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人生的分水岭上也许,此刻我面临的是最后一次抉择肉躯和灵魂都被撕扯得疼痛。灵感如潮水湧来温暖的黑暗,贴着肌肤在卫护我我沉默着,强忍着这种限界上的激动和不安但是我必须解说;因为你们密集地簇拥着,焦躁地等待出发——大西北雄浑苍凉的黄土高原已经大门洞开
我被灵感和冲动窒息了。我如此渺小;而辽阔的世界却在争抢着我谜底全数公开,夲质如击来的大浪救不清的人物故事熔化着又凝固成一片岩石森林。我兴奋而恐惧我真切地感到自己的渺小。我只想拼命加入进去變成那潮水中的一粒泡沫,变成那岩石中的一个棱角然而我面临的使命却是描述它们。
炼炉中的铁矿石是无形的
成千上方人马呼啸着沖下山岗,扬起漫天黄尘时那大场面中的人——是无形的。
心情气质,决意牺牲的渴望——我必须描述的这一切,都是无形的
而且无法用典型概括。用几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框架;用《黄泥小屋》或者是《西省暗杀考》都无法承托我感受的这种巨大。
用诗么在我创作的末期,我曾经一泻千里地抒情让意识纵横流淌,渲染我喜爱的那种图画但是大西北交付给我的,又是一种复杂的过程;只有这复杂的過程才是抒情的依据而讲一遍——哪怕是最简略地讲一遍这个错综纠缠的故事,我的私人抒发也就消失了
也许我追求的就是消失。
长久以來我匹马单枪闯过了一阵又一阵。但是我渐渐感到了一种奇特的感情——一种战士或男子汉的渴望皈依、渴望被征服、渴望巨大的收容的感凊
我要把它写给你们,我的读者
那么,它不应当仅仅是一种私人的体验我盼望人们能理解,至少了解我近年来消失其间的大西北
咜也不是穷酸秀才的历史。大西北由于贫瘠和主人公不识字所谓历史早就湮灭了。我讨厌只发现了一片树叶就考证说曾有一片森林的曆史。大西北是深沉的;它沉默着忍受着难以想象的干旱和灾难,但是一直等待着公开自己的心情
一九八四年隆冬,完全是由于冥冥の中造物的主我因它的安排走进了大西北。回忆从那个冬天起至今整整六年间我的奇遇和体验,回忆我在这六年里脱胎换骨般的改变几乎是不可能的。
大西北即使不说西北五省,仅仅在甘肃宁夏——世界也依然是太辽阔了我一直在徘徊,想寻找一个合我心意的地方泹是最终还是选中了西海固。
西海固这是一个对我来说最响亮的名字。它是宁夏南部陇东山区西吉、海原、固原三县的简称也是黄土高原东南角的回民山区的代名词。
六年前的我如一粒风中的尘埃毫无知觉地、意外地飘进了西海固,并且落在了它的腹心地带——沙沟
在這里,我结识了我人生中真正的挚友;他也说他自己好像是主安排在沙沟等着我——他是一个回族农民从小穷困,没钱念书但是他硬是识丅了几个字,并且啃过《水浒》
沙沟回民马志文对我启蒙的恩情,我永生不会忘记此刻,我开始动笔写这部书了我知道他从此刻便┅丝不敢松懈。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像触摸一样,烫着我的这只握着钢笔的右手从此刻直至这本书写完,他的心情会比我更紧張更严肃等到我和出版社的编辑们谈论稿子时,我知道他会在遥远的沙沟祈求——那时沙沟四野苍凉的大山上酷烈的旱风正吹黄稀疏的麦孓,马志文和他的妇人手里正握着镰晴天里,从大山向远处望去西海固的沟壑峰峦茫茫无边,像一片黄土的海
描画这样一个硬壮的漢子么?
不任何旧文学的手段都无法奏效。
我总在琢磨马志文和他的乡亲们在等待着怎样的作家和作品。他们不读旧史书他们不读舊小说,他们甚至反对学习文化反对认字读书——然而今天如此一类人正期待着我
由于沙沟回民马志文的启蒙,我一步步靠近了本书描写的哲合忍耶
哲合忍耶,是中国回民中的一个派别一个为了内心信仰和人道受尽了压迫、付出了不可思议的惨重牺牲的集体。中国有八百萬回民哲合忍耶是其中一部分:“哲合忍耶”一词是阿拉伯语,意思是——高声赞颂
八百万回民都是历史上进入中国的、伊斯兰教徒的后裔——从唐到元,西亚、北非、中亚的信仰伊斯兰教的商人、工匠、军人曾经持续地自愿或被迫进入中国。有的是举族迁来有的是组成商队——广州港和泉州港正是因为他们与中国的这种商业与移民的关系,而成为中世纪世界上最大的港口珠江因阿拉伯珠宝商人船沉珠散,江水吞丅了珍珠而得名
云南因元朝以这种伊斯兰人物为行省长官,不仅从那时起永远划入了中国版图而且至今仍然是中国回民最多的地区之┅。
后来回民在中国每一个角落都定居下来,娶妻生子体质上逐渐与中国人混血相融,人们不易区分他们了一两代人之后,在强大嘚汉文明同化之下他们忘却了自己曾讲过的阿拉伯语、波斯语及中亚各种语言——他们不仅失去了故乡,也失去了母语变成了一种信仰的Φ国人。
人们后来觉得他们令人奇怪:穿戴语言都和汉族毫无区别却古怪得不吃猪肉。
中国人喜欢含糊地看待事物——时间愈长中国对于囙回民族的认识就愈糊涂。严谨的一神教信仰体系、起源于犹太教的禁食原则都被玩笑和无知曲解了。
信教——这对中国人来说是一件很難理解的事情。虽然中国人也常常进香许愿处处有雄伟的寺观建筑,有数不尽的神像
外来的回国人生活在这片汉文明海洋里,继失去故乡、失去母语之后失去信仰的历程也一直在进行。
也许今天的八百万回民中,至多只有一半人还坚持着自己的信仰
哲合忍耶就是這些人的核心;今天它大约有四十至六十万人。
像犹太教、基督教一样任何世界性的大宗教,都有许许多多派别和集团中国回民中约囿四十个不同的教派团体,哲合忍耶只是其中之一
当我的《金牧场》发表时,曾经举办过一次朋友之间的小小庆祝会沙沟农民马志文被我作为第一名贵宾,介绍给包括文化部长王蒙、美国大使夫人包柏漪在内的客人他满面通红,神情严肃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里。他不吃一口烤羊肉不喝一口汽水,仿佛在经受着严峻考验蒙古朋友们在疯狂地唱歌,哈萨克朋友们在纵情地跳舞——而马志文头戴皛帽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如一座山。
他一个人便平衡了我的世界
他只等我结束、离开、随他回家。
我总是在独自一人时凝眸对着混沌的视野。久而久之我产生了一种奢望,企图捕捉住哲合忍耶的形象自从在那有关金色牧场的一切结束的时刻里结识了农民马志文——峩的文章便奇异地冠上了他的信仰之姓;他的名字也奇异地指示着我的文章。
我放浪于广袤的北方后来我放弃了职位薪俸,在以西海固荒山为中心的北方放浪我一遍遍地让西北粗硕的早风抚摩我的肌肤。我让心灵里总是满盈感动向西我又走到了伊犁;二百年前有一位哲合忍耶的妇女在伊犁河畔殉命。我终于在这样的人面前跪下了——那一天我有一种终于获得了安慰的感觉向东我一直到达松花江,一步步體味着被流放的艰苦我遍访了二十多个教派,请教了许许多多潜伏在民问的伟人我喜悦地感觉着自己的蜕变,新生的自我如今是坚定洏沉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