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韩国留学学习表演,虽然喜欢表演但爸妈想让我学的专业是好找工作的我很闹心盼望得到你的教诲和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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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在[啄木鸟]上读到的一篇纪实文学作品,作者是一名从公立医院辞职到南方某市各个私立医院工作了几年的医生,他将他那几年混迹于各个黑医院黑诊所亲身经历的过程写了出来,因为我和我老公都是学医的,再加上也有认识的人在重庆的私立医院做着管理的工作,原来就对这一部分医疗机构有些了解,所以看完后觉得基本是真实的,而且大大地被震撼了,其中有些骗钱害人的招数完全超乎我们的想象,但是可以肯定重庆这个地方的某些医院也在花弄这样的花招骗钱和害人,而且搞不好我们周围的人也曾经被那样的黑医生骗过,所以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应该发上来,提醒大家一定不要到不正规的医院和诊所去治病,那样不但钱吃亏而且还误了治疗的时机,最后小病治成大病,治成绝症!
后半部分转帖见第五页
[ 本帖最后由 孜孜妈 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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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与恶魔
1 天使上梁山
  我们无法回避一个现实:白衣天使也是人,也生活在柴米油盐大白菜之中。刘显刚医师来到全国民营医院出现较早的某省A市。他的理想并不高,希望有一套房子而已。
  我叫刘显刚,男,四十五岁,辽宁省沈阳市人,副主任医师职称。
  1984年我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临床专业后,分配到辽宁省H市一所二甲医院担任内科医生。这家医院有一千多名职工,五百张病床,医疗设备也不错,承担所在区域四十余万居民的医疗工作。我蜗牛般一待十多年,月薪七百八十元。妻子卉艳是病房护士长,我们有了个儿子,院方分给我们一套两家合住的五十四平方米的二居室。一间较大的十一平方米的居室我们住,装下家具后连转身都困难。药剂员小黄,三十多岁的离婚女人拖着个儿子,住进另外一间八平方米的小居室。
  小黄是风风火火的脾气,三天两头找碴儿,而卉艳的伶牙俐齿也是半句不让人。上不得台面的琐事成为斗气拌嘴的借口,战争不断升级:厨房画了一道线,阳台拉着两条晒衣绳,厕所要放两个纸筒……
  我们下定决心攒钱买房,终于从三口人的牙缝里抠出七八千元。然而,2000年6月,“小病拖,大病扛,重病等着见阎王”的民谣不幸应在我父亲身上。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父亲肺癌去世不到一年,2001年8月母亲心肌梗塞抢救无效撒手人寰。“一人致病,三代受穷”真乃血泪箴言,我们那几千元只够几天药费,还向岳父母借了一万多元。
  妻子卉艳数落我:“看人家小徐、老于,和你一拨儿毕业,谁不是到底下医院寻找个阑尾炎切除啥的,就有千把元赚?你倒好,七尺男子人高马大,倒落下一屁股债!破内科有啥干头,当初院里叫你干外科,你吃错药还是脑袋进水了死活不干,这下好了,跟你受穷吧!”
  不久之后,医院传来的信息,又在一家人心头压上一座大山。院部下达通知,为了进三甲医院必须购买高水平的设备,每位工龄十年以上的医师必须交四千元,护士交两千元,三年后归还,否则下岗。院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把进三甲当成仕途政绩,账上没钱,又不能抵押住院大楼贷款,只好把压力转嫁到医护人员的身上。
  卉艳说:“只好再求我爸妈了,总不能双双下岗呀!”
  但我的自尊却不允许我这么做。
  卉艳的父亲是区教育局长,哥哥姐姐弟弟上的都是名牌大学,留在北京上海天津“出息着”。当初,她爸爸就极力反对我们的结合,后来把如花似玉的女儿成了黄脸婆归咎我一人。“全看在小外孙脸上”的话就是这个老头子说的。
  卉艳喃喃自语:“都怪咱们一个月才挣七八百元嘛,要是像沈老师他们两口子,在A市打工,一个月一万多,还愁啥呀?”
  我忽地打了个激灵,一个模糊的念头电光石火般在脑际一闪。人的命运常常取决于瞬间。我拍案而起:“老子不干了,你把沈老师的电话号码给我!我也是男人,我也是副主任医师!”
  沈老师是卉艳读卫校时的生理科教师,当医生也是半路出家,她的丈夫周老师是我实习时的指导医师,因一次肠套叠手术不成功,病人部分肠坏死,出了大事故,不得已带着老婆闯荡A市去了。如今周老师历练出来了,成了整形一把刀,专门在女人脸盘和胸部上雕刻美丽。据卉艳说:“他们一年赚十几万元哪!”
  于是我辞掉那个类似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一般的医生职位,离开了令我留恋也令我失望的H市。
  那夜,月色昏暗,秋高风燥,卷起尘土树叶,满天纷纷扬扬。卉艳拉着孩子送我上火车,挥手之际,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我带着一千元盘缠,于日上午踏上某省A市的土地,开始了人生新的历程。
  朗湖门诊部坐落在A市的河之北山之南,风景秀丽,环境清幽。门诊部对面的新建街道,大抵是右边一大片工业园区催生出来的。门诊部是一座五层楼,近五千平方米,白瓷砖贴墙,铝合金玻璃窗,在阳光下闪烁耀眼,应该是还不顾忌光污染的年代建造的。其规模,当然远不如我以前所在的二甲医院,但眼前这座白色小方块给了我赚钱的希望与憧憬,给了我源源不断的激情与活力。曾经,我听一位去香港谋生的同学说过,香港工厂只要几百平方米的车间,其产值就超过内地占地几平方公里的造纸厂制衣厂,人家那是高科技高效率。眼前这座白色小方块里,就有着“国际先进水平的诊疗仪器、技术手段和管理方法”,岂是那落后、陈旧、传统与贫穷的二甲医院可比?毋庸置疑,这小方块能让我和卉艳远离那人比星星近心比星星远的陋室,远离那犬牙交错剑拔弩张的小战场。
  三天前,我带着家乡特产——三斤黑龙江大木耳、猴头菇和葵花子——去拜见周老师和师母沈医生。
  周家堪称豪宅。
  四居室套房的客厅布置得富丽堂皇。莲花艺术吊灯明亮柔和,打过蜡的木地板照得见人影,落地式淡绿窗纱湖水般荡漾着深情的涟漪,古铜色茶几上的咖啡壶飘溢着迎客的温馨。卉艳的老师沈医生,年过天命却细皮嫩肉光彩照人,和卉艳形成鲜明的对比。
  沈医生——我应该称她师母——热情接待我,笑声像珠子在地板上跳跃似的。当我问起周老师,师母以埋怨的口吻夸耀道:“他呀,去底下县城给人做手术呗,外科医生给美容院做隆胸、拉皮去皱、垫鼻梁丰下巴,有时能收入近万元!”
  师母知道我心里着急找工作,就宽慰我: “在A市找个工作并不难,你想,五百多万常住人口,七百多万外来工,需要多少医院呀。就那么几家公办医院够吗?你没去看不知道,人山人海排长龙拐了几个弯还伸到门外。那种医院咱们进不去,咱们是借民营老板的光,这帮人大字不识几个,却聪明绝顶,最早晓得把医疗当经商干。十多年前,电线杆、小旅馆、墙角落,到处贴着‘老中医、老祖传、老华侨’专治淋病梅毒广告的就是他们。佩服呀,不佩服不行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呀!今非昔比啦,他们资金雄厚,买下门诊部经营权,到民营医院承包科室,都身家百万啦……我们来A市干啥,学他们赚钱嘛。可医院和医院不一样,普通门诊,你干内科,一个月才两千多元,药品提成也很少,要是你处方开大了,病人就跑了。如果去专科,底薪虽然也是两千多,但提成是2%到5%。我曾经在妇科做过,底薪两千五,药品提成3%,手术费提成5%到8%, 一个月下来也有七八千哩!”
  “可我是内科医生呀!”我又羡慕又忧虑,卉艳骂得对,头脑进水啦,干啥子内科,唉,怪自己搞错科目。
  “内科医生也行呀,谁限制你呀?可以上肝病专科、胃肠专科、皮肤性病专科,还有高血压、失眠、脱发生发等等很多很多。最好干皮肤科,收入高,病人也好宰,不过这个科很紧俏,医生都满了。明天咱们看看报纸广告,打打电话,等你周老师回来,他是老江湖了,认识不少老板。”
  我的心宽松下来。那一夜我就住在师母家香幽幽的客房里,一夜无梦到天明。
  第二天,我们从报纸上找到两家门诊部,一家新开业的,要一名值夜班医生,包吃住,月薪两千五,是我以前工资的三倍多;一家内儿科主任,月薪三千多,3%的提成,只是地点比较远,工时又太长,上午八点到夜里十一点,假如输液没完还要陪着。我中意后一家,工时长不怕,咬咬牙熬一熬,抛妻别子离乡背井为的啥?心里一高兴,就想打电话约定时间面试。这时,周老师回来了。
  周老师看上去比实际岁数年轻,只是肚子腆起来了。他还是急性子,当着我的面把厚厚一沓百元大钞递给沈老师,我估摸着,应该可以买到我们住的那十一平方米了。而后,他连声道歉:“哎呀呀,让显刚久等了。我动身要回来的时候又被拉去做一例清胸手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让人注射隆胸,没做好,乳房又硬又疼。真是罪过呀,我替她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红的、黑的、蓝的小碎块,掏了几个小时也没能掏干净,所以回来迟了。”
  周老师说得我的胸部也痒痒起来。他听师母说了我们选择的那两家门诊部后,大手一挥,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别去!你是穷怕了,初来乍到,区区几千元就把你蒙得坐立不安。你的能力我还不知道?没必要一天十五六个钟头去为四五千元玩儿命。找个近处的、工时短的,一天八九个小时,做专科医生,每月至少五六千,要是遇到像样儿的老板,还不止哩!看看有没有皮肤科、肝病科、胃肠科,或者耳鼻喉科也行,月收入上万也是小菜一碟!”
  周老师终于给我钓到一条大鱼——朗湖门诊部肝病科。
  隔日上午,我离开周家。出门前瞥见那一袋我孝敬周老师的猴头菇和葵花子,像委屈的小黑猫一般躲在门后的角落里,恨无墙缝可钻。
  我乘车直达朗湖门诊部。
  仰望门诊部五层小白楼,我的心情仿佛要去觐见上帝似的。
  《路加福音》里,耶稣说:我又告诉你们,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因为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你们中间作父亲的,谁有儿子求饼,反给他石头呢?求鱼,反拿蛇当鱼给他呢?
  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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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三个处方包治百病
  一个二十四岁的小丫头,给中年的副主任医师进行上岗前培训,当然是商业培训。令人忧患的是,当商人和医生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职业合二而一的时候,又由谁来维护生命的价值和尊严呢?
  朗湖门诊部的一楼大厅装修得挺花哨,大门里吊着四盏小红灯笼,天花板底下对角交叉拉着两条五色纸环彩带,与小白楼朴素的外观形成鲜明对比。大厅两侧有皮沙发,茶几上摆着塑料花,供候诊病人休息。正中一个导医台,一位斜披绶带亭亭玉立的妙龄女子笑盈盈满脸春风朝每个进门的人频频点头,这倒是故乡二甲医院所没有的,令人有冬日沐浴朝阳的感觉。
  导医小姐带我上到二楼肝病科。右边走廊窗明几净的房间门口依次挂着“胃肠科”、“泌尿科”的牌子,“肝病科”在最里头。每一个科室都是一个大房间。
  肝病科用半人高的木板隔成两个小间,每间两桌两椅,没有诊疗床,正面墙上是一面王朗老板与某高层**的合影,右边墙上是一面精美的闪闪发光的“科技进步成果奖”金牌,左边墙上是一面两位患者赠送的“妙手回春,再造生命”的紫红锦旗。科里大抵有四个医生吧,但此时只有一个青年女医生坐在前面一张桌子旁,心无旁骛地修指甲。
  “大夫,我是来应聘肝病科医生的,请问王老板在吗?”
  “哦!”女大夫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随即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我带你先去找何主任吧。”
  女大夫路上告诉我,主任叫何冬。又自我介绍,她是做彩超的医生,叫林芳。
  我们来到门诊部后面一幢公寓的第十层。一到门口就闻到一股药味。林芳敲开门。一个披肩长发的高个儿女孩小声说:“你乱敲啥呀,老板还没起床哩!”林芳说:“何主任,刘医生来了,他说昨天和王老板约好的。”
  何主任就在门口和我聊起来。
  何冬说话带着东北口音,长相有明显的混血儿特点,深眼窝,眼珠子泛着微蓝色,鼻梁笔直,胸部饱满,十足一个美人儿。何主任说应聘肝病科的有二十多位了,要看我的证件,我赶紧把毕业证书、职称证、执业证、身份证和个人简历的原件和复印件,恭恭敬敬递过去。我的个人简历是周老师几经斟酌写出来的。他说:“千万不能说你初来乍到,就说已经在A市民营医院干过三年了,胡说几个门诊部,反正没人去查你。”
  昨天,老板王朗在电话里听了我的简历颇为满意,说:“你过来看看吧,我就喜欢在民营医疗机构做过的医生。”
  何主任看了我的证件,走进主卧室,关上门,大概是去向王老板请示。
  林芳医生已经走了,我独自坐在客厅里。这是王老板的家么?四房二厅,门窗地板都还没装修。厅堂角落堆着十几个装药的大纸箱:乙肝转阴因子、乙肝解毒胶囊、肝速康。正面有二十寸厦华彩电,方形木餐桌,塑料坐凳。墙上胡乱贴着花花绿绿的画报。虽说王老板勤俭兴家,也太清苦了吧!
  王老板露面了。一个又高又瘦又黑的五十开外的男人,那脸色令人怀疑他不是酗酒过度就是肝脏出了问题。他还穿着晃晃荡荡的大红绸睡衣,使自己完全成了一个衣架。我心目中的老板,应该是周老师那种形象,或者像我们二甲医院的院长,王老板没那派头没那气势,却很客气,见我毕恭毕敬站起来,拍拍我的肩头说:“别客气,坐下坐下,小何,倒水呀!”
  三个人都坐下后,王老板打了个哈欠,说道:“刘医生呀,实不相瞒,我这个科开四个月了,现在很不错,月营业额有十二万。原来的那个钟医生老公病了,她非回去不可。我也面试了一些医生,不合适,不满意。今天一见,就是你了!我看人先看合不合眼缘,你的长相我看了舒服。何主任,我把刘医生交给你了,你带他去科室,把工作给刘医生讲讲,今天就算上班了。然后去告诉钟医生,她不用再来了!”
  王老板交代完毕,转身回去继续睡觉。我看见他踩着一双明显不合脚的绣花拖鞋,红花绿叶的,无来由地有点心疼。
  乘电梯下楼的时候,我半讨好半献殷勤,笑着问:“何主任,你也是东北人吧,口音是大连味儿——”没料到她却沉下脸打断我的话:“不是,我是桂林人!”我一时无语。对这种在江湖上混迹、说谎跟吃饭一样的女孩,还真得小心提防着哩。
  我们来到肝病科,何主任指定我坐在她的对面,然后开始对我进行上岗前的培训。那气派和语气令我想起电视里太监宣读圣旨的镜头,你只能叩头接旨。
  “第一,我们科是合作科室,也就是承包科室。工作时间不许串科室!第二,下班后和其他科室的人见面只许点头打招呼,不许交谈,也不许说你是啥地方人,在哪儿干过!第三,你的工作时间是早晨八点半到晚上九点,工作时间不准离开科室,去卫生间不许超过十分钟。第四,我们科室有两个护士,韩芮红是导诊,林芳做彩超,你和她们要好好配合。懂么,好好配合!第五,你的底薪一个月两千五,3%的药品提成,做得好,月收入能上五千。”
  我听得背上发寒。这不像解放前搞地下工作么?第一不许讲话,第二还是不许讲话,第三没自由,只有第五条,才使我心口有点温热起来。
  何主任拿出三张处方,指着第一张处方说:“这是三千元一个组合,你对那些比较大方的,看上去有钱的,大大咧咧的,爱显摆的,就给他开这个方子:白介素-Ⅱ二十万单位,一个月输十次;抗乙肝免疫球蛋白,一个月注射一次;肝复康十五盒,乙肝转阴因子十盒,乙肝扶正胶囊十盒。我们再免费白送乙肝解毒胶囊十盒。这张处方三千元,你一定要争取抓他五六个月。
  “第二张处方是两千二到两千五的组合。打八次白介素,注射球蛋白八次,肝复康十五盒,乙肝扶正十盒。我们免费白送十盒乙肝解毒胶囊。也抓他几个月。
  “第三张处方,是专门对付穷人的。不打针了,只开乙肝转阴因子十五盒,乙肝解毒胶囊、扶正胶囊各十五盒,一共一千五。记住,这是你开方子的底线,不能低于这张方子!”
  何主任自顾自讲下去,完全是一种填鸭式的培训。我的思维一时跟不上,仿佛一块木板被按在水深处慢悠悠慢悠悠浮上来似的。这里把病人分成三类,区分水果似的,大个的,中个的,小个的。辨证施治就是分析判断你是富人或穷人。不可思议,人类全部的医学智慧,在这里就这么简单!这种工作何主任可以做,林芳和韩芮红可以做,我那上中学的儿子是不是也可以来赚它月薪几千元呢?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可不敢表现出来。不听也得听,不懂也得懂,不论她怎么说,我一律都点头。
  何主任抬头看我一眼,认定我是好学生,颇为满意。她打开抽屉,拿出许多药品对我实物培训。一盒中成药乙肝转阴胶囊卖一百六十元,服五天;乙肝解毒胶囊像牛黄解毒片似的,两板二十四粒竟卖四十八元,服两天;肝复康二百五十元一盒……闻所未闻!前天刚看过电视,说看病、上学、买房被老百姓称为“三座大山”,百姓不怕死就怕病,“脱贫三五年,一病回从前”。今天,我知道症结在何处了。可是,我对何主任还是点头,不该点的也点一点,因为我头上也有“三座大山”。
  “听懂了?”何主任又把两张化验单摆在我面前。一张是肝功能五项加HBV-DNA定量,一张是乙肝两对半。
  何主任说:“你主要看第一张。第二张乙肝两对半很简单,全市乃至全国任何一家医疗机构都可以做,有没有抗体,是大三阳还是小三阳一目了然,你看第一张。
  “我们的化验,都把谷丙转氨酶和谷草转氨酶提高一点儿,但又不能提得太高,太高了病人换一家化验就露馅了。高一点儿就是露馅也好解释,仪器灵敏度啦今天明天就有变化啦什么的。你务必配合好!凡是超出正常指标一丁点儿,都要让病人挂吊瓶,吊它几天!还有HBV-DNA。”
  何主任把化验单压平展开,纤纤玉指划过电脑打印的一行字母说道:“HBV-DNA,我们要根据病人治疗的时间来定量。每个月降一点,比如这张上面姓王的病人,她是大三阳,来的时候是5.78×109拷贝/ml,她治疗三个月了,现在就是3.62×106拷贝/ml。你明白啦?”
  我点头。
  “我问你明白了吗?”何主任发火了,抬起头盯着我,她不满足点头了。
  我能不明白吗?十八年医院临床生涯,我也有过一些失误,比如对某个病人的病情判断不准确延误治疗,抢救时指挥失当,病人本不该死去却丢了性命。可是,我尽力了,精疲力竭了。病房如战场,战争允许死人,医生在现有医疗手段和条件下,用了全部知识与经验难以回天,虽有自责但不会有犯罪感。可今天,我还没有动手,我仅是听听、点点头,浓浊的犯罪感已经化成一团有物质属性的东西,梗在我心胸间。
  五千元,沉重的砝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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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国际先进”管理方式
  A市朗湖门诊部肝病科,在广告上宣称他们有“国际先进技术手段和管理方式”,其实,它还不如八十年代初期中国南方城市出现的家庭小厂的家长式管理。它由老板的小蜜掌控着一切。
  我们的宿舍有同一个铁门,第一间是彩超医师林芳和导医韩芮红合住,第二间何主任住,第三间是药库,第四间现在是我住。我打算下班后去买些日用品,就向林芳要钥匙。她和韩芮红对视一眼,皱着鼻子说:“何主任不给我们钥匙,怕药丢了。她有时下班早,我们按门铃,她就开门。”
  “她要是不在屋里呢?”
  “我们打她的手机。实在进不了,就到附近的超市逛一逛,等呗!”
  怎么回事?
  韩芮红说以后你就知道了。第二天,她们就把何主任的风流韵事当成饭后茶余的谈资和盘托出:“王老板在全国各地办了许多专科许多诊疗中心,每个科每个中心都放一个何主任这样的人为他看着,给她10%的利润,不然她这么卖力,图啥子呢?才二十四岁,卫校毕业一年就跟王老板了,已经四年了。王老板一来,她就‘外出’;王老板一走,她才回来。”
  我问:“王老板的妻子儿女呢?”
  林芳说:“都在他老家。王老板有两个老婆,大老婆有三个孩子,前些年他又在成都娶了一个,有两个孩子。何主任这样的不算数,一个科一个太多了。”
  美色换金钱,早已见怪不怪。问题是何冬这小丫头心眼儿太多太毒,和她年纪太不相称,撒谎像吃豆子一口一个,还恶人先告状逼走了好几个医生。林芳和韩芮红整日里提心吊胆,背地里叫她王熙凤。这就是广告上标榜的“国际先进管理水平”?
  日教师节这天上午九点半,我接待了第一个病人。
  病人叫刘菲菲,IT行业的白领。她已在这里治疗了三个月,这是第四次来开药。
  遵照何主任的培训,我开了处方。价格表上赫然写着:
  白介素-Ⅱ 189元/支(10支)
  肝速康248元/盒(10盒)
  宝慷盖肝颗粒58元/盒(10盒)
  复方熊胆乙肝胶囊117元/盒(10盒)
  刘菲菲一个月工资,恐怕不够支付这张处方。六千多元哪!我握笔的手有酸酸软软的感觉,字也写斜了。如果说我没有表现出迟疑,是因为何主任就在我对面盯着。刘菲菲身旁站着一位气质超凡脱俗的三十七八岁的护花使者,沉着冷静目光炯炯,叫我紧张得后背冷汗涔涔,生怕他指着那张HBV-DNA定量化验单说是造假。还好,一场虚惊。护花使者抽出皮夹子,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信用卡递给韩芮红,刷刷几千元。韩芮红过后说他潇洒的动作令人销魂,酷毙了!
  我上班这几天来,何主任从早八点半到晚九点,几乎寸步不离。我一直在她的视线之中。每张处方开出来,她都要审查一遍,再交给韩芮红去拿药。我明白自己的作用,不外就是拉病人进陷阱,把他们的钱从口袋里掏出来。不管怎样花言巧语,总有难以自圆其说的时候,一旦被撕去伪装,那就无异于身败名裂。我因此天天提心吊胆,直到晚上下班才松口气:一天又平安过去了!
  终于有一天我被吓破了胆。
  王老板走了。临走前在报纸和电视台一字不差地发布了他亲拟的肝病科广告。
  “刘显刚教授,中国肝病防治中心副主任,中国肝病网客座教授,同济医科大学博士生导师。从事乙肝防治二十五年,在国外权威医疗刊物上发表论文三十余篇,对乙肝大小三阳、脂肪肝及早、中期肝硬化的治疗有独到见解。本专科引进英法最新科学研究成果HOR-BO乙肝阻断因子,每月只需一针就能阻止乙肝病毒的复制……”
  我的脑袋胀得像气球,只要轻轻一弹,保准“嘭”的一声爆炸。二十五年前的刘显刚才十六岁,就从事乙肝防治工作啦?
  我拿着报纸以请教的语气问何主任这是怎么回事。何主任盯了我半天,恶狠狠地说:“怎么回事,你问老板去!”
  我一时无话。她又说:“你进了肝病科就是老板的人,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的前任还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专家哩!”
  我还是没想通,又问何主任:“HOR-BO是什么药?”
  何主任烦了:“蠢!HOR-BO就是抗乙肝免疫球蛋白呀!”
  “可是,抗乙肝免疫球蛋白的拉丁文或英文并不是——”
  “你干什么吃的?”何主任脸色铁青,“你要向病人解释,这是当今世界最尖端的药品,全国独家引进!你是我们的教授、博导,你自己都不懂王老板的想法,还想赚几千元工资?想做就做,不想做你立马给我走人,来我这里应聘的还有二三十个人呢,啥没有医生会没有?”
  我咬咬牙忍气吞声。科室里空气沉闷,好像有什么严重事件要发生一样。偏巧这个时候来了一个人,又引发了一次地震。
  结石科也是承包科室,是两个老板合股承包的。其中有一个叫赵永根,也是医生,喜欢人家叫他主任。赵主任也是东北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没挑时间来到我们科。
  “刘医生呀,这门诊部就咱两个是老乡。夫人来了没有?”
  “还没有呢,赵主任家属来啦?”
  “还在找房子,找好了就来。”
  我们还没聊几句,那边何主任就很不安了,眉毛像电视机天线似的挑了起来。见赵主任还有话说,她不禁杏眼圆睁:“刘医生,你有完没完,工作时间聊天?要聊辞了工去聊!”
  赵永根不高兴了:“何小姐,你不就仗着王老板那点儿势头么?告诉你,少跟我来这套!刘医生,下班后咱喝一杯,聊个痛快!”
  赵主任前脚走,何主任就迁怒于我:“刘医生,再有这种行为,我扣你三天工资!”
  当晚下班,宿舍门紧锁,掌管钥匙的何主任无影无踪。打她手机,没回应。林芳说:“刘医生,这是教训你呢,等也没用,一块儿去逛超市吧。”无奈,我和两个小丫头从超市一楼逛到五楼。
  时近午夜,林芳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何主任气断肝肠的骂声我都听得清清楚楚:“都死到哪里去啦?明天还想不想干活?”
  林芳乖乖甜甜地讨好道:“何主任,我们陪刘医生选手机,正讲价哪,马上就回!”这些小丫头,谎话张口就来,说得像真的一样。我说咱们应该趁机要钥匙。小丫头吓得直吐舌头:“可别有这念头,几个医生都要过,都炒了!狗仗人势的小毒妇,一手遮天的慈禧太后,惨无人道的**、希特勒!”
  这天晚上下班时,何主任说要开个会,叫韩芮红把门关上。气氛一时显得严肃紧张,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她身旁的一个女子身上,这女子五官清秀,只是肤色略黑,但黑得恰到好处,更显别样魅力。我们后来叫她“黑美人”或“黑牡丹”。她可能是王老板派来的“巡按大人”,或者干脆是新添的小蜜。
  “王老板昨天来电话,对我们科这个月的业绩很不满意。他决定重新洗牌,重新洗牌懂吗?就是大换血,就是全部辞工重新招聘。我给大家讲了情,说再看一个月。王老板后来答应了,还给我们派来化验员孙晶晶,就是她。大家听着,这个月的营业额再不上十五万,大家就拜拜,王老板决不客气!”
  孙晶晶就是“黑牡丹”。她也是卫校毕业,兼着七八个专科的化验员,一星期只来两次。她的化验报告只有两对半和肝功能五项是真实操作,而另一份HBV-DNA则不必真做。
  “小孙,你记住,凡乙肝两对半是大三阳,你就在HBV-DNA的报告上打印:HBV-DNA定性阳性,定量3.69(或7.68、8.91)×109拷贝/ml,记住没有?”
  孙晶晶随意点点头,分明透露出一种无所谓的情绪。这女人似有城府,何主任也默许她不用话语回答。
  “好了,大家先把肝功能五项表格拿在手上听我讲解,才听得明白,你们的水平我都知道,谁跟谁呀?你们不要以为你是彩超你是导医什么的,病人才不管你是谁,在他们眼里你们统统是医生,有时会拉着问这问那,咱们要是不统一口径,只要有一丁点儿说岔了,他们就不信任你了。不但几万元的生意跑掉了,还会影响别的患者。大家都得喝西北风!
  “大家看明白啦?关键是刘医生和孙晶晶要默契配合。孙晶晶要根据刘医生的需要打印肝功五项的检查报告。大家也知道,大三阳病人95%肝功是正常的,但正常的肝功就没法儿动员病人静输白介素-Ⅱ,刘医生必须让孙晶晶把肝功变成轻微异常。比如,胆红素略微提高一点,就可以静滴苦参注射液。你不把他的胆红素提高,能连挂十天苦参素吗?
  “又比如,把谷丙转氨酶或者谷草转氨酶提高一点,也能对病人说:你的转氨酶已经不正常了,再拖下去,肝细胞受损更加严重,你现在是处在危险边缘,不输一个疗程抗病毒药,根本不行!
  “有的病人听进去了,有的未必。如果这个时候病人稍有犹豫,你就得立马把刚才说的HBV-DNA化验单摊到他面前,语气要沉重,要有救人危难的真诚,告诉他:你看看,你的乙肝病毒复制得太快啦!7.68×109拷贝/ml,就是说,一毫升鲜血里有七个亿病毒,七个亿呀!你全身有十斤重的血,算一算,有多少万个亿,吓死人哪!而且,这些病毒一直以秒为单位飞快复制,几万个亿几万个亿!告诉他,据科学统计,中国有十分之一的人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他们都在治疗,否则十年内就转为肝硬化、肝腹水、肝癌,那是无药可治的!病人听你这样一讲,再看看化验单,谁不乖乖掏钱治疗?生命无忧时,钱很重要;生命危险时,钱是大便!刘医生,你明白了吗?林芳、韩芮红,病人拿到化验单也可能先碰到你们,你们也要明白!”
  何主任盯着我:“刘医生,这个月的营业额上不去,你要负主要责任,你要不想干,立马走人,别把我们大家害了。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韩芮红,还有你,林芳,你们要学会观察人。可以在楼下和来看病的扯扯话,了解他的身份、经济情况。也可以告诉他,好的药转阴快,一般的药一年多才能转阴,看他态度如何。人要活络,嘴要甜,话要乖巧。病人相信我们,看了我们的广告才来找我们的,没有防范心理,三问两问就问出来了。每次广告后,都有大批病人来,一个也不许漏掉。你们先把病人分个等级,上来就给刘医生一个暗示。三千以上为甲,两千以上为乙,一千以上为丙,都得有个暗示方法。你们不要以为只有我们才这样搞营销,全国的医院都这样。前天报纸说,一个姓黄的病人第一天的检查费就六千多,我们算啥?”
  懂点儿医学常识的都知道,如果病人果真是肝功能异常,系迁延性乙型肝炎,那么,王老板那些低价批发来的各种胶囊、解毒片、中成药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必须让病人另购降酶药物。当然,输白介素-Ⅱ有一定效果。而对谷丙转氨酶、谷草转氨酶高的病人,则必须输450个单位的甘利欣,才能降下酶来。
  如果病人只是乙肝病毒携带者,肝功能完全正常,我们动员病人大量输入白介素-Ⅱ,那就是谋财害命!特别是十六岁以下的儿童、少年,免疫系统没有发育完善,乙肝病毒在肝细胞里本来并没有破坏作用,一旦大量输入提高免疫能力的药物,病人的免疫系统过早激活,会攻击自身肝细胞,造成大量肝细胞死亡,有些人因此会出现长期肝功能异常,或早期肝硬化。对年纪大的大、小三阳病人和已经肝硬化的病人,大量输入白介素-Ⅱ,也是火上浇油:肝细胞再生能力会大大减弱,体内免疫细胞的频繁攻击会加剧肝脏损伤。且不说一支二十万单位的白介素-Ⅱ进价七块九,而卖给病人却是一百八十多元,必须用药几个月。真是一次生病,一生赤贫。
  如果是慢性化的乙肝大、小三阳,目前,在国内和国际上都没有任何药物和医疗手段能保证转阴。虽然贺普丁有较好的HBV-DNA杀灭作用,但必须常年服用,平均每月花五百元以上,普通工薪阶层很难承受得起。况且,已有不少关于贺普丁长期服用造成乙肝病毒变异的报告。
  当然,也不能说我们对乙肝病毒毫无办法。实践证明,对乙肝病毒有确切杀灭作用的药物还有干扰素。 二十几年来,我在临床上对乙肝病人(黄疸、肝功异常)就是用干扰素治疗的。
  此外,还有一些免疫调节药物、保肝药物可用。
  但是,王老板和何主任不许用疗效确切的干扰素和贺普丁,因为干扰素副作用大,病人用后会高烧、恶心、乏力,而且进价高。贺普丁更是没有多少利润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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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只有杀手才见死不救
  一些白衣天使的道德底线一降再降,医生越来越像杀手,心狠手辣。朗湖门诊部肝病科的刘显刚医生无奈之际,先狠宰病人一刀,又动仁慈之心救病人一命,立即引起了一场风波,被当场勒令滚蛋。刘医生孤单无助之际,为了月薪五千元,就把尊严和良心交给何主任了。
  病人叫程叶辛,男,五十二岁,2001年2月查出大三阳,长期肝功能异常。
  林芳和韩芮红这两个小丫头,都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对富豪和土财主有很高的识别力。程叶辛的富并不体现在一身名牌上,脖颈上没有能拴住狗的金链子,手上也没有硕大的金戒指。他的富是一种把握人生的从容、自信、谦和,只有车钥匙、腕上的名表和恰到好处的礼节使你感到与他有尊卑之分。他在我面前坐定,从公文袋里抽出一摞整整齐齐的病历报告、检验单。
  “刘主任,我在电视上看到你的大名,十分仰慕。我是去年查出乙肝的,很不幸呀,北到上海,南到广州,吃了一年多的药了,没什么效果,现在,请你帮帮忙。”
  程叶辛从台湾来大陆办厂,上千个工人,身家上千万,对生命尤为珍惜,一查出大三阳,便惶惶不可终日。他到过几家公办大医院检查,因为肝功能正常,被告知好好休息,不要用药,注意饮食搭配。但他从此多了一个心眼儿,留意报纸上有关治疗大小三阳的广告,开始收看电视广告和讲座。当他听到电视里的专家教授说“大三阳病毒复制特别快,对肝细胞破坏非常严重,很快会导致肝硬化、肝癌”时,简直吓破了胆。他不想死,他事业有成,有儿有女有娇妻,正是如日中天的时期。他当然不惜一切要保住生命。
  程老板以为,能在省市报纸和电视台做广告的医疗机构必然是正规的,是经过审查的,至少不会是假医生假药品假化验假器材吧。他哪里懂得,一些黑医院黑门诊部,不惜重金请来一男一女,一本正经地在电视里一问一答一唱一和,把各种疾病的起因、危害、治疗手段,声情并茂地讲几十个来回,让你充满枯木逢春的喜悦和起死回生的信心。他更是做梦都不会想到,所谓的从美国德国加拿大留学归来的张博士林博士杨博士朱博士,仅仅是中国土生土长的赤脚医生或者干过几年不景气县镇医院的医生;而那些“集中全世界二十几个国家医学精英、一百零八位医学教授、费时三十余年研制出来的最顶级的高科技肝病新药”,是在任何门诊部都能花钱买到的抗乙肝免疫球蛋白;祖传十八代的治肝病秘方不过是黄芪、党参、柴胡、茵陈……磨成粉,掺上碾碎的五酯胶丸、联苯双酯等具有降胆红素、降转氨酶功能的有西药成分的中成药丸子。就是服用这些有“纳米”技术的丸子和新药,程老板本来正常的肝功能现在不正常了,黄疸指数升高了。他的肝功检验单上,许多指标已达危险状态。程叶辛已从原来无须治疗的乙肝病毒携带者转变成迁延性乙型肝炎,或弥漫性活动性乙型肝炎,可怜可悲!一家公办医院为程老板检查的HBV-DNA指数已达6.09×108拷贝/ml! 我常常在埋头看病历和检验报告的两三分钟里,确定攻打山头的作战方案,今天无须费心什么方案,从程老板身上拿下一两万元他不会皱一下眉头。
  按照何主任的意思,我应该给程老板开个大处方。但他已无法承受大处方之重。
  想当年,我在我们那个二甲医院消化科工作时,接触过很多程老板这样的病人,我用中药方剂为长期肝功能异常的病人调治,疗效很好。面前这个程老板,脸色暗灰,神色倦怠,自诉“一年来吃什么都没有胃口,特别怕冷,空调房里待久了,浑身发抖,但又很怕热,天气稍有变化,总是头晕……”这是典型的脾气阳虚,他体内的阳气已经衰微。那么他一年来不间断服用的每月四千八百多元的高价“八代秘方”药丸子为什么不见丝毫功效呢?我要过三粒“仙丹”放进口里细嚼良久,苦、涩、寒、凉,无疑是下列几种中药:茵陈、虎杖、垂盆草、苦参、栀子、黄芩、黄连、大黄……这对于程老板的病情,无异于雪上加霜。
  大处方是不能不开的,尽管明知道是生命的杀手。抗乙肝免疫球蛋白、白介素-Ⅱ和三种中成药,都非开不可,否则,何主任这一关就过不了。
  开了大处方之后,我又给他开了一个中药方剂,处方中的附子、姜片、桂枝温阳,党参、木香、砂仁健脾胃,茯苓利水化湿。我向程老板解释:“中医认为,因为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所患的病虽然相同,但和大自然的花草树木一样,或荣或枯,各呈特点。乙肝通用的药物你当然要用,同时,还要驱邪扶正。比如,你常感到疲劳,没胃口,是脾虚气虚;腰酸尿频,乃肾气不足;面色苍白,手指冰冷,脉细弱,是阳虚体质。我用中药汤剂为你调理调理……”
  何主任就坐在我对面,我知道,昨晚刚开完会,今天这样做,绝对冒犯了她。但病人慕名而来找我看病,不是花钱来送命的。金钱也不可能把每一个人的智力和是非观念都改变。何主任的座椅吱吱嘎嘎地响,那是她的斥责和抗议。我索性不抬头看她的脸色,继续对程老板说:“中药的价格并不贵,外面药店有的配,你一定要服用,同开给你的针剂配合,效果会更好!”
  程老板连连点头。临走时要我的名片,我说没名片,你打科室电话好了。其实科室也没电话,只有何主任一部小灵通。独裁使人忘乎所以,权力叫人变得愚蠢,何主任不让我们与外界联系,以免坏她的赚钱大业。
  程叶辛刷了八千八百一十六元信用卡,提着一串点心盒子一样的中成药,跟着韩芮红到一楼挂吊瓶去了。何主任早已怒不可遏,“砰”的一声把门摔上。我抬头一看,但见她那搭配得十分好看的五官全都移动了位置。
  “刘医生,你开哪门子中药?你什么意思?他有钱,你就应多开我们的药,你叫他外面配,安的什么心?”
  我耐心地解释:“我已经开了两种针剂、三种中成药,他也花了八千八百多元,中成药太多了,程先生也会怀疑的。再说,我们那几种熊胆胶囊、肝速康都是性寒药,程先生肝功很差,无法承受呀。”
  “你别给我装专家,狗屁专家,你以为你是谁?”
  “博导是你们吹的,教授也是你们吹的,并没有预先征求我的意见,但我的副主任医师绝对是真的!”
  何主任浑身瑟瑟发抖。“你立马给我滚蛋!”
  只有杀手才见死不救。
  可我不是杀手。
  何主任冲天一怒走了,林芳和韩芮红也跟着她走了。我心乱如麻,两只手掌撑着扑扑直跳的太阳穴。罢罢!我走我走,我他妈的滚蛋!可是我滚到哪里去呢?
  林芳和韩芮红回来了。她们先是批评我不该拿鸡蛋碰石头,说肝病科开业七个月炒掉四个医生了;接着说何主任手头有一串医生护士应聘名单,早有大换血的想法,她们俩要是被炒了,一家人都得跟着饿肚子;最后说她们求何主任宰相肚里能撑船,原谅这一回,何主任才稍稍消了气。她俩要我“认个错救了大家也救自己”。
  我长叹一声,把良心卖给五千元吧!
  大家商议一阵以后决定,让我买一件礼物送给何主任,先表示道歉,而后四个人一块儿去酒家吃海鲜,消除分歧合作共事。我忍痛拿出一千元交给林芳和韩芮红。上个月我的工资五千出头,寄了四千给卉艳,留这一千元想买部手机。我活这么大,连手机都没用过。
  下午,林芳把一件名牌连衣裙送到何主任面前,说是刘医生略表寸心,真诚认错。何主任皱着眉头问道:“不是地摊货吧?”韩芮红赶紧发誓说是真货,专卖店买的,原价六百九十八元,打折后近四百元。
  “打折货你们喜欢,我才不稀罕!”何主任细细的眉毛拧成一条线,把衣服往桌上一扔,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我们三人愣了好久,说不出话。我是心如油煎,敢怒而不敢言。妻子卉艳半辈子没穿过一件上百元的衣裳,儿子想吃麦当劳,也只有生日才能解解馋。虽然现在一个月赚五千元昧良心的缺德钱,但我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呀,要还债,要买房,一家人要过日子……现如今,一切都化成泡影了。
  何主任气走了,一下午没有再回来,她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要炒我鱿鱼了。我想了一个下午,眼下离开就是失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于是尊严没有了,良心没有了,啥都没有了。
  记得王老板临走前给过我一张名片。夜里十点,我到门诊部对面的公用电话亭里拨了王老板的电话。他的名片上有九个省份的座机电话,手机也有三部。我哆哆嗦嗦的手指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拨,前八个电话均无人接听,第九个电话通了。
  “谁呀?”
  “我,王老板,A市朗湖门诊部肝病科的刘显刚。”
  “哦,刘医生,什么事?有事你找小何呀,我正忙。”
  语气冷淡,可见何主任的邪风已经吹得王老板昏昏沉沉了。
  “王老板,”我只得长话短说,“我并不是非在你这边做不可,但有些事情得说清楚。这个月的情况很不错,完全能破十五万指标,你炒掉我是个损失,我做不到两个月,也是个遗憾……”
  “你在我科里做,就得用我的药!”王老板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你叫病人到外面去配药,我还赚什么?”
  “王老板,我为程叶辛开了八千多元的药,很不少了。但是恕我直言,他的肝功能很不好,如果不采取措施,把肝功能调到正常,我们就会流失这个病人。程老板是千万富豪,我们可以抓他一年,一年下来,他开十几万的药,岂不对你更有利?”
  “我们的药也有调节肝功的,甘利欣、五酯胶囊、苦参素,你为什么不用?”
  “王老板,肝功能不是只有胆红素、谷丙转氨酶两项,有十几项呀。程先生只花几百元到外面买些草药就调好身体,但他会认为是用你几千元的药才调好的,还会在我们这里继续治疗。否则的话,他会去大医院,他钱多,人又聪明,下个月见不到效果就不来了。”
  王老板沉思无语。良久,才又传来他的声音:“何主任有时话没说明白,我都不知道你还开了八千多元的处方。那好吧,我不会炒你了,不过你要注意和何主任搞好关系。”
  王老板“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我心里七上八下不安稳,一夜无眠。何主任恃宠而骄,她会不会怪我告状?
  翌日早八点我来到科室,惊讶地发现何主任今天没睡懒觉,先于我坐在里面,正和林芳、韩芮红还有一星期来两三回的孙晶晶一块儿说说笑笑,眉飞色舞。她见我进来,吊梢眼一眯,咧嘴一笑说道:“刘医生,说给我的裙子怎么没拿来,我今晚和她们一块儿去参加派对,那裙子颜色、款式都还凑合!”
  一块石头落了地,我连忙取出那个礼品盒,双手托给何主任:“其实你穿挺合适的,你身材好,简直就是广告上说的魔鬼身材,绝对漂亮极了!”
  “光身材好吗?”何主任自个儿格格笑得欢,一边拿裙子在身上比画着,一边说,“王老板太土,给我买的衣服全都土得掉渣。刘医生,那我就谢谢你啦!”
  晚上七点,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何主任说:“刘医生,我们要去参加派对,有开药的你就自己跟单吧!”我犹豫地说,这不好吧。她说:“没事没事,你放心吧!”
  我用尊严和良心,换来了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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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横刀向羔羊
  “是药三分毒”,药物既可以挽救生命也可以杀害生命。用药原则是能口服的不肌注,能肌注的不静脉注射和输液。朗湖门诊部肝病科,利用病人缺乏医学常识和对医生的信任,口服、注射、输液三管齐下。
  在朗湖门诊部肝病科,我完成了从白衣天使到白衣恶魔的蜕变。
  于洋是茶楼服务员,家在长江边的一个山村里,来A市打工两年,前些日子行业体检查两对半:二、四、五项阳性。实际上,三项抗体形成,过段时间,四、五项抗体会自行消失,即使不消失也无碍,绝无治疗必要。偏偏小姑娘打工的茶楼老板不懂医学知识,非说她是大三阳,要炒掉她。小姑娘哭了几天,看到我们的电视广告,找我这个博导来了,求我“快快治好”她的肝病。我本想如实相告,请她放心工作,但想起自己刚刚的经历,欲言又止。一瞬间我狠下心来,笔走龙蛇,开下一张大处方,白介素-Ⅱ二十万单位静滴十天。掏光了小姑娘七千二百元。
  小姑娘于洋一分一角一元地省吃俭用,只攒下三千元人民币。父母在远方听说女儿不幸患上肝病,东挪西借,又卖了仅有的一头猪……
  我在没有任何人监督的情况下,一口吞下小姑娘一家两年多的血汗。
  何主任和林芳、韩芮红参加了高科技园区IT精英们的派对以后,似乎都有了意中人。一到晚上七点钟,何主任就花枝招展走得无影无踪,只有林芳和韩芮红还能轮流着陪我到九点。为了和情人幽会,何主任格外开恩,给我们每人配了一把铁门钥匙。美人儿何冬显然不甘心和可以做父亲的王老板白头偕老,要良禽择木而栖了。她的脾气也收敛了许多,大抵是那个IT精英的爱情净化了她。这样一来,我的心情就轻松了下来。
  一个月后,于洋欢天喜地跑来向我报告,她去检查乙肝两对半,只剩下第二项是阳性了,已经从大三阳变成有抗体了。茶楼老板娘又让她去做工了,她终于保住了月薪八百元的工作。
  我不禁一声苦笑,心里隐隐作痛。
  我能说什么呢?七千多元,我充其量只有二百一十元的提成,而完全没有必要花一分一厘的小姑娘却是倾家荡产呀!
  如果说榨光小姑娘于洋的血汗钱我还有点手软,那么,抢劫小青年廖俊的时候,我就完全是一副魔鬼心肠了。
  廖俊才十九岁。两年前来A市打工,给一家公司当保安。小伙子宽肩阔胸,英气勃勃,嘴唇红润,白牙如雪,在两个当保安的同伴陪同下来找我。
  “刘主任,我是从电视上看到你的大名的,我这点儿毛病就交给你了!”廖俊对我充满信任,浑不知小公鸡遇上黄鼠狼了。
  “小廖两次考军校都考上了,就为这点毛病被刷下来。”同来的伙伴说,“刘主任,你是博士,你把他这顶黑帽子摘下来,他就有出息了!”
  廖俊捋起蓝白相间的海魂衫让我听诊。在这几分钟里我的脑子已打了几个转。小伙子仅是一个保安,月薪一千多,油水应该不会太大,就开第二个处方吧。我看看化验单,这是某防疫站做的两对半,应该不会错,一、五两项阳性,表示他的乙肝病毒已处于休眠状态,HBV-DNA会是阴性,肝功能无疑是正常的。
  “小廖,你家里有什么人也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吗?”
  “哦,我两个姐姐婚检时,都有。怕她们传染,我们全家都去打针。可是后来检查,没用的,连妈妈也给传染上了,我也给传染上了,只有爸爸没有。”
  情况已经十分清楚,廖俊的乙肝病毒是母亲怀胎时带来的,属遗传携带者。乙肝病毒的致病机制是一种自体免疫性伤害。乙肝病毒在入侵人体后,寄生在人体的肝细胞内自行繁殖生长。乙肝病毒本身并不损害肝细胞,可是一旦乙肝病毒使人体免疫系统产生一连串免疫反应而产生抗体——免疫球蛋白,这种抗体可直接消灭潜伏于人体的乙肝病毒,同时导致肝细胞本身的损坏及坏死。用一个比喻:炮弹打到敌我纠缠成一团的山头阵地,玉石俱焚。
  人体乙肝病毒感染分为嵌合型与游离型两种。母婴垂直感染大多会产生嵌合型乙肝病毒携带者。由于机体遗传基因缺陷,造成遗传密码某一点缺陷,恰好乙肝病毒嵌入这个位置,那么以后每一新生肝细胞均含有乙肝病毒。这种情况机体免疫系统难以识别,治疗极其困难。如果机体没有遗传缺陷,乙肝病毒游离于遗传基因之外,称为游离型,用药后还可以控制。
  廖俊是非常典型的母婴垂直感染,其乙肝病毒已和他的肝细胞脱氧核糖核酸整合,所以,即使用了大量的抗病毒和提高机体免疫功能的药物,也不可能把乙肝病毒清除。而大量的白介素-Ⅱ之类的药物会加重肝脏负担,并且激活自身免疫系统,令其攻击肝细胞内的乙肝病毒,造成上述所说的“玉石俱焚”——大量肝细胞坏死,两对半转阴却绝无可能。
  “小廖呀,你是乙肝病毒携带者,虽然比大三阳强一些,但乙肝病毒就是定时炸弹,它在你的肝脏和血液里大量迅速复制,不断破坏肝细胞,可能十年,可能十五年,不会超过二十年你的肝就纤维化了,肝硬化了。你要趁现在年轻赶快治疗,否则,到肝硬化程度再治就难了,神医圣手也无力回天哪!
  “我们的综合治疗方案是为你负责的,针剂是提高你自身免疫系统功能,快速消除病毒;三种中成药是活血散淤,促进肝细胞再生,抑制乙肝病毒复制,激活巨噬细胞功能……”
  “大理论我不明白!”廖俊听得害怕,打断我的话说,“刘主任你就直说吧,要多少钱,要多长时间能治好?”
  这时候,我们三个包治百病的处方的药费已有所改变,从一千八百元到七千多元不等。廖俊已经被我吓住了,我一个月要他掏出三四千元大抵没问题。愁的是治到最后怎么办。他就是打一百针白介素-Ⅱ,吃几百盒转阴因子、肝速康、熊胆乙肝胶囊,也不可能转阴啊!
  “药物有三种组合。比如打仗,有好的武器,炮火猛烈,敌人就消灭得快。我看你的病情用第二种组合比较合适。抗乙肝免疫球蛋白每月一针,白介素-Ⅱ隔日静滴一次,加上三种口服中成药,大约一个月三千多元。如果你机体免疫功能本来还不错,这样配合治疗,用几个月时间就有希望转阴……”
  廖俊微微点了一下头。关于治疗效果,我又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当然,也有个别人对治疗乙肝药物有耐药性,这就比较麻烦了,疗程可能会长一些。我们会每个月为你化验一次,调整用药组合和治疗方案。”所谓每个月化验一次,指的是兼职化验员孙晶晶跟我配合,根据编造出来的HBV-DNA定性、定量。我和孙晶晶炮制一张假化验单就会把他吓得服服帖帖,再根据需要编造一张相反的就可以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
  韩芮红带廖俊到楼下抽血去了。明天,他的HBV-DNA就会查出这样的严重结果:HBV-DNA 5.97×106拷贝/ml。
  半小时后,身体健康、生龙活虎的廖俊就会拎着一大袋子中成药,到一楼去挂吊瓶。他将白白丢掉两三万元或者更多,换来的是大量寒、凉劣质中成药对肝脏的损害,不必要的白介素-Ⅱ等药物非但无助于他自身免疫系统的加强,反倒会造成紊乱,他或许会因为这次绝对不必要的绝对错误的治疗而过早地患上肝硬化。
  他如果毁在我手里,我是该下地狱的。但他要不是毁在我手里,也会毁在别人手里,绝对无法逃脱报纸、杂志、电视、电台五花八门的广告的恐吓和欺骗:大三阳——肝硬化——肝癌——死亡;专家、教授、博导、诺贝尔奖获得者;纳米技术中成药、一针转阴……
  我不是没有一点内疚和不安,但谁来对我的贫困和无奈内疚和不安呢?我去卫生间狠狠抽了一根烟,回来后便气定神闲,坐到我的位置上,颇有教授、博导的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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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共同开发生命资源——倒卖病人
  商人倒卖物资获取利润,即便一百倍二百倍,也仅仅是利润;而医生倒卖病人,过度治疗,即便只有百元利润,也是残害生命。来A市才半年,在一次偶然的老乡聚会上茅塞顿开的刘显刚医生,也参加了倒卖,而且,总结出一套最大限度开发生命资源的办法。
  潘多拉盒子打开了,我不知道我是谁了!我的性格变得反复无常。高兴的时候,我给妻子打电话,讲我的理想抱负;烦恼时感到自己很卑微,像偷偷趴在农夫的小腿肚上吸血的蚂蟥。我怕我是不是有心理疾患了。我向结石科的东北老乡赵永根医生说自己很闹心,他哈哈大笑:“理解理解,和我五年前一个样!”其时,他的手指头套在车钥匙环里转着圈圈,“走走,我带你认识一个老乡,也是同行。”
  A市晚上九点,夜生活刚刚开始,夜景工程把这座城市打扮得格外绚丽、妩媚,还有几分暧昧。赵永根驾着白色本田,如同鱼儿游在五彩灯影里,自如、潇洒、豪爽,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医生呀,咱是老乡,没有什么不可说的。闹心了说说话,不闹心了就互相提供财源。五年前,我和你现在一样闹心。这他妈什么世道呀,瞧我们被迫干了些什么呀,自己吃干饭,还伸手到民工的稀饭汤里捞,这是人干的吗?现在我是想通了,不这样干老婆孩子喝西北风去?谁不是拼命挣钱,到民工裤袋里抢钱又怎么样,你不抢别人抢。
  “就说咱们这个朗湖门诊部吧,原来是公办医院,叫仁义医院,仁义有什么用?亏了一屁股债,办不下去,就转制,搞承包。童树斌主任就把它承包下来了,一共有四股。童主任来A市十余年,赚了七八十万,都投进去了;一个茶馆老板也投七八十万;一个做保险的,投五六十万;还有一个是卫生局当官的,听说是干股,没交钱,光分红。童主任把二楼全部外包出去,六个合作科室每月交给他八万元承包金。一楼的内科、中医科、外科、口腔科,白己留下经营,也有十五六万的月营业额。肥还是挺肥的!而我们这些承包科室,要交承包金、物业费、医生护士工资、电费水费苛捐杂税等等,你叫老板不这样狠着心干行吗?
  “老板也有老板的苦处。老板要经常花大钱上广告,逢年过节给人家送礼,不然广告批文下得来吗?那些管事的不会三天两头来检查吗?小猫小狗看你发财不眼红吗?还有,你们王老板怎么能拿得下承包权和营业执照你知道吗?买的,拍卖似的你争我夺,抢似的!老板也难哪!
  “今天我们不管他难不难,我只告诉你老弟,闹什么心,傻蛋哩!哥我可是摸出门道了,和医疗设备厂合作,专打结石。本来喝排石汤就能排出肾或者输尿管结石,可排石汤能赚什么钱?我是两千元包治,上震石机,震他十回八回,一年下来,三十几万哪!我这还真的是替人把石震下来,你知道心肺科的X光机是什么东西?号称几十万,实际上是一家黑设备小厂拼装的,只有模模糊糊的图像,什么都看不清,全是用来吓唬病人的。哪一个科室的药呀,价格都高得吓死人……”
  赵永根五年前和我一样,一无所有,还因为炒股向小舅子借了五万元,赔得溜光后抛妻弃子闯A市。如今,他住上七八千一平方米的公寓楼,开的本田车闪闪发亮一尘不染。
  我的方向感很差,尤其在夜里,本田拐了一个弯儿,我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当本田停下来的时候,我看到金碧辉煌的东海渔家。四个月前我在周老师家吃过大鱼大虾,之后就是方便面,最好的是饺子。
  包间里已经有人在等候。赵永根向我介绍,说他叫宫灿。一见面自是一阵同乡的寒暄。三个东北老乡,三瓶茅台美酒,三张红光油脸,说不尽家乡美,说不尽他乡苦和累。
  宫灿是A市第七医院内科主任医师,公家人,也干私家活,混得最惬意。宫灿付给赵永根四千元,是这个月介绍病人的酬金。赵永根说今晚由他请客,宫灿无论如何不肯,说下午医药代表才来结账,这个月他可以拿一万二千元回扣,而且今天结识老乡值得庆贺,自然是他请客。天!闻所未闻,竟有这样的来钱路!
  赵永根见我目瞪口呆,解释说:“你老弟还没有修炼出这种境界。以后也可以给宫医生介绍病人,宫医生也会把病人介绍给你。你以为就凭你月薪五千,就能开上本田车啦?还闹心哩!”说罢,他们两人哈哈大笑。
  “老乡呀,人人都在搂钱,你以为医药代表那么慷慨呀?他小气得很,白给你钱呀?我举个例子你一听就明白,行业有一种惯例是20%的扣率,某一种抗生素八十五元,20%就是十七元,这就是底价,又叫出厂价。政府规定这种抗生素不能超过一百元。那就以卖给患者的一百元来算吧,一百元减去十七元等于八十三元。这八十三元就是中间环节花费。首先是医药代表,他来找我们医院的药剂科,过药剂科第一关。药剂科要向医院药事委员会提出用药建议,由委员会决定是否进这种药。委员会是第二关。第三关就是我们医生的处方费,明码标价,开一支给多少钱,平均占药价的10%到15% 。第四关是药房的统计费,药房要是不给你统计你这种药哪一个医生用多少你怎么付钱?也占10%到15% 。第五关是医院门房,你载药的车子开来,门房不开门你能进来?这个就没有百分比了,几百元、一条烟都可以。过五关斩六将哪,统统在八十三元里去花。我们医生也不是专门让人求,有时也要求别人,比如求医托,介绍一个病人给几百元,比如同行,介绍一个人来门诊也得五十、一百吧!当然付钱也是为了赚钱。老乡,以后有合适的病人也可以介绍过来,共同发财嘛……”
  从东海渔家回来,我就买了一部七百多元的摩托罗拉手机。有了手机真方便,我和卉艳聊了半天,仿佛她就在我眼前。卉艳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已经看中一套八十二平方米的二居室,依山临水,风景秀丽,又靠近贵族学校。我下个月就给卉艳买一部手机,这样就可以和未来上贵族学校的儿子通电话了。
  有了手机也真能来钱,我已经给宫灿介绍去五个病人,拿了两千五百元的报酬,相当于我半个月工资。唉!相识恨晚哟!病人对我这位“中国肝病防治中心副主任、同济医科大学博士生导师”奉若神明,而且我说宫灿也是同济医科大学博士生导师。当然,理由要冠冕堂皇:给病人推荐合适的医院和医生,不也是白衣天使最起码的职业道德吗?具体操作就得讲究方法方式了:先和病人交换电话号码,告诉他们可以把服药反应随时告知以便随时指导,这样既可以瞒住全天候监控的何主任,也可以在下班后以关心患者为由给他推介更加合适的医生。我还做通了何主任的思想工作,叫她进一些治肝病的药,诸如五酯胶囊、联苯双酯、苦参素片和桂枝、附子、黄芪、白术、木香、砂仁等几种有关的药材。何主任明白我的苦心,是叫病人用很少的钱服用我的处方,既可以抵消大处方的损害,又让病人的病情好转,从而更加相信大处方的效果。“这样很好嘛!留住了病人就是发财!”何主任发现我真的把心放在肝病科了,放松了对我的监视,我也就可以公开要病人的电话号码了。
  如今连续两个月经济指标超额30%,她再也不大看我开的处方了。前些天不知怀的啥鬼心肠,居然悄声对我说:“刘医生,你很聪明,鬼点子很多,这可是专科,不能教别人哟!要是咱俩到别的地方承包一个中心,你唱我和,那还不冒油?”我笑着说:“行呀行呀,我老婆是护士长,也叫她来帮忙。”何主任一听脸色阴沉下来:“去去去,还带什么老婆呢,原始人!”是呀,原始人吃伟哥,也不敢瞄她何主任呀!美则美矣,可太爱折磨人。
  但她到底对我好多了。前日,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病人,自诉右上腹部不适,有恶心欲呕吐的感觉,经检查,右肋下有压痛,眼里有轻微黄疸。我断定他是胆囊炎或胆结石。根据来诊必开处方之原则,我给他开了小处方一千元;五日后复诊,我就把他介绍到结石科给赵永根了。赵医生检查后说是胆结石,整个治疗费需三千多元。要是以往,何主任会指着我的鼻子叫我滚蛋,现在却只是问:“真是胆结石?”我说是的,她又说:“你做得对,至少我们先赚他一千元再说,一千元也是钱!”她怎么也不会料到,我在一千元里只能提成3%,就是三十元,可我把病人介绍给赵永根,他最少给我10%的提成,也就是最少三百元。就这个撞到我枪口的胆结石病人我就能赚到三百三十元。
  这天我们刚上班不久,就来了一家五口病人,领头的叫冯里强。何主任像闻到血腥味的小狼,微陷的眼睛发出莹莹的光。因为一看就知道冯里强是个土富豪。几年来,冯里强开宝马车载着全家五口病人,看遍全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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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如此胃肠科
  朗湖门诊部肝病科又寄生出一个胃肠科。来看病的人当然不知道,给你看病的是个看过肝病性病妇科小儿科的“全能医生”;违法自行研制的纯中药胶囊不过是中药颗粒外面裹了一层西药的胶囊皮;输进你血管里的是没有必要使用的在国外控制得比**弹药还严格的抗生素。你当然更不晓得老板是怎样管理控制门诊部的,医生护士都变成了他的药品推销员。
  王老板来了。
  何主任已和高科技园区那位IT精英幽会多次,见到王老板像做了亏心事一样,连白天都拼命表现出一团火似的,鞍前马后不离王老板左右,越发显出假模假样假情假意假天真。王老板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更加使她心慌意乱。
  结石科的东北老乡赵永根不知从何探知:何主任是王老板的“第十八奶”;王老板在全国有二三十个大大小小的门诊部、承包科室或专科中心,他从来不相信家乡亲戚或者公开招聘的负责人,索性都派“**”掌管,这不能不说是个创造发明。这些“奶”们都是从招聘的护士或导诊小姐中挑选出来的,姿色出众不说,还善解人意忠心耿耿。他也没有亏待“奶”们,都让她们拿门诊部或科室营业额的10%。
  王老板常年周游列国何等潇洒,在一些赚大钱的门诊部停留的时间长些,而像我们这种承包的科室属于他的小买卖,三四个月才来一次,住上一个星期左右就匆匆离去。当上“奶”的女孩子决不可能爱上他,可钱是人人都不嫌多的。王老板心有明镜高悬,他和“奶”们都讲清楚,公是公私是私,合同一清二楚:乙方(奶方)不能要求扶正;甲方(王老板)不满意有权单方解聘;乙方被解聘后无权提出任何未尽事宜。口头附加一条:合约未到期,绝不允许“奶”们和其他男人扯出桃色事件,否则她会“死得很难看”。何主任大抵害怕“死得很难看”,在王老板到来之前就要求我们替她保密,否则也会“死得很难看”。而她自己也表现得很好很到位,白天黑夜都进入如饥似渴的巅峰状态,算是把王老板蒙过去了。王老板背地里向我求救:“那小娘儿饿极了,妈的,说什么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臭丫头才二十出头,就像**啦?刘医生你给我开点壮阳补肾的中药吧!”
  王老板在海港之家请全科人吃饭。说是全科人,其实只有何主任、我、林芳、韩芮红,还有三天来一回的化验员孙晶晶。王老板今天舍得出血,菜肴很丰盛,大虾大石斑十几盘,酒水随小姐们自己挑。王老板从皮包里拿出一瓶茅台。
  “刘医生,你是大功臣,这几个月全都超指标20%以上,我今天晚上敬你几杯,十年茅台,高价买来的。你们东北人能喝,今天放开肚子喝个够。”
  三杯茅台进去,王老板适时地说道:“前些天门诊部的童树斌童老板找到我,说他们胃肠科承包合同到期,问我想不想接过来承包。我想,你做了半年多的肝病科,成绩很大,我很满意,决定接过来办。我不另请医生了,诊室又相邻,就由你兼做,药也定好了,明后天就到齐。你熟门熟路,名声也打出去了;当然我还会再打广告。你做四五万元一个月我看没问题。小林和小韩配合你。以你的才干和经验,加上大家同心协力,再开一个科室,一起发财!”
  何主任很激动,举起红葡萄酒,第一个站起来说:“刘医生,全靠你发财啦!”三个丫头也哇啦哇啦:“哇噻!我们要发财啦!”“酷弊啦刘医生!”
  王老板又举杯敬我酒。灯光下,我看见他的脸色灰里透青,眼窝深陷,瞳孔暗淡,两腮干瘪。虽说他不承认有病,但我断定他有暗疾。我想不通,如此身体,他还赚那么多钱干啥?养那么多**何苦?
  王老板举起酒杯说道:“大家共同干杯,新的一年要有大发展,一起发大财!”
  王老板第二天就走了。他在江浙、四川等地的生意,已经与“大型化、正规化、现代化”接轨。显然,他对我们所在的肝病科和刚刚承包的胃肠科,没有打算进行什么像样的投资。
  我来A市半年了,从没到林芳的彩超室去看过,总以为彩超机就是彩超机,和我原单位的B超机一样。现在,我答应兼职胃肠科,今后诊断就靠这台彩超机了。我必须了解这台唯一的设备。可是今日一看,却原来是一台样子货,这台彩超机一开动就知道是拼装的,外观却也相差无几,荧屏也能显示一些图像,但实际上根本看不清什么。我问林芳:“你看得清吗?”
  林芳皱着鼻子说:“三分看,七分猜呗!看得清看不清差不多,反正都是参考而已,你又不凭它开药!”
  我把何主任叫过来,何主任到底是领导,临危不乱,胸有成竹。她把彩超机调出几个固定图像,胃、肝胆、双肾、结肠,而后对我说:“这几个就够了。你给林芳写一张上述图像的超声波报告。胃炎、浅表性胃炎、糜烂性胃炎、胃溃疡、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它们的位置、征象、诊断;肝硬化的早期、中期、晚期;胆囊炎、胆结石、肾结石的位置、体积、诊断。”
  我明白何主任的意思,但我劝何主任:“胆、肾结石的报告我看别写了。这太客观了,仅根据临床经验,并不能确定病人结石的位置、体积,再说咱们是胃肠科不是结石科,没有治疗结石的药物。”
  何主任想了想,也怕露馅,半是信任半是吓唬:“那可全靠你了,出什么事我炒你!”
  王老板进的药物已经到齐,价格也定好了。看着王老板的定价单,我突然顿悟。王老板的药物组合刚好是一疗程一千五百元。这符合A市民办医院的胃肠病价格定位。患者看病以后,常会“货比三家”,如果嫌你的科室药费太贵,以后就不再光顾。所以有个约定俗成的“行规”,就是自觉遵守各种病症的收费“标准”。很可悲的是,十几年来,这种“行规”培养出了人民群众的医疗消费常识:治感冒,百元左右;胃肠病,一千五百元;妇科,两千元以上;性病三千以上……
  王老板也明白,胃肠科全靠我十几年临床经验来经营,因而定下的经济指标确实不算很高。四万到五万元,就算五万元吧,日营业额也不过一千六百元,也就是说一天一个患者掉进陷阱就可以了。王老板肯定是这样来制定药物组合的价位的。
  我之所以乐意接下胃肠科的事,除了可以多赚点药费提成外,还有一个小算盘:胃肠病范围广,我可以和宫灿、赵永根交流病人。
  刘显刚,胃肠科主任医师,中国胃肠研究中心副主任,英国剑桥大学医学博士,北大医学院客座教授。从事消化科教学和研究工作二十余年,著有《消化科疾病疗法》、《中医胃肠道疾病研究》等专著,研究成果曾获东南亚科技进步一等奖。擅长治疗各种慢性胃炎、萎缩性胃炎、胃及十二指肠溃疡、急慢性肠炎、吸收消化不良综合症。
  电视广告出来了,报纸广告也刊在醒目位置上。王老板那日要我的照片,我是宁死不从。我的牛皮吹得如此之大,让我的老师、同学、朋友看到了,还不笑破肚皮?只有姓名而无相片,人家会以为或许是同名同姓。
  广告出去了,病人来了,我能躲哪儿去呢?这是老板们对付他们所聘用的医生的杀手锏,叫做逼上梁山,你不干也得干。
  上了贼船,我得完完全全凭着我十几年的内科临床经验来判断五花八门的胃炎、溃疡,甚至严重的肿瘤。我不能不担心,如果能隔着肚皮轻易判断出病人到底是什么情况,各医院还要胃镜、肠镜、X光钡餐干啥呢?就算我运气好,诊断出病情了,用药怎么办呢?仅胃病西医就分十几种,中医分寒、热、虚、实数十种。何主任本来同意我开一点中药以留住患者,但不知怎么回事,她又背后奏我一本。王老板明令禁止我开中药:“你让病人到外面配中药安的啥心?让他多买我们的药,你不也可以多提成?”
  我只好按照何主任的部署,把胃炎、浅表性胃炎、糜烂性胃炎、胃溃疡、十二指肠球部溃疡的位置、征象、诊断的“彩超报告单”写出来,交给林芳去背。
  而后,我们在何主任的监视下互相配合,赚钱流程如下:
  导诊韩芮红把病人带上来,把她了解的信息暗示给我。我为病人望、闻、问、切和触、按,根据病人的自述和他疼痛的位置、时间,其他医疗机构的诊断,我心里基本有数,把诊断做好,就叫林芳过来。如果是慢性胃炎,我就说个暗号:“一会儿开个会。”如果是中度糜烂性胃炎,就说:“中午打饭,我要两个菜。”如果是胃溃疡,就说:“明天休息吗?”她那台彩超机总共有八个图像,也就有八个暗语。
  林芳把病人带到彩超室,装模作样地让病人在诊床上躺好。一切操作都和正规医院的一般无二。做了二三十分钟,林芳会叫病人到我这边来等候,而后从我写的“检查报告”版本中选择,抄一份交给我。
  我根据林芳的胃彩超报告,郑重地告诉病人:“你治得太迟了,已经糜烂(或者溃疡)了,再拖下去会穿孔(或恶变)的。”病人一听,又见我如此郑重其事,早已吓个半死,战战兢兢地问:“刘教授,你看怎么办好呢?”这时,我会若有所思,最好迟疑一到两分钟,而后慢吞吞地告诉他:“你想快些好呢还是慢些?”“病还能慢慢来?”病人像被老鼠夹子套住了,脸色苍白,身子前倾,视我刘博士如救苦救难的菩萨。一旁的亲属也会帮着求情,怕我不给好好治病。我此时铁定一个明火执仗的强盗,但却常常感觉自己头上也绕着光圈哩!
  如何用药,这不仅仅是治疗方案的最主要环节,更是能刮下多少钱的高深技术。对病人的经济现状,我已炼出几分齐天大圣老孙的火眼金睛,一看八九不离十。A市的民营医疗机构基本上都是靠几百万外来工生存。这些来自贵州、广西、江西、河南、安徽、四川等地的农村子弟、下岗职工,没有享受公费治疗,也谈不上完善的医疗保险,有个头疼脑热就去药店买白加黑、速效感冒丸、银翘丸,如果病情加重了,就不得不上医院。他们没时间在公办医院排长龙,而民营医院不必挂号,进门就可以立即看病,有时检查化验也免费。药费虚高的情况都差不多,公办医院也不比民营医院便宜多少。王老板这些把医疗当成经商的聪明人就来开发越来越庞大的民工市场。他们到公办医院、门诊部承包能赚钱的科室,并且分成很细的专科,而外科、儿科等不好做的不赚钱的则不承包。
  由于我们胃肠科的医疗主体是民工,我们的价位不算太高,心不能急,资源只能慢慢开发。只有那些被我的火眼金睛认出的款爷们或者白领们,他们虽然慕我盛名而来,说了不少恭维话,但也打动不了我的心肠,我会狠下刀子。
  无论来的是民工还是款爷,我一律耐心推销我们的药物,我不会把病人分远近亲疏、贵贱贫富而厚此薄彼、看人上菜,这大抵是我比较高贵的品德。
  “我们的药物,是采用各种特效中草药经过科学提炼而成的纯中药制剂,应用中医传统医学理论,辨证论治,治病求本,突出中医药在治疗胃肠病中的独特疗效,避免西药治疗带来的副作用……你服两个疗程看看,说不定就好了。”
  我还不敢像有些胃肠科医生那样蒙人,说什么“检查胃肠病应用‘吹气’高新技术,不插管不漏诊就能准确查出致病原因和病状,快速而全面,可以免除患者检查的许多难以忍受的痛苦”,许多患者不相信有这等好事,倒很相信我对中成药的介绍,认为就该实事求是。我也趁机痛批其他胃肠科形形色色的广告和各种各样的许诺,好心奉劝患者不要相信那些良心已泯的牛皮大王的误导,目前世界上还没有出现那种尖端技术,我刘大夫是中国胃肠研究中心副主任,我会不知道吗?
  凡是属胃肠毛病的,统统静脉滴注头孢类药金抗宁十天。每天一次,收费一百三十六元。十天一千三百六十元。然后,我会告诉患者,身体素质差异很大,效果当然就不尽相同。我和他们互留电话号码,有何反应可以及时联系。这是为了我们东北老乡的约定,互相介绍病人。患者见我如此热情尽心,都认为遇到了一位好专家。
  治病花点钱倒也不算什么,即便十天一千三百六十元,也无非贵一些;严重的是,在病人绝对不需要静脉滴注如此大量抗生素的情况下大量用药,非但无益,反倒会引起菌群失调、肝脏负担加重、过敏、中毒等恶果。要知道,抗生素是以毒攻毒,副作用极大,在欧美国家,购买抗生素要经过严格审查。而我们却是广泛地毫无节制地滥用。
  最吃亏的是这样一种病人,他们仅仅是工作压力大,吃饭过于匆忙,造成消化机能紊乱,捂着肚子来求诊。这时只要用几味中药调理一下就没事了,我也曾经动过慈善之心,不想在他们的稀饭汤里捞饭粒,但是王老板再三交代何主任必须过目我的每一张处方才算尽职。无奈,我只有把患者身上不多的几个钱榨干。
  我现在不敢不承认我是坏人、恶人、小人,但是人性中不会纯粹是善,也不会纯粹是恶,坏人也有好心,恶人也有善意,小人也曾经想当君子呀。我很希望能有个一言九鼎的大人物来了解医疗界现状和运行规则、医生的尴尬和体制的缺陷,我很希望有一部准则和法律来规范公办的民办的医疗机构的行为,但这仅仅是希望。
  我的好心与善意很快就被洪水淹没。妻子要买房,儿子要上贵族学校。她告诉我:“你们内科主任退休了,受聘于一家民营诊所,一个月两千元没有提成,你那个工作收入算是少有的高,无论如何要和领导搞好关系,丢了工作啥都没有了。”我当然懂得,丢了命也不能丢工作,首先应该和领导搞好关系。只是,我有两个老板,两个都不得罪很难,而且越来越难。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何主任对我说,林芳的男朋友开车回家乡,她想和新认识的男朋友跟车去玩几天。我把就要脱口而出的“万一……”又咽了回去,她是领导,我能说啥呢?我只能说好呀好呀去放松放松吧。只要大家守口如瓶,悄悄去快乐几天应该没问题,而且林芳的“彩超技术”韩芮红也学会了,可以代替她。
  领导很高兴,马上和我亲近许多,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刘医生,你是好人,你会活到一百岁,全拜托你了。王老板要是有电话来,就说我最近身体欠安,去参加一日游散散心。”
  何主任一走四天。
  她走后的第二天晚上,王老板就来电话了,直截了当地问:“刘医生,何冬回来了没有?”我说:“哦,还没有,王老板有何吩咐?”王老板气冲冲地责怪:“他们走,你为什么不阻拦,我要你是干什么的?”我的心已经提到喉咙上,但理智还在:“王老板,咱们科一直都是何主任负责的呀,我做下级的没权力阻拦呀!”王老板的火气未消,又问道:“你为什么不向我报告?”我知道王老板拿我出气,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何主任只说身体欠安,想出去散散心,我想也是人之常情,就没说什么。”王老板终于加罪于我了:“刘医生,我对你很不满意!”
  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想我要下岗了。谁报告了王老板呢?当然不是何主任,更不是林芳,是韩芮红吗?不,绝对不是,这小丫头不想活啦?那么,其他科室的某个人是王老板埋伏的眼线?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控之下?一股寒意从我心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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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偷偷摸摸救人一命
  在朗湖门诊部,病人靠的是运气,遇到好医生未必敢发善心,遇到恶医生,也许发了善心。有时候,救人性命还得偷偷摸摸。门诊部易主之后,肝病胃肠科四个人分成两派,还有卧底,都是为了权力和金钱,却从来没人想过人命关天。
  何主任和林芳喜气洋洋心满意足地回来了,全不知大祸就要降临。同来的还有她的那位科技园区IT精英曾渐。这位被何冬称为“钻石王老五”的曾渐一表人才,相貌斯文,和美女何冬十分相配。据她介绍,曾渐是江西人,研究生学历,一个月八千多元,有房有车。
  何冬脸色红润光彩照人,她带回一堆零七八碎的工艺品,把一个用贝壳做成的钥匙环送给我,又拉过韩芮红说:“你辛苦啦,送你一条丝巾。”韩芮红摆手摇头连声说“我不要,我不要”,一边退到门外。从来不敢违抗何主任的川妹子今天怎么如此大胆?莫非她已经知道何主任情况不妙,怕沾上嫌疑,可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爱情的火花还在闪烁,何主任没有发现韩芮红的异常,把丝巾往韩芮红的桌子上一放,就乐颠颠地到美容科去给女友们看旅游留影。林芳没有带男朋友来,一如往常船过水无痕的样子,这倒引起了我的警惕,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都是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她一起去旅游会不会是设下的圈套呢?假如何冬被解聘或者解职,她最有可能继任肝病科和胃肠科主任。这么一想,我这个坏人又萌发善心,觉得何主任有点可怜。
  “何主任,我们老了,都过时了,你还年轻,自己的事,要好好把握呀!”
  “我嫁给曾渐,随便去科技园打一份工也有两千多元,自己投资干点什么也可以。”何主任说,“再拖呀,我就成‘白大荒’了!”
  说得也对,再拖下去她这辈子想嫁人恐怕不太容易,真会成为“白领、大龄、荒着”的女青年。
  “刘医生,你是过来人,你说说,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长叹一声。何主任还陶醉在爱情里,而天边乌云已经集结,只等一声炸雷,暴风骤雨就要横扫过来。我肯定会被卷走,何主任也少不了变成一只落汤鸡。
  阴历十二月二十七,春节前两天,王老板伴着雷声,在一位比他年轻许多的老乡刘世济的陪同下,气势汹汹来到科室:“何冬,何冬呢?”
  我心惊肉跳起身迎接:“王老板,不知你要来,何主任刚出去一会儿。”
  王老板脸色铁青:“关机,她总是关机!”他转身问林芳,“你说说,你们到外面旅游是怎么回事?”
  林芳吓得像被按在老猫爪子下的小白鼠,头埋到胸前,哆哆嗦嗦地把何主任送到屠案上:“我……本没想去,是何主任,和她的男朋友曾渐……想去,说了好几回,我怕她炒掉我,我不敢不去……”
  王老板五官全挪了位置:“现在她去哪儿了?”
  林芳瞄了他一眼,又吞吞吐吐地说:“可能……可能去科技园区,她……她男朋友房子装修,开车来把她接走的。”
  王老板怒不可遏,一旁的刘世济劝道:“老王,一个女人小意思啦,何冬算老几,开了她!”
  “你不知道,这个女人拿了我太多钱了!”王老板咬牙切齿地说,“我给她提成、红包、金银首饰,一百多万都有了,指望她替我看好店,她居然背叛我跟人跑了。她带这个头,我还办不办医院啦?我会叫她死得很难看!”
  刘世济好说歹说把王老板拉走了。
  当晚,王老板不顾千万富豪的身份,像失恋的毛头小子一样又吵又闹,而已经找到真爱的何冬也不示弱,一口大连腔激越高亢。历史旧账、风流韵事和对方家庭隐私全都翻出来当成克敌制胜的法宝,后来还动手打架砸了电视机什么的,直闹得他那座楼的人都站在窗口听戏似的乐了一夜。这里没有院长、工会主席、妇女代表,金钱和拳头解决问题。何冬丢掉了“**”的头衔,也就没了主任身份和月薪一万多元。但她攒下的一百多万可以在任何城市任何地方开店做生意,就算什么都不干,为那个IT精英做全职家庭主妇,也能活得快乐潇洒。而王老板,女人多得应付不过来,多一个何冬少一个何冬,他不会老是放在心上。苦的是我们打工仔,林芳、韩芮红,还有我,会留下来吗?
  第二天,我和林芳、韩芮红照常上班。十点钟,三天来一次的化验员孙晶晶也来了。王老板和何冬怎么样了,大家敢想不敢问,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而已,气氛压抑。十一点半钟,刘世济来了,他向大家宣布:“王朗把这两个科盘给我了,他下午三点的飞机,以后不会来了!我宣布,暂时,你们都留用!”
  首先是林芳喊出“谢谢刘老板”,接着韩芮红叫了一声“老板万岁”。而后是我在大家的笑声中表示“请老板放心,我们会做好的”。孙晶晶待到大家都把目光转向她时才淡淡地说:“我也是!”
  “这两个科的负责人由林芳担任!包括考勤、进药、出库!”
  我感到很吃惊,我看到韩芮红的嘴巴张得圆圆的,难道她以为会落在她肩上吗?林芳的受重用使我对她更添几分怀疑。
  “工作时间作些调整,早八点到晚九点。刘显刚医生,你过去做得不错。不过,如果肝病科营业额没上十五万,胃肠科没上五万,别怪我不讲面子!”刘老板等我点头以后才又接着说,“春节休息三天。大年三十上午正常上班,下午一点休息。初一、初二、初三随门诊部休息,初四正常上班。”
  见没人敢吭声,刘老板交给林芳四个红包,就匆匆回去过年了。大家拿到五百元红包,笑逐颜开,说这个刘老板还不错,还没赚钱就给红包。大家没有被炒鱿鱼,工作保住了,现在王老板不再是老板了,于是大家放胆说起昨晚的事。
  “早晨,我看到王老板和他的司机扯着何冬的头发把她塞进车里,何冬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何冬一边挣扎一边骂王老板是排骨、水枪、鸡骨头,说她要上告,要把我们医院的事告到法院,告到电视台,告到报社,还要请一个作家,写成一本书……”
  晚上下班前,程叶辛开车来给我送红包,我真没想到。他凭多年闯荡的经验,认准我不是江湖骗子。三个多月来他没有再找其他医生,只服用我给他另外开的中药方剂和我不能不开的我们科的中成药,以及静注白介素-Ⅱ,效果甚好。
  “肝功正常了,睡眠、食欲都好多了,疲劳感也大大减轻。我太太来探亲,说我脸色红润气色好。刘教授,我就专吃你的药了!”
  程叶辛说他明天就回家过年,今晚执意请我吃饭。我说红包收了,饭就不吃了,还没下班,也不好耽误他的宝贵时间。我送他下楼,在楼下导医台我撕了几张信笺,带他走到拐角的背人处,给他开了六帖中药。他拿在手上看了看,问道:“不开中成药和白介素啦?”
  “不用了,你就吃我这六帖中药,也就差不多了!”
  药可杀人,也可救人,我是把程叶辛救了。
  腊月二十九晚上,冯里强开车载着妻子和儿子冯宝来请我吃饭。这回他开的是黑幽幽的皇冠,打扮得喜洋洋一身节日气氛。冯宝身穿太空服,拿着玩具枪跑前跑后,逢人就给一梭子。
  “小宝前天去人民医院检查肝功,正常了。”冯里强高兴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化验单。“现在就老婆子肝功不行,越来越差。”
  我心里有数,当时我宰了冯里强夫妻一刀,换来一个机会重点调理了他三代单传的冯宝。如果冯宝不服我的中药汤剂,会被王老板那几种熊胆解毒胶囊折腾个元气散尽,中毒而死。
  我们驱车来到市中心的海港酒楼。冯里强尽挑贵的菜肴上,酒是五粮液,还塞给我一个红包,我上洗手间的时候一看是两千元,出手大方,令我深受感动。我发现,只要我们医生行善救人,患者真的会把我们当天使。我又想,冯里强要是知道我在他夫妇和女儿身上用了雪上加霜的药物,说不定会对我拳脚相加。在珍馐美味大红包面前,我忽然有些惭愧。
  “除了在我这里治疗外,”我盯着脸色蜡黄的冯妻问,“冯太太还服用其他药吗?”
  冯里强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不相信刘医生,我是看到电视里播了好几个月,说几十个国家二百多个教授研制的肝病新药,已经拯救了成千上万人了,我就带她和两个女儿去开了一个疗程,三个月,和你的药同时吃,兴许好得快些……”
  “胡闹!”我气不打一处来,把酒杯重重放在桌上。“你每天吃饭,能不能吃双份、三份?你胃口再大,一日吃八顿也会撑死,何况是药物。是药三分毒,我已经开了足够的药量,你又把自己的肚子当药库,增加了另一种药,她怎么受得了?”
  “对不起刘医生!”冯里强以为我发火是因为受到轻视。“对小宝的治疗我还是听你的嘛,你说不能再服别人的药,我就不敢嘛,你说半个月换一方,我就半个月换一方嘛!”
  我冷静下来了。其实我开给冯妻服的中成药、白介素-Ⅱ,对她来说也无异于毒药,发的哪门子火呢?
  “这样吧,冯太太能不能把所有的药,包括我以前开给你们的药,别的医生开的药,以及人参鹿茸纽崔莱仙妮惠德等等,统统封存起来,吃我今天晚上开的药?假如你们能做到,我想,冯太太应该也会像小宝一样慢慢好起来的!”
  “行行行!”冯里强夫妇连连保证。
  我向服务员要来纸和笔,当场给冯太太开了六个处方,这是第一个疗程。交代了服用次序、方法和注意事项之后,我又拉过冯宝,按了脉,看了舌苔,发现他因为过去胡吃滥吞了太多的药物,脾胃功能受损尚未恢复,所以常有胸胁胀满全身乏力之病状。我给他开了健脾舒肝的汤药。
  “过了春节,你把两个女儿带来找我,也照此办理!”
  “真是贵人哪,我们遇到了贵人哪!”冯妻激动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终于说出一句人话。
  “记住,不要说我在外面给你们开药!”我又补充一句。
  春节过后,刘世济刘老板来到门诊部。林芳身前身后跟得紧,有时还嗲声嗲气地撒娇。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一边和男友蒋越打得火热,一边想学何冬做“**”不成?
  但刘老板似乎和王老板不很一样,或者说看不上林芳。他一来就花了十万元,为肝病胃肠科在A市电视上做了一个很醒目很抓人的广告。比王老板高明的是,他的广告不是文字广告,而是讲座。他找了一个已经退居二线的话剧演员冒充教授博导。刘世济要我在三天之内赶出四万字的讲稿。我在浓咖啡的支撑下,夜夜熬到天破晓,终于完成任务。刘世济找来了电视录制人员,这位背了两天讲稿的“哈佛大学博士、海归教授”,每晚十一点开始,穿着白大褂,在女主持人的循循善诱下,连续十天向A市广大人民群众讲授肝病和胃病常识与治疗方法,讲座后的广告更吸引人眼球,几乎把我们科室吹成慈善机构:挂号免费,化验免费,检查免费,药费减半,赠送护肝药物一疗程,无效退款。我意识到:我们这里会有一段忙碌的好时光了。
  医疗市场是一个信息极度不对称的市场,患者根本没有能力分辨医疗广告的真伪,这为虚假广告的产生提供了肥沃的生存土壤。
  说是肝功能化验免费,实际上,我们只查两项胆红素,两项转氨酶,一项总蛋白,其他的根本没查。HBV-DNA,历来我们都没有检查,是我和化验员孙晶晶“商量”出来的数字指标。挂号确实是免费的,我们平常生意不多,有时一天等不到一个病人,还用挂号吗?病人一进门诊部大门,立刻有两个披红戴绿的导医小姐迎上前去,像迎老佛爷一样把你导向你需要的科室。区区几元钱挂号费,在病人几疗程的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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