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声音丨“舍”字的读音風波

近日关于老舍先生名字的读音，出现了一场小小的风波起因，是CCTV 的明星主持人董卿和北京人艺颇受观众喜爱的名演员濮存昕在┅档电视台新开办的“朗读者”栏目里，清清楚楚地把老舍名字的“舍”字，念作第四声（或曰“去声”）——“shè”。

随后跟风的來了。读者较多的《新京报》、《北京晚报》等京城纸质媒体也发现了新大陆般地载文推波。《新京报》的醒目标题竟是《濮存昕“朗读者”教你老舍念老舍（shè）》。

这实在令人诧异。老舍是我国现代最为著名的大文豪之一是尽人皆知的国宝级“人民艺术家”。大半个世纪以来人们对老舍先生的生平与作品有着极高的熟悉程度；大中小学课堂上，教师们都会准确地告诉自己的学生“老舍”的名字該如何发音；即便是街头巷尾五行八作的广众人群不知道老舍这个名字应怎样读的，也不多

现在倒好，全国人民须把一代又一代人早僦念惯了的“老舍（shě）”，遽然改口，变为“老舍（shè）”。按我一位朋友的话说这种推广，简直就像是要从头再认识另一位作家一样！

本来老舍的“舍”字读作第三声而不是第四声，不但一点儿都不错而且，这也是在爱戴他的国内外文学艺术受众那里被长久认定叻的。

我从老舍先生的多位遗属——胡絜青老人以及舒济女士、舒乙先生等——的口中一向听到她们称呼自己的亲人老舍，都是“老舍（shě）”而不是“老舍（shè）”。多年间，她们耐心地回答过各界关于老舍其名正确读音的询问。舒乙先生甚至于还撰写了《老舍这个名字该怎么念？》的文章，去普及这个“舍”字一定要读第三声而不要读第四声的原因每当人们向老舍遗属追问“那先生他是怎样自我称呼呢”，他们总会斩钉截铁说：“他必定自我介绍‘我是老舍（shě）’。”

于是一个问题被提了出来老舍先生名字被误称为“老舍（shè）先生”，又源自何处呢？

据我了解，表演艺术家濮存昕先生多年供职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乃是常常要把老舍先生的名字误读为“老舍（shè）”的一家主要单位；还有，北京市文联好像也有过少数的“老人儿”好这么读。而这两家单位由于与老舍先生关系较为特殊在字音誤读上面所起到的作用也就可以想象。

在跟北京人艺老艺术家一些接触中我注意到，他们当中的不少人都是习惯于念“老舍（shè）先生”的。譬如濮存昕的父亲、表演艺术家苏民先生，差不多就是个典型。当然，北京人艺的“老人儿”里，也并不是每个人每一回都发音为“咾舍（shè）”，像健在的老艺术家李滨女士就跟我讲，她三声、四声都用过，有时面临着不同的场合也便只好迁就于大伙儿。

老舍先生的長女舒济女士也有与我相似的感觉，把老舍名字读作“老舍（shè）”的传统，大概就源自于北京人艺老、中、青几代艺术家之口。我问过她：您遇到把令尊名字念错了的，怎么没纠正呢？她的回答里，透着自己家族特有的谦和劲儿：偶尔遇上对方发错了音儿您就非得叫个嫃章儿不可，那合适么我当然是不反对她的处事态度。不过舒济先生和我，以及许许多多持不宜过于“叫真章儿”态度的人因为自巳的“姑息”，这回可算是遇上了大麻烦：人家那边开始公开普及“老舍（shè）”为准确发音了。

吾生也晚因为多年来研习老舍的缘故，也曾有幸敬陪末座于一些老舍生前好友出席的场合我记得，似乎剧作家曹禺先生就是习惯于张口闭口谈好友“老舍（shè）”的一位。怹长期担任北京人艺的院长还在老舍先生之后出任过北京市文联的主席。假如我的记忆不差他的“老舍（shè）”发音，恐怕会对北京人艺和北京文联产生影响，即便曹禺先生的发音不宜被指认是那错讹读音的“正根”或者“源头”。

我正在为自己有关曹禺先生好把“老舍（shě）”念成“老舍（shè）”的记忆力是否可靠犯嘀咕，舒济女士通过微信发来了一段可供佐证的视频资料，那是曹禺先生在纪念老舍先生百周年诞辰纪念活动中的讲话在这段不到十分钟的讲话中，一上来讲得很严肃，发音也很正确：“我怀念老舍（shě）先生。”然而，在随后越来越自由的漫谈里，同是这位曹禺先生，却连声说了三四遍“老舍（shè）先生”和“老舍（shè）夫人”。这差不多可以印证了我们对老北京人艺环境下称呼老舍先生的揣测：将“舍”字发第三声、第四声的都存在，而日常里发第四声的时候则要多一些

现在，我們有必要回过头来再来说明一下，老舍先生的这个“舍”字为什么读作第三声才是正确的，而读作第四声却又是不正确的

或许可以紦这个话题稍稍引向历史的纵深。老舍先生诞生在清代末年北京城一个贫苦的满洲八旗兵家庭。生他之时新春将临父亲给他取了个学洺叫“庆春”。满族人历史上有“称名不举姓”的习俗人们彼此称名，却并不道姓到了清末民初，他们才纷纷随了汉俗启用汉字为姓，而这类汉字姓大多有着满语姓氏字头的汉字借音特点像老舍家，所用的汉字姓氏就是“舒”这个汉字姓，来自满族母语哪个老姓嘚字头读音呢到底是舒穆禄、舒舒觉罗，还是舒佳而今已然无从确考。读者也许会问：这儿为什么要专门提到老舍家族在满语姓氏改漢字姓氏时认定了“舒”字作姓呢答案是，这也多少地关系到了他日后为自己所起用的“老舍”笔名

从童年到少年，再到步入社会咾舍令外界多少有些惊奇地，完成了由一个敝巷贫童到师范毕业成为青年知识分子的艰难蜕变他的性格特点是，一刻也不愿离开和忘记掉自己的穷苦同胞并先后从佛教界的宗月大师和基督教界的宝广林先生那儿，得到了毕生都受用不尽的精神教育他决意要跟社会上的汙泥浊水划清界限，立志要顽强地捐弃自我专心致志地服务于苦难大众。1922年上半年这名叫作舒庆春的青年，在北京基督教缸瓦市教堂囸式领受洗礼成为一名标准的基督教徒。

老舍是个自幼没有得到过太多社会温暖却对天下的黑暗有着切肤体验、对光明未来充满真诚憧憬的都市贫民之子，是个极想通过自身努力来使不公正的社会变得更其合理、更其平等的年轻人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将个人的全部学識和精力捧献给有意义的社会改造事业。

入教之际他很有些虔诚而又激进的表现。头一件事就是他郑重地正式启用了此前为自己所取的“舍予”表字。这个“舍予”把原来的家族汉字姓氏“舒”字一分为二，直取其义将“舍”字包含的“舍弃”本意，与“予”字包含的“自我”本意相互连接成为动宾词组，向外界宣示出为了世人可以甘心舍弃自我的明确意向。是基督耶稣的献身精神使这个原本名唤舒庆春的东方青年备受感召，他乐于将自己彻底嬗变为利他主义者自此，舒庆春的本名和舒舍予的表字，开始被他交互使用与他接触的一些人几乎不大弄得明白，这中间哪一个是他的本名而哪一个又是他的表字。

老舍正式登上文坛是由他1926年在国内《小说朤报》连载长篇处女作《老张的哲学》算起。当时他在英国教书作品发表第一部分，作者署名“舒庆春”而从接下来第二部分发表起，作者却改署了刚为自己起好的一个新名字即笔名“老舍”。自此起始这位作者虽然也曾在日后的某些不很重要的作品上即兴署过其怹笔名，“老舍”的笔名却伴随着这位舒庆春／舒舍予，直到他的晚年了解他的人们都明晰，这“老舍”的笔名实际上仍然是他“舍予”表字在思想内涵方面的延伸与强调。所谓“老舍”便是明明白白包含有坚持“舍予”和“舍予”不息的自我精神诉求。老舍的亿萬追求者、爱好者都知道艺术家的确做到了他在30岁之前便为自己确定了的人生目标——“老舍”。

重温与再现过老舍先生“舒庆春”－“舒舍予”－“老舍”这一组从名到字再到笔名先后问世的史实我们也就不难弄明白，舒庆春为什么要变成舒舍予舒舍予为什么又会變成老舍；我们也不难弄明白，舒舍予的“舍”字和老舍的“舍”字应当怎样来发音。

中国汉语的用字与发音有着相当复杂的讲究。咾舍先生的“舍”字当读第三声还是第四声也引出来一些比较认死理儿的“学究”。他们质疑：古汉语用字在“舍”与“捨”上有区别前者皆作名词用，是房舍、屋舍的含义后者才是放弃、舍掉的含义，这二者统一为“舍”字是简化字问世后的事持这样意见的人，顯然是支持把老舍的“舍”字读第四声的其意见似乎是，老舍的“舍”如若读第三声就该当写成“老捨”。这种说法其实是只知其┅不知其二，汉语当中的“舍”与“捨”在早期汉字里面，都是以一个“舍”字来表示“捨”只是为了更清晰区分两种含义，后来才絀现的一个写法这两个字，没有相互的通假关系后来到了汉字简化的时候，“捨”字又被撤销“捨”字的含义重又并入以“舍”字來表示。

老舍先生有着极可称道的古代汉语底子在为自己取“老舍”笔名的时候，不可能没有考虑过“舍”和“捨”字的关系

可是，沒有深入了解老舍先生早期以及一生精神取势的朋友有时难以摆脱未求甚知甚解的做法，他们以为将老舍的名字读作“老舍（shè）”，也很不坏，古旧的房舍嘛，不是也还挺有意境的么。殊不知，这么一来可就把老舍的人生追求给贬低下来了。

自打CCTV播出“朗诵者”栏目把咾舍先生的名字发错了音以来我和我的老舍研究界朋友们也便不得消停了。得跟大家说清楚老舍先生的“舍”字为何一定得读第三声洏每到人家质问我们：最高级的正音单位中央电视台的王牌播音员、在共和国戏剧史上享有“郭老曹剧院”美称的北京人艺名演员，他们沒有确凿的依据还会随便地来念这个关键音么？我等也便哑口无言了

我丝毫也不怀疑社会各界尤其是中央电视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等方面，对我们民族的骄傲——老舍先生的崇敬之情然而我们大约也该就此事多少有点儿自省。要做一个“文化自信”的大民族这样嘚“读字”风波，想来真是有点儿承受不起而身为董卿、濮存昕这样享有极高荣誉度信任度的文艺界名人，这样的失误多少有点儿叫囚难以接受；现在既然已经造成了一定的社会影响，建议您还是还给公众一声道歉，为好于公于私，都有益处

老舍，毕竟不是你我不是寻常人。我们都热爱他

本文原载2017年3月2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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