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一回好词好句高毬是怎么发迹的

水浒传贯华堂七十一回本-金圣叹+108人物图戴敦邦
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之六
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也。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乱自下生,不可训也,作者之所必避也;乱自上作,不可长也,作者之所深惧也。一部大书七十回,而开书先写高俅,有以也。
高俅来而王进去矣。王进者,何人也?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盖孝子也。吾又闻古有“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之语,然则王进亦忠臣也。孝子忠臣,则国家之祥麟威凤、圆璧方珪者也。横求之四海而不一得之,竖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则当尊之,荣之,长跽事之。必欲骂之,打之,至于杀之,因逼去之,是何为也!王进去,而一百八人来矣。
则是高俅来,而一百八人来矣。王进去后,更有史进。史者,史也。寓言稗史亦史也。夫古者史以记事,今稗史所记何事?殆记一百八人之事也。记一百八人之事,而亦居然谓之史也何居?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庶人则何敢议也?庶人不敢议也。庶人不敢议而又议,可也?天下有道,然后庶人不议也。今则庶人议矣。何用知其天下无道?曰:王进去,而高俅来矣。
史之为言史也,固也。进之为言何也?曰:彼固自许,虽稗史,然已进于史也。史进之为言进于史,固也。王进之为言何也?曰:必如此人,庶几圣人在上,可教而进之于王道也。必如王进,然后可教而进之于王道,然则彼一百八人也者,固王道之所必诛也。
一百八人,则诚王道所必诛矣,何用见王进之庶几为圣人之民?曰: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犹其可见者也。更有其不可见者,如点名不到,不见其首也;一去延安,不见其尾也。无首无尾者,其犹神龙欤?诚使彼一百八人者,尽出于此,吾以知其免耳,而终不之及也。一百八人终不之及,夫而后知王进之难能也。不见其首者,示人乱世不应出头也;不见其尾者,示人乱世决无收场也。
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以天罡第一星宋江为主;而先做强盗者,乃是地煞第一星朱武。虽作者笔力纵横之妙,然亦以见其逆天而行也。
次出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盖檃括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为虎为蛇,皆非好相识也。何用知其为是檃括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曰:楔子所以楔出一部,而天师化现恰有一虎一蛇,故知陈达、杨春是一百八人之总号也。
话说故宋哲宗皇帝在时,其时去仁宗天子已远,只是顺手从楔子写来,却将从来国步升降,天运循环,一笔提尽,使读者便有上失其道,民散久矣之痛也。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便有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开书第一样脚色,作书者盖深著破国亡家,结怨连祸之皆由是辈始也。言子弟则有为之父兄者矣,失教之罪,谁实任之?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气毬。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毬。后来发迹,便将气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毛傍者何物也,而居然自以为立人?人亦从而立人之,盖当时诸公衮衮者,皆是也。奇绝之文。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颇能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甚矣,诗书词赋之易,而仁义礼智信行忠良之难也,观于高俅,不其然乎?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生铁之子,未有不使钱者,可笑可叹。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府尹把高俅断了四十脊杖,迭配出界发放。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极写高俅狼狈,以深恶之也。不容他在家,却容他在朝,天实为之,谓之何哉?高俅无计奈何,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名唤柳世权。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奇句。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一路以年计,以月计,以日计,皆史公笔法。一住三年。
后来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风调雨顺,放宽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临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乡要回东京。这柳世权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仕是亲戚,写了一封书札,收拾些人事盘缠,赍发高俅回东京,投奔董将仕家过活。
当时高俅辞了柳大郎,背上包裹,离了临淮州,迤逦回到东京,竟来金梁下董生药家,下了这封书。董将仕一见高俅,看了柳世权来书,如画。自肚里寻思道:“这高俅,我家如何安着得他!看他处处安着不得,与府尹所断,如出一口。若是个志诚老实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儿们学些好。他却是个帮闲的破落户,没信行的人,亦且当初有过犯来,被开封府断配出境的人。倘或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儿们不学好了。待不收留他,又撇不过柳大郎面皮。”当时只得权且欢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曲折之笔。住了十数日,住了十数日。董将仕思量出一个缘由,将出一套衣服,细甚妙甚,不然,迭配回来人,如何可见小苏学士去?写了一封书简,对高俅说道:“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苏学士也,而又曰小,彼何人斯也。久后也得个出身。足下意内如何?”高俅大喜,谢了董将仕。董将仕使个人将着书简,引领高俅竟到学士府内。门吏转报小苏学士,出来见了高俅,看罢来书,知道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这里如何安着得他!又与将仕如出一口,见天下之不容也。不如做个人情,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王太尉也而亦曰小,彼何人斯也。便喜欢这样的人。”当时回了董将士书札,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住一夜。次日,写了一封书呈,使个干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
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他喜爱风流人物,正用这样的人。一见小苏学士差人驰书送这高俅来,拜见了,便喜。随即写回书,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忽作一结结住,下又另起,文字顿挫有法。自古道:日远日疏,日亲日近。忽一日,省,而笔势突兀可喜。小王都太尉庆诞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专请小舅端王。小苏学士,小王太尉,小舅端王,嗟乎,既已群小相聚矣,高俅即欲不得志,亦岂可得哉?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见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诚乃巍巍圣德。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一样省文笔法。踢毬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又一样省文笔法。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水陆俱备。请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对席相陪。酒进数杯,食供两套,那端王起身净手。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凭空忽然生出。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忽然生出狮子,又忽然陪出笔架,狮子实,笔架虚,极文章之致也。却不在手头。明日取来,一并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想那笔架必是更妙。”不赞狮子,却赞笔架,而已赞狮子之极矣。笔法妙不可言。王都尉道:“明日取出来,送至宫中便见。”端王又谢了。两个依旧入席饮宴,至暮尽醉方散。了。端王相别回宫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着一个小金盒子盛了,又陪一色。用黄罗包袱包了,又陪一色。写了一封书呈,却使高俅送去。一路都是申荐,此行却是突然,令读者出于意外。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将着两般玉玩器,怀中揣了书呈,径投端王宫中来。把门官吏转报与院公。没多时,院公出来问:“你是那个府里来的人?”高俅施礼罢,答道:“小人是王驸马府中,特送玉玩器来进大王。”院公道:“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黄门踢气毬,贤士大夫,军国重事。你自过去。”高俅道:“相烦引进。”院公引到庭前,高俅看时,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穗绦,把绣龙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绦儿边,横嵌一句,在绦下靴上,写出踢毬身分,奇极之笔。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三五个小黄门,相伴着蹴气毬。活画出来。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从人背后伺候。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个气毬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向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奇想奇文,淋漓跳跃。那高俅见气毬来,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奇想奇文。端王见了大喜,便问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姓名不作一句出。受东人使令,赍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有书呈在此拜上。”端王听罢,笑道:“姐夫直如此挂心。”高俅取出书呈进上。端王开盒子看了玩器,都递与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气毬。你唤做甚么?”玩器亦楔子也,既已楔出气毬,便略耐不论矣。高俅叉手跪复道:“小的叫做高俅。始出姓名。胡踢得几脚。”端王道:“好!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进身之易如此,皆天为之也。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端王道:“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奇句。但踢何伤。”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辞。端王定要他踢,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才踢几脚,端王喝采。先引一笔,下乃极写之。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样,那身分是一段,这气毬是一段,便似鳔胶粘住矣,上一段,却忽然从半句虚歇住,盖不忍言之也。这气毬一似鳔胶粘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里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过了一夜。次日,排个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
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正疑思间,固非王都尉之所料也。只见次日门子报道:“九大王差人来传令旨,请太尉到宫中赴宴。”王都尉出来见了干人,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下马入宫来,见了端王。端王大喜,称谢两般玉玩器。只略带。入席饮宴间,端王说道:“这高俅特致其辞。踢得两脚好气毬,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王都尉答道:“殿下既用此人,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端王喜欢,执杯相谢。二人又闲话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不在话下。了。都尉亦楔子也,既已楔出端王,便亦略而不论也。
且说端王自从索得高俅做伴之后,就留在宫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际端王,每日跟着,寸步不离。忽又作一结结住,下又另起,文字顿挫有法。未及两个月,未及两个月。哲宗皇帝晏驾,无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立帝号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大书玉清一号,以吊动天罡地煞也。登基之后,一向无事。忽一日,与高俅道:一向无事者,无所事于天下也,忽一日与高俅道者,天下从此有事也。作者于道君皇帝,每多微辞焉,如此类是也。“朕欲要抬举你,但有边功,方可升迁。先教枢密院与你入名,只是做随驾迁转的人。”后来没半年之间,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没半年间。
高俅得做太尉,选拣吉日良辰,去殿帅府里到任。所有一应合属公吏衙将,都军禁军,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开报花名。高殿帅一一点过,于内只欠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开书第一筹人物,却似神龙无首,写得妙绝。半月之前,已有病状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门管事。高殿帅大怒,喝道:“胡说!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系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随即差人到王进家来,捉拿王进。
且说这王进无妻子,止有一个老母,二语是一部大书门面家风,读者须要处处着眼。年已六旬之上。牌头与教头王进说道:“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点你不着。军正司禀说染患在家,见有病患状在官。高殿帅焦躁,那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头诈病在家。教头只得去走一遭。若还不去,定连累小人了。”王进听罢,只得捱着病来,进得殿帅府前,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起来立在一边。高俅道:“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轻轻生出王升,以为衔冤之由,读之,但见其出笔之突兀,不知其用笔之轻妙也。王进禀道:“小人便是。”高俅喝道:“这厮!你爷是街市上使花棒卖药的,可骇。你省的甚么武艺!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句句骂王进,句句映高俅,妙绝。王进告道:“小人怎敢!其实患病未痊。”高太尉骂道:“贼配军!你既害病,如何来得?”小人偏有口给。王进又告道:“太尉呼唤,安敢不来。”高殿帅大怒,喝令左右,教拿下王进,“加力与我打这厮!”众多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只得与军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头,权免此人这一次。”得此一笔,便令王进为无瑕之璧,不似后文众人身犯刑法。高太尉喝道:“你这贼配军,且看众将之面,饶恕你今日之犯,明日却和你理会!”
王进谢罪罢,起来抬头看了,认得是高俅。出得衙门,叹口气道:“俺的性命今番难保了!俺道是甚么高殿帅,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的圆社高二。看他文字,极尽起抑跌顿之妙。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有此之仇。不惟注明,兼令高俅本事出丑,又见宋时军功可笑。他今日发迹,得做殿帅府太尉,正待要报仇,我不想正属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与他争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闷闷不已。对娘说知此事,母子二人抱头而哭。写王进全是孺子之色,不作英雄身分,一子母二人。娘道:“我儿,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恐没处走。”为一百八人脑后下针。王进道:“母亲说得是。儿子寻思,也是这般计较。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他手下军官,多有曾到京师,爱儿子使枪棒的极多。何不逃去投奔他们?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普天下想来,只此一处。读之,令我想,令我哭。当下子母二人二子母二人商议定了。其母又道:“我儿,和你要私走,只恐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他若得知,须走不脱。”王进道:“不妨。母亲放心,儿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当下日晚未昏,王进先叫张牌入来,张牌。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饭,我使你一处去干事。”张牌道:“教头使小人那里去?”王进道:“我因前日病患,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庙祝,教他来日早开些庙门,等我来烧炷头香,就要三牲献刘李王。你就庙里歇了等我。”张牌答应,先吃了晚饭,叫了安置,望庙中去了。一个去了。当夜子母二人,三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做一担儿打挟了;担。又装两个料袋袱驼,驼拴在马上的。马。等到五更天色未明,五更天色未明。王进叫起李牌,李牌。分付道:“你与我将这些银两,去岳庙里和张牌买个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我买些纸烛,随后便来。”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又一个去了。王进自去备了马,马。牵出后槽,将料袋袱驼搭上,把索子拴缚牢了,牵在后门外,扶娘上了马。孝子如画。家中粗重都弃了,炤前细软二字。锁上前后门,挑了担儿,担。跟在马后。孝子如画。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势出了西华门,不出酸枣门。取路望延安府来。也去了。
且说两个牌军买了福物煮熟,在庙等到巳牌,巳牌。也不见来。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寻时,一个来。见锁了门。两头无路,寻了半日,半日。并无有人。看看待晚,晚。岳庙里张牌疑忌,一直奔回家来,又一个来。又和李牌寻了一黄昏。看看黑了,黄昏。两个见他当夜不归,一夜。又不见了他老娘。次日,两个牌军又去他亲戚之家访问,次日,两个去。亦无寻处。两个恐怕连累,只得去殿帅府首告:“王教头弃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两个来。高太尉见告了,大怒道:“贼配军在逃,看那厮待走那里去!”随即押下文书,行开诸州各府,捉拿逃军王进。二人首告,免其罪责,此自是王进传耳,与彼二人亦复何涉,只如是省去好。不在话下。
且说王教头母子二人,四子母二人。自离了东京,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上一月有余。省。忽一日,天色将晚,王进挑着担儿跟在娘的马后,口里与母亲说道:“天可怜见,惭愧了我子母两个,五子母二人。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此去延安府不远了,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着了。”子母两人欢喜,一段为错过宿头作地耳,却宛然一幅孝子慈母行乐图也。六子母二人。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走了这一晚,不遇着一处村坊,那里去投宿是好?正没理会处,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迤逦生出事情来。王进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先写柳树。
当时王教头来到庄前,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王进放下担儿,放担。敲门多时,犹未放担,写赶路情景如画。与他施礼。庄客道:“来俺庄上有甚事?”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人子母二人,七子母二人。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来到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纳房金。万望周全方便。”庄客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王进又道:“大哥方便。”庄客入去多时,出来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来。”王进请娘下了马。王进挑着担儿,就牵了马,孝子如画。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先写打麦场。歇下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一路曲曲写担写马,妙绝。子母二人八子母二人。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戴遮尘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绦,足穿熟皮靴。王进见了便拜。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且请起来。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王进母子二人九子母二人。叙礼罢,都坐定。太公问道:“你们是那里来?如何昏晚到此?”王进答道:“小人姓张,第一个姓张人。原是京师人,今来消折了本钱,无可营用,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些程途,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来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纳。”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个顶着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十母子二人。敢未打火?”叫庄客安排饭来。没多时,就厅上放开条桌子。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桌子上。先荡酒来筛下。只如此妙。太公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王进起身谢道:“小人子母十一子母二人。无故相扰,得蒙厚意,此恩难报。”太公道:“休这般说,且请吃酒。”一面劝了五七杯酒,搬出饭来,只如此妙。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进子母到客房中安歇。王进告道:“小人母亲骑的头口,相烦寄养,草料望乞应付,一并拜酬。”一路写马,至此将马忽作一收。太公道:“这个亦不妨。我家也有头口骡马,教庄客牵去后槽,一发喂养,后文水穷云起,全仗此语作线。”王进谢了,挑那担儿到客房里来。一路写担,至此将担亦作一收。庄客点上灯火,一面提汤来洗了脚。太公自回里面去了。王进子母二人十二子母二人。谢了庄客,掩上房门,收拾歇息。写得精细之至。
次日,睡到天晓,不见起来。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听得王进子母在房中声唤。欲便接史进,而嫌其突也,又作迁延以少迟之,真乃文生情,情生文,极笔墨摇曳之妙也。太公问道:“客官失晓,好起了。”王进听得,慌忙出房来,见太公施礼,说道:“小人起多时了。夜来多多搅扰,甚是不当。”偏与听得声唤不接,妙。太公问道:“谁人如此声唤?”王进道:“实不相瞒太公说,老母鞍马劳倦,昨夜心疼病发。”太公道:“既然如此,客人休要烦恼。教你老母且在老夫庄上住几日。我有个医心疼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与你老母亲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将息。”庄主何曾有心疼方,只因如此,便好迁延转出史进来耳。王进谢了。
话休絮繁。自此王进子母二人,十三母子二人。在太公庄上服药。住了五七日,觉道母亲病患痊了,王进收拾要行。行文至此,路绝矣,无转处矣。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膊着,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何意一转,在此炫烂之文,令人耳目骇动也。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高眼慈心,有此失口。只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那后生听得大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扠一扠么?”说犹未了,太公到来,喝那后生:“不得无礼!”那后生道:“叵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会使枪棒?”王进道:“颇晓得些。敢问长上,这后生是宅上的谁?”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王进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全是高眼慈心,亦复儒者气象。太公道:“恁地时,十分好。”便教那后生来拜师父。那后生那里肯拜,此处写史进负气,正令后文纳头便拜出色。心中越怒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赢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王进道:“小官人若是不当村时,较量一棒耍子。”那后生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王进道:“你来!你来!怕的不算好汉!”写史进负气可笑。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写王进全是儒者气象,妙妙。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使一棒何妨?”王进笑道:“恐冲撞了令郎时,须不好看。”太公道:“这个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脚,也是他自作自受。”王进道:“恕无礼。”去枪架上四字妙,盖王进此来,不曾带棒,打麦场上又无第二棒也。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上,使个旗鼓。名家自有家数,妙绝。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径奔王进。写史进负气,好笑。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不是寻常家数。那后生抡着棒又赶入来。史进好笑。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不是寻常家数。那后生见棒劈来,用棒来隔。史进好笑。王进却不打下来,将棒一掣,却望后生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不是寻常家数,妙绝。只一棒法写得便如生龙活虎,此岂书生笔墨之所及耶?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史进好笑。写史进,便活写出不经事后生来。王进连忙撇下棒,向前扶住又妙,全是儒者气象。道:“休怪,休怪!”那后生爬将起来,便去傍边掇条凳子,纳王进坐,便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值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妙绝史进。快绝史进。令人有生子当如九纹龙之叹也。没奈何只得五字,史进负气语。王进道:“我子母二人,十四母子二人。连日在此搅扰宅上,无恩可报,当以效力。”
太公大喜,叫那后生穿了衣裳,与脱衣照。一同来后堂坐下。叫庄客杀一个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类,与前不同。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四个人坐定,一面把盏,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说道:“师父如此高强,必是个教头。小儿有眼不识泰山。”王进笑道:“奸不厮欺,俏不厮瞒。小人不姓张,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便是,这枪棒终日搏弄。为因新任一个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帅府太尉,怀挟旧仇,要奈何王进。小人不合属他所管,和他争不得,只得子母二人十五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不想来到这里,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连日管顾,甚是不当。既然令郎肯学时,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学的都是花棒,想即高太尉之所学也。只好看,上阵无用。小人从新点拨他。纯是慈心高眼。”太公见说了,便道:“我儿,可知输了,快来再拜师父。”那后生又拜了王进。前写负气不肯拜,此写拜了再拜。可见史进之于王进,全不是今世投拜门生也。太公道:“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前面便是少华山,行文至此又路绝矣,又无转处矣。忽然先伏一奇笔在此。这村便唤做史家村。村中总有三四百家,都姓史。可称史林。老汉的儿子从小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得,一气死了。将母而去,此其所以为王进也。呕死其母,此其所以为史进也。两两写来,对照入妙。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父教他。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身花绣,肩臂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一部书一百单八人,而为头先叙史进,作者盖自许其书,进去史矣。九纹龙之号,亦作者自赞其书也。教头今日既到这里,一发成全了他亦好。老汉自当重重酬谢。”王进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说时,小人一发教了令郎方去。”自当日为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头子母二人十六母子二人。在庄上。史进每日求王教头点拨,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
史太公自去华阴县中承当里正,不在话下。不觉荏苒光阴,早过半年之上。史进十八般武艺,矛、锤、弓、弩、铳,鞭、简、剑、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杈。一一学得精熟。多得王进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王进见他学得精熟了,自思:“在此虽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来,相辞要上延安府去。史进那里肯放,少不得。说道:“师父,只在此间过了。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十七母子二人。以终天年,多少是好!”王进道:“贤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负累了你,不当稳便,以此两难。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着在老种经略处勾当。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史进并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个筵席送行。托出一盘,两个段子,一百两花银谢师。次日,王进收拾了担儿,担。备了马,马。子母二人十八子母二人。相辞史太公、史进。请娘乘了马,孝子如画。望延安府路途进发。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悌弟又如画。亲送十里之程,心中难舍。史进当时拜别了师父,洒泪分手,和庄客自回。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跟着马,子母二人,十九子母二人。自取关西路里去了。安生立命去也。
话中不说王进去投军役。开书第一筹人物,从此神龙无尾,写得妙绝。只说史进回到庄上,每日只是打熬气力,亦且壮年,又没老小,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白日里只在庄后射弓走马。数语写史进精神之极,遂与春夏读书,秋冬射猎,一样争胜。不到半载之间,史进父亲太公染病患症,数日不起。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呜呼哀哉,太公殁了。完太公。令文字省手。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荐拔太公。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生天。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满村中三四百史家庄户,都来送丧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史进家自此无人管业,史进又不肯务农,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枪棒。
自史太公死后,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时当六月中旬,好笔法。炎天正热。那一日,史进无可消遣,捉个交床,坐在打麦场边柳阴树下乘凉。史进亦有坐定之日。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采道:“好凉风!”要写人在松林里张望,却先写风在松林里透过。笔法妙不可言。正乘凉哩,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来得异,若直起少华山,作书亦有何难?史进喝道:“作怪!谁在那里张俺庄上?”史进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打一看时,认得是猎户摽兔李吉。笔势忽振忽落。史进喝道:“李吉!张我庄内做甚么?莫不来相脚头?”李吉向前声喏道:“大郎,小人要寻庄上矮丘乙郎吃碗酒,随手搊出一矮丘乙郎,不知者谓是闲文,却不知其便已预陪王四。以见李吉之于史进庄上人,无一不熟也。吃碗酒,照王四醉,妙。因见大郎在此乘凉,不敢过来冲撞。”史进道:“我且问你,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敢是欺负我没钱?”如此过入少华山。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没有野味,以此不敢来。”过入少华山,曲曲折折。史进道:“胡说!偌大一个少华山,恁地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以獐儿兔儿,引出虎儿蛇儿。曲折之笔。李吉道:“大郎原来不知。陡然转入。如今近日上面添了一伙强人,扎下个山寨,在上面聚集着五七百个小喽啰,有百十匹好马。此六字,直与最后照夜玉狮子马,作章法。为头那个大王唤做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一百单八人,先出三地煞,文心纵横苍莽之甚。这三个为头,打家劫舍。华阴县里不敢捉他,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谁敢上去惹他?非表三人也,正挑史进也。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讨来卖!”史进道:“我也听得说有强人,若无此句,便有睡里梦里之诮也。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必然要恼人。李吉,你今后有野味时,寻些来。”仍结归野味,使文字有篇段。李吉唱个喏,自去了。完李吉。
史进归到厅前,寻思:这厮们大弄,必要来薅恼村坊。既然如此,便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便叫庄客去请这当村里三四百史家庄户,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齿坐下。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一路写史进英雄,写史进爽快,写史进阔绰,写史进殷实。笔笔精神之极。史进对众人说道:“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聚集着五七百小喽啰,打家劫舍。这厮们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来俺村中啰唣。我今特请你众人来商议,倘若那厮们来时,各家准备。我庄上打起梆子,你众人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递相救护,共保村坊。如若强人自来,都是我来理会。”读之,令人壮气。真好史进也。众人道:“我等村农,只靠大郎做主。梆子响时,谁敢不来。”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付,回家准备器械。详。自此史进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拴束衣甲,整顿刀马,提防贼寇,不在话下。
且说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坐定商议。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那人原是定远人氏,出身处甚好。能使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却精通阵法,广有谋略。第二个好汉,姓陈名达,原是邺城人氏,使一条出白点钢枪。第三个好汉,姓杨名春,蒲州解良县人氏,使一口大杆刀。当日朱武却与陈达、杨春说道:“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捉我们。诚恐来时,要与他厮杀。只是山寨钱粮欠少,如何不去劫掳些来,以供山寨之用?聚积些粮食在寨里,防备官军来时,好和他打熬。”看他曲曲折折而来。跳涧虎陈达道:“说得是。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白花蛇杨春道:“不要华阴县去,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奇曲之想,又有奇曲之笔以副之。陈达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不如只打华阴县,那里人民丰富,钱粮广有。”杨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不可去撩拨他。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上文从史进说到少华山,便有李吉一篇奇曲文字。此文从少华山说到史进,便有杨春一篇奇曲文字。真如双龙夭矫矣。陈达道:“兄弟好懦弱!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杨春道:“哥哥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罢。”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鸟嘴!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也只是一个人,须不三头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喽啰:“快备我的马来!如今便去先打史家庄,后取华阴县。”上文劫华阴县是宾,打史家庄是实。打史家庄是主,宾者,所以引乎主也。此既得主,仍不弃宾,文章周致之甚。朱武、杨春再三谏劝,陈达那里肯听。随即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啰,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说史进正在庄内整制刀马,好。只见庄客报知此事。史进听得,就庄上敲起梆子来。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史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好。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搭膊,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从三四百人眼中看出,妙绝。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史进上了马,绰了刀,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各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直到村北路口。好。
那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便将小喽啰摆开。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搭膊,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亦从史进眼中看出。小喽啰两势下呐喊,二员将就马上相见。
陈达在马上看着史进,欠身施礼。史进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迷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陈达在马上答道:“俺山寨里欠少些粮食,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由贵庄,借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史进道:“胡说!俺家见当里正,闲话亦不落空。正要来拿你这伙贼。今日到来,经由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于我。”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史进道:“甚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好话。陈达道:“好汉教我问谁?”史进道:“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好话绝倒。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史进也怒,抡手中刀,骤坐下马,来战陈达。陈达也拍马挺抢来迎史进。史进、陈达两个交马斗了多时。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史进却把腰一闪,陈达和枪攧入怀里来。便学王进家数。史进轻舒猿臂,字法。款扭狼腰,字法。只一挟,字法。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字法。款款揪住了线搭膊,字法。只一丢丢落地。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如画。史进叫庄客将陈达绑缚了。众人把小喽啰一赶,都走了。史进叫绑陈达,众人赶走喽啰。大将意在大将,小卒意在小卒,写得甚好。史进回到庄上,将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等待一发拿了那两个贼首,一并解官请赏。此句极似发狠,却不知正是迁延,一部都用此法。且把酒来赏了众人,教权且散。众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又写众人喝彩,文字精神之极。
休说众人欢喜饮酒,却说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啰再去探听消息。只见回去的人出喽啰。牵着空马,字字不空。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陈家哥哥不听二位哥哥所说,送了性命。”朱武问其缘故,小喽啰备说交锋一节,怎当史进英勇。朱武道:“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杨春道:“我们尽数都去,和他死并如何?”写陈达便有陈达,写杨春又有杨春。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输了,你如何并得他过。我有一条苦计,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写朱武又有朱武。杨春问道:“如何苦计?”朱武附耳低言,说道:“只除恁地。”杨春道:“好计!我和你便去,事不宜迟。”
再说史进正在庄上,忿怒未消,只四字,何等精神,何等气色。只见庄客飞报道:“山寨里朱武、杨春自来了。”史进道:“这厮合休,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快牵过马来。”一面打起梆子,众人早都到来。史进上了马,写得如火似锦。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着四眼泪。神机军师,亦复名下无虚。不止是苦计,亦实有义气也。史进下马史进上马,史进下马,一上一下,史进如虎也。来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一边说解官请赏,一边说被官逼迫,令人浩叹。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一径就死。其言令人感泣,真乃神机军师。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解官则死于官也,又曰英雄手内请死,其视史进如戏也,真乃神机军师。史进听了,寻思道:“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出于何典?。”史进便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直是下榻留宾,岂是开门揖盗,快哉史进也。朱武、杨春并无惧怯,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又教史进绑缚。此反嫌其诈,朱武之所以为地煞也哉。史进三回五次叫起来,那两个那里肯起来。此反嫌其诈。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横插二语,奇笔妙笔。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我放陈达还你如何?”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宁可把我们去解官请赏。”此反嫌其诈。史进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不惟引入后厅,又要酌酒相待,此时三四百史家村人,在外厅打麦场上,大郎视之,真如蚊蚋耳。写史进粗糙可爱。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当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忽为俘虏,忽为上客,快哉史进,千载无此筵席。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酒至数杯,少添春色。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史进送出庄门,史进妙人,令人想杀。真是成礼而别,笑世上鞠躬之伪也。自回庄上。
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们不是这条苦计,怎得性命在此。虽然救了一人,却也难得史进为义气上放了我们。过几日备些礼物送去,谢他救命之恩。”
话休絮繁。过了十数日,以下是一节。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啰,趁月黑夜送去史家庄上。当夜初更时分,小喽啰敲门,庄客报知史进。史进火急披衣,来到门前,问小喽啰:“有甚话说?”小喽啰道:“三个头领再三拜复,特地使小校送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不要推却,望乞笑留。”取出金子递与。史进初时推却,次后寻思道:“既然送来,回礼可酬。”受了金子,叫庄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银两赏了小校回山去了。又过半月有余,以下又是一节。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议,掳掠得一串好大珠子,又使小喽啰连夜送来吏家庄上。史进受了,不在话下。
又过了半月,以下又是一节。史进寻思道弄出也。:“也难得这三个敬重我,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次日,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匹红戏锦,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子盛了,委两个庄客去送。史进庄上,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此人颇能答应官府,口舌利便,为欲写他巧言误事,却先写他答应官府是倒插过来之笔。大郎误矣,安见口舌利便,颇能答应之人,而能托事有成者乎?君子鉴于此,而知能文之士,不足用也。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史进教他同一个得力庄客,挑了盒担,直送到山下。小喽啰问了备细,引到山寨里,见了朱武等。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子并肥羊酒礼,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每人吃了十数碗酒,先以山寨送礼,引出史进送礼,先以送礼吃酒,引出下书吃酒,笔下节节次次妙甚。下山回归庄内,见了史进,说道:“山上头领多多上复。”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不时间只是王四去山寨里送物事,不则一日。史进总结一句。寨里头领也频频地使人送金银来与史进。山寨亦总结一句。已上文,散叙三段,总结二段,皆为下王四失事作引,非正文也。
荏苒光阴,时遇八月中秋到来。史进要和三人说话,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饮酒。先使庄客王四赍一封请书,直去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来庄上赴席。王四驰书径到山寨里,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朱武看了大喜,三个应允,随即写封回书,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有前文吃酒,便令此处吃酒,不突然也。王四下得山来,正撞着如常送物事来的小喽啰,一把抱住,那里肯放。又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吃了十数碗酒。写王四酒醉,不作一番便倒,又转出时常送物事小喽啰来,笔墨回环兜锁,妙不可言。王四相别了回庄,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好。酒却涌上来,踉踉跄跄,一步一攧。走不得十里之路,见座林子,奔到里面,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
原来摽兔李吉,正在那山坡下张兔儿,王四之醉也,便借送物事小喽啰。回书之失也,便借摽兔李吉,笔墨回环兜锁,妙不可言,若俗笔另添出无数人,便令文字散乱无致也。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赶入林子里来扶他,那里扶得动。初是好意相扶。只见王四搭膊里突出银子来,李吉寻思次是见银起意。道:“这厮醉了。那里讨得许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然生出机会来。李吉解那搭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活是无心拾得。李吉拿起,颇识几字,将书拆开看时,见上面写着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兼文带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三个名字。只认三个名字足矣,不必全书也。李吉道:“我做猎户,几时能勾发迹。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财,却在这里!三是误信算命。写李吉出首,亦复曲曲而来。华阴县里见出三千贯赏钱,搏捉他三个贼人。叵耐史进那厮,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丘乙郎,他道我来相脚头踩盘。你原来倒和贼人来往!”回环兜锁,绝世文情。银子并书都拿去了,望华阴县里来出首。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来,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王四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尝读坡公赤壁赋。人影在地,仰见明月二语,叹其妙绝。盖先见影,后见月。便宛然晚步光景也。此忽然脱化此法,写作王四醒来,先见月光,后见松树,便宛然五更酒醒光景,真乃善用古矣。便去腰里摸时,搭膊和书都不见了。四下里寻时,只见空搭膊在莎草地上。王四只管叫苦,寻思道:“银子不打紧,这封回书却怎生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前特赞王四赛伯当,正为此眉头一纵耳。自道:“若回去庄上,说脱了回书,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赶我出去。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那里查照。”计较定了,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却好五更天气。史进见王四回来,问道:“你如何方才归来?”王四道:“托主人福荫,寨中三个头领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因此回来迟了。”史进又问:“曾有回书么?”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却是小人道:三位头领既然准来赴席,何必回书?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脱节,不是耍处。”上文特赞颇能答应,正为是也。史进听了大喜,说道:“不枉了诸人叫做赛伯当,真个了得!”王四应道:“小人怎敢差迟,路上不曾住脚,一直奔回庄上。”于路只见松树林里一只死狗。史进道:“既然如此,教人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觉中秋节至,是日晴明得好。史进当日分付家中庄客,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准备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来,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分付小喽啰看守寨栅,只带三五个做伴,将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便令门外无马,以为下文抵赖地。径来到史家庄上。史进接着,各叙礼罢,请入后园。庄内已安排下筵宴,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史进对席相陪。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照后不要开门等句。一面饮酒,庄内庄客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
史进和三个头领叙说旧话新言。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史进大惊,跳起身来,分付:“三位贤友且坐,待我去看。”喝叫庄客不要开门,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写得好。只见是华阴县县尉在马上,引着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史进和三个头领只管叫苦。外面火把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摆得似麻林一般。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如火。
不是这伙人来捉史进并三个头领,有分教:史进先杀了一两个人,结识了十数个好汉,直教芦花深处屯兵士,荷叶阴治战船。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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