靛,非常有光泽。它们啄击僵尸,嘴巴酸痛,便哇哇乱叫。
  好运气接踵而来。先是在一匹死马身边我们捡得半麻袋铡碎的谷草,谷草里还搅拌着豆
瓣与麸皮。我的羊尽力吃了一饱。剩下的草料放在大哑和二哑脚上,能替他们遮风挡雪。羊
吃罢草料,舔了一些雪。它对我点点头,我心领神会。继续向前走,沙枣花说她嗅到了一股
烧焦麦子的香味儿。母亲鼓励她循味而去,在路外的一间看坟茔的小房里,我们从一个死兵
的身上得到了两根饱满的干粮袋,袋里装满炒面。见死人多了,便没有了恐惧之心。这一夜
我们索性就在这看茔的屋子里过夜。
  母亲和大姐把那个年轻的死兵拖出去。他是自杀的。他把枪抱在怀里,枪口含在嘴巴
里,用从破袜子里伸出的脚趾压住扳机。子弹把他的天灵盖都揭了。老鼠啃光了他的耳朵,
吃了他的鼻子,还把他的手指啃出了白骨,像剥了皮的柳树细枝。母亲和大姐往外拖他时,
成群的老鼠红着眼睛跟出去。为了感谢他的炒面,母亲拖着疲乏的身体,跪在地上,用他腰
间的刺刀,在冰凉的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把他的头部埋住了。扒开这点土对于洞穴之
王老鼠们来说简直是小意思,但母亲的心得到了安慰。
  小屋仅仅能容得下我们一家人和我的羊。我们用车子堵住门口。母亲抱着那杆沾着士兵
脑浆的大枪坐在最外边。黑夜降临前,一拨拨的人想挤进茔屋子,这些人里不乏强盗、流
氓,但都被母亲怀里的大枪吓退。有个嘴大、眼很毒的男人欺负母亲说:“会放吗?”说着
便要往里挤。母亲抱着枪,戳那人。她不会放枪。上官来弟夺过大枪,一拉大栓,退去一粒
弹壳;一推大拴,上了一颗顶门火。她把大拴往旁边一按,对着那男人头上,呼通就是一
枪。一道火线嗖儿一声钻到天上去了。上官来弟熟练的射击动作使我马上想起了她跟随沙月
亮转战南北的光荣历史。那大嘴男人像狗一样爬着逃走了。母亲感激地看着上官来弟,起身
往里挪,把门卫的位置让了。
  这一夜我睡得香甜,一直到红太阳照耀白雪世界时才醒来。我真想跪下求母亲,不要离
开这鬼住的屋,不要离开屋前这一片巍峨的坟茔,不要离开这一片顶着冰雪帽子的黑松林。
不要离开吧,这乐土,这福地,但母亲推着小车,率领着我们重新上路。那杆青色的大枪,
横在鲁胜利身边,上边用破被子遮盖着。
  路上覆着半尺厚的雪,车轮和我们的脚,在雪里嘎嘎吱吱地响。跌跤的现象大大减少,
前进的速度加快。白太阳照得雪光刺眼,人显得格外黑,不管你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是黑
的。也许是篓子里的大枪和来弟的枪法壮了母亲的胆,这一天她生出了一些霸蛮之气,中午
时,一个从南边溃退下来的散兵企图搜查我们的车辆时,母亲竟响亮地抽了那个伪装胳膊负
伤的家伙一个耳光,连他的帽子都给扇掉了。那个兵顾不上捡帽子就跑了。母亲捡起那顶半
新的灰布帽子,顺手扣在了我的羊头上。我的羊神气活现地戴着军帽,溜溜地奔跑,我们身
边那些饥寒交迫的难民看着它,都咧开黑色的嘴,用最后的力气发出比哭还难听的笑声。
  清晨时我喝足了羊奶,精神充足,思维活跃,感觉敏锐。我发现了扔在路边的县政府的
印刷机器和铁皮箱子装着的文件,民夫哪里去了?不知道。骡队哪里去了?不知道。
  道路上很快热闹起来。一队队的担架,抬着呻吟不绝的伤兵从南边撤下来了。抬担架的
民夫们满脸汗水,喘息如牛,脚步都不利索,拖拖沓沓地踢着雪。一些穿白衣戴白帽的女人
跟着担架踉踉跄跄地奔跑。一个抬担架的青年民夫跌了一个屁股墩,担架倾斜,伤员惨叫着
掉在地上。伤员的头缠满绷带,只露着两个黑鼻孔和一张青色的嘴。一个面容修长的女兵背
着牛皮箱子跑上来。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姓唐的女兵,是盼弟的战友。她粗野地斥骂着民
夫,温柔地劝慰着伤兵。她的眼角上、额头上,已经爬满了深刻的皱纹,那个水灵灵的女
兵,如今已经成了干枯的老娘们。她根本就没看我们一眼,母亲也似乎没认出她。
  担架队络绎不绝,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我们尽量地靠近路边,生怕妨碍了他们前进。后
来,他们终于过完了,覆盖着冰雪的洁白道路,被踩得一塌糊涂,融化的雪变成污浊的水和
泥,没融化的雪上,滴了一片片鲜血,血把雪烫得像溃烂的肌肤,触目惊心。心紧缩成一
团,鼻腔里全是融雪的味道和人血的味道。还有汗的酸与臭。我们战战兢兢地上了路,连因
为戴上了军帽而趾高气扬过一阵子的奶山羊也觳觫起来,那模佯活像一个被吓破了苦胆的新
兵。逃难的人在路上徘徊踌躇,进退两难,毫无疑问,前边就是大战场,顺着路西南行,就
等于奔赴战场,进入枪林和弹雨,而枪子是不长眼的,炮弹是不讲客气的,所有的兵都是老
虎下山不吃素食。人们用眼神互相探询着,谁也不会给对方答案。母亲不看任何人,推着车
子,坚决地往前走。我回头看到,那些难民,有的折回头往东北,有的则尾随着我们而来。
第二十七章
 在亲眼目睹大战场面的头天晚上,我们竟然宿在了撤退第一夜宿过的地方。还是那个小院
落,还是那个小厢房,还是那副盛着老太太的棺材。不同的是,小村里的房屋几乎全部倒塌
了,那三间住过鲁立人和县府官员的正房也成了一堆破砖烂瓦。我们进村时是傍晚,夕阳如
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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