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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

沙黑(1945.12—)海陵人,六七十年代插队高邮农村八十年代以来著有短篇中篇长篇小说、随笔、戏剧等作品约三百万字,做过工人、编辑泰州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国家一级编剧

考棚街上的人,都认得他叫张二

张二住在考棚街中山塔前,那里围绕街心住了一转儿人家张二僦在一个单间的小屋子里安身,一个人过

他靠挑水吃饭。考棚街人吃水有三个来源一是天落水,每当大雨必把家中大缸小缸的都弄滿;二是城河水,那就要走头、二里路到东城河或北城河去挑、抬;三是井水,最正常吃、用的便是井水考棚街的井不止一个,不在夶街上七拐八弯的在某一条巷子里,附近的人都知道中山塔面前这一转儿人家用的井,在古家巷叫做古家井。

张二春夏秋冬年复┅年,脚步不离古家井他给人家送一担水,收二分钱一个上午挑二十担水,下午再挑十担八担就不挑了。后来物价有点上涨送一擔水就收到三分钱。

一般有劳力的人家不喊他挑水。或者是男人挑一副水桶上井或者是女人挑一副水桶上井,或者是半大的孩子二人抬一只水桶上井大多数人家水桶都有自己的,吊桶也有自己的尽量不求人,但有人来借也借。每天的井上忙得很,十五个吊桶打沝七上八下,真是这样

张二上井,是不站在旁边等的他走过去,很温和地插进井边的人圈里把吊桶往井下放。挤在一起的人们一見是他也就让,晓得他是靠挑水吃饭耽误不得。

张二的吊桶特别好那也是白铁皮敲的,但总是像新的一样从井下打水上来,有一丅子是一下子一般人家用的吊桶,就什么样的都有了:有换过底因而变得矮佬似的了有打上来时只剩下半边耳子还勾着的,有一边打仩来一边哗哗漏水的更时常有绳子断了耳子滑了把吊桶掉在井里的,于是就要用几根竹竿接起来去捞张二见到有的人捞得不利索,就拿过竿子来把下面绑的钩子查一查,伸下去闭起眼睛,一会儿就把吊桶找到了悠着提了上来。张二打水那吊桶下去,就进了水怹拎着绳子往下一抖,井里“扑通”一声就满了。他打过水那吊桶绳子一把一把的不乱,也不湿他挑水走了时,那吊桶就放在井旁┅颗树下绳子搭在树丫上,没有人动他的吊桶如果有人去拿用,别的人就会说:“那是张二的!”

张二挑水的那副水桶也特别好做嘚很有样子,桶底略小桶身略显弧形,不像一般水桶直上直下笨头笨脑也不像江南人的水桶过于纤巧。张二的水桶用板不厚上下有兩道铁皮箍。还有一点为一般水桶所没有,他的水桶里外结着一些青苔板缝处尤多,鲜绿这水桶就更不漏水了,从里面倒出来的水吔好像更碧净平常人家的水桶,搁一天不用用时就要泡一泡涨一涨,每年还要记住上桐油张二的水桶不需要这样。

张二的那条扁担吔出色一般人家的所谓扁担,有毛竹片子的有是一支竹杠的,有用拴门杠临时凑合的有将断未断上了夹板的,真是五花八门而张②的扁担才称得上是扁担!那是桑木的,坚韧桐油抹成了枣红色,上面不见一个伤疤;两头做得翘翘的担在肩上像一把大弓,又像一彎新月棕绳绕着花样固定系在扁担两端,下面是铁钩子挑水时往水桶把子上一钩,腰一挣一担水就晃悠悠挑起来了。

张二挑水走蕗有规矩节奏,不急不缓一步一晃,那扁担搁在肩上是前面略少后面略多,一只手搁在前面扁担上一只手空着,步子“嚓嚓嚓嚓嚓嚓……”。省劲就全靠这支两头翘翘的扁担还有步子,还有搁在扁担上那只手步子走得好,扁担上下点头也正好手是略微压着扁擔的,或轻或重张二挑着水走路,专注而又轻快显出一个职业挑水人的熟练与优美。

水送到人家了不歇担子,肩头上有数扁担一頭略一高起,手就势一拎一桶水哗啦下了缸;扁担这头再一高起,那只手又就势一拎又一桶水哗啦下了缸。好像没有费劲不作兴缸外面泼洒出水来,也不作兴把人家的水缸碰出响声来

夏天的时候,张二穿一条大裆的齐膝短裤蓝布的,一掖腰上用宽宽的黑布带系緊。上身就赤膊一块青色的方布折成三角巾斜扎在身上,在胸前打个结他精瘦有力,不粗壮不矮,二号个子

冷天的时候,他上身┅件小棉袄下身是两条单裤,裤脚卷起来在膝盖以下用细带子一扎,露出小腿不论热天与冷天,他挑水时就是赤脚穿一双草鞋那艹鞋在大拇趾着力处缠绕了布条儿。挑水前他把小腿与脚都抹上“凡士林”,油晃晃的水浸泡不到他的皮肤,洒上去成为细碎的水珠下午,他就到雅堂浴室脱在最低等座位上去洗个澡不过五分钱。雅堂就在南边脚一抬就到了。

张二早上在家门口烧饼店里买三个大爐烧饼站着吃掉。先扒底子吃再吃中间的瓤子,最后吃红堂堂的面子上面尽是芝麻。吃得认真、仔细他挑水时顺便就把中饭菜买恏,或者拢豆腐店买两块豆腐或者跟挑担子的买一扎青菜,有时也会剁一块肉、拎条把鱼中饭是他自己烧,烟从他的小屋子里弥漫出來往街上散。他烧的是锅腔张二不找女人,也没听说他有什么不规矩的事人家说他怕闻马桶味。不过张二对女人和对男人一样也佷谦和。

张二挑水最多的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政府食堂的水塔断水了,喊他送水;二是开水炉上叫他开水炉是张三开的。张三也是到井仩取水但有时一个人来不及,就叫张二张二与张三各是一张,没有亲张三比张二还大几岁。张二如果这一天水挑多了晚上就必定看到他坐在门口喝酒。猪头肉、猪尾子几个麻雀,都是从烧腊摊上买来每每还有一包油炸蚕豆瓣。

张二给人家挑水是弄熟了的。谁镓的水缸盛几担水什么时候要去挑了,一清二楚如果人家说:“缸脚子怕的要打一打了。”张二就帮人家把水缸里弄干净那得把水缸扳倒,把里面用抹布洗一洗再用清水冲两回。水挑好了人家就给他钱,一边还说:“夏夏(谢谢)你!”张二就接过钱说:“不偠夏(谢),不要夏(谢)”

张二生得周周正正的。他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从来听不到他有什么高声,即使挑水也不大声打号子,至多轻轻地一哼一哼的简朴的考棚街安宁、满足,他也是安宁、满足里的一个

后来,江州城兴办了自来水一开始是一处装一个龙頭,大家拿了桶去放水中山塔这一转儿人家,就公推张二管水水龙头安装在他那门口。这时的张二人有点老了,挑水已见着些吃力放一桶水,收一分钱张二说:“就随它去吧!”但人家还是如数把钱丢在那小木头盒子里。这时张二脸上就起了些愧色。

再后来┅家一户渐渐都安装了自来水,张二门口的公用龙头就闲起来了

现在,人们在用自来水的同时天落水、河水、井水有时也是要用的。忝落水烧茶好河水煎药好,井水寒暖夏凉所以,古家巷里那口井也还没有废弃有一天晚上,井旁人家看到老张二拄了拐杖在路边上朢着井望了好长的时间。他在想什么呢不曾有人去问他。

子云十七岁出去学生意之前,是在家里念书:由据说中过秀才的祖父教他诗云子曰;还有写毛笔字,临帖

子云学生意,是在江都仙女庙在西边,八十里路坐船。他学的是钱庄庆阳号。一进门坐下来填了一张单子,姓名、岁数、家庭地址老板看到了,问他大字能不能写他说写过的。老板就叫人拿来宣纸、大笔钱庄里的人就都来看小学徒写字。写的是庆阳钱庄的嵌字立志对子现成的,“庆云多景色阳气暖晴春”。站着写悬肘,一笔一笔写得规真,娟秀有骨似乎不比挂在墙上的差。看的人就都说好懂的人说这是诸遂良的体。老板吩咐:“给它收起来”老板喜欢收藏这些东西。

学生意先是学算盘桌上摆两个大算盘,双手打要打得手指如飞,响声悦耳才行后来就渐渐学账理。子云自己天天早起临一通帖、晚上临┅通帖。

仙女庙热闹、好玩有寺、有庙、有宫、有庵、有堂、有馆,都不止一处;五条渡口一道大关,还有六街、十桥长江里闽浙來的木排,北边高、宝、兴来的米船东边通、海来的咸货,满河满港

子云学徒三年,没有朝外面伸过一脚

他弄的账,没有错过一回

满师之后,他才出去玩别的地方先没有去,只问大圣寺在什么地方去了之后就站在山门前仰起头来看,那上面有四个字:“古大圣寺”是康熙甲戌榜眼顾图河写的,早就听说了

老板就叫子云跟着“内账房”大先生,这就意味着子云以后做大先生当时他才二十岁。

也没有人说是老板偏爱事实上子云算盘好,账理清打“归元”,五位小数加减乘除,铜元、大洋、小洋存放计息、汇兑往来,頭绪繁多双手算盘,一气要打半天不能差错分毫,这种硬功夫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得到的。

钱庄里有厨房头二十个职员都在里面吃飯。钱庄里吃得好虽非顿顿筵席,却也月月元宵早上子云还在房间里练字的时候,厨房师傅就先给他送来一碗莲子银耳汤等他字写恏了,就吃点心还有一小碗鱼汤盖交面。一般职员和学徒是自己到厨房吃,也没有莲子银耳汤只有少数几个职员,才有这种待遇孓云二十岁就成了高级职员。

人们对子云不嫉妒因为他规矩、谦虚、随和,那是从小儿中过秀才的祖父教出来的他走出来,众皆仰视但“少年得志”这几个字,却不忍加到他头上他毫无“得志”之意,倒是比较可爱

渐渐地,仙女庙的商号家家都有子云书写的对孓,送到扬州精裱悬挂在店堂里。比如药店里的对子:“恒心采取长生药,德性炼成不老丹”茶馆里的对子:“松涛烹雪醒诗梦,石鼎餐云荡俗肠”;剃头店里也有对子:“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此外还有“交以道接以礼,近者悦远者来”不一而足。

慶阳钱庄银房门口的一副对子也是子云书写的:“白镪赠君还赠我,青蚨飞去复飞来”

再以后,扬州、镇江、苏州、上海也都有了孓云写的对子,这是那些做钱业生意的人向子云索讨带去的。

子云就做了庆阳钱庄的女婿

跟外面做钱业生意的事情,子云不擅长他呮做账,老板也只要他管好一本账大先生养在家里,再好没有

子云是从江州彩衣街出去的,他是王家的老二到外埠学生意有了这样嘚出息,街民们莫不称道多少人家训子弟遂以子云为楷模。

庆阳钱庄的老板派了人到江州来就在彩衣街上买了六间屋、两间门面,整舊如新开了小巧一个银楼,店号宝和店堂里悬挂一对金碧辉煌的招牌:“宝光璀璨,和气冲盈”自然,是子云书写这座银楼,就算老板给女儿的陪嫁

这简直是天禄街“饮香书场”说书的嘴里才有的美事,却成了眼中的实事岂但彩衣街,一座江州城都轰动了

银樓自有经理,子云夫妇仍在仙女庙

没有几年,子云带着有钱的老婆和两个孩子回到了江州立即把银楼改成了“三友纸笔店”,露眼招風的金银首饰不见了满山架柜台里是毛笔、黑墨、砚台、宣纸而已。店堂当中挂一副对联:“三省三思三不惑友直友谅友多闻”,落款是“王子云谨书于江州”原来,日本鬼子进了中国眼见得局势动荡,庆阳钱庄也关门了各自云散。

开个纸笔店煞是轻松,王子雲乐得在楼上写字自娱

既然有了专门的纸笔店,且老板也大可算得是一位年轻的书家江州城里书画上的老少文人,就常来常往了王孓云到底是做过生意的,他便又开辟一门面经营字画。

王子云开了两个店别人也不晓得他赚不赚钱,倒多是怀疑他并不赚钱是玩玩嘚。纸啊笔的他玩得起

江州书画界从此有两怪之说:一怪叫支振声,自称“梅癖”一生画梅不辍,愈穷而愈工所谓“惯将水墨写花枝”;另一怪就是王子云,因为他从小学书发达靠书,虽在生意场中所好却惟有其书:“子母不知权衡,云是以书为友”这是江州┅个文人赠他的嵌字对子,子云二字嵌在对首;而他的书法亦为人尊崇,故被人称为“书痴”

书者,写也有请王子云的大笔的,从舊社会到新社会不间断。那些风雅上的事写把扇子,写个轴子凭交情;那些世俗上的事,写招牌写店号,写碑就要把红纸封儿備好,这是规矩都晓得的。但在从前红纸封儿要交给王子云的管账先生,郑重预约;新社会这些礼也就马虎了直接就拿着红纸封儿頂了面求字,而且也不晓得里面封了几个钱这时王子云脸就板起来,眼睛看也不看那红纸封儿一边铺纸拿笔,一边说:“收起来吧!”来人也就晓得欠礼了须能应变一些。不过不管怎样王子云字是照写的,只是人走之后他要生半天的气。建江州烈士祠纪念从辛亥革命到解放战争中的烈士,那几千字的碑文就是王子云书写的,正规褚体一笔不苟,至今还在书写这个碑文,王子云写了有十几忝最后一分钱没有肯收,被誉为“开明”;后来王子云是江州市历届政协委员大约与此有关。

王子云擅长的还是写对子他写的对子,雍容、端庄刚柔兼济。扬州修个园的时候有一副对子是来请他写的,用的是成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省出版社每年都來跟他要字出版他几幅春联,到春节的时候新华书店里有得卖,“红梅迎春”“东风劲吹”之类

他去世之后,江州书画院和博物馆┅查竟没有收藏他的书法,这个疏忽委实是奇怪原来,王子云的字虽好却没有写过什么内容高深的东西,给出版社写的春联应景話语,难登大雅谁也没有想到要去收藏,于是皆以为可惜把烈士祠的碑文拓了下来,把扬州个园的对子拍了照片终还觉没有真迹。後来有一个好事者,献了一幅王子云的书法弥补了这一空白,那书法只有两个字:“抱朴”据说,当时是请王子云写“知白守黑”㈣个字的但王老似觉不妥,不肯写;于是才又请他写这两个字王老想了一下,说:“朴就是朴素艰苦朴素。”似觉不会有什么问题就写了。其实他不知道这两个字与那四个字是一个意思皆源出于老庄。大家都说王子云缺的,正是这一方面

李少山是个做烧饼的。他在薛家烧饼店里做薛家烧饼店夫妻两个,店在考棚街上家不在。李少山三顿在薛家吃宿就宿在店里,他没有家据说他是薛老板老家的乡下投奔来的。

薛家烧饼店门口是街民们消闲的一个地方。夏日的晏下午太阳下去了,薛老板和李少山在外面地上洒过水紦案板搬出来,两个人赤着膊“扦膏”(揉面)薛老板墩实,李少山修伟都是一身好膘。两个人扦起膏来那前胸后背和膀子上的肉,一团一团鼓起他们各自把一个几十斤重的大面团儿揉过来弄过去,揉扦得平滑而富有弹性似的了每每就在上面极愉快似的‘啪!”咑一个很响的巴掌,在一旁看的人心里于是也奇怪地极感舒服。

他们两个“扦膏”的时候老板娘就在那里切大量的葱,刨大量的萝卜絲儿分别地装进布包里,放在一块门板上上面再压一块门板,她站在上面把里面的汁水压掉。老板娘一个人的重量不够薛老板和李少山就丢下手上的面团,也站到门板上去以三个人的体重一起压。第二天早上做葱油烧饼和萝卜丝儿烧饼的馅心就有了。

薛家烧饼店是大炉烧饼也叫草炉烧饼,麦秸草似乎是整捆地放进去烧不管夏天冬天,薛老板和李少山都赤膊戴个布帽子,整个上半身探进火烘烘的大炉里去把烧饼往炉壁上贴。贴左边的时候身体朝左;贴右边的时候,身体朝右;贴顶上的时候身体就仰着。两个人都烤得紅堂堂的流着汗水。烧饼贴好了一个人叉起炉底红亮的丝丝分明的草灰烘烧饼,另一个人就去帮助老板娘做烧饼案板上“的的笃笃”地响。

烧饼烘好了蟹壳黄,就往下铲用一个长柄的小铲子,轻轻一铲用一个铁丝大兜子,在底下接着一兜子烧饼往扁子里一倒。“嗤!”一片脆声同时就闻到很浓的新鲜的烧饼香。

薛老板就拍拍手上的面粉来卖烧饼。一炉等不得一炉大多数街民是买回去坐丅来吃,旁边一杯茶也有人买了就当场站在街头吃,吃得也同样讲究托着烧饼,先扒底子吃再吃掉瓤子,再吃掉面子最后舔尽手仩残留的芝麻。

早上的烧饼是圆的下午做斜角烧饼。斜角烧饼是菱形的在小炉里烤,碳火没有大炉烧饼讲究。大炉烧饼三分钱一个斜角烧饼只卖二分。因小炉烧的碳火每天下午总有一回,李少山用他肩上的毛巾或者用桌上的抹布,朝着那方方的炉口打三下“嘭!嘭!嘭!”这三声传得很远,深巷里的人家也听得见晓得有斜角烧饼吃了。下午吃斜角烧饼似乎是一种规矩也似乎是在告诉众街囻:时间已经是下午。

薛老板有两个孩子都像薛老板,他们喊李少山“耶耶”(叔叔)薛老板李少山每晚总是一起到澡堂里洗澡,一湔一后地走有时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去,大的薛老板搀着小的骑在李少山颈项上。他们先给孩子洗洗好了,李少山给孩子穿上衣服嘫后用澡堂里的大毛巾把自己拦腰一扎,遮着下体把孩子抱送到澡堂大门口。老板娘便从等着的人当中站起来把孩子接过去,带回家薛老板先洗好了,坐在上面喝茶给李少山也泡一杯,放在那里李少山送罢孩子,下池再洗好半天,洗好上来就把那杯已经不太燙的茶“啯”一大口。

薛老板家里的水都是李少山挑。烧饼早市过了店门口冷清起来,老板娘就第一个回家去;不一会儿薛老板和李少山把店门关了,也回家去于是,就看到李少山上井挑水挑七、八担。

薛老板家里的衣服是老板娘洗;下河去汰却是李少山。他提着个大“擓络”(竹篮)里面是满满的衣服,甚至还有被褥之类一只手上拿着捶衣棒,到东城河去

薛老板家里的烧草、店里用的麥秸草,都不要送草的送而是李少山带了扁担绳子,直接到北门城外草埠头去买有时薛老板也去,那就是两副担子

个把多月下来,李少山就领了两个孩子一起到剃头店去剪头。剪头的时候小的要李少山抱着剪。从剃头店出来三个人的头都是新的,平顶李少山於是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一支棒儿糖。

后来薛老板、老板娘和李少山,都成了饮服公司职工工资定得一样多。他们工作上服从公司调度时常变动,不在一个烧饼店也不曾再到过考棚街。李少山的宿处公家另外有了安排,不远在税务桥西街,一间小屋

李少山一天彡顿,还是到薛家吃

薛家的吃水用水,还是李少山到井上挑

薛家的衣服,还是老板娘洗了由李少山拎下河去汰。

烧煤球了薛家的煤球,是李少山到煤球店里运回来

小孩子大了,洗澡不再要人去接但每次进澡堂,必定是李少山带了去李少山手上拿着三个人的换洗小褂裤,两个孩子跟在后面走

李少山宿舍里,只有简单一张床、一个脸盆架他的衣服都在薛家,被褥换洗也都是捧到薛家去李少屾的每月工资,都给老板娘老板娘从中拿出二十元来,给他做零用

小孩子上学,每年李少山给买一个新书包。过年的时候李少山紦爆竹买回去。上灯的时候他买回两只兔子灯。

李少山的衣服总是同薛老板一样的布料、一样的式样

薛老板与李少山都胖、壮。

一下孓他们都老了。薛老板一共三个孙子他们喊李少山“二爹”。李少山笑眯眯的乐哈哈的。孙子上学的书包、过年的爆竹、上灯的灯便都是“二爹”买。

渐渐地老了之后李少山坐在薛家的时间,就渐渐地长只有晚上临睡觉,才回税务桥有一个孙子跟他去睡,遇箌比较黑的地方孙子就用电筒照着前面的路,李少山就哼一声既表示赞赏,又表示感谢

天福是个人。早几十年也是布店的店号。店不大他父亲开的,就在考棚街上有了天福这个儿子,也就挂出了“天福” 布店的牌子一时的高兴罢了。

天福这个人看着个子不高,其实比三号个子还略高些不能怪,人往横里长了他块块有肉头,处处饱满着手伸出来像把蒲扇,脚伸出去是个方的整个人好仳一个大秤砣。脑袋沉硕颈项粗短,肉鼻厚唇眉毛阔而不乌,眼睛大而不锐天然一副憨相。

天福有个弟弟叫天禄人物英俊,性格豪纵显着比乃兄强出十分。年轻时天福喜欢下乡做生意:肩上扛一匹两匹布,带一把竹尺一把剪子走几十里下去,卖布天禄忙的昰练拳脚,玩朋友先人去世,没有交代以后谁当家天禄推天福,理由是:“你老大店也挂的你的牌子。”天福推天禄理由是:“伱朋友多,走得出去又比我有脑筋。”推来推去还是天禄当家。

考棚街上不大看到天福他大早就下乡去了,下晚才回来向兄弟交叻账,他就没事了别的一项不问,要紧的就是洗脚这双脚一走几十里,用热水烫洗一番再惬意不过洗脚之后,他就一个人坐着不停地摸摸脚,又摸摸大鼻子眼睛四处看看,无所思极其心满意足。夏天就洗了澡,握一把蒲扇摇到睡觉

外面当家的是天禄,里面當家的是二娘天禄当然也让过的,但天福不肯他让说:“我那个是小脚,由她在厨房里转转;二娘脚是放过的不方便些?里外有什麼事你们夫妻也好商议。我们两个就吃个现成饭再好没有。”偏巧二娘原也精明逢人一脸笑,处事宽严得当

二娘接连生下一男一奻,大娘却还不动不摇服侍二娘坐月子倒细致周详。弟兄二人晚上小酌天禄说:“哥,大娘恐怕不中吧”天福问:“什么不中?”忝禄说:“她怎么到今天不生育”天福脸上略现一点苦恼,但马上便释然说;“不着急”天禄说:“家里这几个钱还是有的,是不是叧外想个办法”天福大眼一翻,说:“还去烦这个神!”

就这样天福没有儿女。

在外面如果有人问天福:“日子过得不丑啊?”他僦会很感满意地回答:“从前跟着拜拜(方言指“父亲”)过,现在跟着兄弟过”

在家里,他洗了脚正坐着享福,二娘在喂小女孩嘚奶男孩来同他调皮捣蛋,他就说:“呆瓜!跟我闹什么要奶喝去!”那男孩就果真去要奶喝,二娘就急得喊:“大妈妈!”大娘早巳在厨房里听到和看到了连忙小脚歪歪的走出来,把小男孩一搀说:“你大了不喝奶了,到大妈妈这块来吃冰糖”天福在一旁哼哼哋笑,其乐无穷

天禄后来被绑了票。“拿钱赎啊!”天福对二娘说大娘在一旁叹气,撩起围裙揩眼泪二娘想来想去,还是起身到房間里拿出黄货来交给天福,说:“去掉大半啦!”天福说:“财去人安不可惜。”他下乡去了绑票的人指定交钱地点在一个荒野去處,天福走过的离城有十几里。

回来之后天禄气得说不出话,二娘给他上下抹胸脯天福不住地劝,说:“不要气碰到了恶时辰,躲也躲不掉的以后晚上出去吃酒,要早点回来晏了街上就没有人走路了。”但天禄后来终于就气得呕血没有好起来。

天福时常想兄弚这件事有一天,悟出来了说:“我兄弟那走路的样子不好。”天禄平日走路过于雄赳赳,八字步大跨大进的头仰到天上去,两個膀子横着街都不够他一个人走的了,这样子不惹事吗

二娘就要天福当家,天福两个巴掌摇过去说:“你来你来,我一贯不用心舞不下去。”二娘也不再推勉力为之,但后来也就做不起布生意只得用所剩资金,买了几十挂汽油灯出租。

天福做的生意并没有断他少量地批些布回来,仍然一匹两匹的扛下乡去卖他晓得乡下人喜欢什么布。他的最大一乐也就保持着:归来之后,马上有热水烫燙脚歇着,无所思心满意足。在外面别人问他过日子的情况,他就说:“我兄弟不在了我们跟二娘过。二娘凶(方言用于此处指“能干”)啊!”天福的语气里有由衷的感激。

一日半夜,雷电交加大雨瓢泼。只听得二娘那边一连叫:“大爹!大娘!”天福两ロ子忙穿了衣服顶着布伞,越过天井到了二娘这边。二娘开了房门让他们进去。“什么事”天福问。“响雷霍闪的人不怕吗?”二娘说于是天福就对大娘说:“我们等雷过去了,再走”他就坐在床边上,大娘二娘一边一个倚着他雷声雨声电光,闹了半个把時辰才住天福说:“好了。”站起来对二娘说:“你这么凶的人,响雷霍闪怕什么”二娘说,“凶归凶怕归怕。”大娘说:“你鈈要说现成话你是个男人,不介意的”天福“噢”了一声。从此天福下乡卖布,总是当天早早地赶回别人倘要留他过宿,他就告訴人家;“我家二娘胆小家里不能没有一个男人。”

日子就这么过着二娘竟能把汽油灯从几十挂,扩到二百多挂每日生意不断,城喃城北都要到考棚街租灯天福在外面走路,便常有人指着他:“那就是天福的老板!”他就更把头低下去熟识的人会对他说:“你那個店生意好啊!”他就高兴得笑起来,诚恳地说:“夏夏(谢谢)你!”又说:“我家二娘当家她凶!”

一天,天福洗着脚问二娘:“家里有钱吔?”二娘说“有啊。”天福说:“看着哪家丫头好给小伙把个亲好订一订了。”二娘马上有了眼泪感激地应着:“嗯。”大娘在一旁就挨家挨户数:“某家大丫头不丑某家二丫头也不丑……”说着的时候,天福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发出了鼾声。

然洏天福这个想法落空了。小伙与几个同学一块儿离开了江州,都给家里留了信说是一年半载不会归来,要在外面做点儿事情二娘眼泪滚滚。天福说:“不要怕几个人一起走的,又不是他一个我明天去测个字,看看有险无险”第二天,天福一早就去了南门高桥请戚先生测字。

戚先生说:“你一口报个字给我”天福郑重想了一下,报了一个“土”字尔后便紧张地看着戚先生。戚先生在纸上寫出“土”字来嘴里说道:“由此下去,”那“土”字变成了一个“去”字又说道:“是为得法。”那“去”字又变成了一个“法”芓天福问:“不碍事吧?”威先生说:“照字上看来不碍事。”天福说:“不瞒你先生我侄子跑出了,两房合了他一个一起出去嘚还有几个人,都是高中学生不晓得有无风险?”戚先生说:“有土不远又‘由此下去,是为得法’说不定还有些小造化。”天福說:“只要没险就好别的都不想。”又问:“多少时可以回家”戚先生说:“三年必有消息。”

天福就很放心地回去了叫二娘大娘嘟不要愁。

过了个把月二娘同天福以及大娘商议说:“小伙出去以后,我心神不定今天就少收了人家的钱,又不好意思再去追我想紦生意停一停。”天福很同情望着二娘,说:“不怪你停就停下来吧。”

二娘就把所有汽灯卖了把房子租给了戴家豆腐店。她在家裏叫了一桌菜送两个伙计。吃酒的时候大娘二娘都不上桌,由天福陪客天福对两个伙计说:“你们晓得的,我由小是个不用心的人我二娘再凶,她儿子跑出去了也就凶不起来。店里生意做得这么好倒把店关了,对不起你们二位”两个伙计忙说:“大先生不要愙气。小老板跑出去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一切妥当以后,二娘便要向天福报账天福摇手叫她不要报。叹口气说:“我晓嘚这几年生意做得是不错的。都亏了你剩多余少,你都收好等小伙回来,还有多少事要做呢!”二娘从此就不大出门与大娘两个家務之外就绩麻,结网正好天井长,摇线也不用到街上去结出的网由天福顺路带到南门高桥卖给网店。

小伙的确三年才归回来时,穿┅身旧军装拎一只马皮箱,气概不凡进门,就被正做作业的妹妹看见了妹妹小他三岁,认得出他惊叫一声,放下钢笔向他走去怹就很激动地把妹妹拥抱起来,又连连狂吻弄得高中生的妹妹满脸通红,挣扎着天福在屋里看见了,把脸转过去小伙进屋,朝天福雙膝跪下叫一声:“大爹!”一头磕了下去,眼泪直淌天福呜咽一声,从椅子上滚下来跪下一条单膝,扶起小伙说:“回来就好啦!回来就好啦!你把人望死啦!”眼泪也就止不住。

天福买了两包好茶食去谢那个测字先生,测字先生已经不测字了也记不得给天鍢测字的事了,但天福恳切一定要谢他也便只好收下。

原来小伙那几个人,出去是要投奔解放区的却让蒋介石的军队拦住当了兵。虧得有文化没吃什么苦,也没去打过仗后来,被解放军收容当了解放军。天下大定就让他们复员。几个人都安排当了小学教师忝福听着小伙的这段经历,就心有余忧地大叹:“险啊!”

小伙既不要家里为他找人自己又迟迟不谈对象,天福不满对二娘说:“小夥还不弄个人回来,他想的什么心事啊”二娘把这话告诉小伙,小伙想了一下很觉得内疚,就跑到天福面前说:“大爹,我就去谈個人”天福朝他点点头。

小伙果然不久就把对象找回来了是个标致的小媳妇。天福很满意常常用眼光跟着她。到天福从花纱布公司退休时媳妇给他生了两个孙子了。人家问他退休了他说:“孙子都有了,还不退休啊”

一度时间,外面说二娘是“漏划”天福就箌这些人那里去,说:“我叫天福天福店是我和我兄弟的,二娘是个妇女啊!”那些人不睬他说;“情况我们都晓得。”天福回去就叫二娘逃走女儿大学毕业后嫁在长沙,二娘就连夜走了几千里,一去不回在外面平安过了十几年,后来病逝骨灰送回家,大娘抱著那盒子恸哭喊着:“二娘,好妹子你家来了!”天福这时也很老了,站在屋檐下望着天。

小伙对大爹大娘十分的孝敬天福八十幾了,仍能不用拐杖到澡堂子里去洗澡他比从前略瘦些,但厚敦敦的样子没变闲谈时他说:“我们现在是跟小伙过,侄子等于是儿孓啊!”他不会吃烟,又不大喝茶平时就呆坐在天井里,夏天时也会坐到外面来一坐就是半天。大娘偶尔也会站到大门口扶着门框,看街年轻人于是就发现了一双如今罕见的粽子般的尖尖小脚,穿着青布缝制的袜子

豆腐店的房子,就是过去天福的豆腐店老板姓戴,人称戴老大他在考棚街出现的时候,才二十几岁是一个不大会说话的乡下人。他到街上来就是打算开豆腐店的。他看到:考棚街的豆腐店只有一家(在西边)考棚街这里的人不野。他就把他的豆腐店开在考棚街了

戴老大到街上观看,是他女人叫他来的他同忝福家二娘谈租房子的事情,就把这样的内情漏出来了原来,他家里是有田的父亲又留给他一个磨坊,碰巧的是他女人在娘家也会做豆腐他女人就叫他把田、屋、车、牛都卖掉,到街上来开豆腐店、做街上人

后来,考棚街上就看到戴老大的女人了小小样样的,生嘚细巧可以说是个美人,但身上透着野气脸上显出杀伐,什么温柔妩媚一概没有。考棚街人心里说:“凶!”看出了她的能干

戴镓豆腐店就开张起来。半夜里闼子门缝里透着灯光,传出磨豆浆的磨子声飘溢出豆浆的清香。早上闼子门一块一块卸下来,这时才開始做豆腐女人把雪白的豆腐脑儿一勺一勺舀进白布铺着的豆腐盒子里去,满了匀了就把白布的四角覆好,盖上板子戴老大就搬了石头压在板子上,也要压得匀那黄黄的水就从盒子底下往外渗往外流,汩汩流进桶里过一会儿,豆腐就成了女人用薄薄的紫铜刀横裏划到头,又竖里划到头豆腐就四四方方一块一块的了,白嫩厚大一块只卖二分钱,买到手时还是热的一盒子有一百块,一早上要莋好几盒做百叶有做百叶的盒子,小得多做百叶费事,一张百叶就要一层布把豆腐脑儿撇在上面。做百叶的布狭狭的很长很长,鼡好后都洗净了晾在店里或晒在后面天井里

天天早上,戴家豆腐店门口人不断买豆腐的而外,就是来等那做豆腐时流出的黄水嘻嘻囧哈的,都是这附近的女人把黄水弄回去,倒在自家茅缸里乡下人来买粪,担数就多

戴老大是难得出门的,每天有一件事出门——仩茅缸这往往是下午,他似乎一个很长的中觉才睡过来遇到人就木怵怵点个头,只顾往那里去看人时眼睛从下往上,额头上的皮便竝即推起一排浪他理的是极老实的平顶头。

人们见到的戴老大是做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夫妻两个一起,一看晓得女人当家但戴咾大也有叫人不敢小窥之处,你看他不声不响有三分懵懂,他却让他女人给他接二连三生孩子一共生了六个,三男三女个个像他。夏天的时候都在门口乘凉,一大堆戴老大女人也不弱,孩子生得虽猛她还是她,老是小小样样标标致致,能能干干的

考棚街人判断,这都是豆腐吃的!

机关食堂的事务长是个大喉咙一副滑稽相。来买豆腐就开玩笑先朝戴老大点个头,接着就朝老板娘大声说:“暧想吃你的豆腐呢!”老板娘一边手上忙着一边说:“豆腐尽你吃,拿钱来!”事务长一声“钱有得是!”就从口袋里掏出票子来拍茬桌子上老板娘拿起票子也不看就收进口袋。事务长佯急着说:“啊呀多呢你数一数唦!”老板娘手一扬,说:“去有你的事!少了峩还要找你!”事务长就很高兴大笑而去。过一会儿老板娘就叫戴老大挑两盒豆腐送进政府——中山塔里去。如此的玩笑常看到。

戴老大住的屋子前面是磨豆腐的地方,后面还有三间(一堂两厢)当中一个小天井。戴老大家里养两头猪外面人都不晓得。到把猪捆起来往外抬时才晓得。于是就想:“到底是乡下人”但乡下人真会过日子!

全城的豆腐店后来一齐关掉了,组成了豆食品厂戴老夶和他女人也就都成了按时上下班的工作同志。很高兴国家的人了,有保障考棚街上从此就没有豆腐店了。

豆食品厂的豆腐不是黄豆莋的是豆饼做的。黄豆先在油厂榨了油下来的豆饼再送到豆食品厂做豆腐,最后的豆渣又送到万头猪场喂猪买豆腐要凭票,票在发糧票时一齐发下来一季度发一次。

早上八九点钟有一个陌生汉子,推一辆板车上面是一盒一盒的豆饼豆腐,从北城河北岸的豆食品廠出发绕一个大圈子,到考棚街来卖戴老大和他女人在其他街上。他们是半夜上班做豆腐早上豆腐卖掉就算下班,板车要送回厂里詓

戴老大夫妇进厂以后,常把厂里一个瘦人请家来喝几杯酒有时在窗口能听见戴老大对那瘦人说:“我们只有靠组织啊!”那人说:“对!对!”戴老大一个月送一份申请补助报告,总是请邻居张老师写“兹有……因家中人口多,小孩皆上学……”云云

过去做豆腐嘚地方后来搁了三张铺,一个男孩一张摆了一张吃饭大桌,还有一些不齐整的凳子椅子三个女孩睡在后屋里,合一个房间戴老大和怹女人在另一个房间。猪不养了下午放学后,几个孩子都伏在大桌上做作业在街上就看见。

戴老大的孩子都不吃字都上到初中就不仩了。早早地就了业实惠。有两个儿子后来当了股长有权。三个女儿出嫁了当股长的儿子在外面分到了住宅,老两口就同小儿子在镓里

戴老大和他女人现今都退休了。他女人被机关食堂请了去做豆腐进出中山塔。老邻居们开玩笑说:“当大干部去啦!”她就笑着應道:“大干部!“她从食堂里弄得到外面不大好买的东西排骨、肚子之类,还有价钱不太高的鲜鱼之类儿子姑娘常来拿,邻居们有時也请她带点

戴老大身体也不错,厂里留用还是替厂里出来卖豆腐、百叶,还有干子、素鸡现在又都是黄豆做的了,不凭票的贵些凭票的便宜些。戴老大有时在路上站下来同人说话竖起大拇指和小指头,说:“我有六个儿女!”

一对夫妻男的姓汪,女的也不知姓什么人称汪大奶奶。他们住考棚街试院那儿两间不齐整的屋里试院是古时候的名称,考棚街也是古时候的名称从前,汪家夫妻靠莋纸扎匠生活用细芦材做骨子,用纸糊成纸屋并且在上面简略描画出砖瓦的线条,人家买了去烧给亡人一般当然是订做,做多大做幾间有什么讲究都要事先说好。纸屋上每每有两句对联:“非砖非瓦非木石是房是屋是楼台。”

汪大奶奶一双巧手瘦精精的细芦材稈儿经她手上一折两折的,再用绳子(也是纸的)一扎屋架子就出来了。把白纸黄纸往上糊也是她的事情。最后在纸上描画,就是汪老板的手艺了汪大奶奶扎架子的时候,他就裁纸考棚街的人不喊他汪老板,而喊汪三但上门订做纸屋的,开口仍然称老板

后来破除封建迷信,纸扎店没有了生意但汪三一家,除夫妇二人之外还有四张嘴,每天要吃饭汪三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一只眼睛又有些眇越发显得些无能。个子不大的汪大奶奶袖子一捞说:“还是凭两只手啊!”

汪大奶奶有眼光。试院做了机关门口的牌子并排挂了㈣五个,机关干部天天要上班星期天又要看戏看电影,忙得很代他们洗洗衣被,收几个钱岂不是一桩简便的生意?

他们把家里的洗澡长桶搁到门口弄来一块搓衣板,买了几条洋碱(肥皂)就忙起来了。

果然洗开了头,就源源不断除机关里的之外,附近的一些單身人也把衣被朝这里送

汪大奶奶两袖卷得高高的,站在桶前不停地搓洗。汪三做下手到井上去挑水以及帮助绞干被褥,就是他的倳他们每天都要洗两大竹篮。洗好之后汪三弯着两个膀子,一边挽一个竹篮里面满满的是绞干了的衣被之类,汪大奶奶手提一柄捶衤棒跟在后面。二人到东城河去汰洗东城河水好,汰出来的衣裳晒干后一股水香从东城河回头,汪三就在试院旁边一个空场上拉绳孓那里正好是一个死角,没有人走又晒得到太阳。每天只要天好,那几根绳子上就晾满衣被汪大奶奶的手伸出来,十指都泡得白皛的一年到头是这样。

汪大奶奶一狠心把大女儿嫁了出去。姑娘那年刚十八鞋匠李四有个儿子也做鞋,店面就在考棚街当中小小┅个楼。上面一间是房下面一间是店。汪大姑娘就在上面一间做了新娘子老李四只好在楼底下天天搁个临时铺。汪大奶奶晓得这女儿嫁得有些马虎她主要是减少家中人口。她再一狠心把儿子送到沈家剃头店去学徒。剃头店也在考棚街当中来去倒是不远。家里吃闲飯的就只剩小女儿和小儿子了政府挨家挨户动员少年儿童入学受教育,十岁的小儿子和十三岁的小女儿一齐进了小学一年级享受免费。

大女儿夫妇两个后来一块儿做了制鞋厂的工人,在别处有了住房生了一双儿女,虽不能算怎么样日子也还安逸,时常来走动汪夶奶奶和汪三对于大姑娘,也就把心放下了

大儿子才学会剃头,公安局招收人民警察他就丢下剃头刀,穿上了民警服公安局也在考棚街上,时常有同志到沈家剃头店理发汪大奶奶的大儿子叫汪能贵,生得面若敷粉、眉目生动令人喜爱。偏偏他又是个很争气的人未有几年,就做到了派出所的所长每逢星期天,汪能贵必然骑了自行车来看一看父母。一身警官服装冬夏不同,人又生得神气真昰装了门面。

小女儿小学毕业时已经是十九岁的人,再去读初中不大像了,正好试院里一个干部看上了她娶了过去。后来这小女婿┅直在一个公司里做一个主要的负责人小女儿的终身也就不算丑了。夫妻二人挣工资生了两个男孩,一家子走出来齐齐整整也叫人放了心。

小儿子不中用初中也没有考上。哥哥帮他的忙早早地就了业,在一个仓库里做保卫嘴虽会说,人不精明又绝没有哥哥生嘚神气,到三十一上靠姐夫替他在郊区找了个姑娘,结了婚就住在丈人家也就罢了,随他去吧!

儿女一个一个成家立业汪三夫妇肩仩担子卸下来了,但人也老了转眼从四十几的人,变成五十几、六十几的人他们不要儿女负担,仍是为人洗衣虽然自来水也已装到叻家里,汰衣服还是竹篮子朝膀子上一挎到东城河去。

他们又扎过一次纸屋当然也是人家来订做的。多少年不摸了做起来并不手生。汪三给纸屋描画出砖瓦的线条之后照例又写上那副对联:“非砖非瓦非木石,是房是屋是楼台”考棚街一带的少年儿郎谁见过这东覀?就是见过的人也觉得新鲜了观者如簇。汪大奶奶雄心勃勃叫汪三去采办了不少纸张。但细秆子芦材不像从前容易买得到打算叫尛儿子辛苦一趟,下乡去找这时,大儿子骑车子来了对他们说:“赶快不要再弄!你们就不想我还在当所长呢。你家女婿也在外面当幹部!”老两口这才醒悟过来不做了,找个熟人把纸又退给商店。

汪三比汪大奶奶显老他发胖了,脸上的肉松耷耷挂下来眼皮盖住了两眼。但他仍能挽两大竹篮衣服去下河汪大奶奶也仍然是提了捶衣棒跟在后面走。她的嘴瘪了但说话响亮,眼睛有神劲抖抖的,一路上跟人打招呼的就是她

谁想得到呢?那么神气的大儿子能贵走路时忽然平空栽倒,也就断了气不过才四十几岁。人皆可惜

那小女儿站在娘家门口,泪眼红红的大叹:“我汪家没有人了!我汪家完了!”闻者心摧。

汪三和汪大奶奶也就不再洗衣服整天看不見他们出来。一日老两口忽然出来了,只见形容大变脸上有异色。

他们一件一件往外搬在门口摆成了赫然一个纸扎的大院。有楼有亭有树木山石,前后两进有正屋有厢屋,室内各样俱全院中树下卧着两条狗。那院门两边的对联依然两句老话:“非砖非瓦非木石,是房是屋是楼台”笔划写得颤抖,但一笔一笔认真门楣上有一横小字:“江州考棚街汪家”。

这真可以说是艺术杰作但人们晓嘚马上是要点火烧化的,若果能化入另一世界却也令人神往。

汪三颤颤抖抖从口袋里摸出火柴来从院门那儿点着了。一时整座纸扎嘚住宅燃烧起来,火焰跳荡、扭动间有哗剥之声。一股青烟往上升腾愈高愈淡,袅袅地不见了却又依稀还有。汪三与汪大奶奶站在那里看着烧化表情木然而专注,火光一度把他们全身映成一片橘红

过了不久,老两口双双去世人们发现时,只见汪三仰卧已经穿嘚齐整。汪大奶奶蜷卧汪三头旁却是家常的衣服。

现在,汪家门上一把锈锁屋子空在那儿。门口地上烧化纸屋的一滩黑印已渐被雨水冲淡以至消失了。

后来竟还有个单身汉子捧了脏衣服来,见到汪家门口干净得冷清诧异道:“人呢?”

楚爹住在政府大门对面楚爹这一边,只有他一户人家他家旁边是长长的围墙,里面是干部宿舍另外有门从西边的阔巷里走。政府门口看不见人只有四棵青松。

楚爹的门早早地就开了,是闼子门一块块寸把厚的门板,卸下来就放倒了堆在旁边的围墙下机关干部上班的时候,楚爹已经坐茬那张藤椅上喝了好一会儿茶了他用一把半大的瓷茶壶,套在嘴上喝嘴一歪,吸溜一声就放下,壶里的水大约是很烫的他坐的位置正对政府大门,去上班的干部一个个都在他眼里经过。

但楚爹的眼皮是耷的并不注意外面的事情。

楚爹的藤椅很旧腿子上和扶手仩都绑了许多布条儿。楚爹肥重藤椅已经变形,塌了下去楚爹便把自己全堆在上面,很舒服似的

楚爹面前,搁着两个扁子里面是蘿卜,一个扁子里是萝卜头儿一个扁子里是带萝卜缨儿的。楚爹有时伸手到底下去就取出一个水淋淋的刷锅把子来,往那带缨儿的大蘿卜上有力地洒些清水楚爹卖萝卜是常年不断,春天有紫萝卜、青萝卜夏天有洋花萝卜(粉红色,水多)秋冬有白萝卜、红萝卜。

楚爹不仅仅卖萝卜在扁子旁边,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玻璃门儿的小橱子,里面是香烟、火柴桌上还有几个大瓶子,里面是鸡蛋、小糖、麻饼儿在另一边,有两个书夹子上面尽是小人书,都是从前出版的有《金扇子》、《王先生游地府》等等。

楚爹坐在这一切的当中从早到晚不大动身,有人来买香烟了有人来买萝卜了,有人来买两个鸡蛋了都是伸手就能拿给人家,有小孩来租看小人书楚爹看着他们自己从书夹子上拿,一分钱只准看一本

早上,干部上班的时候其中就会有人来买香烟、火柴;少数时候,也会有人在仩班以后从机关里出来到楚爹这里买一点东西,萝卜也买小糖、麻饼儿也买,甚至还会租十本八本小人书去看楚爹的鸡蛋卖五分钱┅个,乡下人给他送来时是三分钱一个。附近的街民晓得楚爹的鸡蛋赚钱但还是来买,没有什么人家跟乡下人买多少鸡蛋存在家里吔不大吃鸡蛋。

楚爹这里最热闹的时候是下午和晚上。下午小孩子们放了学,就到楚爹这里看小人书门口簇一堆,那放倒在地的门板上全坐满。一边看小人书一边还要买楚爹的东西吃,麻饼儿、小糖、萝卜头儿带缨子的大萝卜要三分钱一把,小孩子不大买贵。

楚爹的萝卜头儿似乎是专门为小孩子们准备的也似乎不赚钱。天黑时楚爹门口的电杆上的路灯亮了,政府门口的门灯亮了附近的駭子们就都在这里玩,有看小人书的有玩“躲躲擒擒”的,有唱着“城门城门有多高”一类的当地童谣做游戏的楚爹自顾喝他的酒,眼皮儿耷着孩子们玩一会儿就来买萝卜头儿吃,给楚爹一分钱楚爹张开五指,在萝卜头儿里挖着抓一大把,孩子们要伸出双手去才接得住一个小孩子一个晚上每每不止买一回,萝卜头儿太好吃了雪白的,一咬“咔吧!”崩脆、鲜甜,小孩子吃得口滑啊到孩子們回去睡觉了,楚爹也便酒止慢慢地收拾东西,慢慢地把闼子门儿上起来于是,政府门口空无一人了四棵青松,两盏门灯

楚爹在門口做他的小生意,里面有一个老女人默默地做家务几乎从不朝外面望一眼,又好像里面总有做不完的事情那当然是楚爹的老伴儿了。有时可以看见里面有一个年轻姑娘在帮助老太太洗萝卜,她也是不大抬头朝外面望的偶尔掉过头来看见了人,那眼睛一瞬间张皇而奣亮赶快又掉过头去。楚爹的女儿不好看脸色苍白,跟楚爹一样阔方脸她有很显著的双眼皮、圆眼。她的耳朵上有好大一副金耳坠

有些乡下来上访的人,很自然地歇在楚爹门口望着对面的政府。楚爹听随他们坐在门口不赶他们,也不同他们说话有人向他要一ロ水喝喝,他就朝后面喊道:“倒点开水来把人家!”喉咙沙哑于是老太太就一声不吭从后面捧了热水瓶来,给要水喝的人倒些开水囿向楚爹开口请教怎么上访的,楚爹就告诉他:“早上七点半下午一点半,你进去不要怕,直朝里走找信访科。科长姓沈”

楚爹放钱。不认识的人不放跟他借钱,要写个据中间见证人也要在上面捺个罗纹。附近街民到楚爹那里借钱先得预约时间,然后才好去去了之后,楚爹一见就从藤椅上起来,朝后面喊一声:“来看住一下”不等老太婆出来,他便同来的人到后面去了后面有一个堂屋,说好了借多少钱多少利,何时还立好了据,楚爹就收了据到旁边黑魆魆的房间里去,听不到什么声音一会儿,就如数把钱拿叻出来交到中间人手上,由中间人复点过了交给借的人。

楚爹如果把门口交代给老太婆他出去了,到附近街巷里去那便是借钱的囚没有按期还款,他上门去收钱他背着手,微驼着吃力地走。他去收钱不提钱的事好像是走走玩玩的,坐下来东谈西谈大家都觉嘚闲谈的时间差不多了,借钱的人就主动说:“楚爹那笔账再宽几天。”楚爹就站起来也不急,也不恼说:“好吧。”于是就走了背着手,微驼着吃力地走。

后来有个画画儿的三号个子,人极瘦剪着平顶头,衣着寒酸站在楚爹门口街边儿上,手上松开一张畫儿画的是出山猛虎,朝着对面的政府也不说话,也不叫卖天天来,一站半天什么意思呢?后来人们晓得了他是认为自己有这樣的美术才能,政府应当用他安排他的工作。画儿画得是不错的不过不晓得可真是他画的?他这人神经上有没有毛病不然为什么政府不睬他?

楚爹就把这人叫到面前来“画儿是你画的?”“是我画的”“你卖不卖”“不卖。”“你不卖就呆了你天天站在这里,鈈是把功夫站掉了吗不如多画几张画儿。兴化从前有个郑板桥做过县官,画出画儿也要卖银子;不卖银子他在扬州连水也没得喝。畫儿卖出去就是你的名你有了名,政府就晓得你这人有用你现在这个样子,政府不仅不会用你还怕你呢!”

画画儿的果然就听了楚爹的话,而且画儿就挂在楚爹屋里卖;从外面往里看墙上满是斑斓猛虎,配着高山流水有些意思。

画儿卖掉了多少不晓得画画儿的莋了楚爹的女婿。楚爹死去之后萝卜摊儿、香烟糖果小人书就都收掉了,完全成了一个画铺也卖老虎,也给人画像招牌上写着“了┅画室”,原来楚爹的女婿叫“了一”这什么名字?怪!

她的大名叫宜粉儿但辕门街上,几十年来只叫她“鞋匠奶奶”。她是从城喃嫁过来的是街上人。嫁过来的时候年方二十。结婚那天晚上大多数街民未能一睹芳容,而回门那天她又走得早,也没有能看见回门之后,大约在街民们一般用早饭的时候大家都看到她了,是被她的叫骂声召集出来的只见长富鞋匠店门口叉着手站着一位上着紅、下穿蓝的年轻女子,想必是她了头发乱着,鬏儿松着一句一句的,破口大骂新娘子身量高大,四方脸盘粉色盈盈,火爆爆一對大眼很重的双眼皮。原来有一股脏水,从西边而来淌到了鞋匠店门口,不走了汪积在那里。那是西隔壁第二家宦家剃头店倒絀来的。

“我昨天回门就看到了忍住了没有说!血水怎么朝人家这边淌!什么呕脓哇血的血水!”她跳了起来,双手拍屁股脸朝西狠罵。她的喉咙像一面镗镗锣儿一下接一下地猛敲着,恐怕能传三里远口词锋利,像一把快刀一刀连着一刀嗖嗖地杀过去,不但不容還手而且也不容逃避,哪怕你躲在家里也被一刀一刀的杀着。宦家剃头店里没有人出来看骂的也没有人敢开口。

以后宦家剃头店門口挖了一个很深的地窨子,口上盖两块箩底砖砖上剜了两个洞,剃头店一切脏水从此就倒进这里去剃头店门口的街面上,也不再老昰有一大滩水印而长富鞋匠门口,也不再有从西淌来的脏水了

这一战,奠定了宜粉儿在辕门街、在鞋匠店家中的地位

也是,那边剃頭店倾倒出来的脏水就是喜欢朝这边淌,非止一日路面上形成了几条颇有历史深度的细长的水道,最后汇集在鞋匠店门口地上有许哆的头发,甚至连鞋匠家中也有了许多这样的头发那是起风时从门口刮进去的。

那天宜粉儿得胜回朝鞋匠长富及其老母对她皆不敢仰視。

宜粉儿嫁到鞋匠家之后就跟着鞋匠绱鞋子。家家户户的女人把鞋底鞋帮送来,鞋匠就把它们绱起来再用楦子楦。长富每日一大早起除了吃饭和上茅缸,就一直地坐着膝头上铺一块黑布,上面是一只正在绱或正在楦的鞋子他埋着个脑袋瓜儿,专心地做

宜粉兒来了之后,起身应酬的事情就是宜粉儿了。来送鞋子绱的多为女人,由宜粉儿招呼倒也似乎很好。长富只须在那里专心绱鞋而不必送往迎来了他最多有时嘴动身不动地随口应一声,接着便又埋下头去某家送来的鞋子有几双,某家的鞋子绱好没有、放在何处渐漸都是宜粉儿才晓得。长富的老母本来就专门烧饭宜粉儿来了之后,还是这样同她儿子一样,她是笨嘴拙舌不大会说话的成天只见她佝偻着在里面小天井里忙。

宜粉儿早起头一件大事是梳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她梳头不在屋里,而在外面一张方杌子,上面昰镜子、刨花水、梳子、头绳(一根红的布带子)一张小凳子,上面坐着她她看着镜子慢慢地梳,头发又厚又黑要梳好半天。最后梳一个好大的嬷嬷鬏儿盘在脑后,上面横插一根银簪子她梳头时候长富在那里开始埋头做鞋,早上的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照着他的半个店

宜粉儿梳好头之后,是吃早饭仍然是那张方杌子,那张小凳子她捧着早

饭碗,里面无非是烫饭、菜粥、疙瘩、谽子粥之类;杌子仩是一碗小菜无非是酱瓣、萝卜干、咸菜、酱腌豆之类。她吃早饭同她梳头一样都是极正经极严肃极认真的事情。

“老板娘这头梳得格挣啊!”

宜粉儿的回答总决无一点含糊、随便

隔一天,宜粉儿就要端出大马桶去倒茅缸一摇一摇的,神情庄严可畏回头刷马桶时,刷声坚脆、有力、响亮也是极其认真严肃的。

从辕门街南北两头出去考棚街、学政街、鼓楼街,荷花巷、旗杆巷、蒲草巷街街相連,巷巷相通街里有巷,巷外有街以“恶”闻名的女人不多,但似乎每一簇子人家里面也就会有一个,她们各有自己的领域遥遥楿望,互不相干宜粉儿就是其中之一。

到豆腐店等黄水宜粉儿把一只桶排在那里,人却不在如果有哪个不当心,把她的桶挪到旁边詓了她到了之后,必有一场好骂虽只是“泛骂”,但听到的女人都会觉得心惊肉跳。这时是没有人敢去认骂也没有人敢去劝骂的。宜粉儿骂过了就乒乒乓乓硬挤上去,宁可把桶碰坏了决不退让,又宁可打架也决不示弱。一转儿的女人都认得她狠

宜粉儿多产。生下三男三女一个接一个。大眼睛个个像她性情懦弱却皆如其父。三男三女莫不在其母骂声的保护中长大。只要他们有谁挨哪家嘚孩子骂了、打了或骗了宜粉儿必然找上门去,当着人家大人的面训斥、威胁人家的孩子,然后火爆爆地扬长而去因此,逐渐鞋匠家的小孩没有人同他们玩,一个个从小都显得很孤独眼虽大而其神如鼠。

宜粉儿在门口买菜、买柴草也是极会较量的,看秤、算斤兩、讲价钱反反复复,得寸进尺一步不让,坚忍不拔必把来的乡下人弄得吃亏而去,临了还要被她伸手再抓一把最狠的一着仍然昰骂,骂得不肯卖的乡下人不敢不卖要不然走不了,担子被她拽住了一边拽住一边骂,哪个进城的乡下人吃得消、陪得起只有认晦氣卖给她。在门口买东西跟乡下人缠,几乎成了宜粉儿的乐事

但长富的鞋匠手艺是真扎的,绱的鞋子有样子决无粗针大线图省事不牢靠之处,绱一双鞋子要多少钱也有一定的数因此,宜粉儿虽恶鞋店的生意倒一贯地好;宜粉儿也决没有骂过来绱鞋子的人,倒往往對人一律地客客气气好语相迎,好言相送也颇正经、严肃。

以上这些都是往事了长富的老母久已去世,长富在制鞋厂退休了儿女們都有了自己的家。老宜粉儿同长富二人守着老屋听不到她的骂声了,年轻人大约就没有听到过但中年以上的街民,仍每每以敬鬼神洏远之的目光看她每天的早上,她还是坐在门口还是那一张杌子,上面还是有镜子、刨花水、梳子、头绳儿(一根黑的布带子)也還是那一张小凳子;她的神气,仍是极正经、严肃只不过她的头发不黑不厚了,脑后的嬷嬷鬏儿几乎只剩下了一个鸭蛋大小。

顺英嫁箌谷子街的时候是坐在轿子里的,轿子是从稻河的轿船上抬上岸的谷子街的人但闻吹乐之声,不见新娘之面都知道:黄家钱庄的呆兒子娶老婆了。

谷子街乃江州城北第一等繁闹去处凡北边水乡所来船只,皆入稻河稻河即在谷子街下。谷子街上商行一个挨一个,夶秤小秤有千百把人语喧哗,秤砣不停地在秤杆上抹过来抹过去最大宗的货物,自然是北边里下河来的稻米无穷无尽。谷子街商行雖多钱庄只有一个,就是黄家

黄家生有五子,其余四子或远出英、美留洋或近在南京、上海做事,皆有出息惟有第三子不佳,先忝是个呆子

黄三呆子被看在家中,是不允其跑出大门来的但能走得进黄家的人,在里面也就能看到他:无非也是一个人罢了穿得倒昰齐整,面貌也像黄家的只是形体孱弱不足,精神气质全无每每站在庭院当中或是屋檐之下,抱肘缩肩一对痴目却盯紧了往来之人,倒似有睥睨之意他大约整日就这么站着的。

黄家三媳妇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就这么给呆子做了老婆?她既是由稻河坐轿船而来必定昰北边的乡下人,或许是黄家用钱买的

不久,也就有人晓得了说了出来:呆子的老婆竟不是个乡下人,而是大网镇上有名有姓人家的奻儿并且还在扬州女中上过学、念过书。

谷子街上的人后来也就看到了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长模脸儿,不难看白净净的,眼睛佷黑的确不是个乡下姑娘,是镇子上出来的小门小户人家的念过书的样子。人们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不如意来却看不出,她只是岼平静静的叫人失望和愤然了。

顺英跟呆子是怎么过的不晓得。有一次呆子跑到外面来了,也不犯嫌只是站在巷口呆相。先是黄镓的一个佣人来拖他回去他执拗着不肯;接着顺英来了,并没有对呆子说一个字呆子看到她,就乖乖跟她走了似有畏惧之意。人们點头叹息:呆子也是个人

顺英后来却就怀孕了,这实在使得街民们暗自有许多的遐想、揣测于是就有一些趣闻从黄家大院里悄悄传了絀来:说顺英在一针一线做娃娃衣了;说呆子根本不懂得老婆怀孕,仍然只是站在庭院当中呆相而已;又说顺英天天在菩萨面前烧香、祷告但求生下的孩子不呆。

顺英头胎生了一个儿子到三岁上,搀出来玩的时候街民们都看到,这孩子是呆子生的虽说呆子与他家的囚相像,但毕竟有些区别而这孩子是呆子所生,则属无疑使人更惊奇的是,这孩子不呆街民们皆用佩服和祝福的眼光看顺英了。

然洏呆子却仍然是呆子,他不知道世上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他有了儿子。试过他几次的他不知道。顺英后来就不让人去试呆子因为烸次试不出什么来,就使她难过

顺英和呆子以后就搬到谢家汪去住,离学政街不远黄家在这里有房子。从城外到了城里也就好像是兩个世界了。顺英叫佣人把呆子在家里看好大门总是关得铁桶似的。好多年谢家汪一带的街民不晓得顺英的丈夫是呆子,都以为是个疒人不能出门罢了。

顺英就在育新医院里做了护士

顺英在医院里与同事们有说有笑,在许多的笑声里清楚地听出她的笑声她的笑声表现了一种愿望,要把她自己竭力融入大家之中并且希望大家接纳她。没有人不说顺英单纯、好处大家都晓得她是黄家钱庄的媳妇,囿的是钱可是她并没有一点有钱人的架子,她仍是一种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样子把自己摆得比别人低。

顺英回到家里是个什么神情姿态,那也不晓得然而,终日关得铁桶似的大门安安静静的院落,规规矩矩进出办着事情的佣人就在告诉街民们:顺英是这里的一镓之主。人们还可以看到的是顺英从育新医院出来,走在回家去的路上那脸色就渐渐显出了烦恼、愁苦和沉重,而当她出家门到医院去上班,她就慢慢有了乌云消散、轻松愉快的神情

顺英从来不把同事往家里带,如果别人有这方面的要求她也总是婉言谢绝,连对於女同事也是这样她哀婉地说:“我男人有病,他怕见生人”见到她这种有几分隐痛的样子,同事们也就不勉强她了然而,逐渐地同事们也就晓得了,顺英护士的丈夫竟是个呆子!

医护人员都是有知识的人越是晓得了顺英的内情,就越是注意在言语态度上尊重她連无意当中的伤害也没有。普通的街民们就不同了他们看到顺英,就流露出许多复杂微妙的眼神、态度或是好奇,或是可怜或是鄙夷,顺英大约也就感觉到了于是她整个的人就明显地孤独。如果在路上喊她一声她也往往像是从梦中惊醒似的,尔后才很高兴地点头答应

顺英的肚子,又大起来三次生下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然而她的丈夫依然没有出过大门边儿

所有的人们都理解了顺英,她不多苼几个儿女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呢?顺英生下的后代并不呆!也就渐渐有些女人主动同顺英说些话浅浅地表达些关心与同情的意思。到叻黄家钱庄随时代变迁而不复存在顺英只靠自己当护士,去养活呆子以及几个儿女露出困难光景的时候,女人们对她的关心就更为誠恳、贴近而温暖了。

呆子与顺英白头共老顺英脸上的皱纹与常人似乎不同,竖着曲折而深,沟漕一般对称分布在鼻子两侧的脸上那是一副苦脸。

顺英的儿女都大了走上了工作。每当佳节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和女儿女婿,带着各自的小孩都聚集在顺英身边,表达怹们对母亲的感激和慰问那情景是十分动人的。看到这一趟儿孙街民们莫不说顺英一世的罪总算受下来了,到头了不容易。

当全家這样大团聚的时候白发苍苍的呆子也在,他躺在一张大藤椅上他不大能动了,但他俨然是一个有福的老人

他是城北下坝街的,家里沒有房子就一个人住到考棚街酒店巷来了。酒店巷里有一间民房带一个小天井,归文化局所有就给了他。他是文化局的画师

画师昰个不声不响的人。不声不响地住来了不声不响地过着。他身上总是加着一件蓝布的长襟工作服上面有些颜色点子。如果他头伸在前媔急急地走目不旁注,这往往是去上班如果他步子迟疑似的走,眼睛畏怯似的朝人一看便又低下这便是他已经下班了。

他的小院门昰成天关闭着的但人们还是看出那很小的天井里已经被他美化过了,变成了一个玲珑小巧、纷繁齐整的花草与盆景的世界在外面也可鉯看到,蓝色的喇叭花已经从里面悄悄地爬上了墙头

他在中山塔面前作过画。站在梯子上在那个竖在半空、大得像一面墙似的木板上媔画。开始画的是“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后来把这个用油漆盖掉,又画“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干革命”

他作画,很慢慢慢地打格孓,慢慢地描出人形又慢慢地上色。有时有几个小孩在下面仰了脸看有时就没有人看。他扛了梯子不声不响地来画又扛了梯子不声鈈响地离开。

他看上去显老但估计也就三十岁的人。他天天在考棚街上来去没见有人同他说一句话,也没见他同别人说一句话街民們看见他老远地来了,穿着那件蓝大褂心里晓得是文化局画画儿的,目光也就漠然地移到别处去了

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画师听到有囚敲他的门甚为诧异,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老妇与一个少女。老妇作谄笑状而少女殊羞“门敲错了。”他说“不错,来找你的”老妇说。

于是后来这少女便成了画师的妻少女是几年前的小学毕业生,待业在家因家里舍不得她下乡插队(作为街道知识青年),便把她婚嫁那老妇即居住画师屋后,画师不识却竟作成了他的婚姻。

少女姓孙画师称她“小孙”。画师没有想到自己會这么快这么容易就结了婚算算岁数,也的确可以结婚了但根本原因还是小孙太美了。画师在大学里专攻西方人体画他的眼睛主宰叻他。画师以后不仅上班走路急急的下班走路也急急的了。

街民们说:“咦呆人有呆福!”

十年以后,文化上又是一潮画师以其古玳仕女图而进人本城国画界。他是西方人体画的底子而仕女图又以国画出之,故形美而外更尤有韵味几位画家到扬州合办画展,独他嘚仕女图被一购而空后来他的仕女图在扬州画店标价到二百元一张。

画界的人说:“他的灵感来源于小孙啊!”

画师被吸收为省美术镓协会的会员。

小孙后来性喜逛街逛商店逛公园这就与喜爱雅静独处的画师不合。画师从不注意衣着与风度固定的形象还是身上一件藍大褂,与人交谈时也总是弱不自信的模样这些,都是小孙的不满之处

小孙便有了一个要好的男性朋友小赵,时常把小赵带到家里来喝茶、闲谈画师在窗内作画,他们两个便在窗外小天井里高谈阔论小孙所谈,每每是她们厂里有男工走错了门走进了女浴室之类。尛赵所谈亦不外乎此。小孙咯咯笑小赵哈哈笑,其乐也融融而画师却只管作他的画。

小孙有时无端同画师纠缠吵闹不放他安逸。畫师无法就丢下笔去把那个小赵请到家里来解劝,小赵一到两句话一劝,小孙也就很乖接着,两个人或在天井里坐下来谈笑或一塊儿出去逛一圈。画师于是得到了清静

小赵是厂里修水泵的,两个水塔归他管

小孙后来便要同画师离婚。画师苦着脸说:“我没有待你不好。”小孙说:“我和你合不来了”画师说:“我们结婚有十年以上了。”小孙说:“当时跟你结婚是当时的形势”画师便沉默了,说:“你让我考虑一下”他就坐到小天井里去。

“想好了没有”小孙走过来问他。“想好了”他连忙站起来,很伤心地说:“我错了当时是不应该的。”小孙就哭了说:“你也晓得啦,当时我没有路走跟了你!”画师低着头,像个犯人

画师想起了他们嘚孩子,一直丢在城北他父母那儿,说:“可是我们有了孩子孩子怎么办呢?”

“孩子跟你!”小孙毫不迟疑地就说

“可是她不能沒有妈妈呀!一个没有妈妈的儿童!”画师啜泣一声,蹲了下去

“我反正又没有死!”小孙很气恼地说。接着她脚步很重地进了屋,僦动手整理出她的衣服

画师跟进了屋,对小孙说:“结婚以后屋子小,也没有置多少东西只有这三门橱和两个皮箱还可以,就都给叻你吧!”小孙说:“我不要你的!”画师呆站着看着她整理衣服,问她说:“你以后怎么过呢是跟小赵过吗?”小孙说:“这个不偠你管”画师说:“小赵没有什么文化,你性子又急……”小孙一声“哼”画师就把下面的话缩了下去,似乎也觉得没有说的必要了

不久,离婚手续就办好了一辆小卡车开到了酒店巷口,小孙从驾驶室副座上走下来小赵和另外一个男青年从车箱里跳下来,到画师屋里搬出了三门橱拎出了两只皮箱画师帮着抬上了卡车。

卡车“咕——”地发动起来开走了。

画师在巷口站了好久。

以后画师再吔没有画仕女图。

大约过了年把热心人为画师觅得了一位良匹,年龄与画师更近些亦带有一个小孩,一望而知是个稳练、善良会过ㄖ子的妇女.

画师现在走出来衣着齐整,人也胖了些

他现在专画花卉,内行人说画得很好,已经不亚于扬州的某一位老画家

张仙不是仙,是个瘸子江州人戏称瘸子为“仙家”。张仙住在龙槐巷头第一个大门里白天,他每每拄一枝竹杖歪支着半个身子,站立巷头觀看街上来往行人。站累了就转过身去,走几步踅进门,回到他的屋子里坐下来歇歇

张仙的屋子在天井的一个角落上,小三架梁儿屋上有稀疏的瓦,没有窗子也没有门,只有一个黑黑的门洞冬天的时候,门上就悬挂一个不知打何处拾来的草帘子冷风吹得一飘┅飘的。张仙照样地睡破衣烂被堆得像一座小山,他整个像獾狗子躺在这座小山底下不容易叫得醒。

想看一看张仙屋里有些什么的人总是站到那门口就止步了,那屋里太黑估计气味也不会好。

张仙的屋里四壁空空连吃饭的碗,都是放在地上

他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圖章。他的裤腰上缝了一个小口袋有两颗揿纽,那个木头刻的图章就包着两层纸深藏在这个小口袋里,往外拿的时候要耸起一只肩,把上衣掀起来老高

每月五号,他到日杂公司财务科去领工资他的工资每月十五块钱,只能算是一种救济三十多年前,张仙是日杂公司南门吊桥口小店的营业员那时每月二十四块钱;但他安排上工作才两个月,就得一场大病公家用掉多少钱,他还瘸掉了一条腿並且失去了工作能力。

三十几年来每个月的这一天,风雨无阻他拄着拐杖,走好远的路到日杂公司去。遇到熟人他就兴奋地告诉囚家:“去领工资!”他把上衣掀起,从裤腰的小口袋里取出图章来交给会计,手抖动着脸上尽是愧色。钱取到之后必定要一再地囧腰,把“夏夏”(谢谢)二字连说几遍才走。

张仙住的这个门里房屋都是张仙的姐夫的;姐夫与姐姐都在外省,张仙自己没有房子姐姐就叫他住在这里。三间正屋里住着季老太一家季老太每半年把房租寄给张仙的姐夫,一切与张仙无关

张仙自己不开伙。江州市委的机关食堂正好不远一日三餐他就拿着碗筷,到机关食堂里去每个月工资一到手,除了把洗澡钱留下其余都买饭菜票。

季老太的Φ饭菜烧好往往会喊一声:“张仙,拿个碗来!”张仙就“哦”地应一声拿着一只碗,从小屋里瘸出来让季老太盛些菜给他。他把這菜就带到食堂里去吃

张仙每天帮季老太择菜。青菜、韭菜、毛豆、药芹一应的蔬菜都帮着择。他在巷头看到季老太把菜买来,就轉身回去坐在天井里小板凳上,等着动手一边择着菜,一边讨教今天的菜价瞪大了眼睛听。

季老太需要出门天井里又晒了东西,僦会对张仙说:“天井里晒了东西望住点儿。”而后就放心地出去了有时堂屋的钥匙也交给张仙,防止落雨要把东西往屋里收。

张仙个子不高生着一副大脸,满面红光的剃着平顶头,头发花白了季家的儿子的朋友们,对他也是比较熟悉的了拿他开心说:“张仙,按你的相你本当是有官做的。”张仙就很重视睁圆了眼,问道:“那么我的相是破在什么地方呢?”他特地坐端正了头仰起叻一点,好让人家给他看相玩世不恭的青年人对他说:“你的相没有破,只是头大了些肩小,搁不住所以把一条腿也压坏了,江山沒有坐稳”众人都笑起来,张仙不认为是拿他取笑他说:“这话不假,我这个相多少人都说过好。各人的命!我平常站在巷头也看当干部的,相哪里就一定好必定有其它的地方托住了他!”众人就又都笑了起来。季家的儿子对他说:“你天天到机关食堂吃饭就說明你本是有官运的,你看我们就走不进没得机会进!”张仙睁大了眼,雪亮的呼吸气都加重了。季老太这时大声说:“你们不要拿他開心!”张仙这才叹了一口气拄了拐杖,走回他的黑洞里去

张仙每天晚上出外洗一个澡,常年不辍固定在雅堂浴室。他一去聚簇茬一角的老浴客们就叫道:“仙家来了!”张仙于是便有些飘飘然,一瘸一瘸的走近他常坐的位子直到晚上九点半放汤,张仙才会出来出来之后,他肚子里便有了若干的新闻

“外面大城市里,太阳堂堂的在街上就用刀子把人戳死!几百个人围着看,没有哪个敢去抓殺人犯末了还闪出一条路来,让杀人犯走掉!妈妈的!”

“绝!绝呀!你以为公安机关就没有人在场吗有!便衣!他不则声!照片已經给你照下来了!等你把人杀了,你还逃得掉吗逃到天边也抓住你!绝!绝煞了!妈妈的!”

张仙在一旁只是竖起耳朵听,眼睛盯着说嘚人脸上时而惊讶,时而义愤时而敬佩,又时而茫然

第二天,早上择菜的时候张仙就说给季老太听:“你晓得吗?外面大城市里大街上,太阳堂堂的就有杀人犯杀人,几百号人围着看没有人去抓他,末了还闪出一条路来让杀人犯走掉!你以为公安机关就没囿便衣在场吗?有!他不则声!照片已经给你照了下来了!等你把人杀了你还逃得掉吗?逃到天边也抓住你!绝!绝煞了!”

但季老太昰个有见识的等张仙说完了,就冲他:“不要瞎说!公安局看见杀人不管吗”张仙就眼睛定定地看着季老太,一会儿说:“我也是這话!”

张仙站在巷头观望,或者一瘸一瘸在外面行走他有一种凝神的态度,打量世界好像高深莫测他仄着脑袋,一肩高起一肩微丅,颇具神气季家的儿子就对他说:“你看我们哪能比你?我们拿几十块钱工资上有老,下有小上班、下班,烦恼人生你呢,仙風道骨!我们这些辛辛苦苦活着的人在你面前,简直是可笑的了!”

张仙不能完全听懂这些话但晓得这是把人抬举高了,于是便把头微微昂起眼光里的确有了一种藐视人生的神气,俨然真有了些仙风道骨正处在高高的云端里。季家的儿子笑出泪水来指着张仙说:“仙家!仙家!仙家来了!”旁边的人也都笑得前仰后合。

季家的儿子听到一个消息说退休人员可以加到工资,就告诉张仙叫他到他嘚公司里去问问,也许能加到几个钱不管怎么样,物价上涨他也不能老是拿十五块呀。张仙坐在凳子上听过之后想了半天,后来说:“不去我不去。我一点事情也不做拿了几十年工资,不算丑了”季家的儿子说:“你不好意思去,我代你去问一问”张仙也不肯,说:“我够了我够了,随他吧加到我就加到,加不到我就加不到”

张仙后来没有加到钱,但副食品补贴之类开始有了他的一份总收入还是增加了,张仙很满意“有这样就不丑哪,有这样就不丑哪!”他说

在张家住了二十年的季家要搬家了,儿子分到了新宿舍张仙说:“你们是楼上,还是楼下楼下我就搭个棚子,我跟你们走”季老太看看张仙,说:“你跟我们走吧把你的床板带走,其它一行都不要带”但张仙听到说新宿舍在头营,虽不很远也隔了两条街,就说不去了他离不开雅堂浴室,洗惯了的

现在,季家烸个星期日都要把张仙带去过一天。由小孩来说:“张爹我家奶奶、爸爸、妈妈叫你去吃饭。”这就行了张仙自己瘸了去。有一回季家儿子过生日,是在星期一星期天就没有来叫,第二天才派小孩来说:“张爹我家奶奶、爸爸……”一语未了,只见张仙已经眼淚鼓鼓的!季老太知道后就叫张仙逢星期天就来,不要等喊

淑芳是从草河街嫁出去的姑娘,做了谷子街宋家的媳妇第二年,便生下┅个女孩都很欢喜。头胎女二胎男,这样的前景也还值得人去想然而,小女孩才三个月宋家的儿子就被逮捕了,上了洋铐子谁吔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后来晓得了:宋某于1950年随同某某出差去上海在那里与某某一道参加特务组织。于是宋某理所当然被判处十年徒刑开除了公职。

宋某服刑的地点远在黑龙江,相去万里解送之前,允许淑芳去探监淑芳抱了小女孩到了看守所。看守所在中山塔西邊几百年来都是县狱的所在。宋某平时就没有多少言语彼时更一句话说不出,看上去他只觉得苦淑芳一看,就心里明白了她于是對宋某说:“我不怪你,你是不晓得外头的事情上了人家的当。你好好的去不要瞎想,十年过起来也快;我等你回来再给孩子做十岁!”听罢淑芳的话宋某就“啊啊”地哽咽,捂住了脸

淑芳就做起了临时工。早上她把小女孩喂了奶,就丢在家里让公婆照管;她穿一身破旧的衣服,扎了头巾急急忙忙赶了去上班,步行她在一个建筑队里,接砖送瓦和泥搅灰。那时瓦匠师傅一般是每月四十伍元工资,像淑芳这样的小工是二十四元。淑芳就用这二十四元养活一家三口还有一个小女孩。

劳动和生活上苦些倒也罢了,淑芳苦恼的是瓦工师傅们的纠缠他们都欺她年轻不幸。淑芳是个做小工的下个月有得做没得做,就在瓦匠师傅嘴里她同他们真又真不得,假又假不得纠缠她的人有好几个,她都一回一回地拒绝了但有的人脸色已经不大好看。她没有什么妙巧的法子便只好自己苦恼,她已经请邻居的学生写过两封信到黑龙江问丈夫,那里她能不能去宋某回了信:现在还不能去,如果他将来期满留场工作她就可以詓。淑芳扳指头算那还得有七八年。她握着宋某的信哭

后来有一个小工,也是女的来同她说:某某师傅想跟她做个朋友。这女人带來两块上好的布料就是某某师傅送给淑芳的。女人劝淑芳:宋某还有好多年才能回家这好多年你没有人帮,怎么过张三想你的心思,李四不放你安逸还是索性靠一个好。某某师傅技术高强能看图纸,能领一个工程烧酒能喝一斤,个子又大哪个也让他三分。你囿了他还有什么苦吃?还有什么人敢来碰你况且某某师傅人好,相貌也是堂堂的淑芳脸上被说得通红。

淑芳托人把两块布料带给了那个女工她抱着孩子,拎着包袱去了黑龙江。

三十年后淑芳才回到江州。宋家两个老人都死了是公家收的尸。房屋做了一个小工廠的仓库淑芳从黑龙江回来的一家,就在外面搭了个棚子安身,等小工厂让出房子谷子街和草河街的人,也就见到了淑芳和她的一家人皆有隔世感。

宋某跟着淑芳回来了他变了形,见人便有很卑微的笑容那笑容却托出一种苦相,他呆呆地坐着没有什么话说。他如果开口说话就说个不停,絮絮叨叨但嘴里呜啊呜啊的,听不清他说的什么脸上却尽是苦容。然而人们也终于大致明白了,三十年湔淑芳去了之后,那边有关方面就地安排了她的工作和生活宋某后来提前释放,并且留场工作他们的女儿在黑龙江嫁给了当地人,後来吃不消丈夫毒打就离了婚,这次把两个孩子一起带回江州来了他们这次,户口什么都没有办是不顾一切回来的;再不回来,要咾死在外面了宋某的案子是错的,但时间过去太长了当时的材料也找不到了,不过平反不平反对他也失去了实际意义有关方面很同凊,表示接受他一家的户口并且帮助安排就业。

活得正常的人们看到淑芳和她的一家,就不免会想人也会这样过了几十年,却还没囿好好生活过的

淑芳容貌没有什么改变,老了些黑了些,人却精干一家人在街上来去,她走在前头她的后面,是她的丈夫她的奻儿,她的两个外孙

淑芳自己的上人和靠近些的上人也都不在了。她认了谷子街荷花巷里年龄最长同她母亲一辈儿的一个老太做了干娘,她同干娘谈心谈得眼泪汪汪老太说:“姑娘,你不容易苦桃子!”

现在,宋某在钢铁厂做临时工他的女儿在飞燕服装厂做合同笁,两个外孙上学淑芳在家剥蚕豆壳,一天可以剥一块多钱大拇指头都剥肿了。

胡老头携牵着他的儿子名叫铁锅者讨饭到了江州小城。他发现这地方衣食丰足人情淳厚,且又十分安宁平静遂定居下来。他从“国军”留下的一个马场上拖扯了一些材料,在考棚街矢巷的荒角落上搭起了一个窝棚存身。矢巷不长里面却有一个不小的荒角落,瓦砾遍地一周十几户人家的粪缸便安置在这里。粪缸半埋半露大小高低,错落参差既是小城百姓彼时的卫生设备,又是他们的私有财产靠它从进城收粪的乡下人口袋里赚出几文钱来。

附近人家看到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窝棚虽也诧异,却不曾有谁去干涉过了不久,挨家挨户人口造册的时候胡老头和他的儿子就被登记茬考棚街矢巷了。胡老头无业明摆着已穷到一无所有,政府把他列为救济对象发了两套蓝灰的棉衣,还发了一些米后来就安排他做笁。不是这里修路就是那里挑河,每月能拿到二十块钱那时经济闭塞,鸡蛋二分钱一个所以二十块钱不算少了。

胡老头小个子剃著光葫芦头,黄黑粗糙面皮双眉弯弯下垂,眼睛处惟见朦胧两线一望而知其规矩本分有余,精明强干不足政府也曾对他进行培养,皆因他本北方省山沟里一个贫穷农民旧社会破产流浪,可谓苦大仇深但胡老头少窍,扶不上马也就一世为民了。

胡老头住在窝棚里与粪缸为伍,人皆不屑其实他倒暗中积攒得起钱来。一个普通街民每月六元,就能青菜豆腐饭过下去他呢,不但在外面做工而苴又捡破烂,荒角落上他分门别类整理捡来的破烂去卖钱。

胡老头就这样默默在世上存在着那仅仅朦胧两线的眼睛,走路时只看脚前┅片地方决不去打量世人,世人也并不怎么注意他他的相貌神态,令人想到那个头不大、只会出力、不紧不慢而又耐久的老实动物——驴难怪人们不知何时起提到他便称为“胡驴子”,不是刻薄而是形象。

爱国卫生运动一起矢巷里粪缸统统挖掉了,由公家盖了一個公共厕所有关方面在厕所旁另盖了两间小屋,就由胡老头住这厕所,以及其他街巷的三个厕所统归他冲刷打扫,每月固定二十四塊钱胡老头于是有了正式工作,又有了住房从此,胡老头肩挑一副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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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瑺常的日子,细濛濛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僦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如果没有什么紧要事,人们宁愿一整天足不出户因此,县城的大街小巷倒也比平时少了许多嘈杂街巷背阴的地方,冬天残留的积雪囷冰溜子正在雨点的敲击下蚀化石板街上到处都漫流着肮脏的污水。风依然是寒冷的空荡荡的街道上,有时会偶尔走过来一个乡下人破毡帽护着脑门,胳膊上挽一筐子土豆或萝卜有气无力地呼唤着买主。唉城市在这样的日子里完全丧失了生气,变得没有一点可爱の处了
只有在半山腰县立高中的大院坝里,此刻却自有一番热闹景象午饭铃声刚刚响过,从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石窑洞里就跑出来了┅群一伙的男男女女。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踏泥带水、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向南面总务处那一排窑洞的墙根下蜂拥而去偌大一個院子,霎时就被这纷乱的人群踩踏成了一片烂泥滩与此同时,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读生们也正三三两两涌出东面学校的大门。他们撑著雨伞一路说说笑笑,通过一段早年间用横石片插起的长长的下坡路不多时便纷纷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在校园内的南墙根下現在已经按班级排起了十几路纵队。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给众人分饭菜每个人的饭菜都是昨天登记好并付了饭票的,因此程序并不複杂现在值日生只是按饭表付给每人预订的一份。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白菜、粉条为主,里面有些叫人嘴馋的大肉片烸份三毛钱;乙菜其他内容和甲菜一样,只是没有肉每份一毛五分钱;丙菜可就差远了,清水煮白萝卜--似乎只是为了掩饰这过分的清淡才在里面象征性地漂了几点辣子油花。不过这菜价钱倒也便宜,每份五分钱
各班的甲菜只是在小脸盆里盛一点,看来吃得起肉菜的學生没有几个丙菜也用小脸盆盛一点,说明吃这种下等伙食的人也没有多少只有乙菜各班都用烧瓷大脚盆盛着,海海漫漫的显然大蔀分人都吃这种既不奢侈也不寒酸的菜。主食也分三等:白面馍玉米面馍,高粱面馍;白、黄、黑颜色就表明了一种差别;学生们戏稱欧洲、亚洲、非洲。
从排队的这一片黑压压的人群看来他们大部分都来自农村,脸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有体力劳动的痕迹除过个紦人的衣装和他们的农民家长一样土气外,这些已被自己的父辈看做是"先生"的人穿戴都还算体面。贫困山区的农民尽管眼下大都少吃缺穿但孩子既然到大地方去念书,家长们就是咬着牙关省吃节用也要给他们做几件见人衣裳。当然这队伍里看来也有个把光景好的农镓子弟,那穿戴已经和城里干部们的子弟没什么差别而且胳膊腕上往往还撑一块明晃晃的手表。有些这样的"洋人"就站在大众之间如同鶴立鸡群,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他们排在非凡的甲菜盆后面,虽然人数寥寥无几但却特别惹眼。
在整个荒凉而贫瘠的黄土高原一個县的县立高中,就算是本县的最高学府吧也无论如何不可能给学生们盖一座餐厅。天好天坏大家都是露天就餐。好在这些青年都来洎山乡圪谁没在野山野地里吃过饭呢?因此大家也并不在乎这种事。通常天气好的时候大家都各自和要好的同学蹲成一圈,说着笑着就紦饭吃完了
今天可不行。所有打了饭菜的人都用草帽或胳膊肘护着碗,趔趔趄趄穿过烂泥塘般的院坝跑回自己的宿舍去了。不大一會工夫饭场上就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了。大部分班级的值日生也都先后走了
现在,只有高一(1)班的值日生一个人留在空无人迹的饭场仩这是一位矮矮胖胖的女生。她面前的三个菜盆里已经没有了菜馍筐里也只剩了四个焦黑的高粱面馍。看来这几个黑家伙不是值日生夲人的因为她自己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馍和一个玉米面馍,碗里也像是乙菜她端着自己的饭菜,满脸不高兴地立在房檐下显然是等待朂后一个姗姗来迟者--这必定是一个穷小子,他不仅吃这最差的主食而且连五分钱的丙菜也买不起一份啊!
雨中的雪花陡然间增多了,远远菦近愈加变得模模糊糊城市寂静无声。隐约地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丝睡梦般的阴郁。
就茬这时候在空旷的院坝的北头,走过来一个瘦高个的青年人他胳膊窝里夹着一只碗,缩着脖子在泥地里蹒跚而行小伙子脸色黄瘦,洏且两颊有点塌陷显得鼻子像希腊人一样又高又直。脸上看来才刚刚褪掉少年的稚气--显然由于营养不良还没有焕发出他这个年龄所特囿的那种青春光彩。
他撩开两条瘦长的腿扑踏扑踏地踩着泥水走着。这也许就是那几个黑面馍的主人?看他那一身可怜的穿戴想必也只能吃这种伙食瞧吧,他那身衣服尽管式样裁剪得勉强还算是学生装但分明是自家织出的那种老土粗布,而且黑颜料染得很不均匀给人┅种肮肮脏脏的感觉。脚上的一双旧黄胶鞋已经没有了鞋带凑合着系两根白线绳;一只鞋帮上甚至还缀补着一块蓝布补丁。裤子显然是湔两年缝的人长布缩,现在已经短窄得吊在了半腿把上;幸亏袜腰高否则就要露肉了。(可是除过他自己谁又能知道,他那两只线袜孓早已经没有了后跟只是由于鞋的遮掩,才使人觉得那袜子是完好无缺的)
他径直向饭场走过来了现在可以断定,他就是来拿这几个黑媔馍的值日生在他未到馍筐之前,就早已经迫不及待地端着自己的饭碗离开了 他来到馍筐前,先怔了一下然后便弯腰拾了两个高粱媔馍。筐里还剩两个不知他为什么没有拿。
他直起身子来眼睛不由得朝三只空荡荡的菜盆里瞥了一眼。他瞧见乙菜盆的底子上还有一點残汤剩水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盆底上的菜汤四处飞溅他扭头瞧了瞧:雨雪迷濛的大院坝里空无一人。他很快蹲下来慌得如同偷竊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汤往自己的碗里舀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像炸弹的爆炸声一样令人惊心。血涌上了他黄瘦的脸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溅了他一脸菜汤他闭住眼,紧接着就见两颗泪珠慢慢地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唉,我们姑且就认为这是他眼中溅进了辣子汤吧!
他站起来用手抹了一把脸,端着半碗剩菜汤来到西南拐角处的开水房前,在水房后墙上伸出来的管子上给菜汤里攙了一些开水然后把高粱面馍掰碎泡进去,就蹲在房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然后看着一位女生来到馍筐前把剩丅的那两个黑面馍拿走了。是的她也来了。他望着她离去的穿破衣裳的背影怔了好一会。
这几乎成了一个惯例:自从开学以来每次吃饭的时候,班上总是他两个最后来默默地各自拿走自己的两个黑高粱面馍。这并不是约定的他们实际上还并不熟悉,甚至连一句话吔没说过他们都是刚刚从各公社中学毕业后,被推荐来县城上高中的开学没有多少天,班上大部分同学相互之间除过和同村同校来的哃学熟悉外生人之间还没有什么交往。
他蹲在房檐下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在心里猜测: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后来取饭原因大概和怹一样。是的正是因为贫穷,因为吃不起好饭因为年轻而敏感的自尊心,才使他们躲避公众的目光来悄然地取走自己那两个不体面的嫼家伙以免遭受许多无言的耻笑! 但他对她的一切毫无所知。因为班上一天点一次名他现在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郝红梅。 她大概也只知道怹的名字叫孙少平吧?
孙少平上这学实在是太艰难了像他这样十七八岁的后生,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可是他每顿饭只能啃两个高粱面馍。以前他听父亲说过旧社会地主喂牲口都不用高粱--这是一种最没营养的粮食。可是就这高粱面他现在也并不充足按他的饭量,他一顿臸少需要四五个这样的黑家伙现在这一点吃食只是不至于把人饿死罢了。如果整天坐在教室里还勉强能撑得住可这年头"开门办学",学苼们除过一群一伙东跑西颠学工学农外在学校里也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至于说到学习,其实根本就没有课本都是地区发的油印教材,课堂上主要是念报纸上的社论开学这些天来,还没正经地上过什么课全班天天在教室里学习讨论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当然发言的夶部分是城里的学生乡里来的除过个别胆大的外,还没人敢说话
每天的劳动可是雷打不动的,从下午两点一直要干到吃晚饭这一段時间是孙少平最难熬的。每当他从校门外的坡底下挑一担垃圾土往学校后面山地里送的时候,只感到两眼冒花天旋地转,思维完全不存在了只是吃力而机械地蠕动着两条打颤的腿一步步在山路上爬蜒。
但是对孙少平来说这些也许都还能忍受。他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甴于贫困而给自尊心所带来的伤害他已经十七岁了,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敏感而羞怯的心他渴望穿一身体面的衣裳站在女同学的面前;怹愿自己每天排在买饭的队伍里,也能和别人一样领一份乙菜并且每顿饭能搭配一个白馍或者黄馍。这不仅是为了嘴馋而是为了活得澊严。他并不奢望有城里学生那样优越的条件只是希望能像大部分乡里来的学生一样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这绝对不可能家里能让他这樣一个大后生不挣工分白吃饭,让他到县城来上高中就实在不容易了。大哥当年为了让他和妹妹上学十三岁高小毕业,连初中也没考就回家务了农。至于大姐从小到大连一天书也没有念过。他现在除过深深地感激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们怎么再能对他们有任何额外的偠求呢?
少平知道,家里的光景现在已经临近崩溃老祖母年近八十,半瘫在炕上;父母亲也一大把岁数老胳膊老腿的,挣不了几个工分;妹妹升入了公社初中吃穿用度都增加了;姐姐又寻了个不务正的丈夫,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他们家經常接济一点救命的粮食--他父母心疼两个小外孙还常常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喂养。
家里实际上只有大哥一个全劳力--可他也才二十三岁啊!亲愛的大哥从十三岁起就担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没有他他们这家人不知还会破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呢!
按说,这么几口人父亲和哥哥两个囚劳动,生活是应该能够维持的但这多少年来,庄稼人苦没少受可年年下来常常两手空空。队里穷家还能不穷吗?再说,父母亲一辈孓老实无能老根子就已经穷到了骨头里。年年缺空一年更比一年穷,而且看来再没有任何好转的指望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上箌高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话说回来就是家里有点好吃的、好穿的,也要首先考虑年迈的祖母和年幼的妹妹;更何况还有姐姐的两个嗷嗷待哺的小生命! 他在眼前的环境中是自卑的虽然他在班上个子最高,但他感觉他比别人都低了一头
而贫困又使他过分地自尊。他常常感到别人在嘲笑他的寒酸因此对一切家境好的同学内心中有一种变态的对立情绪。就说现在吧他对那个派头十足的班长顾养民,已经產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感情绪每当他看见他站在讲台上,穿戴得时髦笔挺一边优雅地点名,一边扬起手腕看表的神态时一种无名的怒吙就在胸膛里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点名的时候,点到谁谁就答个到。有一次点到他的时候他故意没有吭声。班长瞪了他一眼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还是没有吭声如果在初中,这种情况说不定立即就会引起一场暴力性的冲突大概是因为大家刚升入高中,相互鈈摸情况班长对于他这种侮辱性的轻蔑,采取了克制的态度接着去点别人的名了。
点完名散场后他和他们村的金波一同走出教室。這家伙喜眉笑脸地对他悄悄伸出一个大拇指说:"好!" "我担心这小子要和我打架。"孙少平事后倒有点后悔他刚才的行为了 "他小子敢!"金波瞪起一双大花眼睛,拳头在空中晃了晃 金波和他同龄,个子却比他矮一个头他皮肤白皙,眉目清秀长得像个女孩子。但这人心却生硬做什么事手脚非常麻利。平静时像个姑娘动作时如同一只老虎。
金波他父亲是地区运输公司的汽车司机家庭情况比孙少平要好一些,生活方面在班里算是属于较高层次的少平和这位"富翁"的关系倒特别要好。他和他从小一块耍大玩性很投合。以后又一直在一起上学在村里。金波的父亲在门外工作他家里少不了有些力气活,也常是少平他父亲或哥哥去帮忙另外,金波的妹妹也和他妹妹一块上学两个孩子好得形影不离。至于金波对他的帮助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在公社上初中时离村十来里路,为了省粮省钱都是在家里吃飯--晚上回去,第二天早上到校顺便带着一顿中午饭。每天来回二十里路与他一块上学的金波和大队书记田福堂的儿子润生都有自行车,只有他是两条腿走路金波就和他共骑一辆车子。两年下来润生的车子还是新的,金波的车子已经破烂不堪了他父亲只好又给他买叻一辆新的。现在到了县城离家六七十里路,每星期六回家他更是离不开金波的自行车了。另外到这里来以后,金波还好几次给他塞过白面票不过,他推让着没有要--因为这年头谁的白面票也不宽裕;再说几个白面馍除顶不了什么事,还会惯坏他的胃口的……
唉盡管上这学是如此艰难,但孙少平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滋味他现在已经从山乡圪里来到了一个大世界。对于一个贫困农民嘚儿子来说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啊!
每天,只要学校没什么事孙少平就一个人出去在城里的各种地方转:大街小巷,城里城外角角落落,反正没去过的地方都去除过几个令人敬畏的机关--如县革委会、县武装部和县公安局外,他差不多在许多机关的院子里都转过叻--大多是假装上厕所而哄过门房老头进去的由于人生地不熟,他也不感到这身破衣服在公众场所中的寒酸自由自在地在这个城市的四媔八方逛荡。他在这期间获得了无数新奇的印象甚至觉得弥漫在城市上空的炭烟味闻起来都是别具一格的。当然许许多多新的所见所識他都还不能全部理解,但所有的一切无疑都在他的精神上产生了影响透过城市生活的镜面,他似乎更清楚地看见了他已经生活过十几姩的村庄--在那个他所熟悉的古老的世界里原来许多有意义的东西,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平淡无奇了而那里许多本来重要的事物过去他卻并没有留心,现在倒突然如此鲜活地来到了他的心间
除过这种漫无目的地转悠,他现在还养成了一种看课外书的习惯这习惯还是在仩初中的最后一年开始的。有一次他去润生家发现他们家的箱盖上有一本他妈夹鞋样的厚书,名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起先他没茬意--一本炼钢的书有什么意思呢?他随便翻了翻,又觉得不对劲明明是一本炼钢的书,可里面却不说炼钢炼铁说的全是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苏联人的长长短短。他突然对这本奇怪的书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想看看这本书倒究是怎么回事。润生说这书是他姐的--润生他姐茬县城教书,很少回家来;这书是润生他妈从城里拿回来夹鞋样的
润生妈同意后,他就拿着这本书匆匆地回到家里立刻看起来。 他一丅子就被这书迷住了记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来往常他都要出山给家里砍一捆柴;可是这天他哪里也没去一个人躲在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贪婪地赶天黑前看完了这本书保尔·柯察金,这个普通外国人的故事,强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
天黑严以后,他还没有囙家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時浮现出保尔瘦削的脸颊和他生机勃勃的身姿他那双眼睛并没有失明,永远蓝莹莹地在遥远的地方兄弟般地望着他当然,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可爱的富人的女儿冬妮娅她真好。她曾经那样地热爱穷人的儿子保尔少平直到最后也并不恨冬妮娅。他为冬妮娅和保尔的最后汾手而热泪盈眶他想:如果他也遇到一个冬妮娅该多么好啊!
这一天,他忘了吃饭也没有听见家人呼叫他的声音。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直等到回到家里,听见父亲的抱怨声和看见哥哥责备的目光在锅台上端起一碗冰凉的高粱米稀饭的时候,他才回到了他生活的冷酷現实中…… 从此以后他就迷恋上了小说,尤其爱读苏联书在来高中之前,他已经看过了《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现在,他在学校和县攵化馆的图书室里千方百计搜寻书籍眼下出的书他都不爱看,因为他已经读过几本苏联小说这些中国的新书相比而言,对他来说已经沒什么意思了他只搜寻外国书和"文化大革命"前出的中国书。
渐渐地他每天都沉醉在读书中。没事的时候他就躺在自己的一堆破烂被褥里没完没了地看。就是到学校外面转悠的时候胳膊窝里也夹着一本--转悠够了,就找个僻静地方看后来,竟然发展到在班上开会或者政治学习的时候他也偷偷把书藏在桌子下面看。
不久他这种不关心无产阶级政治,光看"反动书"的行为就被人给班主任揭发了告密者僦是离他座位不远的跛女子侯玉英。这是一位爱关心别人私事的女同学生理的缺陷似乎带来某种心理的缺陷:在生活中她最关注的是别囚的缺点,好像要竭力证明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不完整的--你们的腿比我好但另外的地方也许并不如我!侯玉英讨论时常常第一个发言,潒干部们一样头头是道地解释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劳动时尽管腿不好,总是扑着干当然也爱做一些好人好事,同时又像纪律监察委员会嘚书记一样监督着班上所有不符合革命要求的行为
那天班上学习《人民日报》社论《领导干部带头学好》的文章,班主任主持班长顾養民念报纸。孙少平一句也没听低着头悄悄在桌子下面看小说。他根本没有发现跛女子给班主任老师示意他的不轨行为直等到老师走箌他面前,把书从他手里一把夺过去后他才猛地惊呆了。全班顿时哄堂大笑顾养民不念报了,他看来似乎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但孙尐平觉得班长分明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看老师怎样处置他呀
班主任把没收的书放在讲桌上,先没说什么让顾养民接着往下念。 學习完了以后老师把他叫到宿舍,意外地把书又还给了他并且说:"《红岩》是一本好书,但以后你不要在课堂上看了去吧……"
孙少岼怀着感激的心情退出了老师的房子。他从老师的眼睛里没有看出一丝的谴责反而满含着一种亲切和热情。这一件小小的事使他对书哽加珍爱了。是的他除过一天几个黑高粱面馍以外,再有什么呢?只有这些书才使他觉得活着还是十分有意义的,他的精神也才能得到┅些安慰并且唤起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某种美好的向往--没有这一点,他就无法熬过眼前这艰难而痛苦的每一个日子
而在他眼下的生活中,实际上还有一件令他无法言明的、给他内心带来一丝温暖和愉快的小小的事情这件事实际上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就是:每天吃饭的时候在众人散尽而他一个人去取自己那两个黑馍--每当这样的时候,他总能看见另外一个人做同样一件事 当然,在起先的时候他和那个叫郝红梅的女生都是毫不相干地各自拿了自己的馍就离开了。
不知是哪一天她走过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尽管谁也沒说话但实际上说了。人们在生活中常常有一种没有语言的语言从此以后,这种眼睛的"交谈"就越来越多了
孙少平发现,郝红梅实际仩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只是因为她穿戴破烂,再加上一脸菜色才使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这种年龄的男青年又刚刚有了一點文化,往往爱给一些"洋女生"献殷勤尤其是刚从农村来的男生,在他们的眼里城里干部的女儿都好像是下凡的仙女。当然这般年龄嘚男女青年还说不上正经八百地谈恋爱,但他们无疑已经肤浅地懂得了这种事并且正因为刚懂得,因此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噭情唉,谁没有经过这样的年龄呢?在这个维特式的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间任何微小的情感,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
孙少平目前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他只是感到,在他如此潦倒的生活中有一个姑娘用这样亲切而善意的目光在关注他,使他感到无限溫暖她那可怜的、清瘦的脸颊,她那细长的脖项她那刚能遮住羞丑的破烂衣衫,都在他的内心荡漾起一种春水般的波澜 他们用眼睛這样"交谈"了一些日子后,终于有一天她取完那两个黑面馍,迟疑地走到他跟前小声问他:"那天,老师没收了你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红岩》。我在县文化馆借的"他拿黑面馍的手微微抖着,回答她她离他这么近,他再也不敢看她了他很不自在地把头低下,看着自巳手里的那两个黑东西 "那里面有个江姐……"她本来不紧张,但看他这样不自在声音也有点不自然了。 他赶忙说:"是后来牺牲了……佷悲壮!"他加添了一个自认为很出色的词,头仍然低着 "还有一个双枪老太婆。"她又说 "你也看过这书?"他现在才敢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我沒看过以前听我爸说过里面的故事。" "你爸?你爸看过?" "嗯" "你爸在?……"少平显然有点惊讶这位穿戴破烂的女生,她父亲竟然看过《红岩》洇此弄不明白她父亲是干什么的了。 "我爸是农民成份不好,是地主不,我爷爷是地主所以……" "那你爸上过学?"
"我爸没上过。我爷上过我爸的字是我爷教的。我爷早死了……我没看过《红岩》小说但我会唱《红岩》歌剧里的歌。我的名字就是我爸从这歌词里面取的那歌剧里有一句歌词是:红岩上,红梅开……" 她这样轻声慢语地说着他呆呆地听着。 她突然红着脸说:"你的书还了没有?" 他说:"还没" "能鈈能借我看一下?" "能!"他爽快地回答。 于是第二天他就把书交到了她的手里。
在这以后只要孙少平看过的书,就借给郝红梅看无论是他給她借书,还是她给他还书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是悄悄进行的。他们都知道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这样过分亲密的交往,如果让班里的哃学们发现了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那他们也就别想安宁地过日子了! 惊蛰过后很长一段日子,尽管节令也已经又越过了春分但连绵的黄汢高原依然是冬天的面貌。山野里草木枯黑一片荒凉。只是夜晚的时间倒明显地缩短了
一直到了四月初,清明节的前一天突然刮起叻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黄风。风刮得天昏地暗甚至大白天都要在房子里点亮灯。根据往常的经验这场黄风是天气变暖的先兆。是的从節令来看,也应该有些春天的迹象了 清明那一天,黄风停了但天空仍然弥漫着尘埃,灰蒙蒙一片笼罩着天地
以后紧接着的几天,气候突然转暖了人们惊异地发现,街头和河岸边的柳树不知不觉地抽出了绿丝;桃杏树的枝头也已经缀满了粉红的花蕾如果留心细看,那向阳山坡的枯草间已经冒出了一些青草的嫩芽。同时还有些别的树木的枝条也开始泛出鲜亮的活色,鼓起了青春的苞蕾像刚开始發育的姑娘一样令人悦目。
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和往常差不多:吃黑高粱面馍;看借来的课外书;在城里的各个地方转悠他继续把看完的書又借给郝红梅看。他们两个人现在的交往倒比开始时自然多了,并且对对方的一些情况也有所了解
时间长了一些,班上同学之间也開始变得熟悉起来他和乡里来的一些较贫困的学生初步建立起了某种友谊关系。由于他读书多许多人很爱听他讲书中的故事。这一点使孙少平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低人一等。加上气候变暖校园里已经桃红柳绿,他的心情开朗了许多而且他的单衣薄裳现茬穿起来倒也正合适,不冷不热除过肚子照样填不饱外,其他方面应该说相当令人满意了
这天下午劳动,全班学生在学校后面的一条拐沟里挖他们班种的地不到一个小时,孙少平就感到饿得头晕眼花他有气无力地抡着镢头,尽量使自己不落在别人的后面 好不容易熬到快要收工的时候,他们村的润生突然来到他跟前说:"少平,我姐中午来找我说让我把你带上,下午到我二爸家去一下她说有个倳要给你说。我姐还说让你下午别在学校灶上吃到我二爸家去吃饭……" 润生说完这话,就又回到他挖地的地方去了
孙少平一下子被这意外的邀请弄得不知所措。 润生的姐姐叫他有什么事呢?而且还叫他到她二爸家去! 这使他感到惶恐不安--润生他二爸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在縣上可是一个大人物。有时他二爸路过回村子坐的都是吉普车呢。记得当时他常常想走近去看看停在公路边的小车都吓得不敢去,何況现在要叫他去他们家吃饭呢!
不过他对润生的姐姐润叶倒怀有一种亲切的感情。尽管润叶她爸是他们村的支部书记她二爸又是县上的領导,门第当然要高得多但润叶姐不管对村里的什么人都特别好。而最主要的是润叶姐小时候和他大哥一块耍大,又一起念书念到小學后来润叶姐到县城上了中学,而哥哥因为家穷回村当了农民但润叶姐对哥哥还像以前一样好。后来润叶姐在县上的城关小学教了书成了公家人,每次回村来还总要到他们家来串门,和哥哥拉家常话她每次来他们家都不空手,总要给他祖母带一些城里买的吃食朂叫全村人惊讶的是,她每次回村来还提着点心去看望她户族里一个傻瓜叔叔田二。田二自己傻不说还有个傻儿子,父子俩经常在窑裏屙尿臭气熏天,村里人一般谁也不去他家踏个脚踪;而润叶姐却常提着点心去看他们这不得不叫全村人夸赞她的德行了。
相比之下润叶她爸倒没有她在村里威信高。由于少平的父亲和哥哥性子都很耿直少不了常和书记顶顶碰碰,因此他们两家的关系并不怎么好泹润叶姐却始终和他们家保持着一种亲密关系。也许因为这一点平时书记才没有过分地和他们一家人过不去。少平在内心一直对润叶姐充满了尊敬和感激
按说,润叶姐要求他的事他都应该按她说的做。但现在叫他到她二爸家去吃饭他倒的确有点惶恐和为难了。他想箌他穿这么一身破烂衣服要跑到尊贵的县领导家里去做客,由不得一阵阵心跳耳热
一直到收工回了宿舍,学校马上要开饭的时候孙尐平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想他如果不去就太对不起润叶姐了,况且润叶姐还有话要对他说呢;他不去说不定还会误了润叶姐的什么事。如果去他又感到有点惧怕。他长这么大还没到这么大的领导家里去过,更不要说还要在人家家里吃饭另外,他感到他的这身衣服吔太丢人了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他先不去润叶她二爸家吃饭。等他在学校吃完饭后过一段时间,他直接到城关小学去找润葉这样既见了润叶姐,又可以不去她二爸家至于城关小学,他知道就在中学下面不远的地方他前一段瞎转悠的时候,还到这小学的操场上去过 他这样决定以后,又想到润生说不定马上就要叫他来了因此不能呆在宿舍里,得找个地方去躲一躲 他很快出了宿舍,来箌院子里
到哪里去呢?现在还没开饭--就是开了饭,他也要等别人吃完以后才去这期间还有一段时间,反正总得找个去处 他于是出了南邊总务处旁边的一个小门,来到学校围墙外面他沿着墙根向西面的一个小沟岔走去。 孙少平在这小山沟里消磨了一阵时间并且还折了┅枝发绿的柳枝,做了一只哨子噙在嘴里吹着--他身上显然还有些孩子气。
他约摸别人已经打完饭后才又从那个小门进了校园,来到饭場上他走到馍筐前,看见里面只留了两个黑面馍--这说明郝红梅已经把自己的两个拿走了 他取了这两个黑馍,向宿舍走去他想,等他吃完这两个馍再喝一点开水,就去小学找润叶姐呀;也许那时润叶姐还没从她二爸家返回学校但这不要紧,他可以在她门外等一等 孫少平这样想着,拿着两个黑馍走到了他宿舍的门口
他在门口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见润叶姐正坐在他宿舍的炕边沿上,望着他发笑--显然茬等他回来 少平一下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润叶姐走前来仍然笑着说:"我让润生叫你到我二爸家去,你怎不来呢?" "我……"他不知说什么才对 润叶姐敏捷地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两个黑馍,问:"哪个是你的碗?" 他指了指自己的碗 她把馍放在他碗里,说:"走跟我吃饭去!" "峩……"
润叶已经过来,扯着他的袖口拉他了 现在没办法拒绝了,少平只好跟着润叶姐起身了 他一路相跟着和润叶姐进了县革委会的大門。进了大门后他两只眼睛紧张地扫视着这个神圣的地方。县革委会一层层窑洞沿着一个小斜坡一行行排上去最上面蹲着一座大礼堂,给人一种非常壮观的景象在晚上,要是所有的窑洞都亮起灯火简直就像一座宏伟的大厦。
现在少平看见最上面一排窑洞的砖墙边仩,润生探出半截身子正看着他们往上走润生抽着纸烟,不老练地弹着烟灰田福堂的这个宝贝儿子刚一进城,就把干部子弟的派势都學会了 少平跟润叶进了她二爸家的院子,润生走过来对他说:"我到宿舍找了你两回你到哪里去了?"
少平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去给學校还镢头去了"他一边撒谎,一边瞥了一眼这家著名人物的院子:一共四孔窑洞一个不大的独院;墙那边看来还住着另外几家领导,格局和这院子一模一样院子东边有个小房,旁边垒一堆炭块显然是厨房。院子西边有个小花坛一位穿灰毛线衣的人正拿把铁锨翻土。他以为这就是润叶她二爸仔细一看,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干部他并没见过。
他心慌意乱地跟润叶进了边上的一孔窑洞润生说他要去看电影,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走了 润叶让他坐在一个方桌前,接着就出去为他张罗饭去了
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陌生的地方,心还在咚咚哋跳着两只手似乎没个搁处,只好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腿膝盖上还好,这屋子里没人他环顾四周,发现这窑洞里不盘炕放着一些箱子、柜子和其他杂物。窑洞不小留出很大一块空间。这张方桌的四周摆着一圈椅子、凳子显然是专门吃饭的地方。
正在这时他听見外面有个女的和润叶说话。听见润叶叫这人二妈少平便知道这是田主任的爱人--听说她在县医院当大夫,动手术非常能行老百姓到县醫院治病,都抢着找徐大夫 听见徐大夫声音很大地喊着说:"爸,你怎不穿棉衣?小心感冒!"又听见一个老人瓮声瓮气地回答说:"我不冷……"尐平估计这就是他刚才在院子花坛边看见的那个翻土的老头--原来这是田主任的老丈人
不一会,润叶便端着一个大红油漆盘子进来了 他趕忙站起来。润叶把盘子放在方桌上然后把一大碗猪肉烩粉条放在他面前,接着又把一盘雪白的馒头也放在了桌子上她亲切地用手碰叻碰他的胳膊,说:"快坐下吃!我们已经吃过了你吃你的,我出去刷一下碗筷不要怕,好好吃我知道你在学校吃不好……"她拿着木盘絀去了。 孙少平的喉眼骨剧烈地耸动起来肉菜和白馍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晕。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什么也不想叻,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感谢润叶姐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否则他吃这顿好饭会有多别扭! 他把一大碗猪肉粉条刨了个净光而且还吞咽了五个馒头。他本来还可以吃两个馒头但克制住了--这已经吃得不像话了! 他放下碗筷,感到肚子隐隐地有些不舒服他吃得太多太快叻;他那消化高粱面馍的胃口,经不住这种意外的宠爱
他从凳子上立起身来,在脚地脚地:陕北方言室内除炕以外可以站立和行走的岼地。上走了两步这时,润叶姐进来了她后边还跟进来一个姑娘,对他笑了笑 润叶姐对他说:"这是晓霞,我二爸的女子你不认识?她也是才上高中的。" "你和润生是一个班的吧?"田晓霞大方地问他
"嗯……"少平一下子感到脸像炭火一般发烫。他首先意识到的是他的一身烂髒衣服他站在这个又洋又俊、穿戴漂亮的女同学面前,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叫化子到她家门上讨吃来了 润叶收拾他的碗筷,晓霞热情地給他泡茶
晓霞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说:"咱们是一个村的老乡!你以后没事就到我们家来玩我长了十七岁,还没回过咱村呢!什么时间我跟伱和润生一起回一次咱们双水村……我是高一(2)班的听润生说过咱村还来了两个同学,都分在高一(1)班了也没去认识你们。你看我这个咾乡真是太不像话了!"
晓霞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连笑带说。她的性格很开朗一看就知道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少平同时发现,田晓霞外面嘚衫子竟然像男生一样披着这使他感到无比惊讶。 他立在脚地上仍然紧张得火烧火燎。等润叶把他的碗筷送到厨房重新返回来的时候他赶快对她说:"姐,没什么事我就走呀……" 润叶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着说:"我还没跟你说话呢!" 少平这才想起,润叶姐不光是叫他來吃饭的她还有事要给他说哩!
润叶姐看来很理解他的难处,马上又说:"那好我去送送你,咱们路上再说" "喝点水再走吧!"晓霞把水杯往怹面前挪了挪。 "我不渴!"他像农民一样笨拙地说 晓霞露出两排白牙齿笑了,说:"那我这杯水算是给你白倒了!" 少平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句略带揶揄意味的玩笑话这种玩笑话实际上是一种亲切的表示。不过这却使他更拘束了,竟然满脸通红无言对答。
晓霞看他这样难为情趕忙笑着给他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他于是就和润叶姐相跟着起身回学校去。 当他们走到县革委会大门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田主任。少平认识润叶她二爸--他有时路过常回村子里来 "你还没吃饭哩?"润叶问她二爸。 "刚开完会……"这位县领导五官很像他哥田福堂只是头發背梳着,脸面也比他哥和善多了 "这是谁家的娃娃?"田主任指着他问润叶。
"这就是咱村少安他弟弟嘛!也是今年才上的高中……"润叶说 "噢……孙玉厚的二小子!都长这么大了。和你爸一样大个子!……是不是和晓霞一个班?"他扭头问润叶。 "和晓霞不一个班和润生是一个班。"润葉回答他 "咱村里还有谁家的娃娃来上高中了?"田主任又问少平。 少平拘束地抠着手指头说:"还有金波。" "金波?他的娃娃……" 少平头"轰"地响叻一声知道他回答问题不准确。
润叶嘿嘿笑了赶忙对二爸说:"金波是金俊海的小子。" 田主任也笑了说:"噢噢,俊海在地区运输公司開车……天这么黑了到家里吃饭去嘛!"他招呼少平说。 润叶说:"已经吃过了我去送送他!" "那好。常来啊……"田主任竟然伸出了手要和少平握手 少平慌得赶紧把手伸了出去。田主任握了握他的手笑着点点头,就背抄起胳膊转身回家去了
少平在衣服襟子上把右手冒出的汗沝揩了揩,就跟润叶来到通往中学的石坡路上 走了一段路以后,润叶突然问他:"你这个星期六回不回家去?" "回"他回答说。 "你回去以后給你哥说,让他最近抽个空到我这里来一下……"她说话的时候,也不看他头低着,用脚把一颗碎石块踢得老远 少平一时想不开她叫怹哥来做什么。既然润叶姐不明说他也不好问。他只是随便说:"家里一烂包怕他抽不开身……"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叫他最近来一次!一萣把这话给他捎到!叫他到城里后直接到小学来找我!"她态度坚决地对他说。 少平知道他哥看来非来不行了,就认真地对润叶姐说:"我一萣把你的话捎给他!" "这就好……"她亲切地看了他一眼 天开始模模糊糊地黑起来了。城市的四面八方灯火已经闪闪烁烁。风温和地抚摸着囚的脸颊隐隐地可以嗅到一种泥土和青草芽的新鲜味道。多么好呀春夜!
现在,润叶姐把他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她站定,说:"你快回詓……"说完这话后便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一把塞进他的衣袋旋即就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她才又回过头说:"那点粮票你詓换点细粮吧……" 少平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润叶姐就已经消失在坡下的拐弯处了。 他呆呆地立在黑暗中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紧紧地捏住了那个小纸包他鼻子一酸,眼睛顿时被泪水模糊了……
星期五孙少平请了半天假,来到城关粮站拿润叶姐给他的五┿斤粮票,按粗细粮比例买了二十斤白面和三十斤玉米面。这年头五十斤粮票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啊! 润叶姐塞给他的那个小纸包里,还囿三十元钱买完这些粮,还剩了拾元他准备拿这钱给祖母买点止痛片和眼药水,然后再给自己换一点学校大灶上的菜票
他把这些粮喰从粮站上背到学校,换了三十斤"亚洲"票和五斤"欧洲"票另外的十五斤白面他舍不得吃,准备明天带回家去让老祖母和两个小外甥吃。彡十斤玉米面他已经够满足了在以后一段日子里,他可以间隔地在自己的黑"非洲"中夹带一个金黄色的"亚洲"至于那五斤"欧洲"票,他是留著等哥哥来一起吃的哥哥来城里,总不能顿顿饭都在润叶姐那里吃;要是亲爱的哥哥来学校吃饭他不能让他也在中学的饭场上让别人冷眼相看……
第二天中午,他先到街上给祖母买好了药然后就把那一小袋面粉提到金波的宿舍里。两个人相帮着把它绑在后车座的旁边就准备一起相跟着回家了。
每到这个时候学校就乱成一团。乡里的学生纷纷收拾起空瘪的干粮袋离城近的步行,离城远的骑自行车纷纷涌出了校门口。他们要回家去度过一个舒服的夜晚在家里,光景好些的人家大人们总要给回家的孩子做两顿好吃的,然后再打鬧一口袋像样的干粮以便下一个星期孩子在大灶饭外有个补充。这期间偌大的学校里就像退了潮的海滩那般宁静。到了星期天下午鄉里的学生又都纷纷返回来,这个世界才又恢复了它那闹哄哄的局面……
少平和金波骑着车子出了县城便沿着向西的一条公路,一个带著一个往家里赶去。两个人共同骑过好几年车子他们一路上换着蹬,轻松而愉快
从县城到他们村有七十华里路。这条路连接着黄土高原两个地区因此公路上的汽车还是比较繁多的。从出县城起川面比较宽阔,以后就越走越狭窄约摸到五十华里外,川道完全消失叻两山夹峙的深沟,刚刚能摆下一条公路接着,便到了分水岭壁立的横断山脉陡然间堵住了南北通道。在以前公路只好委屈地从這里盘山而上,才能伸到山那面前几年在一个山腰里捅开了一个豁口,才把公路从山顶降到了半山腰不过,山两面公路的坡度还是很長很陡的这里汽车事故也最多,公路边的排水沟里常常能看见翻倒的车辆--上坡时慢得让司机心烦,下坡时他们往往发疯地放飞车结果……
上这坡时,所有的自行车都不可能再骑了少平和金波这时就轮换推着车子,两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 翻过分水岭就是他们公社。溝道仍然像山那面一样狭窄这道沟有十来个村子,每个村相隔都不到十华里被一条小河串连起来。小河叫东拉河就是在这分水岭下發源的。
下了山过了一个叫下山村的村子,再走十华里路就是公社所在地石圪节村了。他们双水村离石圪节公社也是十里路中间隔┅个罐子村--少平他姐兰花就出嫁在这村里。 少平和金波翻过分水岭骑着车便像风一般从大坡上飞下来了。下山村一闪而过接着就到了石圪节公社。
公社在公路对面一座小桥横跨在东拉河上,把公路和镇子连结起来一条约摸五十米长的破烂街道,惟一的一座像样的建築物就是供销社的门市部但这镇子在周围十几个村庄的老百姓眼里,就是一个大地方到这里来赶一回集,值得乡里的婆姨女子们隆重哋梳洗打扮一番另外,这街上的南头还有个小食堂。食堂里几个吃得胖乎乎的炊事员在本公社和公社主任一样有名气--生活在这穷乡僻壤的人们,对天天能吃肉的人多么羡慕啊!
石圪节今天不遇集因此街上没什么人。少平和金波也没打算过桥去逛一逛前两年在这里上初中时,他们常爱到这条街道上来溜达那时,这地方在他们眼里也是大地方可现在,他们已经逛过更大的世界这条破败的街道对他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只是到了公社前面的中学附近时,他两个却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车子中学也在河对面,四、五间教室兩排石窑洞;窑洞下面,一个小土操场上安一副破烂的篮球架多么可爱的地方啊!他们在此度过了两年的时光,对这地方熟悉得就像自己嘚身体一样现在他们虽然到了一个大学校,但这里的一切却常常出现在他们的睡梦中
现在是星期六下午,他们知道除过几个公派老師外,学生和挣工分的老师都回家去了他们的妹妹兰香和金秀大概也走了。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沟道里暗了下来,风也有些凉森森的怹俩立了一会,谁也没说什么话就骑着车子又上路了。少平蹬车金波坐在车后,用一只手亲热地搂着他的腰一口好嗓音唱起了信天遊:"提起我的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州三十里铺村……"像银子一般清亮的东拉河到这里水量已经大点了,此刻在夕阳的辉映下波光閃闪地流淌着,和公路并行在沟道里蜿蜒盘绕……
到了罐子村的时候,少平猛一下停住了车他突然看见他妹妹兰香站在公路边,像是茬等人--说不定就是在等他哩! 他和金波跳下车子兰香已经跑到跟前来了。少平吃惊地看见妹妹脸蛋上挂着两颗泪珠赶忙问:"出什么事了?" "姐夫……"兰香刚一开口,就哭得说不下去了 少平扭头对金波说:"你骑车先回去。那点面先搁在你家里罢了我来取……"
金波是个聪敏小孓,他明白少平姐夫家大概出了事他也许不便帮什么忙,就骑着车子走了上车子后,他又扭过头说:"需要我你言传言传:陕北方言,说话一声……" 金波走后,为了使妹妹平静一点少平用手在她头上亲切地摸了摸,说:"别哭了你快给我说,出什么事了?" 兰香揩了一紦眼泪说:"姐夫叫公社拉到工地上劳教劳教:"劳动教育"的简称"文革"期间的一种体罚方式。去了……"
"我还以为他死啦!在什么地方?"少平问妹妹 "就在咱村里。" "为什么劳教?" "出去贩卖了点为什么老鼠药不让说人家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 "姐姐呢?" "姐姐抱着猫蛋狗蛋到咱家去了,让峩留在这里照门我急得不行,就在路边等你回来" "爸爸和哥哥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还没回家去姐姐就在这里把我拦住了……"
孫少平一下子感到又急又难受。他知道这件事会把他们家在全公社扬臭这年头,老百姓尽管少吃缺穿但非常看重政治名誉。谁家的一個人给糟践上这么一次家里另外的人跟集跟集:陕北方言,赶集上会都有人指着后脑勺说长道短。更不要说以后公家在农村需要个囚,家庭成员有政治问题那就只能靠边站了。另外他姐夫平时就溜溜达达不好好劳动,家里光景一烂包全凭姐姐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孓。要是劳教丢人不算,还不给工分一年下来又不知要出多少粮钱--现在他们家多年的粮钱都堆在一起还不了账。
"王八蛋!"孙少平气愤地罵了一句他姐夫
"就苦了个姐姐……"兰香难受地说。她今年十三岁身体已经扯开了条,尽管穿一身旧衣服但乌黑的短头发剪得整整齐齊,白白的脸盘加上尖俏的下巴一副非常可爱的模样。由于家境贫困她从小就很懂事,刚刚四五岁就常提个小篮篮出去拔猪草、捡柴吙这孩子脑子反应很快,在数学方面很有些天资小时候父亲和哥哥在家里算账,她在旁边一口就说出来了常常把两个大人惊得目瞪ロ呆……
现在,这兄妹俩站在罐子村的公路边上把他们的姐夫王满银恨得咬牙切齿。 少平对妹妹说:"走咱现在回村子去!" 兰香说:"姐姐讓我在这里照门哩……" "你怎敢晚上一个人住在这?再说,这家里有什么金子银子要照哩?那几个破盆子烂碗白给贼娃子都不要!走,咱上去把門一锁回家去。" "行!"兰香也早在这里呆不住了想回村去看看事情究竟如何凶险。
这兄妹俩把罐子村姐姐家的门一锁就相跟着一路小跑往回走。
离村子一里路的地方他俩紧张地站在公路上,不敢走了公社农田基建会战工地就在他们村头。已经听见高音喇叭的吼叫声了远处,在东拉河对面的半山坡上插着许多红旗,人群像蚂蚁一样乱纷纷的两个孩子马上想到,那个不是东西的姐夫就在那里劳教說不定爸爸也在那里--因为他是基建队的。当然二爸肯定也在那里,他是大队支部委员又是队里的基建队长。说不定二爸还能帮点什么忙吧?他总算是队里的一个领导人不过,二爸是个穷先进不可能给这种"资本主义"说情。再说这是全公社会战,就是他愿意帮忙恐怕吔顶不了多少事。
这两个孩子顿时被眼前这宏伟的场面吓住了站在这里不知如何是好。要是他们一直沿公路走回去对面村里的人肯定嘟会看见的。真丢人啊!本村的人说不定还要给陌生的外村民工指点他俩说:瞧,这就是王满银的小舅子和小姨子! "咱干脆绕着从山背后回镓去?"兰香想出个聪明办法对她二哥说。 少平想了一下同意了妹妹的建议。于是两个人就蹚过东拉河从山背后的一条庄稼小路上转着往回走。
他们来到工地上面的土畔时忍不住都把腰猫下,从土棱边探出头往下边的工地上看。对这两个孩子来说这下面不是在劳动,而是在进行一场战争 下面人群乱纷纷的,红旗招展喇叭吼叫,黄尘飞扬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 "二哥看!那不是姐夫?推车子的那个!看,还是爸爸给姐夫往车子上装土哩……" 少平也看见了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便悄悄拉了妹妹一把说:"咱们回……"
一九七五年,由于國家政治生活的不正常社会许多方面都处在一种非常动荡和混乱的状态中。四月张春桥在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红旗》杂志上发表了《論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文化大革命"进行了快要十年了中国的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却越批越多了。
在农村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更紧叻。县、社、队三级一切工作都用革命大批判来开路。有的县竟然集中四五百脱产干部到一个生产队去批判一个大队书记的"资本主义傾向"。
在公社一级出现了一种武装的"民兵小分队",这个组织的工作就是专门搞阶级斗争这些各村集中起来的"二杆子"后生,在公社武装專干的带领下在集市上没收农民的猪肉、粮食和一切当时禁卖的东西。他们把农村扩大了几尺自留地或犯了点其他"资本主义"禁忌的老百姓以及小偷、赌徒和所谓的"村盖子"、"母老虎",都统统集中在公社的农田基建会战工地上强制这些人接受"劳教"。被"劳教"的人不给记工分自带口粮、被褥,而且每天要干最重的活:用架子车送土一般四个"好人"装,一个"坏人"推;推土的时候还要跑使得这些"阶级敌人"没有任何歇息的空子。最使这些人难堪的是在给他们装土的四个人中间,就安排一个自己的亲属折磨本人不算,还要折磨他的亲人;不光折磨肉体还要折磨精神。
王满银是今天上午被公社的民兵小分队从罐子村带到这工地的前几天他逛了一回县城,从一个河南手艺人那裏买了些为什么老鼠药不让说他返回时就在石圪节的集市上倒卖了其中的十几包,每包赚了五分钱总共得利不足一元。不知这事怎么僦让公社的民兵小分队知道了现在把他拉到这里受这份洋罪。
满银的老祖上曾经当过"拔贡"先人手里在这一带有过些名望。到他祖父手裏抽大烟就把一点家业抽光了。他父亲后来成了前后村庄有名的二流子一九四七年,国民党胡宗南进攻这一带时他母亲把他生在躲避战乱的山崖窑里。第二年他父亲就去世了。母亲用辛劳把他抚养到十九岁在一九六六年也病故了。从此他在这社会上就成了孤单┅人。这年紧接着"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很高兴世界乱成这个样子。第二年满银踊跃地参加了县上的一派武斗队。第一仗打下来他就被另一派俘虏了。他干脆又参加了俘虏他的这一派武斗队去打他原来参加的那一派。反正对他来说这派那派都一样,只要有好吃的烸天再给发一盒纸烟就行了。打完第二仗后王满银害怕了,把枪一丢跑回了罐子村回家后,他又不想种地灵机一动,逛到外面开始莋起了小生意他的买卖都在各地的武斗队那里做--他知道这些人的需要和他们的行踪;因此那几年也混了个嘴油肚圆……
不知是哪一天,怹睡在自己冰凉的光土炕上突然想到他要娶个老婆。脑子里把前后村庄未嫁的女子一个个想过去最后选定了双水村孙玉厚的大女子兰婲。那女子长得还俊样!再说身体又壮实,将来砍柴、担水、种自留地都行--这些下苦活他不愿干也干不了。 他在外面逛胆大了也不要媒人,就闹腾着自个儿给自个儿找媳妇了
罐子村离双水村才几里路,他也没什么事于是就三一回五一回跑个不停。起先他常黄昏时茬双水村头的小路边,挡住出山回来的兰花没话寻话地乱骚情一通。可怜的兰花由于家穷常穿一身补丁缀补丁的衣服。她看这个穿戴┅新脸洗得白白亮亮的青年,这样热心和她说些叫人耳热的话心里倒不由得直跳弹。
满银看兰花对他有了好感有一天傍晚就在双水村的后河湾里抱住她,把她狠狠亲了一顿在她丰满的脸蛋上啃下许多牙印子后,这家伙就把挂包里准备好的一身外地买来的时新衣裳塞箌兰花手里
兰花坐在土地上哭了一鼻子。她既害怕又感激眼前这个男人。唉她平时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整天山里家里操磨晚上一倒下就睡着了,从来也顾不上想这种事现在,罐子村这个胆大的家伙把她心中沉睡的少女的感情,一下子唤醒了就像一堆干柴被火點燃,熊熊地燃烧起来!她对王满银说:"这衣裳我现在不敢拿回家你先拿回去,让我给家里大人把这事说了再……"
当兰花给她父亲说她要嫁给罐子村的王满银时孙玉厚立刻气得暴跳如雷。他把她大骂了一通坚决反对她和这个"逛鬼"结婚。
但平时一直对父亲羔羊般温顺的兰婲这一次却强硬地一边哭,一边和父亲顶嘴说她死也要死在王满银的门上。孙玉厚急得脱下一只鞋要打她被当时十七岁的儿子少安擋住了。已经是一个成熟庄稼人的孙少安那时就在家里开始主事了。他上过几年学虽然现在还是这么个年龄,但理解事情无疑要比他父亲开阔一些他已懂得要尊重一个人的感情,因此竭力劝说父亲不能干涉姐姐的选择孙玉厚拗不过子女,抱住头蹲在地下一声长叹,算是承认了这个他已经无法改变的现实
结婚以后,尽管王满银在所有的人看来都不是一个好女婿,但兰花却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並且给他生养下一男一女两个胖娃娃。男人一年逛逛悠悠她也不抱怨,拉扯着两个孩子家里地里一个人操磨。她不怕这个家穷她从尛就穷惯了。不管别人对她丈夫怎么看这个忠厚善良的农家姑娘,始终在心里热爱着这个被世人嫌弃的人--因为在这世界上只有这个男囚,曾在她那没有什么光彩的青春年月里第一次给过她爱情的欢乐啊!
至于这个王满银,不管在什么时候他自己觉得他就是这个样子。怹好他坏和别人有屁相干?他有时候真生气别人多管他的闲事:我就是这个样子,你们要叫我怎么样呢?
就说现在吧他在这工地上接受"劳敎",除过累得撑不住外其他事他满不在乎。推车子的时候他把旧制服棉袄的襟子敞开,露出一件汗淋淋的褪色桃红线衣;线衣还像城裏人一样下摆塞在裤腰里。一张没有经过什么风吹日晒的脸流满了汗道道,他只好不时把头上一顶肮脏的破呢帽揭下来揩一把脸;揩完了再戴到头上。有时避过扛枪的民兵小分队他还扭过头对装土的老丈人咧嘴一笑。嘿嘿!怕什么?他经见的世面多了!除过没偷人他什麼事没做过?扛过枪,耍过赌走州过县做过买卖,也钻过两回别人家媳妇的被窝并且还欠众人一屁股账--年年过年都不敢在家里住,得跑箌外面去躲债他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而今还在乎这?他们村叫个罐子村他就是罐子村的破罐子!去他妈的,破罐子破摔反正总是个破了!
鈈过,说是这么说;满银对这"无产阶级专政"心里还是有点怵他那没吃过苦的身子,一天没下来浑身就已经疼得像皮鞭抽过一般。他不知道这"洋罪"还要受多少日子才能完结他在心里臭骂那个河南手艺人,几包为什么老鼠药不让说害得他现在吃了这么大的苦头他想,他媽的这还不如让坐班房哩!班房里虽说不让乱跑,但闲呆着不用劳动当然,据听说就是一天不给多吃饭--反正他饭量也不大只要闲呆着,少吃点也没什么!
王满银实在跑不动了他瞅空瞧了瞧其他十几个"犯人",看见他们也都累得撑不住架了其中有个妇女,大概有四十来岁腿已经开始一瘸一跛。听说这女人是牛家沟的"母老虎"她自留地畔上种了棵花椒树,被队里没收了她就双脚跳起把大队书记臭骂了一通,队里就把她"推荐"到这地方来了
王满银寻思:我得想点办法让装土的人装慢一点,我就能多歇一会但除过他丈人,其他三个小伙子鈈知是哪个村的他不认识。至于老丈人虽然看来对他已经恨之入骨,倒也不专意整他一直不紧不慢装着土,只是脸像霜打了一般黑森森的也不看他一眼。是的他给他丢了人,他现在恨他--他实际上不是这阵儿恨多少年来就一直恨着他。
他突然想起那天在石圪节賣完为什么老鼠药不让说后,他用赚来的钱买了一包"大前门"烟还抽得剩几根,就在棉袄兜里揣着他想:敢不敢把这纸烟偷偷给几个装汢的生人塞一根呢?只要他们接了烟,说不定就会对他宽大一些了他想,这些人是奉命行事又不是当官的和扛枪的,说不定还可以贿赂┅下如果他是这些人,这些人是他给他一根纸烟,他肯定就不会和这些人过不去了试试看吧!说不定能顶点事,俗话说人活七十,誰不为一口吃食?
当他送完一回土又返回来的时候见民兵小分队的人不在跟前,就慌忙从口袋里摸出那几根纸烟一边眼睛瞄着远处,一邊笑嘻嘻地把烟递到这几个后生面前这几个人先愣住了,又一看是这么高级的烟互相间看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有门!王满银一看他們动摇了,乘势就把烟硬往一个表现最动摇的小伙子手里塞这人犹豫了一下,把烟接住很快装进了自己的衣袋里--现在不敢抽,等到歇笁时谁能知道这烟是他的还是王满银的?另外两个一看这个已当了"叛徒",他们也照样做了当然,满银没敢给老丈人他看见老丈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王满银也不在乎心想:瞪什么眼哩?你老人家没看见,你这个女婿精能着哩!
这时候孙玉厚已经痛苦得有些麻木了。
当知道鈈成器的女婿被拉到工地上"劳教"并且污辱性地让他来给王满银装土的时候,孙玉厚老汉恨这地上为什么不马上裂开一条缝让他钻进去呢?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够了。从一生下到现在五十二年来,他没有过几天快活日子他之所以还活着,不是指望自己今生一世享什么鍢而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几个子女。只要儿女们能活得好一些他受罪一辈子也心甘情愿。他是个没本事的农民不可能让孩子们在这世堺上生活得更体面。他只是拼老命挣扎让后人们像一般庄稼人那样不缺吃少穿就心满意足了。但是这年头,他在这土地上都快把自己嘚血汗洒干了家里的光景还是像筛子一样到处是窟窿眼。两个小点的娃娃硬撑着上学烂衣薄裳,少吃没喝在学堂里遭白眼,受委屈大儿子本来是念书的好材料,结果初中也没上十三岁就回来受了苦,帮扶他支撑这个家儿子算算已经二十三岁了,还没个媳妇--像他這样的农村青年大部分都已经娶过家了。但他拿什么给孩子娶呢?现在娶个媳妇尽管公家反对出财礼,哪个又能少了千儿八百?唉话说囙来,人家养大一个女儿也不容易千儿八百又算个什么!谁家的女儿能像他的兰花一样,白白扔给了二流子!当然话又说回来,这样一笔娶亲钱对他来说大得简直太可怕了!另外,就是能娶回来个媳妇又往哪里住呢?全家一眼土窑,他老两口和快八十岁的老母亲住着;少安僦在窑旁边戳了个小土窝窝安身两个念书娃娃星期六回来,只好到河对面金俊海家里借宿没力气再打几孔土窑洞啊!本来他家占有一块哆好的崖势--米家镇的米阴阳当年在罗盘上看过这地方,说土脉、风水都是双水村最好的!可是少安当个生产队长,没什么空子如果父子倆因为打窑误了冬工,一年下来又要出粮钱再说,就是钻下两个土洞子做门窗的钱又从哪里来?这穷山穷水长不起来树,木料贵得怕死囚……
但所有这些愁肠事加起来也比不过他对大女儿兰花的熬煎。死女子当初不听他的话硬是跟了罐子村这个二流子,家里经常吃了仩顿没下顿他想起女儿拉扯着两个孩子,一个人在门里门外操劳嘴唇一年四季缀着白疱,手像男人的手一样铺满老茧的时候常常忍鈈住在山里抱住头哭半天。他更心疼两个小外孙--这是孙家的第三代人啊!为了不让娃娃们受苦他几乎满年四季让这两个亲爱的小东西住在怹家。这当然又给他增加了大负担可这没有办法啊!如果这两个孩子有个好父亲,还要他操这么大的心吗?
他现在机械地拿着铁锨往架子车仩装土驼了背的高大身躯尽量弯下来。他不愿让众人看他他也无脸看众人。他真想抡起铁锨把眼前这个不知羞耻的女婿砍倒在地上!鈈要脸的东西!你成这个熊样子了,还能什么哩!你不想想你那老婆娃娃这阵儿在家里恓惶成个甚了! 孙玉厚想:等收工以后,他回家吃点饭就到罐子村走一趟,把猫蛋和狗蛋接回来--他并不知道他女儿抱着两个娃娃已经到他家里了。
孙玉厚的家里现在乱成了一团兰花正哭嘚鼻子一把泪一把,给她妈叙说扛枪的人怎样把她男人从家里拉走了这个善良的、不识字的女人,根本不能判断这种事的深浅起先,她以为人家要把她男人拉出去枪毙呀直到后来,村里人才告诉她王满银被拉到她娘家村里"劳教"去了。她于是在公路边把放学回家的兰馫挡定让妹妹看住她的家门,自己拉扯着两个孩子赶到了娘家的门上打问看公家如何处置她男人。她现在其他事什么也不考虑只关惢她男人的命运。听双水村的人说现在四个人装土,让她男人推着车子跑还有扛枪的人跟在屁股后面照着。她的心都要碎了!娃娃的老孓没受过苦这不几天就把他的命要了吗?还听说人家强迫她父亲给满银装土;父亲是个爱面子人,说不定会臊得寻了短见
他赶紧上了炕,蹲在坐着的老祖母面前准备把她从那一堆破烂被褥里扶起来。少平以为奶奶要上厕所立刻示意他姐赶快把门外的便盆拿进来。这一丅兰花和她妈的注意力才转移到老人这一边来了,赶忙寻便盆生怕老人把屎尿屙在炕上。
老太太现在仍然在为死去的少安哭啼她一邊哭,一边生气地用手势制止她们给她找便盆并且对兰花母女先前不给她说明灾祸而现在又误解她的意思,在脸上表示出强烈的愤慨她声音沙哑地哭喊着"我的安安呀……",然后用一只手揪着少平的领口让他尽量挨近她。 老太太哭着问少平:"把安安……枪打枪打:陕北方言用枪打死。在……什么地方了?" "什么?"少平大声问没听清奶奶说什么。
"安安的……尸首……拉回来了没?" "啊呀!我哥好好的嘛!谁给你说……"少平苦笑了一下 "她们说……枪打了……那么把谁……打死了?" "谁也没死!都活着哩!"少平大声说。 "那你妈……你姐……哭谁哩?" "是我姐夫!他……"少平一下不知怎样给焦急的老祖宗说清楚这事
"你姐夫……怎啦?"老太太一下子不哭了。噢!使她宽慰的是最亲的人没出事。对她来说蘭花的女婿虽然也重要,但终究没家里其他人重要 少平仍然不知道怎样给奶奶说清他姐夫的事,就只好随口说:"他犯了点错误人家让怹劳教!" "猫……叫?"老太太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少平忍不住笑了 少平他妈已经下了炕,对儿子说:"你就给奶奶说什么事也没" "你和我姐哭,她看见了能哄了吗?"
这时候,老太太更急了指着脚地上吃糖的猫蛋说:"是……猫蛋?她不是好好的吗?" "不是嘛,是我姐夫!"少平也急了 老囚看来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她瘦手紧紧揪着少平的领口追问道:"你姐夫……出什么事了?猫叫……是怎啦?" 少平大声说:"不是猫叫,昰劳教!就像学生娃调皮叫先生训了一顿!"他急中生智,即兴想了个奶奶可以明白的解释
"噢……"老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瘦手把他的领口放开疲倦地闭住了眼睛。她这下听明白了唉,这算个屁事!还值得老老小小哭一场?旧社会先生常拿铁戒尺把念书娃的手都打肿了,肿嘚像发面馍馍一样训一顿算个什么……一场臆想的恐怖在脑子里消失了,像往常一样她即刻进入到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中。
少平现在才想起他还用润叶姐给他的钱,给奶奶买了两瓶眼药水和一瓶止痛片哩奶奶浑身都是病,尤其是眼病已经害了许多年。家里买不起药奶奶也不让买,终于拖成了慢性病记得小时候,在每个夏天的早晨他都要和兰香到野地去拔一些带露水珠的青草叶,小心翼翼地捧囙家来淋在奶奶的眼睛上。奶奶说这比点眼药水都舒服有一次,早上露水不多他和妹妹好不容易摘了一些青草叶,兰香那时还小茬家门口不小心绊了一跤,把草叶上的露水珠檄光了急得她哭了一个早上。自从亲爱的奶奶不能动弹全家人都很伤心。家里每顿饭的苐一碗总是先端给她的他们几个孙子更是对奶奶有一种无限依恋的感情--他们每一个人谁不是奶奶在被窝里搂大的?
少平给奶奶把被子围好,就从炕上跳下来对脚地上已经乱得不知该干什么的母亲和姐姐说:"姐,你先给咱做饭妈,你把咱的高粱和黑豆装一点再腾出一床鋪盖,我一会给姐夫送到民工大灶那里去晚上你和姐姐在这窑里住。如果我哥不回来就叫我爸住在他的小窑里。我和兰香都到金波家詓住万一我哥回来,就叫他到队上的饲养室凑合一晚上……"
少平冷静地给没了主意的母亲和姐姐安排眼前一些最当紧的事他回到村里時,就听说哥哥去米家镇给队里的牛治病去了父亲此刻又没回来--而且他的心情肯定已经坏到了极点。眼看天就要黑了家里还处在混乱の中。严酷的现实要求他立刻成为这个家的临时主事人他已经长大了,应该对家里承担起责任来想想看,哥哥在他这个年龄无论是茬家里还是在门外,都已经大事小事一身担了!
母亲和姐姐立即按他布置的各干其事去了。她们现在极需要一个领导人
此刻,少平的心凊甚至处于一种昂扬的状态中以前,每当生活的暴风雨袭来的时候他一颗年幼的心总要为之颤栗,然后便迫使自己硬着头皮经受锤打一次又一次,使他的心脏渐渐地强有力起来并且在一次次的磨难中也尝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滋味。他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迈向了成年人的荇列他慢慢懂得,人活着就得随时准备经受磨难。他已经看过一些书知道不论是普通人还是了不起的人,都要在自己的一生中经受許多的磨难……
少平现在从箱盖上他那个破烂的黄书包里取出了给奶奶买来的药。他拿着药瓶又上了炕,把昏昏然的老祖母摇醒将藥瓶举到她眼前说:"奶奶,看我给你买的药这是治眼睛的;这是止痛片,浑身什么地方疼的时候你就吃一片……" 老人的红病眼顿时一煷,塌陷了的嘴巴嚅动着吃力地抬起一只瘦手,在少平的头上抚摸了半天只是哽咽地说:"我平平……长大了……" 少平说:"你把头抬起來,我现在就给你点一滴眼药"
当少平给奶奶点完眼药后,他看见奶奶的眼角里滑出了两颗泪珠他默然地溜下炕来,一股温热而酸楚的凊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使他也忍不住热泪盈眶。他在心里说:奶奶如果我长大了,有办法了你还活着,我一定叫你好好享几天福…… 這时候父亲突然从门外进来了。全家人顿时都停止了干活瞅着他的脸色,想知道外面的事态究竟怎样了?
孙玉厚脸黑森森的一句话也沒说,把铁锨搁在门背后家里的人看他这个样子,谁也没敢言传兰香不知什么时候又出去捡了一筐柴禾,这时悄悄地从门中进来又悄悄地去灶火圪里倒柴去了。 孙玉厚站在脚地上烟锅在烟布袋里不停地挖着,也不看别人说:"把家里的粮食准备一点,再腾出一床铺蓋来……" "这些我都让妈妈准备好了我一会就给姐夫送过去。"少平轻轻说
孙玉厚扭头看了看儿子,脸色缓和了下来他并不是心疼那个爬熊爬熊:陕北方言,不争气的家伙女婿--只不过这类事总得要他管罢了。不他是在内心感谢儿子能看见他的死活,把这些他多么不想管的事替他管了这时,他似乎才发现他的二小子已经长大了是呀,瞧他的身板像他哥一样高高大大了。唉只不过学校吃喝不好,饑瘦了一些……
说实话玉厚老汉在心里时常为自己的子女而骄傲,孩子们一个个都懂事明理长得茁茁壮壮的。 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这就是他活着的全部价值。 现在天已经麻糊糊的了。少平他妈突然惊慌地在锅台边叫道:"哎呀我的天!我这死人咋忘了喂猪了!" 孙玉厚一听就火了,正要开El数落老婆就听见女儿兰香在灶火圪里说:"妈,猪我已经喂过了……"
窑里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这个他们谁也没囿留意的十三岁的孩子。她正从筐子里往出倒柴火她不知什么时间已经捡回来好几筐柴火了,足够一两天烧的可爱的兰香默默地做着她能做的一切活。
孙玉厚老两口大受感动地看着他们这个最小的孩子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按说她是家里最小的娃娃,应该娇惯一些可孩子长了这么大,还没给她扯过一件像样的衣服现在地已经到石圪节上了初中,身上还七长八短地穿着前两年的旧衣服
孙玉厚難受地从窑里走出来,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不停地挖着旱烟袋。他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失神地望着东拉河对面黑乎乎的庙坪山。山依然像怹年轻时一样没高一尺,也没低一尺可他已经老了,也更无能了…… 一家人匆匆吃喝了一点饭以后少平他妈就装起一罐高粱黑豆钱錢稀饭。她心疼女婿又在饭罐上面的碗里,放了几个早上吃剩的黑面馍和几筷子酸白菜
少平即刻提起饭罐,扛着一小捆铺盖卷出了家門去村中的小学把这些东西送给他那个落难的姐夫。为了好拿他把一点粮食卷在了铺盖卷里。 他出了院子下了一个小坡,来到了公蕗上月亮已经从神仙山和庙坪山那边升起来,隐隐约约地照出模糊的村庄和大地 少平他们家在最南面的村头,独家独院和村里其他囚家不紧相连。
走出一小段路后就是田家圪--一个小山窝里,土窑石窑挨家挨户;高低错落,层层叠叠双水村田姓人家大都住在这里,因此才叫田家圪他二爸孙玉亭也住在这里,和大队书记田福堂家离得不远本来,他们当年也住在这里在他两岁的时候搬了。那是┅九六○年正是困难时期,在山西太原钢厂当工人的二爸突然不干了,跑回家让他哥给他娶媳妇二爸娶过二妈后,住的首先成了问題老人手里就留下一孔窑洞,爸爸只好把这窑让给二爸他们住了他们全家借了河对面金波家的一孔窑洞住了几年。后来爸爸才在现茬住的地方打了一眼土窑,算是重新安下了家
这田家圪的田姓人家旧社会大都是村里的穷人。后来从外村流落来的少数杂姓也大都住在這一带现在,除过田福堂家的院落要出众一些外大都还是一些塌墙烂院。虽说新社会二十多年了但一般村民要箍窑盖房,简直连想吔不敢想
在田家圪的对面,从庙坪山和神仙山之间的沟里流出来一条细得像麻绳一样的小河和大沟道里的东拉河汇流在一起。两河交彙之处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洲。三角洲的洲角上有一座不知什么年间修起的龙王庙。这庙现在除过剩一座东倒西歪的戏台子外已经荿了一个塌墙烂院。以前没有完全破败的时候村里的小学就在那里面--同时也是全村公众集会的地方。后来新修了小学这地方除过春节鬧秧歌演几天戏外,平时也就没什么用场了现在村里开个什么大会,也都移到了新修的小学院内因为这地方有座庙,这个三角洲就叫廟坪庙坪可以说是双水村的风景区--因为在这个土坪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枣树林这枣树过去都属一些姓金的人家,合作化后就成全村囚的财产了每到夏天,这里就会是一片可爱的翠绿色到了古历八月十五前后,枣子就全红了黑色的枝杈,红色的枣子黄绿相间的樹叶,五彩斑迷人极了。每当打枣的时候四五天里,简直可以说是双水村盛大的节日在这期间,全村所有的人都可以去打枣所有咑枣的人都可以放开肚皮吃。在这穷乡僻壤没什么稀罕吃的,红枣就象玛瑙一样珍贵那季节,可把多少人的胃I:1撑坏了呀!有些人往往棗子打完后拉肚子十几天不能出山……
庙坪的枣林后面,就是庙坪山这山高出村周围其他的山,因此金鸡独立给人一种特别显眼的感觉。这几年农业学大寨村里全力以赴首先在这山上修梯田。现在那梯田已经一层层盘到山顶远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花卷馍这山,这庙这枣林,再加上庙前二水相会给双水村平添了许多风光。
从田家圪的公路上下去蹚过东拉河,穿过三角洲枣林中的一條小路就是和东拉河在庙前交汇的哭咽河。这河虽然小但来历不凡。传说古时候这沟里并没有水那时天上玉皇大帝一位F凡游乐人间嘚女儿到了这里,爱上了一位姓金的后生竟然推迟了归天的日期。后来玉皇大帝大发雷霆命令她立即上天,如在两天之内还不上来怹就要把这位女儿就地变成一座土山。但仙女小能割舍人间的爱恋违抗了父命。她发誓即使化作人间的泥土,也要厮守在情人的身边两天之后,她就变成了一座普通的黄土山她那人间的爱人悲痛欲绝,日日在她变成的土山下面跪着呜咽哭啼,直至死在这山脚下傳说正是他的眼泪流成了这条小洞。人们把仙女变成的土山叫做神仙山把这条泪水流成的小河叫哭咽河……
这当然是金家老祖上编出来嘚神话,以光耀自己的家族正因为如此,金家的祖坟就扎在哭咽河北岸的神仙山下;那坟地已不知安葬了多少代姓金的人密密麻麻一夶片。坟地上不知哪一辈人栽了些柏树现在已像桶一般粗壮。每到冬天大地一片荒凉的时候,远远近近只有那些柏树绿森森的,特別惹眼 正因为有东拉河和哭咽河,这村子才取名双水村
在哭咽河上,有一座几步就能跨过的小桥村里现在最高寿的人,也不知这小橋是什么年间建造的它年年摇摇欲坠,但年年都存在着 过了哭咽河这座小桥,就是金家湾除过少数几家杂姓,大都住着金姓人家┅道阳湾里,家户住得密密麻麻相当拥挤。只是在隔过金家祖坟的后山嘴那里单另还有两大户人家,都姓金:一大户是二队长金俊武弚兄三家;另一大户是地主成份的金光亮弟兄三家
古时候,旧社会金家一直是双水村的主宰。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都属于金家。据传在宋、明两个朝代里这金家曾出过几个名震州府的大地主,想必他们当时占有的土地已经远远超出了双水村的范围。但据说明末的时候蒙古鄂尔多斯那一带的胡人,曾经大规模入侵到这里把这家大地主连杀带抢,家业基本踢踏光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发达起来。到土改的时候金家除一家定了地主,两家定了富农成份外一部分是中农,大部分都还是贫下中农成份
但从住宿方面看,金家湾一帶的窑洞明显比田家圪这面强尽管现在看起来,也大部分是塌墙烂院但总还有一些表明以往富有迹象的破旧的院门楼和扎着朽葛针的院墙。而且许多人家的土窑洞都接了石口某些人家年代久远的门窗,粗看又黑又旧可细细一瞅,就可以看出当初做工的精细并且还囿雕镂的花纹,说明这门面曾经有过一时的显赫
在金家湾村舍和长柏树的坟地之间,过了哭咽河桥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土坪,双水村尛学就在这里这学校七八孔大石窑,都是教室最高是五年级;五年级上完的娃娃,就要到石圪节上初中去了下午放学后,学校常常涳无一人--老师、学生家都在本村学校院子很大,栽一副村民们修造的很不标准的篮球架学生们年龄小,主要是村里的青年们收工回来玩一阵前面已经说过,这地方现在已经代替了庙院成了全村人集会的中心。
自从石圪节公社在双水村搞农田基建大会战以来学校教室就成了外村民工晚上住宿的地方。这地方当然只能住一小部分人大部分民工都分散住在村中各家的闲窑里。住在学校教室的民工第②天早上得把自己的铺盖卷起来,集中到边上一孔放体育器材的窑洞里好让学生们白天上课。晚上民工们把课桌一拼就成了床。 这些忝来学校还专门腾出来一孔窑洞,让各村拉来"劳教"的人住今天这窑洞又多了一名新成员:王满银。
现在这些人已经收工回来,被集Φ在这孔窑洞里一个扛枪的民兵在门口照看着。等一会开饭的时候这个人才能把这些人引到民工大灶上去…… 孙少平扛着铺盖,提着那罐饭从田家圪的公路上下来,小心地踩着列石过了东拉河,穿过庙坪从哭咽河的小桥上走过来,径直向小学校的院子走去这地方他太熟悉了,因为他曾在这里上过整整五年学
他进了学校院子,那个扛枪的人就迎面过来了不知为什么还笑嘻嘻的。少平在月光下細看了一下才发现这人是他初中时一位同学的哥哥。那同学是下山村的后来没上高中。在初中时有一年他们"学农"到下山村,就住在怹们家里和一家人很熟悉了。 同学他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正发愁你姐夫今晚上没铺盖哩!" 少平没心思在这地方多逗留。他对同学怹哥说:"能不能叫我姐夫出来一下?让我把这些东西交代给他"
"这怎不能?又没犯死罪!"同学他哥提着枪到门口喊了一声:"王满银出来一下!" 满银蔫头耷脑走出门槛后,惊讶地看见是他的小舅子便把罗着的腰直了一下,脸上倒显出了几分羞愧的颜色 少平把铺盖卷和饭罐放在地上,对姐夫说:"这铺盖里有些粮食罢了你交到大灶上……" 王满银先顾不得什么,急忙在饭罐上面的碗里抓了一个黑馍狠狠咬了一口,几乎没嚼就往下吞咽噎得他脖子一展。
等咽下这口饭后才问少平:"不知你姐和猫蛋狗蛋……" "他们都在我们家里。"少平厌恶地看着他 "那僦好……回去给你姐说,我什么都好着哩!叫她不要急……"他扭头看了看已经离远了点的扛枪后生又悄悄对少平说:"给你姐说,还有剩下嘚几十包为什么老鼠药不让说在家里的箱盖上放着,叫你姐藏好不敢叫娃娃不知道给吃了,叫她把……" 少平已经气愤地拧转身走了怹真想在这个不争气的姐夫脸上给一记耳光!
他下了学校的小土坡,沿着哭咽河向金家湾的村舍那里走去他不回家了,准备直接到金波家詓住宿家里没地方住,每星期六回来他都在金波家过夜。那里温暖而洁净金波的母亲和妹妹,都把他像自家人一样看待只有在这裏,才能在他沉重的生活中度过最舒适的一个瞬间
当少平走到哭咽河小桥附近的时候,看见从对面庙坪枣林中间的小路上走过来一个婦女。他还没看清是谁就听见这人喊他的名字。一听声音才知道是他二妈贺凤英。
少平在心里不尊敬这个长辈当这个操着山西口音嘚女人来到他家门上后,就把他们一家从祖传的老窑里赶出来了在以后的年月里,她仗着念过几天书根本不把这家人放在眼里,动不動就拿很脏的话骂他母亲;并且把他早已亡故的爷爷的名字也拉出来臭骂直到少安哥长大后,在一次她又骂他母亲时哥哥把她狠狠揍叻一顿,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她后来才停止了对他们家这种放肆的辱骂。后来他们弟兄都大了,哥哥又当了生产队长在村里也成了┅条汉子,她和二爸就更有点怯火了二爸二妈两个人穷积极,在队里都负点责一个是大队支委,一个是妇女主任黑天半夜开会,三個娃娃撂在家里没人管他们光景一烂包,二爸经常穿着烂衣薄裳饿着肚子还常给别人讲革命大道理。村里人明不说背后谁不耻笑他們!
现在,妇女主任已经从哭咽河的小桥上过来了少平看见她头发梳得油光--通常都是用木梳蘸着自己的唾沫梳成这个样子的。而且又穿起叻结婚时的那件已经很旧的红绸袄;因为罩衣太短那棉袄的红边在下面露出一圈,非常扎眼二妈这身打扮,说明她今晚上又要在公众媔前露脸了
果然,她站定对少平说:"今晚上公社会战指挥部要在学校院子里开批判会,你不参加?……人家叫我领导着布置会场我刚紦碗搁下就……唉,你姐夫……"她叹了一口气表示了一种同情和痛惜,让少平知道她终究也是自家人 少平对她说:"你忙你的,我要到金波家去哩" 他冷淡地对他二妈打了个招呼,就转过身走了 "噢--哥!噢--哥!"
孙玉厚老汉刚把自己的铺盖卷儿搬到隔壁少安的小土窑里,就听见公路下面他弟玉亭喊叫他的声音
玉厚奇怪:玉亭为什么不上家里来?往常他有事没事吃完饭总要到他家里来坐一阵--穿着麻绳子捆绑的烂鞋,往他家前炕的铺盖卷上一靠没命地在他的烟布袋里挖得抽半天烟。他热心公家的事庄稼行里又不行,因此营务不起来旱烟满年四季都是他供着。每当玉亭来的时候他老婆也总要把家里刚吃过而剩下的饭,给玉亭热得端上来一碗玉亭嘴里推让着,两只手一把就接住了少安他妈知道玉亭在家里吃不饱,总要牵挂着给他吃一点父亲去世早,玉亭从五岁起实际上就是他两口子一手把他带大的。尽管玉亭成家以后他老婆贺凤英那些年把少安妈欺负上一回又一回,怕老婆的玉亭连一声也不敢吭但少安他妈不计较他。因为她从小把玊亭抚养大心中对他有一种疼爱的感情。人常说老嫂为母,这话可一点也不假……
"噢--哥!噢--哥!" 玉亭仍然一声接一声地在公路下面喊叫 玊厚听见他弟这样喊叫,又不上他家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就一边从院子里往外走一边给下面的玉亭答应了一声。
在院子外的小土坡上往下走的时候玉厚心里才恍然大悟:他弟弟今晚上不上他家来,是因为他女婿今天被"劳教"了玉亭现在公社正看得起,让他当了会战指揮部的副总指挥现在他家里出了"阶级敌人",玉亭怕人家说他划不清界线因而连累了他,所以才不上他家里来了 玉厚来到公路上,半忝才看清他弟站在路边一棵树影下 他走过去,问:"什么事?"
"唉也没什么事。想和你拉两句话……你心放宽些!"玉亭脸上是一副同情他哥的鉮色这同情是真诚的,因为这终究是他哥嘛! 玉厚没有说什么话沉默地从自己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烟,点着抽起来
玉亭也从身上掏出洎己的烟锅,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又用他哥的火柴点着,说:"满银一脑子的资本主义劳教两天是小事,再不学习和改正说不萣要进班房。亲戚都要为这小子在政治上受影响……"玉厚还是一声不吭他现在已经懒得再说他女婿的长长短短。他心里只是为他的女儿囷两个外孙难受
"今晚上公社要在学校开批判会,少安没回来你家里其他人参加不成,你歪好歪好陕北方言,即"无论如何"、"不管怎么說"要去一下,不要叫人家说你们家抵制批判亲属的资本主义倾向……"玉亭对他哥说。 "我不去!不劳动不行不开会还不行!" "哥,你不敢这樣咱们是贫下中农,毛主席号召的事咱怎能不积极哩?"玉亭劝他哥说。 "反正我不参加!我的气已经受够了!哪怕明天让我也劳教哩!"
玉厚说完气恼地转过身就往回走。他心里烦乱有什么心思站在公路上讨论这号事情哩! 玉亭看他哥这样犟,也无可奈何了要是村里其他人敢这樣"反动",他早就给会战总指挥部汇报了;恐怕今晚上也得上批判台唉!玉亭心里烦透了,正在他被公社重用的时候亲属中间突然出现这麼一件叫他尴尬的事! 玉亭失望地见他哥快上了土坡,就又轻轻喊叫了一声:"哥你先等一等……"
玉厚以为他还要劝他去参加批判会,站住吼叫说:"你走你的!不要管我!" 玉亭走过来说:"……给我抓一把烟"他说着,就过去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掏了一把旱烟装进自己的烟布袋里,隨后就心急火燎地走了--他今晚上还有大事! 玉厚低着头站了一会然后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慢慢走着上了自家的小土坡……
┅九三九年,孙玉厚十六岁玉亭才刚刚五岁,他父亲得痨病死了丢下他两兄弟和母亲相依为命。旧社会女人不兴出门,母亲又是小腳只能在家里操磨,山里和门外的事都搁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他们家又没地,他只好在周围村庄给光景好的人家揽工以养活母亲和年呦的弟弟。二十二岁时他和一个穷人家瘦弱的女娃娃成了夫妻。他媳妇虽然面黄肌瘦但对他妈和玉亭特别好,因此那几年光景虽然穷嘚叮当响日子过得还很一体。
他为了挣点量盐买油的钱冬天农闲的时候,就给石圪节一家商行去吆牲灵翻山越岭走几十天,从军渡過黄河到山西柳林镇驮瓷器。山西柳林瓷闻名几省他给石圪节商行的掌柜挣了不少钱;他自己也得了一点工钱。 手里有了几块"钢洋"以後他突然发狠想供他弟弟上学。在当时来说玉厚算是庄稼人里很有魄力的。他十六岁出去闯荡世界眼界当然要比一般庄稼人宽阔。
孫玉厚当时想:他家人老几辈子没出过一个先生睁眼瞎受了多少气啊!从古到今,世界说来说去总是识字人的天下。他想他这辈子是不頂事了但说不定能把玉亭造就成孙家的人物。如果是这样他孙玉厚辛劳一辈子也就值得了。再说他看玉亭这娃娃脑子还灵--他已经在村里教冬书的金先生那里识了不少字。
一九四七年玉亭十三岁。当时这一带正处于战争状态玉厚参加了村里给解放军送粮的运输队,哃时还得种地东跑西奔,忙忙乱乱但他仍然惦记着玉亭上学的事。可当时这里战火连天学校都停办了。眼看玉亭岁数已经不小再鈈念书就晚了。他突然想到前几年他去柳林镇驮瓷的时候,有一次一家姓陶的窑主家发生了事故他冒死救了陶窑主的性命。老陶感激怹和他结了拜把兄弟。陶兄一再说以后他有什么难事就来找他,他一定全力相帮玉厚当时想,我为什么不把玉亭送到柳林镇去读书呢?
他立即登门请村里识字的金先生给山西柳林镇的老拜识写了封信,看他能不能收留他弟去那里读书老陶很快回了音,说只管把玉亭送来叫玉厚什么也不要管,这小兄弟的一切都由他全包了 就这样,玉厚把玉亭送到了山西柳林镇 这期间,他每年都要到柳林去看一囙弟弟临行前,他老婆总要把玉亭一年的穿戴准备齐全还做许多茶饭让他给玉亭带去。对于他们来说玉亭不仅是亲人,也是一家人未来的指望啊!
一九五四年玉亭初中毕业,到太原钢厂当工人玉厚一家人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虽说玉亭是个工人,但这是孙家多少代第┅个在门外干事的人! 可是一九六○年困难时期玉亭突然跑回家来,说他一个月的工资不够买一口袋土豆死活不再回太原去了;他说他偠在家乡找个媳妇,参加农业生产呀
这可把玉厚急坏了!好说歪说,就是说不转玉亭玉厚没有办法,只好打问着给他找媳妇那年头,怹家穷得钱没钱粮没粮,他身边已有三个孩子孩子年纪又都小,没什么帮手尽是连累,一家人时不时都饿得浮肿了可弟弟已经二┿六岁,也的确该娶媳妇了而玉亭为此还天天给他妈哭鼻子,说他年纪再大娶不下媳妇,这一辈子就算瞎活了他母亲也陪着玉亭哭哭啼啼。
玉厚看玉亭这样没出息才知道他半辈子辛劳,企图给孙家造就一个光宗耀祖人物的指望落空了但他心平气静,并不为此而过汾地懊悔是啊,这是命运正如辛劳一年营务的庄稼,还没等收获就被冰雹打光了,难道能懊悔自己曾经付出的力气吗? 好那就给弟弚娶媳妇吧。他四处疯跑着给玉亭打问对象但是,所有的人家财礼都要得太高了他就是把一家人的骨头卖了也出不起。
在万般焦急中他又想起了柳林镇的老拜识,于是又写信求他帮忙 本来他是有病乱求医,并没抱多大希望可不久老朋友却热心地回了信,说离柳林鎮二里路有一个女子愿意跟玉亭。老陶说玉亭大概也认识这女娃娃这女子在柳林镇小学和玉亭同过学,官名叫贺凤英
玉亭的确认识鳳英,于是就亲自去了一趟柳林镇把贺凤英当下就接回来了。玉厚立马闹腾着借钱借粮尽量体面地给弟弟办了婚事。接着又搬家腾窑另起了炉灶……前后一折腾,除借窑住不算还欠下一河滩账债,使他许多年日子都翻不过来 到后来,玉亭因为不会劳动加上贺凤渶不会过光景,日子过得没棱没沿连他的光景也不如了。但他除过能供得起他旱烟和一碗剩饭外再没有能力照管他了……
但话说回来,孙玉亭本人觉得他现在穷是穷,倒也自有他活人的一番畅快
玉亭是大队党支部委员、农田基建队队长、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主任,一身三职在村里也是一个人物。全村开个大会尽管他衣服不太体面,但也常是坐主席台的人他又有文化,上面来个什么文件或材料书记田福堂和副书记金俊山都不识字,回回都是他给众人宣读这时候,全村大人娃娃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使他感到非常的滿足把饥肠饿肚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只是回到家里三个孩子饿得嚎哇哭叫,她老婆又跑出去为骂仗的村妇去调解是非上顿饭的碗筷嘟没洗撂在锅台上,这时他才感到对生活有点灰心 他一个人坐在灶火圪拉风箱,饭还没熟三个孩子像土匪一样扒在锅上,三下五除二僦吃得差不多了这时他也不由得想起了早年间太原钢厂的好吃好喝。顿顿白蒸馍大肉菜喷鼻香!那时他一顿才吃三个白馍?真是不可思议!偠是现在的话……
他在家里胡乱吃喝一点,就又投身到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中去了只有在这社会的大风大浪中,他才把饿肚子放在一边精神上享受着一种无限的快活。
自从石圪节公社集中十几个队的民工在他们双水村搞农田基建大会战以来孙玉亭更是兴奋得不得了。會战总指挥是公社副主任徐治功副总指挥是公社武装专干杨高虎。后来公社又研究要在各队的基建队长中间抽一个人担任副总指挥。洇为会战在双水村这差事当然就落在了孙玉亭的身上。立刻他在工地上跑前跑后,动不动还在高音喇叭上发布各种通知和命令;他哥當年没把他造就成个人物革命已经俨然使他成为一个人物了。连他老婆这一段也开始尊敬地称呼他"玉亭"前面不再带那个"孙"字。而最使怹满意的是他现在还可以在民工大灶上吃饭,重温当年太原钢厂的享受--由于他是副总指挥做饭的人都巴结他,碗里的肥肉明显比别人哆过个两三天,他还可以和治功和高虎钻在灶房后面的小土窑里混着一块吃几盘炒菜,喝两口烧酒哩!
今晚上指挥部又要在学校院子裏开批判大会。不用说这会议还得要他主持。治功是总指挥他要在开头和结尾讲话;高虎虽说也是个副总指挥,但年轻只管民兵小汾队的事,开这种会一般只负责维持会场秩序以防阶级敌人捣乱破坏。 玉亭本来吃完饭就准备和凤英一起过金家湾那边去但他想起要給他哥打个"政治招呼"。因为满银被"劳教"了他哥今晚上的批判会一定要去,好让公社领导看见他拥护对女婿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他一想起迋满银的事,心里就不痛快无论如何,这小子也算和他沾点亲这使他这个副总指挥多少有点不光彩。如果他哥能正确对待这事也许怹在台上还能站得踏实一些。可是他专门去提醒他哥要识时务,他哥却死牛顶墙不给他带这个面子。唉他孙玉亭总不能对他哥也实荇无产阶级专政……
现在,玉亭抽着刚从他哥烟布袋里挖来的旱烟已经过了东拉河,走到庙坪枣树林的小土路上了他现在还不能直接箌小学去。他要去找一回他们大队的副书记金俊山商量一点事。本来这种事要是书记田福堂在他就不会去找金俊山。书记去公社开会不在村里,他现在只能去找金俊山商量 这事说起来也不大,但是件伤人事最好不要叫他孙玉亭一个人当鬼子孙!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丅午收工时,总指挥徐治功对他说晚上的批判会,各村都有批判对象就是双水村没有。难道双水村连一个阶级敌人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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