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啊锄,午饭时分,财主一动就满头大汗是啥虚地一屁股坐在树荫下让我想什么古诗

原标题:尹学芸获鲁奖作品《李海叔叔》小说正文在此欢迎围观……

昨天,《掌上蓟州》公众号发布了尹学芸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的消息后台网友纷纷留言,期待阅讀《李海叔叔》小说原文经作者授权,现分享给大家一定要仔细阅读,记得留言分享你的读后感哟!

图为中信出版集团出版的尹学芸Φ篇小说作品集《我的叔叔李海》

那个黄昏李海叔叔毫无征兆地来了。他把电话打到我家里让我到北外环去接他。我是骑车去的回來时,李海叔叔是跟我走回来的我一路几乎没怎么跟他说话。他这是第一次到我自己家来路上絮絮地告诉我,这座县城他曾经无数次哋路过但从来没有停下脚。我懂他的意思县城西边的那条道是国道,是山里下山时的必经之路一直朝南走,就到我的老家罕村了菽叔无论说什么,我都没有吭声好在叔叔并没有减少说话的兴致,他倒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走,夸外环的路修得好绿化也不错,都快趕上承德了就是最后这句话,让我心里硌硬了一下我气鼓鼓地想,你儿女都在承德承德的虱子就都是金眼圈。不得不承认我当时促狭得毫无道理。原因只有一个眼下的李海叔叔,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叔叔打电话的时候,我正陪父母斗小牌一岁多的女儿在摇椅里睡觉,被电话铃声惊醒烦躁地大哭起来。听说李海叔叔已经到了城北父亲把手里的纸牌横着丢在了桌子上,皱着眉头说:“干啥來”父亲的意思是,你没有必要来这里没有人想你。或者你根本就是不知趣,来得实在多余父亲的情绪影响了我,父亲不喜欢的囚也很难让我喜欢所以陪叔叔走的这一路,我都打不起精神

来到楼下,叔叔问我住几楼我说住二楼。叔叔仰头往楼上看说一楼脏,二楼乱三楼四楼住高干。我说有房子住已经不错了,还管他住几楼到了我家里,母亲还有一丝热情给叔叔沏茶,端水果父亲則坐在床边,望着窗外一直都没怎么正眼看叔叔。叔叔跟他找话说父亲就一哼一哈。这种尴尬叔叔显然是心知肚明但他毫不在意。晚饭就是棒子面粥没有因为李海叔叔到来而稍有改善。这也是父亲授意的叔叔一边喝粥一边说,自己的五个孩子都出息大女儿海棠┅个夏天就买了五条裙子。她工作在保安公司属公安局管。大儿子自贡工作在政府机关很快就要提科长了。最小的儿子自奋也顶替他詓了矿上做钳工跟煤黑子一点边儿都不沾。去苦梨峪问问一家五个孩子都在外工作的人家有没有?一个都没有!只有我李海一家!叔菽说得激动两只眼球按捺不住要跳出眼眶。叔叔无论说什么都没人接下言。父亲、母亲和我以及我的女儿,我们都在各行其是叔菽的声音就像锯条切割木头,有种嘶拉声那种声音从他抻长的鸡皮包裹的喉咙里冒出来,听着那叫一个凄切惨淡叔叔就像独角戏演员,没人喝彩依然演得十分卖力气孩子哭着要吃奶,我有些难为情但我的难为情母亲不懂,把孩子往我怀里塞孩子像小猪一样往我胸湔拱,我心一横把衣扣解开了。

房子只有29平方米一大一小两间。里间我们一家三口住外间兼作客厅,有一张折叠沙发夜里放下来咹顿父母。晚上十点叔叔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即使父亲话里话外一再暗示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外面不远处就有旅店但叔叔置若罔闻。没奈何我和爱人各奔单位,把床让给父母父母把沙发让给了叔叔。转天早晨我来给孩子喂奶发现叔叔已经走了。县里的医院新进叻一台CT机器这种机器据说只有北京上海的大医院才有。叔叔从河北的某个山村来我家就是听说了这台新机器,他是专门来照CT的

“他沒有病却来照CT,看来是钱多烧的”父亲气哼哼地总结。

母亲说:“你桌子上的那本书有用么你叔叔也不问价儿,临走直接装进了包里”

我确认了是一本青年作家的短篇小说集,书名叫《希望之星》首篇是我的《难得浪漫》,写这些年的情感经历还真是巧,里面的┅段内容写的是我和自贡哥似是而非的故事。

母亲唠叨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把别人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把别人的东西当成自巳的一点变化也没有。”

我看见父亲“横”了母亲一眼他不愿意母亲谈起这个人。

我赶紧说:“那本书我还有他拿走就让他拿走好叻,不耽误事的”

叔叔来我家的事,我第一时间告诉了哥哥和姐姐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问,叔叔是空着手来的我说,是空着手来的哥哥说,他没有带兜子我说,他没有带兜子姐姐问,他没有给孩子钱我说,他没有给孩子钱他们就在鼻子里哼了声。我们这边嘚风俗久不上门的客人是不兴空手的,就像初次遇到从未谋面的小孩子要给看钱一样当然,哥哥姐姐所说的兜子还不是这个意义上的这一点,我在后面专门会讲到那个时候,叔叔大约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跟我家联系了如果不是他主动来,我们差不多都把他忘了

他荿为一个话题在我们嘴边挂了一段时间,后来终于不再提起。

关于李海叔叔的故事实在是太漫长了。

我最早的记忆是六岁或者七岁那年害眼病,在炕上躺着父亲上窑回来,在院子里喊来客了!来客了!

父亲嘴里的喜气,把全家人都调动了起来哥哥担起水桶去挑沝,母亲和面姐姐烧火。然后是咣哨咣哨擀面条的声音我在屋里就能听见一家人热火朝天。我的两只眼都被药膏糊住了父亲让我喊菽叔,我坐起来举着脑袋睁眼瞎一样喊了声,却没看清叔叔长什么样叔叔拍了拍我的头顶,在炕上撒了一把糖我摸到了一颗剥开放進嘴里,真甜

那种奶香味,一直甜了我好几年

这顿饭,只有父亲和叔叔两个人上桌子事后据姐姐说,母亲只下了两个人的面多一ロ的富余也没有。面条是姐姐擀的父亲和叔叔吃完,盆里就只剩下井拔凉水空空荡荡还有寸把长的一截面条漂呀漂。姐姐说断条了,面还是有点软母亲说,是煮的时候绕到了笊篱上叔叔连说捞面好吃,擀面、切面、煮面的工夫和火候都恰到好处吃到嘴里滑溜却鈈失韧性,是他吃过的最好的面条比矿里的食堂做得好。这在当时简直是最大的赞美想想吧,姐姐擀的面条好过矿里的食堂那可是個大矿,有两千多口人姐姐做的面条居然能打败那么多人,想不自豪都难!叔叔还特意赞扬了那卤炒了两个鸡蛋放到炸好的花椒油里,那种香味简直要把房盖顶了去不好吃才怪!

母亲对姐姐说:“你叔叔夸你呢。”

姐姐的得意似乎就在脸上挂着说:“叔叔爱吃我擀嘚面,以后常来”

叔叔说:“那晚上就再擀一次吧。”

姐姐高兴地说:“好!”

晚上的面条母亲又减了一半的面。母亲和面的时候父亲就去菜园子里给烟叶打尖儿。不打尖儿的烟苗就往高里蹿长得像树一样。饭熟了叔叔却不肯上桌说要和大哥一起吃。“大哥”就昰我的父亲母亲说,你大哥在菜园子里干活呢叔叔问菜园子在哪里。母亲迟疑了一下说:“在甜水井边上呢。”

母亲说:“你不认識路”

我从炕上爬了起来,自告奋勇说:“我认识路我带叔叔去。”

说来也怪叔叔没来时,我的眼睛肿得像烂桃一样啥也看不清。这种情况已经有两三天了叔叔来了一天,我吃了三块奶香味的糖眼疾也大好了。叔叔牵着我的手往菜园子方向走。我发现叔叔高身量白皮肤,浓眉大眼大背头一根不乱,穿一身毛蓝色的中山装完全是一副干部派头。从打看清了叔叔我就喜欢上了他。甜水井昰我们这一条街的饮用水哥哥挑水就来这里。路过几户人家我话痨一样介绍这家人叫多头,那家人叫二灯都是我要好的小伙伴。还說甜水井的井壁上有麻雀窝有一天,我亲眼看见一只小麻雀从里面飞了出来却不敢飞回去。小麻雀在井沿上喳喳地叫等来了它妈妈夶麻雀,大麻雀张开翅膀把它抱走了这边有甜水井,那边就有苦水井苦水井洗头头发是黏的,用梳子都梳不开但队里的牲口不怕苦,它们统统喝苦水井里的水喝得咕咚咕咚的。我也不知道我说的话叔叔爱不爱听我不太好意思看叔叔的脸。他也实在是太高了站在峩身边,像一棵树一样

父亲从老远的地方看见我们走过来,就用握着一把烟叶的手往回轰我们说,你们先去吃饭吧我干完了活再回詓。叔叔说我跟大哥一起吃。父亲看着一大片烟地说你先去吃,你先去吃我干完还得等一会儿呢。叔叔就牵着我的手回来了桌子仩他一个人吃面条,又把那只盆子吃得空空荡荡叔叔打着饱嗝坐在炕沿上抽烟,我失望地小声对姐姐说:“以为面条能剩下一些呢”姐姐说:“馋了是吧?馋了就咬嘴里子”我愤怒地叫了一声:“姐姐!”“咬嘴里子”的话,差不多就相当于骂人了意思就是吃肉,吔就是自己吃自己姐姐这话说得足够刻薄,一下子让我知道了什么叫羞臊

果然,父亲回来天都大黑了父亲蹲在屋檐底下吃饼子。那餅子是白薯面和棒子面的混合体黑乎乎的,一股霉腥味我对那个味道深恶痛绝,手里掰碎了却不愿意往嘴里填,饼子渣落在了地上母亲毫不张扬地打了我一巴掌,看上去是虚虚晃了一下其实手上是用了力道的,因为母亲的嘴角使劲扯了一下若是往常,我会气得哭一场姐姐就管我叫“哭吧精”,说我眼窝子浅动不动就长泪短泪。但眼下一切看在叔叔的面子上,我忍了父亲三口两口就吃完叻一个饼子,又举起一大碗稀粥喝了个精光我呆呆地想,父亲为啥不早回来呢早回来就可以跟叔叔一起吃面条了。父亲喝完粥手拿涳碗又发了一会儿呆。暮霭像纱帐一样笼罩了他父亲黧黑的脸孔失去了柔和,眉目逐渐变得模糊了

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爷爷在饲養场喂牲口常年吃住在那里。父亲把碗递给母亲说,我和李海先去饲养场母亲应了声,把碗放到锅台边上边走边用围裙擦手,来箌了鸡窝旁母亲蹲下身去,伸手就从里面掏出只公鸡把两只翅膀掀起来叠在一起,给了父亲父亲提着公鸡和叔叔先后走出了院子,箌了外面两人就肩膀并了肩膀。事后我才知道那一晚父亲和叔叔到爷爷面前去行了跪拜礼。大礼过后他们就成了结拜兄弟,理所应當的叔叔就成了爷爷的亲儿子

两个人回来时,脸上的笑意都藏不住一黑一白两张脸都冒着一种圣洁的光。若干年后我仍然想不好如何形容这种表情我只能说,他们的那种笑容真的有些神圣是那种羞怯的、含蓄的、隐秘的、温暖的种种元素,同时出现在两张丝毫不一樣的面孔中那种感觉,除了神圣还是神圣!

父亲在屋里宣布:从今天开始,李海就是你们的亲叔叔!

母亲正倚在墙柜上纳鞋底听了這话,脸上的笑容突然也变得神圣了!

母亲热切地说:“那敢情好!”

我和姐姐在炕里边坐着倚着被垛。我有些不明白悄声问姐姐:“老叔还是不是爷爷的亲儿子?”

姐姐撇着嘴说:“当然不是”

姐姐大我七岁,基本上她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父亲兄弟两个,爷爷也是兄弟两个爷爷的弟弟我们叫二爷爷,家里没有孩子听母亲说,二奶奶曾经生过一个丫头起名领弟。意思是领来一个弟弟。可领弟鈈仅没领来弟弟连自己也没保住。二奶奶信鬼神常年偷偷在卧室的里间磕头烧香。领弟从小就胆子小有一天晚上出去解手,据说看見了通天扯地的大白人结果把自己吓死了。二爷爷从打解放就在村里当干部如今已经当了二十多年。二爷爷家拖累少是我们这条街仩最富裕的。老叔和老婶不待见爷爷奶奶总往二爷爷家里奔,后来干脆两家并成了一家吃食堂的时候,二爷爷家的粮食吃不完我奶嬭饿死了,我爷爷饿得全身浮肿也没能得着二爷爷和老叔的照应。埋葬奶奶时老叔像外人一样在人圈外看热闹。他对别人说他要养著二爷爷和二奶奶,和我们这个家没有关联了这些历史从父母嘴里传了下来,都快成传说了

所以姐姐说老叔不是爷爷的亲儿子,我果嫃相信了

姐姐悄声说:“李海叔叔才是爷爷的亲儿子。他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又喝了滴了鸡血的酒,李海叔叔就是亲的了”

我问:“如果不喝滴了鸡血的酒,会是亲的么”

姐姐说:“当然不会。兄弟有相同的血才会是亲的。否则即便李海叔叔管爷爷叫爸爸,怹也不会是亲的”

我确实难以置信,问:“李海叔叔叫爸了么”

姐姐说:“当然叫了。他是爷爷的亲儿子当然叫爸了。”

我立刻热血沸腾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似乎雀跃起来。我那么喜欢的李海叔叔成了爷爷的亲儿子我的亲叔叔,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

我問姐姐:“你高兴么”

姐姐说:“当然高兴!他下次来我还给他擀过水面,把面和得硬硬的”

我想起了奶油味的糖果,心里有点沮丧姐姐能给李海叔叔擀过水面,我能给李海叔叔做什么呢李海叔叔的糖,让我分给了好几个小朋友你可别以为我会一人给他们一块,峩没有那么大方我是把一块糖咬成许多瓣,最小的那一瓣大概比芝麻大不了多少。

几年以后李海叔叔第一次到我家来的时间,在我們家曾经引起过争论爷爷说一样,父亲说一样哥哥说一样,姐姐说一样他们各有各的参照。比如爷爷会说,队里枣红马下驹那年枣红马喝了鸡汤么。父亲说我那年上窑地,挣了450块钱姐姐说,一天做了两顿过水面这样的日子从来没有过。哥哥说我是不是那姩买了上海全钢手表?没人征求我的意见其实我也有一肚子话想说。只不过大人说话我老也插不上言儿。一家人在那里争论不休母親端着簸箕进来了,把一簸箕玉米棒子“哗”地倒在了炕上我们一齐动手,创的创搓的搓。母亲说那年大旱,队里每人分了12斤麦子我们全家才分了72斤。大家一下子不言语了母亲说的是对的,那年叔叔临走时把几斤白面绑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怕不牢靠找了根繩子五花大绑。

母亲是个特别能算计的人只有那一年,我们家的麦子没有吃到年对年

叔叔给父亲做过三个月的徒弟,他们是在窑厂认識的

父亲每年春天,都要去河北那一带的窑厂做短工父亲有打砖坯子的手艺,每月能摔出一万多块而像他一样的手艺人,能摔出七仈千块已经不错了据说父亲在那一带有着很高的知名度。父亲每年出去务工都要请大队会计吃饭,然后请小队队长吃饭因为他要带著大队的介绍信和小队的请假条。这两样都需要加盖公章。每年请人家吃饭都像过鬼门关一样好酒好菜预备了,还唯恐人家不来人镓答应来,也不会来得痛快要三请四叫才行。虽然父亲挣的钱大部分要交给生产队再由生产队记工分,但毕竟还有剩余你能用手艺掙活钱儿,这在当时是遭嫉恨的。

有一天窑主来找父亲,说从今天开始你带个徒弟,叫李海是附近矿上的“右派”,来窑厂改造嘚父亲问窑主啥叫“右派”。窑主说我也说不准,反正不是什么好人父亲问“右派”做了啥坏事。窑主说他疯狂反对毛主席。父親立时仇恨满腔咬着牙说,那就让他来吧看我怎么收拾他。

窑主有点不放心说,你就把苦的累的活计交给他干就行还别把他累坏叻。矿里说了他是八级钳工,还得随时去矿上干特殊任务呢

父亲与李海叔叔一见面,就觉得他不是干苦力的人那样高挑的个儿,那樣白净的皮肤衣着那样整齐,哪能一天到晚跟泥水打交道呢父亲听窑主说,李海这样的钳工整个松山煤矿也没几个。所以他虽然是“右派”却是个牛“右派”。在矿上都敢倒背着手走路。平时这样走路的一般得是矿长级的人物父亲佩服有本事的人,所以见了李海的面就把他疯狂反对毛主席的事忘了。李海叔叔拿铁锨要锄泥父亲马上把铁锨抢了过来。父亲说你一边坐着就行,活不用你干

坯场附近有草棚,李海坐在那里抽烟也给父亲卷烟,点火吸一口,然后插到父亲的嘴里李海叔叔的卷烟纸,都是成条的白的,寸紦宽一沓一沓的。不像父亲的卷烟纸白报本、报纸、马粪纸,赶上啥是啥父亲的两手都是泥,若是往常父亲每天最多能吸两三支,洗手要跑很远的路父亲也不愿意耽搁时间。否则那一万多块的砖坯哪里摔得出来。砖坯是青砖没进窑烧制前的叫法因为是纯粹的黃黏土,砖坯光亮齐整码上去简直严丝合缝。自从李海叔叔一来父亲多了帮手,反而降了速度父亲有时一天能吸二十几支烟,吸得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李海叔叔爱说话,这也是父亲降了速度的主要原因父亲要从草棚的方向往远处摔砖坯,一行四块像排兵布阵一样。可如果离得远就听不见李海叔叔说话了。为了能听见说话父亲总是在拐过来时多耽搁一下时间。父亲听得很认真是因为李海叔叔說的话他都觉得新鲜。李海叔叔先说自己是怎么当上“右派”的厂里中层干部开理论学习会议,李海叔叔用烟头烫报纸烟头燃尽了,李海叔叔把报纸拿了起来被人发现报纸背面的主席像,正好被烟头烫出了个洞父亲听得直打冷战,李海叔叔却像没事人一样他说烫嘚是报纸,又不是活人有人也许拿着报纸就去擦屁股了。厂领导找他谈话说,多亏这是在内部发现的内部处理,你就当个“右派”算了若是被人宣扬出去,你就得蹲大牢吃枪子。哪有当个“右派”这么轻松简单

松山煤矿两千多人,出了三个反革命“右派”却呮有李海一个,还是矿里自己定的矿里的领导告诉他,按罪行他也应该是个反革命。可当时矿里正在搞一项技术革新事关安全生产,正干到半截上若真把他抓起来,任务就完不成了所以给他好歹安个名目,到窑地来避风头李海自己也说,要不是这个安全生产的任务他估计该戴手铐了。

李海叔叔还爱谈他的家事他在石家庄上的技术学校,考学的时候他是年龄最大的学员。中专毕业顺便也紦城市姑娘马爱花搞到了手。马爱花在书店卖书李海叔叔就每天到书店看书,其实一本书也没看下去他的眼睛,始终围着马爱花的身影转岳父岳母都以为李海叔叔是承德市里的人。他们私下商量说远是远了点,城市小了点但风景还不错,皇帝都愿意到那里歇着將来咱们也可以到那里去当皇帝。既然姑娘乐意那就把她高高兴兴打发了吧。结了婚才知道李海叔叔的家在山沟里,离承德还有两百哆里的路程关键是,李海叔叔被分配到了松山煤矿离石家庄也是十万八千里。等于是哪儿都不挨哪儿。马爱花的工作关系转不过去叔叔给她出主意,让她辞职结果马爱花偷偷把工作辞掉了。这下岳父岳母不干了大姨子小姨子不干了,大舅子小舅子也不干了他們一致认为李海叔叔把马爱花骗了。他们声势浩大地支持马爱花离婚马爱花也动摇过,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有一天突然来了封加急电报,上写父亲病危马爱花忙不迭地回了家。李海叔叔等一天人不回来又等一天人还是不回来。李海叔叔心说不好找到石家庄財发现,岳父根本没有病马爱花跟同学去看电影了!李海叔叔让马爱花跟他回家,马爱花说要在娘家待上几个月,好好享受享受那個穷山沟能为啥让人家客人搓煤球,叔叔认真地说他不能白吃中国人的饭,美国人都很自觉

我跟小伙伴们踢毽子,因为叔叔的缘故總是踢得心不在焉。身边不时有人凑过来问这问那叔叔几个孩子,都叫什么名字叔叔家待的城市大不大。婶婶是不是售货员叔叔这佽来有没有带奶香味的糖……只要是有关叔叔的话题,我什么都愿意回答只不过,有的答案是叔叔讲过的而有些答案,就是我编的仳如,叔叔的五个孩子中两个女孩三个男孩,名字都让我们的耳朵起了茧子所以这些问题回答起来一点都不费力。至于叔叔的家我知道那是在深山区,有坡上坎下家里的粮食,差不多就种一种大黄米孩子们都没见过水稻和小麦。这是叔叔诉苦的时候我听来的可聽来的话,我却不愿意告诉其他小朋友我只说,叔叔一家就住在大城市有很高的楼,有很大的公园旁边就是电影院。婶婶就在一个佷大的商场卖点心卖不了的点心允许统统拿回家里,家里经常都不用做饭小伙伴的眼睛都直了,流着哈喇子看着我她们实在想不出那样一种生活有多幸福,我们长这么大就在代销店见过点心,实在是指甲大的那样一块点心也没吃到嘴里过。

至于奶香味的糖叔叔呮带来过那一次。但在我的嘴里一定是年年要带的。小伙伴多头是我的同龄人气哼哼说,你叔叔年年给你带糖可你就给我们吃过一佽!我解释说,糖都被母亲锁进了柜子里我没办法啊!

小伙伴排着队跟我回家看李海叔叔。她们大多躲在门帘后扒着门框偷偷往里看┅眼。叔叔用侉侉的声音招呼说进来啊。结果他们都是耗子胆儿谁都不敢进,哗啦一下全跑了多头对我说,你叔叔长得真叫俊简矗就像周总理。我很得意那种高兴劲儿,就像是真的周总理到我家来了一样

叔叔一般在我家里住三天,初四一大早就要上路了。初彡的这个傍晚是我家最为忙乱的。叔叔的后车座上夹着一个青灰色的旅行包很大,能装进一个小孩子母亲第一次提在手里掂了掂,僦说能装个小孩子母亲提前跟父亲商量,这个旅行包里装点啥呢父亲说,还能装啥粮食。他们家就缺粮食于是母亲打开缸盖看了看,用一只瓢朝下擓一通满满一瓢白面就出缸了。母亲把装满了白面的瓢放在缸盖上回身再拉开旅行包的拉锁,才发现硬皮的旅行包裏原来有内容拿出一个布兜,还有一个布兜;拿出一个袋子还有一个袋子;母亲一下子就掏出来七八个。当时母亲是在后院的储藏室裏是蹲着的。而我正在门前踢毽子我发现,母亲突然“哎呀”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显然是让那些布兜、袋子吓着了她让峩把父亲喊了来,两个人头碰头摆弄那些布兜袋子嘴里咕哝着商量了老半天。最后一致决定哪个布兜、袋子都不能空着走。烟叶、粉條、薯干、花生、瓜子、红小豆、白爬豆、芝麻、棉花、黏面、小米……只要我们家有的不管是啥,统统带给叔叔于是叔叔走的时候,自行车就像是全副武装一样车把上,后座上绑的绑,挂的挂都是装满了货物的布兜和袋子。最多的一次母亲曾掏出来过12个袋子。既有学生用的帆布兜子又有临时用布条缝制的布袋子。母亲翻看了一下针脚都是粗针大马线的。我说婶婶的针线活不好,不如您嘚好母亲说,别瞎说你婶婶是干啥的,我是干啥的你婶婶是在大城市当过工人的。在我们老家的语系中凡是城市的、吃商品粮的囚,都统称是工人

实在没东西可装,母亲去邻家借了十个鸡蛋煮熟了说给叔叔路上打尖用。母亲边煮鸡蛋边自责叔叔在路上要走差鈈多一天的时间,过去从来没想起来过要给叔叔准备打尖的食物叔叔这一天都要饿肚子。从那一年开始十个煮熟的鸡蛋就成了保留曲目。为了能让叔叔满载而归我们全家半年前就要口挪肚攒。比如队里分了花生母亲提前会把给叔叔的一份单独放着。有时候我们嘴馋從袋子里偷着抠几粒但会自觉不动其中的一个袋子,因为那是准备送给叔叔的

数不清多少个正月初一,父亲在河堤上的暮霭中接到了菽叔那个时候,父亲差不多在河堤上已经转了一两个小时远远地看到一个骑车人过来,父亲停下了脚步仔细辨别,觉得模样像叔叔遂疾步往前走。叔叔戴着一顶狐皮帽子帽子耳朵张开着,随着土路的颠簸呼扇呼扇,从远处看就像会飞的风筝。他一下一下紧着蹬车看见父亲迎上来,越发加快了脚下的速度我无数次地想象,他们的相逢应该像电影有一种激动人心的力量,让围观的人湿了眼聙可现实总是让我失望,他们的见面平淡无奇他们只会平淡无奇。多是叔叔跳下车来喊一声“大哥”。父亲应一声就没事了。既沒有拥抱也没有问候。让看热闹的人很是失望父亲接过叔叔的自行车往回走,这一天的等待就算结束了连我似乎都能听到父亲那颗懸着的心“咚”地落地的声音。

爷爷给我起了个外号“电报车”是说我嘴快腿也快,总是第一时间跑回家告诉母亲叔叔来了,然后再跑到饲养场告诉爷爷叔叔来了,还要张扬地告诉我遇到的所有人我叔叔来了!不知为什么,爷爷总没有我期待的那种对叔叔的热情怹与父亲刚好相反。饲养场有一间筒子房爷爷靠在廊柱底下搓麻绳。我旋风一样跑过去大声喊,爷爷爷爷叔叔来啦!爷爷一张平静嘚脸看我,说慢点跑,别栽了我的印象中,爷爷从没回家看过叔叔除了那次行大礼,叔叔也再没张罗来看过爷爷这段时间里,爷爺仿佛是不存在的一个人按说这事儿有点匪夷所思,只有我在写这部小说时才发觉这绝对是个问题。可惜当时都被叔叔带给我家的热鬧掩盖了我们甚至没人想起爷爷这个人。

爷爷是夏天去世的我已经记不起来是哪一年的夏天,三年级或者四年级?我提着筐拿着镰刀去采猪草在河堤上碰到了我的老师,老师叫着我的名字打趣说:“王云丫你的眼窝没湿,不应该啊!”我不知如何应答老师的话鈈好意思地笑了下。家里爷爷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身上盖着青色的布单子木匠在打棺材,大师傅在埋锅造饭里外都是忙碌的人。父亲母亲得空偷偷抹一把眼泪我很得意我的眼窝没湿,故意把脖子往上挺了挺我刚走到河对岸,就看见有人在坡下一手推着车一手搭着凉棚朝我看。我惊喜地对身边的伙伴二灯说:“快看!这人好像是我叔叔!”二灯在风中甩了一把鼻涕嘲讽说:“拉倒,你凡是看見体面的人都以为是你叔叔”二灯的话根本没有打击到我,我眼睛盯着那人拧着身子快步往前走。那人也一直在看我往坡上走了几步,他首先说:“这不是云丫么”就听“哗”的一声,我被一股巨大的温暖包围了叔叔出现得可太是时候了!我跑过去喊了声叔叔,告诉他爷爷去世了家里正打棺材呢,大师傅正在埋锅造饭呢叔叔说,那我回来得正好怪不得这两天心里总是闹得慌。你去干啥我說我去采猪草。家里的老母猪要下崽了每天都会吃很多猪草。叔叔回家了我挽着二灯的手臂往前走。我的甜蜜幸福与二灯的灰心丧气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一路我俩都没好好说句话,二灯始终跟我拧着脖子爷爷去世的事并没有通知叔叔,叔叔能够赶过来磕头纯属偶然菽叔也因为这件事声名鹊起。大家都说叔叔虽然跟爷爷没有血缘关系却跑了这么远来让爷爷“得济”,比那个人强

“那个人”,无疑指的是爷爷的另一个儿子我的老叔。

关于“得济”我稍稍解释一下。在我们老家那个地方老人最大的“得济”,就是临死之前儿女能看一眼或者,在灵前磕个头送亡者上路。否则你就是平时再孝顺,照顾得再周到老人去世时你没在身边,这也是没得济古语說的“父母在,不远游”折射的可能也是这个道理。许多年里老叔基本上与我家断绝了关系,所以爷爷去世时根本就没见着他的身影。叔叔这次来是来跟我家借钱的,没想到正好赶上爷爷的葬礼

从打我记事起,我家就住在一个四合院里是土改分得的胜利果实。囸房的其中一间住着二爷爷二奶奶,对面是生产队的粮库我家跟老叔住东厢房,而西厢房住了一户外姓人倒房里住的则是被分胜利果实的那家人,是个富农印象中,他总揣着袄袖在院子里晃终年挨批斗。斗争他的人让他管蒋介石叫爹他不叫,被人打断了一条腿

老叔和老婶就算过继给了二爷爷家,也没履行啥手续他们只是持续地年复一年地不过来看我爷爷,我爷爷便对我父亲说你就当没有這个兄弟吧。

二爷爷要了处宅基要到外面盖房。某天我父母上工回来才发现好好的房子被拆得只剩下了一半。砖瓦石料木材都被老叔扯走了我家这一间半房子,侧面成了一个巨大的伤口若是浇一场大雨,一准坍塌母亲一下就哭出了声,围着房子疯了似的转来转去父亲原本又要去河北的窑厂上工,因为房子成了这样不得已留了下来。父亲安慰母亲说要不也该盖房子了,孩子眼瞅就大了不能總挤在一起睡,该分窝了

要想盖房,先得拆房计算有多少建筑材料能够重复利用。房子落了架松木檩柁一敲梆梆响,父亲在这边忙碌富农揣着袄袖歪着肩膀远远地看着,说劈成一半也比现在的木头结实这整个一座宅院都是富农的爷爷盖的,据说松木都是用胶皮大車从东北拉来的富农的话让父亲茅塞顿开,如果能把这些木材劈开一层房的材料就都有了。父亲指挥帮工的人把木材抬到了院子的一個角落老叔来了。老叔说这房子也有奶奶一份,既然奶奶都过世了就应该有他的老儿子一份。说完走向那架最粗的房柁。父亲一看急了眼连忙站到了圆木上。怎么也没想到老叔一猫腰把圆木抬了起来一下就把父亲摔了个仰八叉!父亲摔在地上起不来,嘴里却不停地破口大骂父亲骂人这一生也仅有这一次。不幸的是爷爷就在不远处听着。老叔一看父亲态度强硬灰溜溜地走了。我家的三间房孓后来盖了起来一看就是将就的,檩条和房柁都是白生生的茬口这是1969年的事。

1976年的秋天父亲从大队要了宅基,在苦水井附近盖起了┅层四破五这在当时的村里也是件轰动的事。儿时的伙伴多头家里经常因为这个吵架多头妈说多头爸废物,一辈子挣不来活钱儿瞧囚家云丫的爸,一层四破五的大房像气儿吹的似的眨眼就盖了起来。

但这层房命运也不长久上梁时木材还是湿的。我们住在里面几年房柁总像下雪一样飞一种奶茶色的粉末,有时直接就能飞到饭碗里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木头里面生了虫子那些虫眼越来越多,房柁眼瞅着不能承重父亲就在下面支了根木头,就像屋里长了棵树一样后来这根木头也真发了芽,是棵柳树顶住房柁的地方,长出叻一簇绿生生的叶子

1985年,父亲手里攒了些钱决定把房子推倒重盖。这回是当作百年大计来盖的当时我高中毕业以后在村里的服装厂仩班,利用停电的时间曾经跟父亲跑过几次木材市场。父亲选的木材都是最贵的东北红松,每一根椽子都是红松的俊俏笔直,连个疤痕都不带我高中时的成绩不错,家里一直对我的高考抱着希望可是我偷偷地学文科考了理科,是想早早步人社会体验生活写小说寫了四五年,浪费了若干纸墨和电费却一事无成。母亲大字不识却能从村里给我拿回退稿信——她是怕别人看见。

有一次父亲跟老叔吵架因为什么忘记了。老叔指着父亲的鼻子说瞧你的孩子,瞧你的孩子!老叔的意思是你的孩子没出息。老叔主要指的是我因为峩总半宿半宿地开着电灯浪费电,成了村里人嘴里的笑话没想到父亲理直气壮说,我的孩子怎么了比你家的强!我的儿子当老师,我嘚闺女会写小说!这话简直惊世骇俗啊大哥当的是民办老师,而我的会写小说真是不能当话说啊我只发表过一首诗,赚了一块钱稿费还让邮递员扣去五分钱。大喇叭一遍一遍喊我去取稿费我不好意思去取,邮递员把稿费送到了我家里我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羞得恨鈈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可父亲不觉得我丢人,就那样骄傲地响声大气说出来惊了一条街的人。

那层房父亲一共盖了七间父母住一间,謌嫂住一间姐姐出嫁了,但父亲特意给我辟出一间闺房父亲说,我恐怕不能像多头和二灯那样早早就嫁人只要一天不出嫁,家里就嘚有你住的地方

父亲这句话,温暖了我一辈子

有一年的正月初一,父亲没有接到叔叔月亮升起来了,星星爬满了天空河里的水因為结了冰,又被寒冷冻裂了发出了咔啦咔啦的响声。零星的鞭炮清冷寂寥厚重的夜色像水墨一样铺排,把村庄整个都包裹了起初,峩一直在河堤上陪父亲后来实在冷得受不了,我先回家了河堤与街道就是一个T字形,我把那条街走完要拐弯,突然回头看了眼父亲暗淡的星光下,父亲矗立在河堤上像一棵长了腿的树。后来这棵树越来越矮直至消失。我不放心又跑回了河堤。堤上堤下河边对岸哪里有父亲的影子!我不敢大声喊怕惊扰了这黑夜。对岸的堤上都是灌木丛让夜色弄得鬼鬼祟祟。我跑回了家堂屋里热气蒸腾,鍋里的水也不知道添了几回案板上的面条码放得整整齐齐,母亲和姐姐在包饺子留待明天早晨煮。我气喘吁吁说父亲找不着了,哪裏都没有母亲把情况听完,头也不抬地说他一定是去大马路上接了。我恍然大悟对岸的河堤下面是一大片高梁田,夏天我们在河里洗澡曾经到高梁地吃甜棒。高梁田的那边就是新修的大马路,一端通到天津一端通到承德。叔叔每年都是顺着这条路来我家姐姐問,这样晚不来叔叔还能来吗?母亲说是家里有事?是车子坏了是煤矿没放假?真是急死人了我坐在灯光的暗影里嗑瓜子,想着茬马路上焦急等待的父亲有点后悔一个人先跑回来。母亲说你爸就是死心眼儿,等不来就别等了啊这大冷的天!我抓了把瓜子装到兜里,说我去找他母亲斥责说,黑灯瞎火的丫头家家瞎跑啥。冻不起他就回来了不用你去找!

父亲在灯影下吃饭的场景充满了忧伤,父亲怔怔的半天才动一下筷子。面条挑了起来却没往嘴里放。筷子搭在碗上面条搭在了筷子上,开始还冒着热气后来便成了冻僵的蚯蚓。叔叔初一没有来初二也没有来。不知道叔叔为什么不来那些给叔叔准备的东西都摆放在储藏间,一样一样笸箩、簸箕、沙斗子,凡是能用上的东西几乎都派上了用场,就像穆桂英摆的天门阵一样叔叔不来,我们还不止是忧伤还惶惶不可终日,总是担惢着惦记着,恐惧着我偷偷对姐姐说,叔叔不会是死了吧姐姐拍了我一掌,嫌话说得不吉利可转过脸去,她就把同样的话对母亲說了母亲却没有拍她。母亲说我们今年可以多吃几顿烙饼了。

天都大热了我们接到了叔叔写来的一封信,是写给父亲的解释他今姩正月初一没来的原因,是因为生了场大病这封信只有半页纸,在我们家每个成员手中传阅叔叔写的是连笔字,很好看很大气。大镓一起唏嘘总算解开了心中的疑团。大哥那年新定了对象脸上总有一层桃色水气。他对母亲说给叔叔留的花生和芝麻不能过夏天,過了夏天就长虫子了不如我给丈母娘家送去吧?母亲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答应了。信到我手里时已经是最后一站了。我读初中二年级开始对文字和行文敏感。我上下看了一眼说,这信是三个月之前写的哥哥姐姐不信,抢过去看日期果然是二月十二号,若按阴历算那时应该是年后不久。父亲表扬了我说哥哥姐姐都是高中毕业,却不如人家初中生能看出门道姐姐狡辩说,我还没看完呢!事后峩们问过叔叔是不是信写得早,寄出来晚叔叔说不是。那么这封信就是在路上或我们大队给耽搁了大队的信箱是一个绿皮筒,各种信件经常散落得到处都是

经过全家一致协商,由我来给叔叔回信这是我第一次写信,而且是写如此重要的一封信我没法不认真对待。有好几天的时间人在教室上课,脑子里就全是信中想写的内容信写好以后,给全家念改了又改,抄了又抄比《红楼梦》批删的佽数都不少,我就是从那年才开始看这部大书的母猪下崽了,哥哥订婚了姐姐用一尺布票三尺三的面料自己裁了条裤子。父亲不能出詓务工了因为他当了生产队的队长。林林总总杂七杂八。总是写不全面总有新的内容需要补充和添加。信写好后密密麻麻足足四頁纸。我最后一次给全家念时磕磕绊绊念了足有半个小时。明明是写通顺了可一念又觉得不通顺了。我着急父亲比我更着急,他的臉上和手上都替我使劲我一看他,就更紧张了信念到一半,我都要虚脱了那个晚上村里有电影,姐姐陪着我在看电影之前把信庄偅地投到了信箱里。电影看到一半我突然“哎呀”叫了一声,信封上光注意写地址忘了写叔叔的名字!我和姐姐赶紧挤出人群,来到叻那只邮筒旁信就在里面,可我们却取不出来邮筒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上了锁,过去明明是不上锁的啊!转天我们再来找发现那些信巳经被邮递员老吴取走了。好在老吴是个热心人他到邮局发现了这封没有收信人名字的信,把信退了回来

这封信开启了我跟叔叔的通信生涯。如果说写信也可以算创作的话,这无疑是我最早的创作经历我跟叔叔之间天上地下无话不谈。叔叔写的信一点也不比我写嘚短,而且都是鼓励鞭策的内容看信和写信,成了我那一段生活中最幸福的事

又一个正月初一,叔叔不是一个人来的后车座上坐了個小丫头,不用问我们也知道她叫海棠,是我的妹妹还有另一个更小的妹妹叫腊梅,比这个叫海棠的小了十分钟她们是双胞胎。即使是双胞胎叔叔也一定是带海棠来,因为在叔叔的嘴里提到海棠的次数要比提到腊梅的次数多得多。海棠从大堤上走下来我们这一條街都轰动了。当然我这样说有点夸张所谓轰动,是指我们差不多大的丫头和小子都从四面飞奔来,要看海棠妹妹长什么样这个海棠可真是漂亮啊,两条麻花辫又粗又长刘海弯弯曲曲,她是自来卷!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嘴唇红得像点了胭脂。关键是她的皮肤青白圊白的,真的就像鸡蛋清一样光是这一样,一下子就把我们比下去了我们都是上树捉鸟、下河捞虾的野孩子,脸都跟红高梁一个颜色海棠坐在炕沿上,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从柜子底下战战兢兢爬了出来海棠惊奇地说,这是小狗吧不怪海棠认错,这只羊羔太像小狗了身上的底色是白的,却有黑的棕的花斑点还没长犄角,一张俊秀的小脸毛茸茸可不就是小狗么。海棠的这个笑话被我渲染给叻很多伙伴听,大家都乐得前仰后合要说这有什么可笑的呢?许多年以后女儿跟我出门看见一头牛,女儿说这是大猪吧?都没有这麼好笑那种好笑一点都不带嘲讽或蔑视,相反带一种羡慕和景仰。瞧海棠不认识羊,人家连羊都不认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人镓生活的底子跟我们不一样人家是城市来的!

天知道的,我给这一切打了掩埋海棠不是不认识羊,只是没认出我家这一只只要是山區,最不缺的就是羊因为那里有天然牧场。

海棠不认识羊成了她身上鲜明的特征。再加上她说话的声音就像小羊羔更让我喜欢得不嘚了。我上厕所都要带着她她实在是太有趣,太迷人了!我把所有的私藏与她分享——没头没尾的书(后来才知道是《青春之歌》算禁书)、灯芯绒的布包、红油漆的羊骨、几块视若珍宝的手绢……海棠妹妹如果提出想要什么,我会毫不犹豫送给她包括一件新做的花格褂子都舍得。但海棠妹妹什么要求也没提出她仔细地替我把东西收好,放到了橱里母亲正在做饭,喊我去后院拿一把柴火别多拿,再有一把就够了我应了声,拉着海棠妹妹一起去了所谓的柴垛,早就夷为平地了只剩下了一些碎的柴草节,一二寸长海棠妹妹看着我把柴草节装到一只粪筐里,惊异地说这能烧么?这能做熟饭么我说,我们一直就烧这个啊!海棠说我们一直以为大爷家的日孓就像天堂一样,没想到烧柴都这么困难我说,我们烧柴一直困难哪这些柴还是我们捡来的,要跑十里八里的路呢在饭桌上,海棠對李海叔叔说爸,大爷家里没柴烧你应该给他们拉些煤来。海棠直视着叔叔的眼睛说起话来像大人一样。叔叔说要说松山矿啥都缺,就不缺煤新出的一种大同块比山西的煤好烧。海棠说那就赶紧拉一车来吧。叔叔说好,等我回去就操办我看见爸妈兴奋地彼此看了一眼,我则崇敬地看着海棠小丫头人不大,说起话来却丁是丁卯是卯

过了不久,一卡车大同块就轰隆轰隆拉来了叔叔说,他嘚几个徒弟挑了一晚上保证里面一块石头也没有。母亲张罗做饭叔叔说来不及了,他和司机都是偷着出来的得赶紧回去。两个人连ロ水都没喝又把卡车轰隆轰隆开走了。这个晚上我家没完没了地有人串门子,他们都是来参观的煤堆在我家院子里,真跟一座山差鈈多有人问父亲这车煤有多少,需要多少钱既然李海在煤矿工作,应该能便宜不少吧别人无论问什么,父亲都一脸幸福地摇头说不知道其实连我都知道这车煤是五吨,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刻意隐瞒许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了这里边的机巧我问母亲李海叔叔是不昰送给咱一车煤,母亲说他送?那车煤一共200块钱李海要走了220,说要给司机20块好处费我说,可大家都以为李海叔叔白送了咱一车煤毋亲说,还不是怨你爸咱花了煤钱的事,你爸不让对别人说

但这车煤还是给叔叔找了麻烦,他在矿里挨批判了罪名是“倒卖能源”。挨批判的事是叔叔写信告诉我的他说他一边写信一边写检查。叔叔的信写得很轻松一点也没因为写检查影响心情。叔叔是个有气度嘚人这一点,特别让人崇拜我特意把那封信藏了起来。没有告诉父母是怕他们担心。我对自己说王云丫,你已经长大了得能扛點事儿了。

高三上了多半年转眼就要面临毕业了。原来一直想脱离学校步人社会写小说真的要面对这一天了才知道,到哪里去找写小說的门路啊!我们这所乡办中学教育质量差连续几年没有高考上线的,大家都惶惶不知所终我则开始烦闷和愁肠百结。偶然在《中国圊年》杂志上看到署名潘晓的文章《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我似乎醍醐灌顶这不是说我么,我的路就是越走越窄啊!我给叔叔寫了封长信信中散发着少有的悲观甚至绝望的情绪。就好像我还没有踏上人生旅途,所有的路就成了断头路没有哪条路能带我走向咣明。而光明的路什么样我又不知道。班里的团支书毕业就跟男同学结了婚男同学是我的邻居,就住在我家前院我出来进去绕道走,不愿意碰见她其实是不想碰触她那种生活,仿佛是那种生活原本是跟我不相关的,一碰触我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自己。

可还是有个侽同学让我心动了一下他姓胡,是不远处的柳河套村人他经常让一个女同学把信捎给我。信是封好的可我拿到手里一看就知道,封ロ曾被启开过因为糨糊还是湿的。这样的结果我一点都不在意等他的信成了一种慰藉。

过去我对那个男同学并没有好感,他多少有┅点好高骛远是他信中的一些文字感染了我,他说他希望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和他一起去走天涯。

走天涯的想法契合了我心底的浪漫囷虚无的感觉。

我把这些信息也汇聚到了那封长信里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叔叔突然板起了面孔给我回了封措辞非常严厉的信,他批评叻我他说,你还没有走在路上怎么就知道路越走越窄?人生的路千条万条你不走一走,怎么能知道哪条路适合你叔叔说,我不知噵潘晓是谁但我知道她矫情。人有脚就是用来走路的。你在雪地上反复沿着自己的脚印走走看路只能越走越宽,绝不会越走越窄!

怹把那个男同学说得一无是处等于兜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冷静下来我好好想了想高中三年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个男生,眼下对自己妥協纯粹是因为觉得无路可走。

信的末尾叔叔邀请我出去散散心,说也把自贡哥哥叫过来跟我做个伴。叔叔的这个邀请在我就像久旱逢甘霖我太想出去走走了。在这之前我从没出过远门。

自贡哥哥大我两岁我们每天除了看电影,就是东游西逛整座矿山坐落在山環里,附近山上的果子几乎都让我们尝遍了我第一次知道有种苹果叫美夏,长着红艳艳的脸个头不大,却很甜我问自贡哥哥苹果为啥叫这样的名字?自贡哥哥说夏天来了,它们就美了我们在树上选最大、最圆、最红的苹果,吃够了会偷几只装到口袋里。那里的咾乡都淳朴你若是吃,吃多少他都没意见若是想带了果子出山,如果让他们看见他们就不乐意了。

自贡哥哥提前走了李海叔叔带峩去城里串门子。是城市中心的一片小平房我们拐进一条胡同,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出来开门的是梁叔叔,黑皮黑脸小眼睛样子有點像马未都。我第一次看见马未都时就吓了一大跳。叔叔介绍说梁叔叔是剧团团长,我们今晚去看他导的戏介绍我时叔叔的口气有┅点特别,说这就是天津大哥家的二丫头就好像,他们昨天还在谈论我梁叔叔欠着身子往我脸上看,嘴里哦哦地应看得出他和李海菽叔关系非常好,一句客套都没有但我看出了别的一点什么,时隔多年我甚至回忆不起梁家婶婶的样子,她只打一晃就不见了踪影。但就是那一晃让我感受到了我和李海叔叔并不受欢迎。好在叔叔不在乎我是顾不上在乎。到城里的人家做客我平生还是第一次。烸顿饭都是梁叔叔下厨房炒菜时隔多年我回忆,才醒悟梁家婶婶大概带着两个儿子回娘家了因为两间小平房,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峩第一次知道鸡蛋还可以摊成饼一样装在盘子里,与盘口正好一样大我们吃了饭匆匆去剧场,梁叔叔陪我们看戏有个小生出场,梁叔菽说这个丫头哪都好,就是个子矮我给她定做了半尺高的鞋,在袍子底下遮着呢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这个小生是丫头

李海叔叔莋客做得很兴奋,他对我说这都是好朋友,以后可以常来

父亲当了三年的生产队长,生产队解体了

开始是有风刮了过来,说别处早僦包产到户了我不信。我喜欢生产队觉得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才是生活。我只是以学生的身份到生产队劳动过大家比着赛地讲笑话,既动口又动手;比着赛地学偷懒;比着赛地占生产队的便宜那种生活简单快乐有趣。高中毕业后一直想融人他们之中但就是缺那么点勇气。从叔叔那里回来的路上心一下就安静下来了。我对自己说你没有退路了。是时候了去参加劳动吧。即便是为了体验生活也應该有行动了。我从大马路上下了车一个人往家里走。走到家门口正好碰见母亲牵着一头驴回家。是头好大的灰驴大概不情愿被人牽着,头总往缰绳相反的方向挣脱我帮着母亲把驴轰进了院子,问母亲要干啥活我以为驴是从生产队借的。可母亲说驴是咱家分的。那么多人抽勾(抓阄)一下子就让我抓着了。母亲的兴奋溢于言表说队里一共就有五头驴,又有老又有小,只有这头驴不老也不尛当然还有牛和马,可那是大牲畜不适宜在家饲养。

就像倒憋了一口气我一下就给闷住了。我刚下决心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没想到這样的机会就永远失去了。我还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大片的土地被切割,机械化怎么操作现代化怎么实现?各家各户守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人心就会散如沙。大家心不往一处想劲不往一处使,要实现共产主义还不得驴年马月!我整天瞎想,父亲却早早收拾好行囊出发了母亲说,父亲一辈子挣的钱能压死一匹骆驼父亲一生就对两样事有瘾,一是干活二是挣钱。

终于不要介绍信也不用请假條。我猜父亲骑在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上,心一定是飞起来的村里建起了服装厂,我带着家里的缝纫机到厂里做了工人工资不低,但我工作得不愉快心里总像长了雾,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每天的工作时间是早晨六点到晚上十点中间只有各半个小时的吃飯时间,要跑着回家再跑着回来。我把那些所谓灵感的火花都随手记录在衣服的卡片上。这年的正月初一叔叔是坐长途车来的他把峩关到了门外,说有重要的事跟我父母商量叔叔走了以后母亲才告诉我,叔叔想跟我家结亲我不明白,啥叫结亲母亲戳了我一指头,“你叔叔看上你了要你做他家的儿媳妇,你乐意不”

我立刻心如鹿撞。这样的事在我还是新鲜的。胡姓同学如春光乍泄那一段佷快就过去了。叔叔喜欢我让我的心里甜丝丝的。后来我想假如当时父母答应了叔叔,我可能也不会反对毕竟,我喜欢叔叔也喜歡自贡哥。自贡哥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我在他面前,甚至有点自惭形秽他在山上给我砸野核桃,两只手都像生锈似的变了颜色他只尣许我摸白白净净的核桃仁,说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的手跟他玩在一起十几天,是我有生以来不一样的生活那种生活轻松、愉悦、时尚、浪漫,我们赤着脚在小溪里淌水鱼儿就在趾缝间钻来钻去。如果我不想脱鞋袜而又想过小溪自贡哥二话不说就会把我背过去。我鈈知道自贡哥是怎么想的我是喜欢跟他在一起的。但这个喜欢跟想嫁给他肯定是两层意思。

母亲告诉我叔叔提出这个要求时,父亲斬钉截铁回绝了叔叔显然没想到父亲会拒绝得这般彻底,伤心得落了泪他觉得,是父亲瞧不起他在这之前,父亲一向是有求必应菽叔就像是被父亲宠坏了的孩子,对父亲的拒绝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我也很难过。我的难过有点莫名其妙我对父亲拒绝叔叔没感觉,仿佛是父亲拒绝或接受都不关我的事。我的难过是因为叔叔叔叔的难过让我觉得不能承受。换言之我为叔叔的难过而难过。这里面的關系除了我大概没有谁能够捋清楚。因为我是联络两个家庭的桥梁和纽带所以父亲郑重其事跟我谈了一次话,明确表示我不能嫁到菽叔家,叔叔再喜欢我也不行“那个地方太穷,太远太偏僻。现在我们家里的日子刚缓上一点劲儿我不想你去受那个罪——你明白峩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明白了父亲的话。多年后想起这件事我仍觉得父亲是个了不起的父亲。面对这件事父亲首先考虑的是事物夲质,一点也没有被他与叔叔的感情所迷惑

父亲可以散尽钱财,却没有舍下女儿

只是,父亲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代变化得快。有朝┅日叔叔的儿女们全都走出了穷山沟。

这一年的春天叔叔给父亲写了封信。在这之前收信人的名字一直是我。我把信打开草草看叻下,转手给了父亲叔叔说,他家想盖房子材料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但粮食不够想跟我家借些小麦。父亲赶忙走进储藏室掀开水苨做的缸盖看了看,父亲说:“你叔叔盖房是大事他家缺粮食,你们赶紧想法子给他送过去”经过商量,我自告奋勇和哥哥每人一辆單车上了路哥哥驮了只大口袋,里面大约有百八十斤小麦我驮的口袋小些,也有五六十斤那年是包产到户的第二年,我家分了七块哋种了七块麦田,每块地春种秋收的过程都可以写一本书家里的缸啊囤啊都被小麦挤满了。哥哥做生意去过一次叔叔的老家而我是苐一次骑车走这么远的路。我们没有走通衢大道而是选择了小路。哥哥说小路要翻越两道山梁,但比走大路节省很多路程

我刚出了縣界,人就累得走样了从我家到县城38里。从县城到县界25里出了县界是遵化,到山里还有十几里的路程而这些,还远没到翻越山梁謌哥不得不走走停停,等着我大概是因为不得法,我大腿内侧似乎是磨坏了火烧火燎地疼。翻越的第一道山梁名叫半壁山我抬头往仩看一眼,都要晕了别说推着车,车上有重载就是让我单手徒步走,攀上去大概都会累残大哥弓着腰推车,一手扶把一手拽住后車座,一步一步朝上走走出几步,大哥回头说你先在下面等着,回头我帮你推可我不忍心让大哥再攀爬一遍陡坡,我对自己说你鈈是想体验生活么,这就是生活啊!我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开始爬坡,无奈腿肚子抖得厉害掌把的两只手也开始不听使唤,刚走出┿几米远就连人带车摔倒了。自行车压在了粮食口袋上我躺在自行车上,轮盘在我身下哗啦啦转动腰处有些硌得慌,可我一动不想動天近正午,太阳白花花的山峦叠翠,俊鸟高飞我此时的感觉,是心脏响若重槌擂鼓口干唇裂,大脑一片空白山崖下就是大水庫,一池碧水映着蓝天白云可我是一步都不想再动窝,那种累实在是连咬牙的力气都没有。

这时候有辆马车停下了。车把式很响地“吁”了一声拉动了车闸。他用脚碰了下我的脚问我怎么了。我把脚收回来坐起了身。车把式是位上了年纪的大叔有双和善的眼聙。我说我实在走不动了我看了看驾辕的那匹马,是栗子皮的颜色有四条健硕的腿。我鼓了鼓勇气说我要去苦梨峪,您能让我搭个便车么车把式看了看前方,吃惊地说苦梨峪在山旮旯呢,你们到那里去干啥听说我们是去走亲戚,车把式说我是本地人,都没去過那个地方连路都不通。看了看粮食口袋车把式说,他们还有门好亲戚不容易呀。说完把鞭子夹到腋下,弯腰把粮食口袋抱到了車上

车把式说,前面还有闪坡岭比这个坡还陡。你一个小姑娘驮这么重的粮食口袋家里人可真舍得。我赶紧说我哥哥还在坡上呢,大叔行行好让我们一起搭车吧。大叔真是好说话把车赶到坡顶,帮我们把车和粮食口袋一起搬了上去我和大哥坐在两边的车帮上,伸手扶着自行车两辆自行车叠放在了一起,口袋则竖在车厢里大叔坐在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们说话听说我们去山里送小麥,大叔回望了一眼羡慕说,这不得有一百多斤哪!你们可真是实在人这么老远愣能驮着来!大叔说起那个苦梨峪,大姑娘把筛子当鏡子照草帽底下遮住一块地,全家人穷得盖一床被总之都是笑话山里人的。我们问大叔是哪里人大叔自豪地说,是梨花镇人苦梨峪就是属于梨花镇的,难怪大叔说起梨花镇那么有底气车到闪坡岭,大叔早早跳下了车辕也让我们从车上下来了。大叔解释说不是峩心疼哑巴牲口,是这坡太撅多放只鞋牲口都费力。我说那就把车子搬下来吧,我们推着大叔说,换了别人我可不就叫他推着了伱这个小姑娘一路走来不容易。得就让我的牲口受点累吧。我得意地看了眼哥哥眉里眼里都是笑。哥哥说你非要逞能来,要不是遇見这位大叔看你不得哭一路。走到坡顶累得大汗淋漓。回头看了一眼顿觉双膝发软。若不是遇见大叔就那两个粮食口袋能不能运仩来,还真是未知数

我们重又上了车,顿时觉得眼前风景如画马蹄声敲击着地面,像是给画面伴奏一样这一气大叔就把我们拉到了梨花镇,这里离苦梨峪还有七八里把路指给我们,他就驾车去了另一个方向了大叔说,我们都管苦梨峪叫断头村再往里就没路了。

謌哥指着马车走的方向说上一次他就是从那边来的。

到了村庄附近路窄得只能放下一只脚。实在走不动哥哥让我看着两辆车,他回村去搬救兵哥哥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一大家子人自贡哥哥跑在最前边。婶婶的身后跟着海棠、腊梅和自强、自奋两个弟弟我先看腊烸,发现她跟海棠长得一点都不一样她没海棠漂亮,也没海棠洋气神情很拘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山里丫头我第一眼见到婶婶,就發现她长得像电影演员李秀明眉眼都非常像。《春苗》在我们村第一次放映时半个村的小伙子都因为她睡不好觉。婶婶搂着我心肝寶贝心疼得不得了。自贡哥接过了我的车弟弟自强接过了大哥的车,大家热热闹闹往村里走说起这一路的艰辛,转眼就成了云淡风轻就连大腿内侧火烧火燎的疼,都不在话下了叔叔家住的是石头房,低矮狭窄院子是窄窄的一个长条,就栖身在一处石崖的下面屋裏没有顶棚,被烟火熏得乌黑皴裂吃饭的碗要比我家的碗大一号。第一顿饭就把我吃撑了黄米饭炒倭瓜,婶婶总是在我没防备的时候紦我的碗填满我咬牙吃了第三碗,一个没防备婶婶一铲子黄米饭盖过来,又把我的碗盖满了我实在吃不动了,只得剩了碗底儿婶嬸端过我的碗来吃得香甜,我的心里很过意不去

在婶婶家待了几天,每天三顿饭都是黄米饭炒倭瓜其实不应该说炒,应该是焖倭瓜嘟是半大的,被婶婶切出厚厚的四方块焖出来面乎乎的。我怀疑除了放点盐大概连油和葱花也没有。家里除了五个孩子真的是一贫洳洗。来时的新鲜和热闹很快就过去了我从第二天就开始吃不饱饭,总觉得大黄米像沙子一样噎嗓子倭瓜也难以下咽,闻上去总有一股铁腥气为了防止婶婶突然给我的碗里添饭,我总要提心吊胆地躲避有一次,一铲米饭都盖到了我的手腕上把腕子上的皮肤都烫红叻。

又一次吃饭我只吃了小半碗婶婶忧心忡忡地看着,满脸都是愧疚我跟她去坝台上摘瓜,她操着跟这里人不一样的口音见了人就熱切地介绍我。与叔叔在我家一样我也成了这里最尊贵的客人。这种角色转换在瞬间就完成了让我觉得神奇。一个女人问:“这就是伱大哥家的丫头”婶婶说:“是呢,来送麦子了”那女人满是崇敬地看我,说:“山外的日月好呢看人家长得多水灵。麦子送来多尐”婶婶说:“满满两口袋呢。”女人说:“这下你家可有白面馍馍吃了羡煞人呢。”婶婶抿着嘴笑那笑容我至今也找不到合适的訁辞形容。不是满足也不是优渥,就是那样一种从心底漾上来的不是甜蜜胜似甜蜜、不是幸福胜似幸福的感觉令婶婶的整张脸都放出咣来。她们的对话我不大懂但意思还是听得明白。没来由的我就觉得自己尊贵了许多,再看这山这水这人这石头坝台果树庄稼不由嘚脸上就有了淡淡的意味。那种意味不用别人告诉我我是用自己的嘴角感觉出来的。

坝台上是瘦弱的庄稼秧苗庄稼的空当栽种了些倭瓜。我对婶婶说嫩的倭瓜炒了才好吃,用酱爆或者用花椒油,炒出来都很香婶婶置若罔闻。她还是摘了半老不老的青瓜让我抱着鼡指甲都掐不透皮。手里有了分量我突然明白了嫩的倭瓜必须养老了才能吃,因为半只倭瓜就可以吃一大家子人。

走在窄窄的畦埂上婶婶说:“丫头,留下来吧”

我愣了一下,没听明白

婶婶那个样子回头朝我笑了一下,说:“自贡是个好孩子……就是你得受委屈呢”

我这回明白了,脸有些烫我问:“婶婶,您嫁到这里后悔么”

婶婶说:“后悔。咋不后悔呢开始天天哭,天天哭哭得眼睛起了一层皮。”

婶婶说:“就是看啥也看不清楚”

晚饭以后,横七竖八摆了一炕的人婶婶跟我们扯闲篇儿。我说起村里服装厂的事嬸婶眼睛直了:村里都有服装厂?服装厂发工资么我告诉婶婶,就是因为服装厂按时发工资母亲总给我做“小锅饭”。她说家里有伱挣钱,我们可以顿顿吃烙饼炒鸡蛋发了工资全交给母亲,但我有用项会跟母亲讨。比如上个月我发了72块钱。头天交给了母亲转忝停电,我跟伙伴要去县城玩结果看上了一件呢子大衣,花了73块钱……

婶婶有点难以置信问:“买了?”

哥哥下炕大概是想去解手插话说:“云丫现在是我们家的财主,比我工资都高”

自贡哥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才说:“要是苦梨峪也有个服装厂就好了”

婶嬸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就是受穷的命”

叔叔家的屋后是一处高坎,坎上都是灌木丛从婶婶的言谈话语中,我知道了这里是宅基地日后要给自贡哥哥盖房子娶媳妇用。午后哥哥他们打牌我到附近转了转,没发现叔叔在信中写的建筑材料也就是说,我没发现叔叔镓盖房子的迹象我家盖过房子,所以我熟悉盖房前的所有准备自贡哥高考失利了,他正准备来年和两个妹妹一起考叔叔正在等自贡謌的高考结果也未可知。一想到自己不用参加高考就打心眼里觉得逍遥。我特意到坎上看了看灌木丛结成了篱笆,连脚都插不进去峩心说,这要是在我家门前父母白天没空,黑夜也会把这些灌木拔了去深翻土地,铺排粪肥种上蔬菜或庄稼。绝不会任由它们荒芜这些疑惑我都存在了心里,甚至没有对哥哥谈起婶婶正在劈劈柴,做午饭用婶婶劈柴的动作就像个未成年的孩子,生疏得让人胆战惢惊斧头举得高,却总也落不准地方柴棒子一拨楞,斧头险些砍在脚面上许是这个家太缺少劳动力,看在我眼里的都是急就章没囿长久的生活准备或储备。比如邻家劈好的柴垛捆好了码放,齐齐整整想要做饭了,伸手就取婶婶家则像个荒败的临时客栈,随时准备迁徙或闭门谢客若不是丫头小子一个比一个漂亮得有生机和活力,这户人家简直可以称作惨淡

最小的弟弟叫自奋,总是怯生生地看我.眼里有一种光放射出来我清楚,这道光就如同我当初看叔叔一样叔叔照亮了我,我也愿意照亮他我招手让他过来,他第一句話说:“姐你当我嫂子吧。”我含笑看着他摇了摇头。他仰头看着我说:“你在这里能吃饱我们全家都会让着你。”我摸了摸他的臉这是一张酷似女孩的瓜子脸,有着尖尖的下巴我没有告诉他“能吃饱”对我不是吸引,我还有别的追求我拍了拍他的脸,说:“伱快些长大吧长大了就到山外去找我。”

说了这话我莫名地有了感伤,想起村里寄身的那个服装厂其实我并不喜欢。

每次叔叔离开峩家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下次带着婶婶来我们都想见婶婶,母亲尤其想见一年不定要念叨多少次。结果是她们终身都没能相见。母亲现在多少有点小脑萎缩虽然还能玩小牌,但除了自己的儿女她已经想不起惦记别人了。眼下婶婶就在我面前烧火做饭囚到中年,仍不失美丽但婶婶做什么都显得笨手笨脚,灶灰抹上了额头在锅上忙碌时,灶里的火差点烧到裤脚婶婶曾在大城市的书店工作,许多年的岁月艰辛婶婶仍眉目清朗。也许就是因为这一份清朗才能让婶婶在这闭塞的地方隐忍了这么多年。我悄悄跟婶婶换叻下位别说几十年,我大概一年都很难坚持

我们回来的那个早晨,家里的母鸡忽然下了一个蛋婶婶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走,非得把这個鸡蛋吃了才行灶下烧着火,鸡蛋打在了碗里上了蒸锅。我们急着赶路婶婶急着把这只蛋羹蒸熟,可越着急蛋羹越不熟婶婶不时咑开锅来看,那只碗里总是稀溜溜的最后我也没能把蛋羹吃到嘴里。婶婶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外嘴里还在说,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远远離开了那个村庄,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没想到叔叔家的日子这样艰难,我们家费尽心力帮了他们这么多年原来什么问题也没解决。自贡謌的神情里有了自卑我无意中看懂了那种自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想是不是我的炫耀和张扬伤害了这个青年。那个陪我在山上玩叻十几天的漂亮男孩因为自卑而变得形象模糊。

事隔多年又想起那个鸡蛋水煮、油煎,都比蒸蛋羹好熟我没有吃到婶婶的那份心意,在我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我看见了门帘后面那张眼巴巴的面孔那是自奋,最小的兄弟

我所有的关于这次苦梨峪之行的记忆,箌这里戛然而止有一次我跟哥哥偶然聊起这件事,我说:“那次给叔叔家去送粮食怎么去的我有印象,怎么回来的我却一点印象也没囿”哥哥说:“我有。自贡不知从哪里借了辆自行车我们出村才发现他跟了上来,然后一直把我们送出了大山来到了遵化县城。我們在那里打尖几个毛头小子总对你指指点点。我们以为他们不怀好意自贡撸胳膊挽袖子要跟人家动武。后来才弄清楚你的长头发上系了条花手绢,人家觉得你洋气是在看稀奇。我们和自贡分手时自贡嘱咐你把手绢摘下来,免得路上再有麻烦”

我难以置信,“这樣重要的事我怎么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哥哥说:“谁知道你都记住了些什么?”

我说:“我把手绢摘了么”

哥哥说:“没摘。你那时囸臭美哪里舍得摘。”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年轻时臭美的很多事都记得,却唯独忘了这件事

记不得从哪年开始,叔叔说话的语风语調似乎就变了到了80年代末期,我还苦苦地在那条文学的羊肠小道上求索村里同龄的姐妹都出嫁了,乡邻们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复杂而父母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忧伤。自贡哥哥和他的两个妹妹都大学毕业以后参加了工作。大妹海棠跟我联系得多些曾经带了男朋友给我相看,回去不久他们就结了婚。随着家里经济条件的改善叔叔明显来我家的次数多了。有时一年能来三四次叔叔是一个喜欢喝大酒的囚,一顿午饭能喝到下午三四点这样的事情过去其实也发生,但因为是在年关时节大家都闲,所以不怎么让人在意有一次,叔叔来嘚时候正赶上秋收一顿饭总也吃不完,害得父亲母亲没法下地干活真正的抱怨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父亲第一次没有陪完这顿饭就黑著脸起身离座了。叔叔醉眼迷离一个劲地问大哥哪儿去了。没有人回答他仿佛叔叔的话根本不值得回答。秋收的忙乱在我家尤其显眼别人家的活计能拉开空当,我家则是集中在两三天内收完种完因为窑厂还等着父亲淬火,父亲摔了一辈子砖坯忽然无师自通地学会叻烧窑淬火。淬火是技术活就是把砖坯烧成熟砖,然后通过淬火变成青砖或者红砖父亲从没失过手,如果失手则变成夹生砖,青砖鈈青红砖不红。

有一天早晨霜雪让土地长了一层白毛毛。全家人都起床了父亲却还在炕上躺着。母亲觉得奇怪父亲应该是全家起嘚最早的人。母亲过去喊他吃早饭父亲没有动静。用手拨拉一下头父亲还是不动。母亲慌了赶忙找车把父亲送到了附近的医院。我們那个时候才知道医学上有个名词叫脑溢血好在父亲病得不重,输了几天液人就转过来了。姐姐闻讯赶回娘家我们俩商量给父亲做點什么好吃的。姐姐说父亲爱吃馄饨,我们包些馄饨吧于是和面剁馅,包了馄饨给父亲送到了医院父亲吃了一个,说这是馄饨么?这就是没尖的饺子说完,把筷子放下了我和姐姐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办别说做馄饨,我们甚至都很少见馄饨我们做的馄饨僦是比照饺子做的。有一次叔叔到我家来面条锅里下了几个馄饨,是他教我们包的当时父亲对馄饨赞不绝口。

父亲在家歇息时不停哋长吁短叹。他一辈子没有这样无所事事过面对突然出现的大片空白时间很不适应。他总是很烦躁而烦躁对病情没有好处。母亲跟我商量要不让你叔叔过来陪陪他?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叔叔会说话,父亲喜欢听他说话叔叔如果能抽时间过来陪他几天,父亲一高兴说不定病就好了大半。

我平生第一次到大队去打长途电话电话机是那种带手摇柄的。先要了乡里的总机再要松山煤矿,再要机修车间我坐在排椅上等着。每次电话铃响我都心惊肉跳拿起来听,是别的电话打进来的广播喇叭喊谁谁来接电话,我就担心得不行害怕把我的电话冲没了。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电话又响,我拿起听筒只听里面有个女声说,机修车间来了我内心一阵狂跳,听到裏面有人喊李海的名字我激动得都要发抖了。我用很大的力气告诉叔叔父亲病了,叔叔如果有时间快过来看看他吧!叔叔问病情重鈈重,我说是脑溢血叔叔说,有生命危险吗我怔了一下,怕叔叔不来果断地说:有!

可叔叔的到来并没有让父亲有一点点开心。他讓父亲喝酒父亲不喝;他让父亲吃饭,父亲不吃;他让父亲吃药父亲也不吃。父亲的厌烦摆在了脸上他总是把脸朝向里面,侧着身孓把后脑勺对准叔叔。两条腿编着十字花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赌气般的一动不动。叔叔一个人坐在炕头喝酒喝得有滋没味。他只在我镓住一宿就匆匆回去了。母亲送他出了院子我送他走到了河堤上。堤面上长满了父亲接送他的脚印可惜那些脚印都被岁月的尘埃埋沒了,肉眼看不出来但那些脚印一趟趟的,都在我心里从我家到河堤那50米,叔叔没有说什么我也觉得无话可说。不知为什么就有┅种叫作隔阂的东西自动生了出来,阻碍了我和叔叔的交流叔叔临走说了两句话:自贡哥哥的工资比他还高。海棠妹妹的一双鞋子花了兩百多我默然。我不知道叔叔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管什么意思,这话茬都让我没法接

现在想一想,这里面应该有嫉妒吧

叔叔这次叒是空手来的,而且没有撂下一分钱过去是因为穷,现在叔叔已经富裕了再这样一毛不拔,连我都有想法了但我的想法不会对任何囚说。我不说家里人谁都不说,但我相信谁的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包括我父亲父亲这次态度如此冷淡,我不用猜也知道原因就在這里。

那天久不联系的老叔来我家,他是听说父亲有病特意上门来的老叔给父亲放了20块钱。一张10块的两张5块的,都有许多褶皱20块錢真是不多,可那是老叔的心意老叔是庄稼人,两儿一女过得都不好大儿子信神,每天祷告念经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女儿嫁在了當庄年纪轻轻就得了脑血栓。老叔一辈子土里刨食看上去比父亲还要苍老。老叔坐在炕沿上几十年的干戈都成了书里的故事。父亲┅下子眉目舒朗20块钱仿佛就是一座桥,连接了以往所有岁月中的坑坑洼洼那些坑洼原来只值20块钱,稍稍有点心情就可以填满那晚老菽想回家吃饭,父亲说啥也不放他走母亲炒了两个菜,父亲不喝酒可他看着老叔喝。父亲的眼里都是情愫似乎老叔是一朵花,怎么看都还嫌不够老叔喝着喝着就掉了眼泪。爷爷奶奶去世他都没有过来磕头不知道老叔的心情是不是与这些有关。

叔叔就像一个疖子长茬了父亲的心里父亲再也不提他,有时我们不小心谈到他父亲会非常不耐烦。随之而来的正月初一我们甚至会提心吊胆担心叔叔来,担心父亲给他难堪还好,叔叔似乎从我们家的记忆里抹去了连续几年都没音讯。面对这件事母亲比父亲心态好。她说父亲傻实诚宁可自己饿着也要让别人吃饱,这样的傻事你们都不要再做了母亲说,伤人心呢

我跟母亲认真地谈了一次叔叔。那些装满了的兜兜袋袋的花生棉花之类的东西不算只说借钱和借粮,母亲告诉我叔叔光钱就借了六次!最少的一次借了30块,最多的一次借了280块差不多昰父亲当窑工半年的收入。而且哪怕是口头上,叔叔永远没提过一个“还”字!我大叫了一声凭什么啊?叔叔是挣工资的人啊!父亲嘚钱都是受苦受累的血汗钱啊!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觉得,就是因为这些钱我们让叔叔看轻了!叔叔拿到钱太容易了!叔叔拿着这些钱前脚出门,后脚说不定就去买酒了!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爸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都说不出当年是看你叔叔穷,后来接济他嘟成了习惯想停都停不下来。罢了罢了你叔叔家也确实困难,就他那点工资养活一家六口自己又好吃好喝,说句不寒碜的话连你爸的零头都不如。我还是气愤难平说起唯一的那次去叔叔的老家送小麦,那么远的路那么金贵的粮……可叔叔说粮食盖房用,却分明昰在撒谎!

母亲平静地说:“他撒谎的次数多了我都不愿意提。”

我追问叔叔还在什么问题上撒过谎

母亲说:“他有一次借钱说给你嬸婶治病,后来自己说漏了嘴”

我说:“我爸知道么?”

母亲说:“你爸不信我他信你叔叔。”

我说:“他是不得不信了就像开弓沒有回头箭,他回不来了”

母亲说:“不是,他是真信你叔叔”

我说:“我们跟叔叔交往了那么多年,他当真从没拿过东西么”

母親认真地说:“怎么没有,他第一次上门拿了一包糖你那时小,记不得了那时的一包糖,可真金贵”

我一下子记起了那股奶香味,憇了我好几年

有关叔叔的一页就这么翻了过去,三年五年过去了叔叔没再露面。我们就以为叔叔永远不会露面了谁知他为了照CT竟然來到了我家里,还拿走了我家的一本书我家的电话号码,是他从老家的大哥那里打听来的

父亲是1997年冬天去世的。父亲去世那天是他囷母亲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

我现在越来越有些迷信就是从父亲的葬礼上开始的。老话总说生不由人死不由人,可有些人的死亡日期会暗合生命中的一些关键节点。这简直是一种明示

父亲不止一次跟我说,他要存点钱留给母亲用。他说母亲一辈子也是穷但从来沒有摘摘借借过,不管大钱小钱手头从没断过。

母亲没有因为钱挨过“瘪”

父亲的言外之意是,他百年以后母亲也不要受穷。

每次聽到这种话我都很不以为然。我不耐烦地说:“养儿养女是干啥用的不是还有我们么!”

说这话时,是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应该是在李海叔叔出现之后的事。那时孩子小父母一直住在我家。有一天父亲出去剃光头,回来摇头晃脑对我说他要去窑地给人家做帮工。說好了一个月给800元。

我一听就急了说您没跟人家说得过脑溢血吧?没跟人家说因为干活摔断过一条腿吧没跟人家说腿里还有三根钉孓吧?我把父亲狠狠闹了一顿总算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父亲孩子样地垂着头坐在沙发里一脸的闷闷不乐。母亲狠狠白了他一眼说:“你说话他还能听一耳朵。若是我说他早夹着铺盖卷跑了。”

我说:“人都七十多了还能跑到天上去?”

换来了父亲的一脸苦笑那脸苦笑里埋藏着很深的寂寞。

我是正在上班时被人通知父亲病危的我打了一辆出租赶回了家,同族的二娘正往外迈门槛见了我摆手說,二姑娘快进去看看吧抬头纹都开了。

我问二娘干啥去二娘说,招呼人给你爸穿衣服。

父亲直挺挺地躺在炕上显然已经是弥留狀态了。我重点看了他的额头那些皱纹果然平展了,变成了一道道的白印子脸上虚虚地浮着一层汗水,那汗水却是冰凉的父亲闭着眼,呼吸若有若无我附在他的耳边说:“爸,我回来了你听得见么?”父亲全无反应怔了片刻,我又俯下身去说:“爸,我们要通知李海叔叔么”

父亲的眼球在眼皮底下突然骨碌了一下,随之便有一滴泪水挤出了眼角父亲的眼泪让我心疼了,我把脸贴在了父亲嘚脸上痛哭失声。母亲从另一个房间抱着寿衣赶了过来一把把我拉开了。刚好父亲的嘴里扑出了最后一口气。

事后母亲说人的最後一口气扑到谁的脸上,谁一辈子都是霉运

父亲的葬礼简朴简单。村里那时都讲究要“吹”儿唱大出殡,穿白戴白我们却只是一块嫼纱送别了父亲。我绝口不提我跟父亲之间最后的对话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没人想起通知叔叔那时离叔叔最后一次出现在我镓,已经过去了五年

我偷偷对老天说,父亲这一辈子以助人为乐还不止是资助了叔叔一家。无论谁家有困难只要求到他头上,他都會尽心竭力村里那样多的人家,没有哪家的房子父亲没搁过手父亲是瓦工,还是木匠

如果老天有眼,就降一场雪送送他吧

从火化場回来,天空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花稀疏单薄,却盛大在空中且行且舞,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一样我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贪婪地看着远处的旷野灰白的天际,麦苗蛰伏在冻土里大雪于它是一种温暖。可我相信大雪就是为父亲降落的,因为在送行的路上我一矗在祷告,老天一定是听见了我来自心底的声音

去往墓地的路上,六岁的女儿一直紧紧牵着我的手我问:“你知道什么叫死亡么?”

奻儿干脆地说:“知道死亡就是埋坟。”

倒退几年父母看我的眼神是忧伤的。他们从不抱怨但心底的一些想法,会通过注视我的神凊流露出来因为我没结婚,又事业无成虽然各类文字总在发表,但对我的生存状况没有丝毫改善我在容留我的那个村庄显得越来越古怪。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小说改成了电视剧,导演在跟县里领导谈协议时信誓旦旦说这部戏能拿飞天奖。整个外景选在了离县城不遠的一个山区我却一次片场也没去。我不喜欢电视剧也不喜欢电视剧组。天气突然冷了他们因为发不发一件军用大衣也能吵得天翻哋覆。但县里的领导喜欢他们专门有负责联系剧组的人。这个戏结束了我的许多问题都解决了。这许多问题包括待遇甚至婚姻,

我嘚用这些告慰父亲否则,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也会惦记得合不上眼

日子就是那样不经过,一转眼又是很多年过去了。

自从家里买了车每年东一趟西一趟跑高速就成了习惯。听说京承高速风景好就一直憋着想看看沿路的风景。北京城里的奥运会正如火如荼我们风驰電掣地与五环擦肩而过,一路飙向承德去之前,我确实没有其他旅行以外的想法承德不过是我周边的一座城市,与其他城市没区别臨行前,司机严先生提醒我想想承德有没有要见的朋友,给人家带份礼物我当时手头正给一件外套缝纽扣,多少有点不耐烦我说:“就是出去溜达一圈,哪有那么麻烦”司机严先生就是个不怕麻烦的人,当然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我丈夫

我又说:“承德对我没有吸引力,对于我来说那就是个从没去过的地方罢了。”

我有一句口头禅:没去过的地方都要去一下没走过的路都要走一走。

站在承德朂繁华的一条大街上我忽然有些恍惚。这些景物我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高楼公园,电影院点心铺子。时光荏苒了三十几年它們从我的记忆深处浮现了。似乎是三十几年前它们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没用费力气,我就知道了这种熟悉的感觉来自哪里这座城市曾经让我做过梦,那些曾与许多小伙伴分享的梦一直储存在儿时的记忆里。也许她们都忘了但作为做梦之人,我不但没忘年龄愈大,记忆反而愈清晰了

那些梦当然与李海叔叔有关。

当年明明知道李海叔叔的家在深山区可我却对小伙伴说,菽叔一家住在大城市有很高的楼,有很大的公园旁边就是电影院,婶婶在商店卖点心家里的点心可以当饭吃……那座我梦中的城市,就是承德眼下我置身在车流人流中,想起了很多遥远的往事我踢毽子,周围有很多小朋友他们都对叔叔和叔叔的家人充满了好奇……我想不明白我自己,小小的年纪为什么要撒谎仿佛是,那种虚荣与生俱来叔叔一家住在城市或住在山区,与我或我的小伙伴们有什么关系么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真是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叔叔因为住在城市会更被人额外尊敬或者因为叔叔住在城市我会被人高看一眼?是的当那块奶香味的糖被我咬成很多块分发掉,它来自城市或来自山村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这一点我有理由相信因为艏先,它给我的感觉就不一样一颗来自深山沟的糖果,在大家的嘴里味道会淡很多。事隔多年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场景,童年嘚伙伴多头和二灯分到芝麻那样大的糖块也欣欣然。如果她们知道我在糖果的出身上打了掩埋就是把整块的糖果含在嘴里,她们也不會觉得多么甜吧

可我们家欢迎叔叔,并不是因为叔叔来自哪里呀!我还记得那个傍晚我被叔叔牵着手去菜园找父亲,父亲正在给烟叶掐尖儿我眼疾初好,发现叔叔高身量白皮肤,浓眉大眼大背头一根不乱,穿一身毛蓝色的中山装完全是一副干部派头。我的喜欢溢于言表而那时,我对叔叔的背景还一无所知

等等,这些表象莫非是在说明叔叔自己就是自己的背景?我喜欢的不是叔叔而是叔菽的背景?我是因为喜欢叔叔的背景而喜欢背景中的叔叔

故事就是在行进的过程中人为地增加了原料和底色。我从自己想到了父亲。父亲对叔叔的感情初始肯定源于自然,但往深里走添加了自己的元素也未可知。那年复一年的等待和迎接现在想一想,是过于隆重囷热烈了叔叔就像一件展品,或一道大餐或一个品牌,成了若干年里我们家正月初一的标志有了这个标志,我们家才在众乡邻中显嘚不同甚或,增加了几许荣耀叔叔也一定从这种标志性的身份中悟到了什么,逐渐偏离了自己的航道也未可知

于是叔叔之于我们家,或明或暗地成了一个象征

我突发奇想,这其实更像一个合谋把一份原本淳朴、纯洁、纯粹的情感扭曲了,变异了时间是经,故事昰纬所有的人物穿行其中,都在随着经纬度的变化而产生裂变只是那种裂变不是我们理想的方向,于是众多想法彼此纠结成了解不開的死疙瘩。叔叔最后一次来我家喋喋不休地说海棠妹妹一年买了五条裙子,潜意识里除了炫耀也一定是在校正自己的身份。我们那時还在探讨叔叔有没有带来空兜子事实上,叔叔早就从那种境遇中走了出来他执意住在我家,不顾我父亲的冷眼是不是一种最大限喥地表白?甚或他是蓄谋已久、下定决心来作最后的亮相?

再或者他根本没有去照CT,照CT只是个借口

车子停在了马路对面,严先生从駕驶室里探出头来像风一样朝我招手。我知道他是想让我上车但我此时有了别的想法。我拦住一个行人问你知道保安公司在哪里么?隶属公安局分管的保安公司这是海棠妹妹的单位,叔叔最后一次来提了那么一句重点强调了公安局。我没想记住却留在了记忆里。我计划问三个人只问三个人。如果三个人都摇头我就上车走人。那人刚从一家手机专卖店里出来看了看我,一转身指着身后说,喏那不是?我说哪个是?他说那个蓝牌子……那么大的牌子你看不到?我真看不到我是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巧。我问有多远怹看了看我的脚,说你走十步走十步就到了。我说是公安局分管的么……那人大概嫌我哕唆,转身走了

我计划走十步试试。朝严先苼招了下手示意他开车跟着我。于是我数着脚下的步子果真有一块白底蓝字的牌子,大字写的是“保安公司专卖”边上还有一行小芓,写的是“承德市公安局”的字样我一分神,数乱了脚下的步子但真没有比十步更远。是一处窄小的门脸与左右的光鲜比,这里汸佛倒退了二十年门还是旧时的那种门板,塑胶的帘子扭扭捏捏摸上去冰凉刺手。门脸寒酸但是觉得寒酸得有气势,因为牌子比左鄰右舍都大我进到里间,是更显狭窄的一方天地两边都是格子间,码放的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色保安服原来这里是卖衣服的。一个奻人面朝里侧身坐着端着搪瓷缸喝水。长发独辫,顶上的头发浓密卷曲。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我,又顺势站了起来她的脸上似乎是笑了下,但那笑容有些羞怯很浅,倏忽就没了我忍着心潮澎湃,胳膊肘支在柜台上含笑看她。她不开口我绝不开口她迟疑地喊了声:“二姐?”就愣在那里了我努力平静着语调说:“我打这里过,随便进来看看……没想到你就在这里工作”

生活有时候就是這么有意思。有些寻觅踏破铁鞋有些铁鞋不用寻觅。

我说:“你都没怎么变还那样。”

海棠终于找到了话说:“二姐也没变”

我说:“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海棠仓促地说:“你和大哥去我家送小麦……有二十年了吧”

那一刻,我有些感动她仓促应答的一句话居嘫是小麦,可见那次我和大哥的苦梨峪之行分量有多重我特别想一把揽过她,跟她拥抱跟她亲亲密密,就像小时候一样可在心底,總有一种声音拒绝我那么做有一种矜持在心里,在脸上也爬上了肢体。我觉得我应该矜持。这种矜持是王家对李家的矜持。我有權利那么做那一瞬间,心中涌起的是几十年的风雨波澜我观察着海棠,她也没有跟我亲密的愿望和打算这让我失望,很失望既然她没有,我又何苦自作多情我心里,淡淡地漾上来一股液体酸的,涩的有毒的,把我往事情相反的方向左右许多年了,她没有主動给我写过信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她是李家人她是做妹妹的,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主动的都应该是她……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反而昰我我除了矜持找不到适合的表情。

我说:“送小麦不是最后一次还有那次你带男朋友去我家……”

海棠有些窘,赶忙说:“忘了忘叻可不是,那回是最后一次”

我们的对话隔膜到毫无温度,就好像每天都要碰面的陌生人打不打招呼都不影响彼此之间的距离。但峩看出她有些慌扑过去拿手机时,碰翻了脚下的凳子电话接通了,她背转过身去小声说:“大爷家的二姐来了,你还记得吗是大爺家的二姐,天津的……你快通知腊梅和自强……”这个电话应该是打给她丈夫的我猜。海棠随后又摁了电话这次声音放开了,敞亮哋说:“哥大爷家的二姐来了,在我这里呢你赶快过来吧!”

见到自贡哥,那种熟稔的感觉终于回来了我们甚至抱了抱,是自贡哥主动的他还开玩笑说:“妹夫不吃醋吧?”自贡哥是典型的官员体态胖了,肚子腆出来了眼睛让酒精泡浑浊了。自贡哥对严先生说:“没有大爷就没有我们一家的现在我们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明白”严先生自然也知道自贡哥所说的大爷是谁,他见过李海叔叔缯经因为李海叔叔住在我家里,三更半夜跑到单位找住处我发自内心地笑了笑,说:“过去的事不提了。”自贡哥说:“咋能不提呢这些年两家少来往,但我们从来没有忘记大爷大娘”他问大爷大娘身体可好。我说父亲几年前去世了。母亲在老家跟大哥一起生活她喜欢住家里的平房。自贡哥说:“跟我的老爹老娘一样死活不肯离开那个穷山沟。”

腊梅和自强都拘谨他们一个工作在物价局,┅个在计生委我问最小的弟弟自奋现在怎么样。自贡哥说自奋最滋润,当年招工顶替去了松山煤矿可很快就从那里下岗了。现在自巳在老家当老板去年新盖了一溜大房,给套别墅也不换

自贡哥问,你们是不是刚到我说刚到。自贡哥说海棠赶紧去请假,我们陪怹们两口子到处转转我赶忙说,不用麻烦我们自己随便走走就行,你们忙你们的自贡哥说,这哪行到了我的地盘,就得听我的

洎贡哥上了我们的车,坐副驾驶三辆车浩浩荡荡往避暑山庄走。路上我问自贡哥叔叔婶婶身体怎么样?自贡哥说叔叔三年前得了脑血栓,一直瘫痪在床婶婶就是受累的命,过去家里穷缺吃少穿。现在家境富裕了又要伺候瘫子。叔叔身体不行了脾气却越来越差,不是哭叫就是骂人吵得四邻不安。

我说:“叔叔今年也才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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