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菜行业电催行业到底好不好做?我现在17岁出去学凉菜的话想升职的话可以往哪方面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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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菜行业好不好?我现在17岁出去学凉菜的话想升职的话可以往哪方面发展?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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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菜行业好不好?我现在17岁出去学凉菜的话想升职的话可以往哪方面发展?
凉菜行业好不好?我现在17岁出去学凉菜的话想升职的话可以往哪方面发展?求多多推荐,现在非常迷茫!谢谢!
那你还不如去学一些小吃的做法。
甜点 这些比较吃香哦
我们现在开了一家凉拌菜的店面!主要销售凉拌猪脚!要打个招牌!想问一下取个什么名字好????在线等:
梅花掌,或者梅花猪手,猪的脚印像梅花嘛!哈哈,望采纳
我现在是一位凉菜学徒,我现在学的有点后悔了,你说我学出凉菜转西餐中凉菜咋样?那个挣钱吗?:
西餐凉菜。。。沙拉啊。。。 还是先学精一门吧
烧烤和凉菜哪个职业好一点:
凉菜吧,,烧烤每天要闻烟味,,伤身,,而且每天穿串挺麻烦的
我二十岁一名凉菜,现在上班两个人的活就我一个人干,老板厨师长也不管,也不提好烦现在就想不要工资就走:
不要工资就走人,岂不是太亏了?你付出那么多的劳动力难道就这样打了水漂?建议你先向厨师长和老板提出,如...
宴会的第一道菜上个火腿拼盘是好的选择吗?:
我尝了一块感觉口味比一般的火腿要好得多,口感肉肉的,不像其他产品中掺杂...冷菜 冷菜,又叫冷荤、冷...
我是开了一个烩面馆和凉菜生意不好怎么办:
找问题喽,还能怎么办? 诚信经营什么的我就不多说了,那是基础,是根本。 试试下面的办法:1.找个刚认...
是做打荷好还是凉菜好?我本人比较喜欢凉菜,也在一家湘菜馆做过一段时间,可刀功不是很好,而且那家店所:
可以去,以后慢慢再换
我在餐厅里做凉菜,最近想推出几道凉菜(现在最受欢迎的凉菜)2个荤,素。可以帮我构思一下吗?:
本人四川人,我们四川人最喜欢就是凉菜了,荤的有凉拌猪耳朵(要切飘刀,切得薄薄的,吃起来有点脆)、心舌...此处彼处_起点中文网_小说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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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个人总是后知后觉。  大学毕业才确定自己喜欢的是文科而不是理科,在别人的读书生涯结束的时候我才开始我的读书生涯。回到小城不久老大在一群靠数据说话的头脑里发现了我还有一点想象力,把我调过去写材料。依照真实的数据写材料不难,难的是要靠想象的数据写材料,更匪夷所思的是想象的数据还要有可靠来源。老大手下有两员大将:我和许旺财。许旺财负责收集数据,别看他黑瘦的尖脸、目光阴郁,他可是个演技高明的演员,不同身份的人他采取截然不同的态度,感觉都非常到位。跟下面的土皇帝们打电话,他的画风是这样的:他每次都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站着便于点头哈腰。“主任呀,我真是不愿意打扰您,可是没办法啊,您得体谅我一下,那个数据还是不准确,您让手下的谁重报一下吧?我们头儿都挨批了,领导那里通不过呀!哎呀,太好了,谢谢、谢谢、谢谢!”头点的像只鸭子,腰越来越弯,把话筒恭敬地放回去时腰好弯成九十度。站起来时用手对着电话打个响指:“搞定!”跟下面的统计员就另一个调子:“小王,我!你那个数据怎么回事?工作还想干不相干?我跟你说,你那个不行。我不管你怎么办,赶紧重新报,报不合适我跟你没完!”他说这些的时候是瘫在椅子上的,说完身体不动只把胳膊一扬,话筒摔回话机,是余威的尾声。他软硬兼施地把数据收集全,剩下的就靠我埋头苦编攒成报告。  有材料的日子我整天加班,周六日也不例外。于秀慈刚学会织毛衣,正在瘾头上,周日放弃了她那伙朋友的聚会跑到我办公室,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一坐就是半天。于秀慈是我高中同学。我回小城第一次同学聚会就是她组织的,整个流程都像一群官僚开会。论资排辈地坐好后,对着一桌子菜不动筷子,每个人都要说句话。每个人的内容都一样:感谢于秀慈同学提供聚会机会、欢迎程远同学回来发展、时间不能磨灭同学感情以后常聚。于秀慈很有凝聚力,小城最大酒店最大的桌子座无虚席。幸好认识得早,识别每个同学靠得都是感觉,虽然几年没见都还认识。我在大学的时候偶尔也会想起他们,想起他们每个人的特色,奔赴聚会的路上我兴高采烈,想再看看他们的绝活表演,没想到一个个都变得一本正经面目可憎。我听了一半就兴味索然,忙提议大家能不能免了这套,随意说话。于秀慈带头响应,别的同学也说好。随后大家沉默了几秒钟,刚才没有表态的又开始表示感谢,似乎这套话不说就对不起谁。我固执地不开口,也没人强迫我,一群人中规中矩地说了两个小时,同窗的感情成了陈词滥调,散的时候有的人如释重负出门就没了影。我和几个原来比较熟的都觉得不尽兴,站在酒店门前恋恋不舍。于秀慈整个晚上张罗都是用跑的,超高的鞋跟敲击地面声音非常清脆,看见我们,她跑过来说:“不着急回家的话我们去喝茶吧?”她一米五五的身高,梳着烫成波浪的马尾巴,穿着皱边的蓬蓬裙,仰头站在我们面前满面堆笑,像个可爱的丑娃娃。  我承认喝茶是高雅的事,也知道几种茶叶的名字,可是从不认为喝茶和我有任何关系。跟着于秀慈往茶室走,我还在心里感叹小城人进步的神速,进了茶室才发现原来谁也不懂喝茶。我们要了茶室最大的房间仍嫌小,于秀慈指挥江南水乡村姑打扮的服务员从别的房间搜集各种椅子,又把靠窗的沙发推了两个,最后还差一个人的座位,大家一起赶走了茶博士,七手八脚地冲茶,又都嫌水开得太慢,不是于秀慈拦着就有人冲出去叫服务员送暖瓶了。于秀慈略懂一点,说喝茶就是慢功夫,跟钓鱼一样,不能着急。嘴里说着,手下忙着,好不容易每个人手里的小钟都有了茶,大家又举杯,又继续酒桌上那一套,敬酒改成了敬茶,碰杯之后还得盯着你干掉。一轮没完宽大的实木桌子上已经汁水横流,豆青色的瓷盂被充作垃圾桶,里面堆满了果壳和擦桌子的纸巾,大家挨挨挤挤地坐着,客套话像无形的木棍撑开彼此的距离。乱七八糟地喝了些茶到肚子里,没有清醒反而昏昏欲睡。于秀慈又恰到好处地建议今天到此为止,改天再聚。出门抬头正看见天空中一枚大大的月亮。我很沮丧,小城的生活远没有我想象的温馨美妙,从小在一起的一群人坐在一起还要排序,只要有职位的都用了官称,同学圈成了社交场。“程远坐我的车吧?”于秀慈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精力旺盛的让人诧异。  小城从东到西横穿骑自行车十五分钟足够了,可是满街都是汽车,本来不宽的街道早晨上班的时候堵的一塌糊涂。有谁说不喜欢车不想买那是没人信的,可又不肯说破,就那么意味深长地笑着附和你,无形中让你觉得自己说了个再明显不过的谎,惴惴不安又无从解释。于秀慈的车跟她的人很搭,四四方方又小小的,非常萌。她一边帮我调副驾的座椅,一边笑道:“我不敢开大车,特意买这么个小车儿。”小车儿这三个字说得像是对一个宠物,十分溺爱的语气。“它的名字叫小吉。”看我不解,又道:“我是说车的名字叫小吉。”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好玩吧?”“好玩。”我觉得她有点疯疯癫癫的,但是比那些变成腐儒的同学好多了。她不知从哪里掏出副眼镜戴上,解释说开车戴上比较安全,我听到安全两个字,赶紧返身去摸安全带。  后来证明系上安全带是明智的,于秀慈开车可以用深一脚浅一脚来形容,每次刹车不管我怎样用力控制,我总要对着挡风玻璃点几下头。不一会我就被晃晕了,看着外面黑魆魆的街道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就快到你家了。”于秀慈似乎会读心术。“你知道我家?”我有些奇怪。“知道啊!你忘啦?毕业后我跟一群人去过。”说来好笑,高中三年我们班同学的关系都淡淡的,毕业那年大家不约而同地对就这样结束同学生涯感到恐慌,不知道谁发起的,一大群人一起挨家造访,我大概是最早被造访的。事先并没有谁通知我,大热天我睡得迷迷糊糊开门,看着我的同学们鱼贯而入,人多的好像走也走不完,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不记得当时于秀慈什么样子,同学三年那天我还是第一次跟她说这么多话,原来她在我的印象里只是一个名字加一个小小的影子。
  聚会后曾有一段时间有几个同学跟我保持联系,有个混的相当不错的同学常请客,我一度以为我们能成为可以谈话的朋友,后来发现他带上我并不是需要个平等对话的朋友,只想多一个跟在后面的小弟。他整天被众人“老大、老大”地叫着,忍受不了我的“随便”,看看收服无望及时撤走,那几个同学也就断了联系。只有于秀慈剩下来,一天不联系隔天早早的打电话,每次都有名目不同的活动邀请我参加,“很好玩的!”每次她都这样说。我听着不过是各种花样的吃喝玩乐,我的业余时间都耗在几本半懂不懂的哲学书里,妄想探讨“人生的秘密”,不屑跟着他们浪费时间。刚开始拒绝还客气地编造各种理由,后来熟了就直接说“NO”。于秀慈从不生气,有时候她说完了邀请的内容,随后就学着我的语气说“NO”,说完自己哈哈大笑。  我可以不参加她的活动,可是挡不住她来找我。上下班的路上、甚至午休在小城所谓的商业区随便逛逛都可能遇到她,每次遇到她都大惊小怪地嚷嚷半天“真是太巧啦”,随后就让我请客,吃冰激凌、喝果汁,总有花样。有一次下班遇到,她一定要拉我尝一种“特别特别好吃的”小吃,我吃了半天都说不出那东西到底算什么口味,出来走在马路上,鼻子里辣乎乎、嘴里酸唧唧、肚子里半饱不饱,心里后悔答应她。我已经故意慢走了,于秀慈还嚷嚷赶不上,小跑到我旁边,侧头仰脸跟我商量:“程远我走不动啦。能借你的胳膊用一下吗?”说着不由分说就挂在我的胳膊上,还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说:“真轻松啊!”我无奈地拖着她走,几乎产生错觉,以为是挂在手臂上的是外甥,有两次很想用力抬抬手臂,让这小子双脚离地。  第二天我刚进办公室,许旺财正对着老大的脸谄笑,像一只叼球回来对着主人摇尾巴的狗。看见我,他的笑里又多了些内容。“干了什么坏事,赶紧跟老大坦白交代。”看我莫名其妙,他又笑道:“跟老大还保密!昨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我都看见了。”我把胳膊借给于秀慈之后就直接来办公室写材料了。“我在办公室写材料啊!”“还装,你就是能装。写材料之前哪?红松鼠是怎么回事?哈哈,红松鼠。”“小许说你跟个女孩挎着胳膊在街上走。”老大半信半疑。“对象红头发一大把,跟松鼠尾巴似的,是不是?”他嘴里对女人一贯缺少尊重。老大忙拦到:“那是时尚。”“对,时尚。都挎着胳膊了,你还不坦白交代?老大白信任你了,跟他还保密。”小城所谓对象可以是未婚妻,也可以是老婆,有的人孩子都结婚了,说到爱人,还说“我对象”。我忙辩解道:“那就是个同学。”想想又补充:“哥儿们那种。”“鬼才信!”我懒得跟他纠缠,低头从文件夹里拿了昨晚的奋斗成果给老大。  本以为事情就完了,没想到一整天许旺财就像被于秀慈洗了脑,念念不忘红松鼠,大有强把于秀慈塞给我的意思。我刚来上班时曾经被他胡说乱道激怒发过一次火,后来发现是上了他的当。他就像一条狗,他乱叫,你就让他叫去,你跟着他叫起来,甚至对咬,他会忽然变成受害者,让你在同事面前大失水准。这些零碎的坏印象像种子埋在领导的脑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触动就发芽,放大成你路上的一块石头。这个工作就是这样的性质,办事能力还可以打打折,领导的印象绝对不能有问题。许旺财深得其中奥妙,一方面给自己赚印象分,一方面给同事埋雷,他埋雷功夫炉火纯青到条件反射的地步。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从来不接他抛过来的球,看得出他很气恼,可是也毫无办法。  关于红松鼠的话题就让许旺财兴奋了两天,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于秀慈的“背景”。这也是他常用的词儿,在他看来背景就是那个人本身,他一直为他出身农门而自卑。买菜讨价还价跟菜贩吵几句都能归结为他没有背景,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他对菜贩缺少起码的礼貌。他对于从他手里接过钱的任何人都没有礼貌,连老婆孩子都包括在内。他绝不允许他们有生活必需品之外的支出。有几次怒气冲冲地放下电话,为的就是常年病歪歪的老婆一时心血来潮带孩子去吃了一顿冰激凌之类的零食。“败家娘们!”他愤愤不已。我好心劝他几句,说生活除了吃饭之外也该有点乐趣,他冷嘲热讽地说:“那是你有钱。”他眼里谁都有钱。  在他的字典里,羡慕和妒忌这两个词毫无分别。那天他就是带着明显的妒忌对我挑明“红松鼠”的身份的:“你小子傍上棵大树。”我忽然心生恶意,他不是爱妒忌么?让他妒忌个够好了。随后恰好于秀慈打电话说路过,问我能不能来办公室坐坐,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许旺财对我每个电话的内容都十分清楚,我埋头材料,他坐立不安地不断往大门口张望。“来了来了,停车呢!”他又嘀咕着猜那是辆什么车,他对车的品牌了如指掌,可是猜不出那是个什么车,高档的觉得不像,低档的又觉得不可能。正嘀咕着于秀慈敲门,他飞快地跑过去开门,又热情地搬椅子倒茶,还做了个自我介绍,让于秀慈叫他小许。于秀慈跟他聊了两句,问我晚上有个聚会要不要去,我坚定地回了个“NO”。等于秀慈走了,他说:“不去就对了,也不是一个阶级的,去了看人家白眼。”“今天忙,有时间再去。”“对,对。”他竟然开始唯唯诺诺了,我强忍着没笑出来。从那以后,于秀慈就常常在我加班的时候到我单位来,她手里忙着织毛线,隔一会唠叨一句什么,我写材料卡壳,拧着眉头嫌她打扰,她就安静一会,等我手下顺些,她又开始唠叨。
  听于秀慈说话只需半个耳朵就可以,她的话题就是那几个,这次没注意,以后还会重复,不用担心缺课。她说的最多的是眼前,比如怎样经过比较买到个好玩的东西,她会从头开始叙述她的思想过程,每一个转折每一次犹豫她都说得清清楚楚,我总是在她开始说就开始思想溜号,在她停顿的时候“哦”一声,如果我不出声她会怀疑我没听,听到我顺口答音她就自顾接说下去。有时候我停下来休息,跟她说起我正在读的书,她专注地听,然后夸张地感叹:“你真是太厉害啦!我佩服死你了。”眼神告诉我她并没有听懂我说什么,当然这个话题也无从继续。她是个热闹的人,高兴起来一个人也能造出千军万马的阵势,可我在这热闹里只感到更深的寂寞,常常连开口的欲望都没有。她对我们谈话时我突如其来的沉默从不在意,只管说自己的。  最近她常提到她的朋友们,说的最多的是个叫刘旭的。“你不知道,刘旭特有才。”“你不知道,刘旭说那里有一种苍凉美。”那个刘旭似乎还喜欢花花草草,总跟风花雪月的事情脱不了干系。有一天我胜利完成任务,收拾着东西心里高兴,随口问:“刘旭什么样儿?”她顿时兴奋起来,用手比划着:“刘旭很高的个子,特别特别帅。”“就是有点冷,不笑的时候看人总让人觉得她在审视你,好像被她看透了似的。对了,她会写诗,古体诗哦!”“写诗的男孩子——”我立刻想到大学里那些一脑袋长头发的文科生。“哈!刘旭是女孩子,是我的闺蜜呀!”她跳起来又坐下去,笑弯了腰。“女孩子怎么说帅呢?”“就是帅啊,刘旭是女孩子里最帅的。回头你见见就知道啦!”  我无意去见她的朋友,事实上那时候我已经在考虑怎么开口跟她说不要来单位找我。许旺财一直对我保持着拉拢的热情,老大看出端倪,有一天下班说有两本书要送给我,叫我到他的办公室拿。他很爱惜书,都仔细地用硬纸包着书皮。看我把两本书小心放进包里,他说:“你跟小于就是同学吧?”“是啊!高中同学。”“再没别的?”“没有啊!”“那我这个当老大哥的可要提醒你,注意来往的分寸。让别人误会了不好。这里不是大学校园,一点谣言就能闹得满城风雨,到时候对你对她都不好。”“我们真没什么。”我有点着急,老大不同于许旺财,他对我而言亦师亦友,我不想让他误会。“我早看出你是没什么,你能保证女孩子没什么想法?这种事还是谨慎些好。”我心里很不以为然。平心而论,我和于秀慈连小小的暧昧都算不上。可是让我无缘无故说不让她来单位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  没想到于秀慈先提出来了:“我以后不去你单位了,影响不好。”她半低头手里玩着个新买的毛茸茸的挂件,说要挂在一个颜色鲜艳的吓人的背包上的。“看人家说闲话。”这句话我是听完几秒后才搞清内容的,忙说:“那不会,有什么闲话好说的。”她看了我两秒,似乎没听懂我的话。随后摇摇头笑道:“那我们以后在哪里会面呢?你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吧,求你了,好多好玩的人。”想想又补充道:“还有好几个咱班的同学,来吧,来吧。”她不过是个喜欢呼朋引伴的孩子,我心里埋怨老大作为一个老男人的龌龊,这个世界都是让这些人搞复杂了。“好,什么时候?”“耶!”她跳起来,膝盖撞到桌腿上,立刻捂着膝盖蹲下去。“哇,哇——”她低头叫着:“这一下真不轻。”抬起头来又是一张笑脸:“你知道吧?我好久没磕着碰着,也没丢东西,我这心里一直嘀咕,可别遇上什么倒霉事,这下好了,可以放心啦。”  约好聚会的那天早上我刚起床,就接到老大的电话,说昨夜一场大雨把许旺财家的房子冲倒了,单位后勤派人去慰问,他要参加个婚礼去不了,让我代表科室去一趟。司机小张顺路来我家接我,我以为至少有后勤的头头,结果只有小张一个。“咱俩都代表了。”小张笑道。许旺财的家在城外不远,路极其难走,小张一路骂着好容易把车挪到一条村路口,看看里面简直是一片烂泥塘,只好停下来。我们俩都怕踩泥,可是爱心大使的身份又让我们不得不下车走过去。我一边小心不摔倒,一边心里恶心,不知道那烂泥里都有些什么成分。还没走到许旺财家,已经有邻居飞跑去送信,许旺财惨白着脸迎出来,看见我和小张显然有些失望。我俩忙你一言我一语地转达领导的关怀,又说明车上还有领导让带来的东西,需要几个人过去扛过来。“我们俩把自己运过来还凑合,一对笨蛋。”小张的自嘲让许旺财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一点。  许旺财的房子有一面墙风瘫般堆下去,那一边的房顶也跟着下沉,跟大门外一样泥泞的院子里摆着两张破桌子,上面堆着的被褥上盖着大棚里用的旧塑料薄膜。房子的地势低,旁边的一块长势不怎么好的菜地都泡在水里。一个长得跟许旺财极其相像的男人带着几个邻居跟小张去搬东西,我没话找话:“那是哥哥吧?”我心里以为是他的父亲,又怕说错,才临时改成哥哥。“我弟弟。”“今早来的。”他别别扭扭地说。“嫂子孩子呢?”“今早回孩子姥姥家了。”我听小张说物资里有一顶帐篷,想不出这泥泞的地方能支在哪里。“这房子得重盖了吧?老大说要给你申请补助。”他的脸上溜过一丝惊喜,情绪也高了些。“还让你跑一趟。”“应该的,有啥需要帮忙的就说话。”我这样说着,心里也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回城的路上小张说什么也不走来的路,绕来绕去,几乎迷路。这时候于秀慈打电话说要接我,我才想起聚会的事,连忙声明自己去。“你怎么去啊?很远的哪!”她嘻嘻哈哈,心情大好。“去哪里?”我想着不过是在小城里吃饭唱歌之类的事。“去水库,我们去水库打鱼,然后自己煮。”旁边一直侧着耳朵听的小张忽然笑了,大声说我们就快到水库了,你问她在东岸西岸。于秀慈听到了,惊叫道:“我没跟你说啊,你怎么知道的?”似乎跟旁边的什么人嘀咕了一句,简直跟嚷一样叫到:“西岸,西岸,那有片柳树林你在那里等我们。”我未及回答,小张已经大叫了一声:“好嘞!”我都没来得及问于秀慈什么时候到就把电话挂掉了。  我绕到水库西岸车子刚拐过去,一片碧绿就迎面扑过来,那几棵柳树凭借得天独厚的位置尽享阳光雨露,简直是肆无忌惮地生长,地下大片浓阴里纤绵的绿草因为缺少阳光分外的柔嫩。我和小张一面赞叹着好地方,一面跑到水边去清理鞋上厚厚的泥浆。清理完回到车上,我给于秀慈打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这不是于秀慈的风格,她平时好像随时都等着接电话,电话打过去有时候根本听不到手机振铃,她已经高声喊着我的名字了。“喂”电话里的女声低沉而柔和:“小慈在开车,你到了是吧?我们十五分钟左右到。”“好的,谢谢。”我的脸一定变了颜色,心跳的有些恶心,那声音奇绝诡异简直让人窒息。“他们就快来了吗?”小张看着我的脸,我用手搓搓额头:“起早了有点头晕,这一段实在是太忙了。”“你朋友来了我就走。”“没什么事的话一起玩吧?”我诚心诚意地邀请,有点怕一个人面对那声音的主人,都忘了还有于秀慈在。“我可不敢,谁知道哪个头儿要用车。”小张有点动心可是很无奈。  于秀慈他们简直是呼啸而来的,前面几辆怒吼的摩托,后面两辆吉普车,再往后还有一辆银色的小轿车,再后面才是于秀慈的“小吉”。先下来的人像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刻分散开,卸东西、放音响、安排烤肉架,银色小轿车上下来的小伙子道士般在头顶扎一个金黄的发髻,花得不像话的夹克敞开着,下了车就跑去替于秀慈开车门。于秀慈跳下车笑道:“跑我这儿干嘛?还不赶紧弄鱼去,等着鱼自己跑到锅里来啊!”又对远处指了指:“你们几个一起去!”几个人转身要走,她又大叫:“小心点啊,别把自己喂了鱼。”看到我和小张,惊叫道:“你们掉坑里啦?怎么泥呼呼的?”我俩的裤腿上都是泥点子。我给他们做了介绍,小张说明马上要走,于秀慈笑道:“等他们捞了鱼来,你拿两条鱼再走。”又回身从车上拖下两个帐篷,选块平整的地面支帐篷。我去她的后备箱拿折叠椅的时候看过,车上并没有什么人,下车的时候也只见于秀慈下车,没见到有别的人。鱼来了,大的小的,用个大柳条筐装着,两三个人趔趔趄趄地抬着。于秀慈跑过去看一眼就叫起来:“你没让他们收拾啊,这活蹦乱跳的谁敢弄!”金黄发髻听说挥手示意抬走,于秀慈忙拦住,指点了两条又肥又大的,小张自己动手折来一根柳条穿了腮拎着,喜笑颜看地开车走了。帐篷支好,于秀慈爬进去,又忽地爬出来,嘴里叨唠着:“这刘旭怎么还没回来呀?”旁边的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穿肉串,有人说:“不是被狼叼走了吧?”“胡说八道!”于秀慈一边笑骂着,一边回头叫我:“程远,你跟我去找找她吧!”  刚进柳林的路边有条很细的毛道,于秀慈一边在前面走一边说:“好玩吧?让你来你还不来。”说了好几遍,又唱起歌来,高一声低一声调子不准,感情倒很投入。原来这柳林是一重一重的,走出我们这片,间隔十几米就是另一片。于秀慈把手拢成喇叭,边走边叫:“刘旭!刘旭!你在哪儿?”又回头让我帮她叫:“你个子高,声音传的远。”我被催逼不过,只好跟着喊起来。对面的林荫更稠密,我们在阳光下望过去黑洞洞的,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回应。我吓于秀慈:“不知道喊出什么妖魔鬼怪来。”“别胡说!”她显然有点紧张,更起劲儿地喊起来:“刘旭,刘旭你在哪儿?”“我在这儿呢,跟叫魂一样。”不远处的灌木边站起一个人来,手里握着一棵草,下面的根用泥封着。于秀慈跑过去我在后面跟着,对面的人看我们的目光冷冷的充满审视,我有明显的被她视线穿透了的感觉。于秀慈用指尖戳戳那棵草:“这是什么?”“野百合,开花时就像一团火一样。”于秀慈啰里啰嗦地给我们介绍,刘旭用手抟着草根上的泥土抬头扫了我一眼点点头算招呼。灌木丛边除了两棵泥土封根的草,还有一捧野花。刘旭拿起那两棵草,我小心地帮她捧着那把花。于秀慈跑去指挥炖鱼,我跟着刘旭到了于秀慈的车边,刘旭拿出个塑料花瓶把野花插上,又用两张报纸把那两棵草缠裹紧密,,我抱着花瓶去水边灌水,刘旭跟在后面去洗手。  我和刘旭的聊天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内容也极富跳跃性,从宋江跳到盖茨比,从邻居老三到祖辈在饥荒中饿死的人名字叫满仓,话题层出不穷。我们一边聊一边配合默契地干活。把两个折叠桌子拼在一起,盖上轻薄的一次性桌布,用插着野花的塑料瓶压上,又在四周摆上纸盘子,纸盘子上放一只纸杯子,每个纸杯子里放上一颗金黄的西红柿,这是于秀慈拿来的,据说是她爸爸菜园里的特产。后来我们坐下来用小刀清理一堆沾满泥土的蘑菇,不断有人嘻嘻哈哈地跑回来把战利品倒在我们面前,我们一朵一朵刮掉蘑菇根上的泥土,露出瓷白的肉来,蘑菇特有的香味弥漫在我们周围。于秀慈跑过来,看看我们沾着一层黑泥的手指笑道:“你俩弄我就放心了,别让那些糊涂蛋把我老爸药死喽。”原来这是她爸爸要的,难怪大家乐此不疲。我们嘲笑现代人为了自我保护而不肯付出,我说:“他们把麻木叫超脱。”“还有时候叫成熟。”刘旭说。她笑起来有两颗不大明显的小虎牙,跟不笑的时候判若两人。我使劲压制着要跟她击掌的冲动。我们的谈话不是交流,不是讨论,甚至不像两个人的对话,简直就是一个人热闹地自言自语,把一个话题从一个高度推到另一个高度,无穷无尽,简直不知道最后能停在什么地方。炖鱼的人端了两大方盘鱼连喊带叫地从面前跑过,于秀慈连声催促,我们只好洗洗手跑过去吃饭。  饭后于秀慈蜷在一张折叠椅上连叫撑得慌,黄毛试图从周围的草地上找到能帮助消化的植物,被跟在他旁边的几个人一通嘲笑,也笑着搬个马扎坐在于秀慈的脚下跟着大家天南地北地胡扯。话题像天上的云被风撕扯,忽然聚拢成厚重的一块,忽然分散成薄薄的一缕。他们有时候说到小城的哪个名流,都用不知道是外号还是代号称呼,话也说的藏头露尾,我半懂不懂。刘旭捻着一枝野花端详着,时而凑在鼻子下嗅嗅。有个轻嘴薄舌的男孩一直跟别的女孩乱开玩笑,跟刘旭说话的时候就另换一副表情腔调,严肃郑重。后来黄毛大谈特谈武侠小说,情节人物张冠李戴混乱不堪,刘旭轻言慢语一一纠正,黄毛越说越兴奋,于秀慈跟着插科打诨,看得我乐不可支。收拾残局时我觉得身心舒畅,从回到小城还不曾这么开心过。回城的路上于秀慈难得的安静,我坐在后座上看着远处绒毯一样碧绿的草原不断随着车的移动变换形状,心里充满了对小城的热爱。走到哪里也找不到这样能安心属于我的寂静的美丽,清冽的空气中嗅得到童年的味道。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刘旭半个肩头,跟于秀慈满头钢丝似的粗发相反,她的头发非常细弱,软软薄薄地堆在肩上,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老大给许旺财申请了建房补助,还批了他二十天假回家盖房子。许旺财先是诧异,问了我好几遍为什么,我不好说因为他经济太困难了,老大同情他,只能说单位的福利么只管享受就是。他不信,拧着眉头琢磨半天,又跑出去探听。回来的时候红光满面,说看到了申请批复。“老板的字那真是,气势上就跟别人不一样,‘意’的最后一笔是这样下来的。”说着拿一张纸叫我看着,在上面划着模仿老板的字。“你练会了可以找个机会签工资表,别忘了顺便在我工资后面多添几个零儿。”我觉得他那盲目崇拜的劲头有点可怜。“这可别乱说!”他赶忙把那张纸揉碎扔进字纸篓。他一定认为能得到这样的照顾是老板暗中看上了他,当着隔壁办公室小王说起话来很有已经跟老大并肩的意味。小王当笑话跟我讲完,感叹说:“小人不宜宠。”没几天补助拿到手,许旺财开始休假,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几个大材料都已告一段落,除了老大无事过来转一圈,没有别人来。小王近期不断下乡累得在走廊里打招呼都有气无力,顾不上串门聊天。我一个人坐着发呆,和桌椅融成一体般静默,内心翻江倒海。刘旭的声音不断在耳边起伏,身影从书的字里行间浮现,扰得我没有片刻安宁。我从没有这样惦记于秀慈,连趴在桌上午睡梦里都想给她打电话。熬了两天,发短信问她在做什么,她立即回信,说了半天废话才告诉我她没在小城。  于秀慈陪她妈妈去省城探望她的姐姐妹妹。她家一共六个女儿,名字最末一个字按顺序用“江山如此多娇”,她行四,父母也觉得“此”用在名字里奇怪,改了个“慈”字。她爸爸本来的愿望是要五男一女,只打算留个“娇”字给女儿,没想到一串下来个个都是女儿,好容易选下的字又不甘心,只好随便抓个有女性特色的字眼做中间字,原来的于江、于山就成了于秀江、于秀山。于秀慈发短信说去一周,结果三个姐姐家轮流,又被两个在省城上大学的妹妹强留了几天加上各种名目的聚会,半个多月才回来。回来的第二天上午见到她我竟然脱口而出:“你可回来了。”说完忙咬住舌头。她似乎没留心我的话,自顾自兴奋地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大姐二姐三姐大妹小妹轮番出现,听得我一头雾水。  那天是周六,周五的晚上是我的狂欢夜,我通常都看书或者看电影到后半夜,在她忽高忽低的声浪里,我眼皮发硬,开始一个接一个打哈欠。我们当时坐在一家新开的冷饮店最靠里的位置,于秀慈面前超大分量的沙冰已经开始融化,我示意她赶紧吃,随后就靠在高高的靠背上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她说刘旭,我一惊睁开了眼睛:“她怎么了?”“谁?”“刘旭,你不是刚才说刘旭?”“我哪儿说刘旭,你做梦啦!”随即又自言自语:“我还没见到我们家刘旭呢!”这是她的口头语,什么都是她们家的,包括乱七八糟的影星和球星。说着就打电话:“亲爱的,姐回来啦!到我们上次吃冰沙那个店找我,对,就是新开的那个。”放下电话对我笑道:“我们家刘旭就是有魅力,有人做梦都惦记着。”我装作没听见,低头猛喝汽水。“我早说介绍你认识你还不同意。”于秀慈的埋怨干巴巴、苦兮兮,让我很不舒服。“我们就是聊得很——怎么说呢,很合拍。”“这就很不容易啦!刘旭那个人差不多的都说不来。我真是佩服她,那么高冷,身边的男孩子偏偏都喜欢她。像我这样温柔随和的反而谁都不理。”说着捂着脸趴在桌子上。我忙安慰她:“我看黄毛还有好几个男孩都围着你转。”“那不是围着我。”她慢悠悠地说仍然不抬头。“可是我见到的人没有不喜欢你的。”“那倒是!”她忽地抬起头来,满脸得意。“我最近看《简爱》,简不止不好看,还什么都没有呢!最后跟罗切斯特也过上了幸福生活。”《简爱》是她唯一一本看过两遍以上的书,原来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就是,你也能找到你的罗切斯特的。”“等到罗切斯特瞎了的时候。”她毫无征兆地的沮丧让我措手不及,正搜肠刮肚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她又恢复了正常哈哈笑道:“说着玩呢!”冰沙已经化的一塌糊涂,她捞起里面一块水果:“你不知道吧,这时候的水果最好吃了。”  刘旭来了。我第一眼看见她背着门口阳光的影子就知道是她。她见了我似乎不高兴,跟我打招呼的时候都没看我一眼,坐在于秀慈旁边一直扭脸专注地看着她说话。我成了隐身人,微微有点尴尬。于秀慈注意到了,想把我拉进她们的谈话,刘旭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就看着我问:“是昨天晚上到的吧?”我哪里知道,只好咧咧嘴算是回答。刘旭并不看我,对于秀慈说:“那就是晚上六点半那班车,那个车有时候晚点,昨天晚点了吗?”“没有吧?”于秀慈又对着我。这时候服务员送了一杯冰水给刘旭,刘旭把杯子往里推了推站起来,说还有事,“你们聊。”说着起身走了。我从不知道还有这种见面,对面不相逢,简直比我刚才那浅浅的一梦还迷糊。“刘旭就是这样的人,随和的时候可随和,怪起来可怪了。”于秀慈仍保持着她兴致勃勃的做派,招呼服务员给我添一杯汽水。
  那几天我像是跟谁闹了别扭,看什么都不对劲。老大让我跟下面核对几个数据,我差点跟许旺财最常巴结的土地主吵起来,那小子在电话里一句一个旺财,似乎没有了旺财什么数据也别想从他手里要出来。老大看出我情绪不对,让我出去理发顺便散散心。单位后面的小街沐浴在金黄的夕阳里,我信步走过去,路过两家理发店都没进去,不想听理发店的老板娘唠叨,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又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小街尽头有一家银行,我早就想办一张卡,一直拖着没去,于是慢慢逛进去拿了个号,随便找个座位发呆。银行里人来人往各个表情凝重,认真这个词得到了最极致的体现,这里出不得一点差错。有个人跑进来慌里慌张地坐在我旁边,低头在包里狂翻,窸窸窣窣半天,似乎也没找到要找的东西。我有些幸灾乐祸,抬起头想看看这个倒霉蛋长什么样子。结果吓了一跳,原来是刘旭。她见了我倒不奇怪,转头往我旁边甚至后排的椅子看了看,说:“你也在这儿?”“啊,我没事出来转转。”我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熬夜的原因。我最近特别喜欢熬夜,夜深人静的时候拿着一本书呆坐。她又埋头在包里:“我身份证不见了。”我帮她找身份证,银行的椅子下,柜台边,我们两个团团转。柜台叫到我的号,我坐到大玻璃窗对面摸上衣口袋,发现没带钱包,身份证在钱包里。我转过头,刘旭的两颗虎牙都暴露在外。站起来要走的时候,她摸了下裙子口袋,苦笑着抽出手来,手里拿着那到处找不到的身份证。  刘旭的号是最后一个,还有两三个人的时候,银行的保安就哗啦啦地拉上了护栏门,不大的营业厅幽暗的光线下来来去去都是穿着银行制服的人。刘旭如梦初醒:“你办公室钥匙带了吗?”我拿给她看。“你不是说领导让你出来理发吗?你没理他明天会不会说你?”我很感动:“我一会出去理。你这么怕领导怎么也工作时间跑出来办私事?”“哪有,我这个是公事,考职称报名要用的。”“高级会计师?”“你怎么知道,小慈说的?”忽然皱起了眉头:“我得跟她算账,背地里拿我当话题。”“她整天夸你。”“你是她男朋友,当然向着她说话。”我几乎跳起来:“谁说我是她男朋友?”“人家整天我们家程远我们家程远的。”我不禁笑道:“她还说我们家梅西、我们家小贝呢!”无所事事的保安在我们附近一圈一圈绕,竖着耳朵偷听我们谈话。刘旭转头看见柜台边的人站起来,不等叫号就走上前去。我盯着她的背影,腰背挺得笔直,似乎还愤愤的。  出了银行的门,我忙跟她解释:“她真没背地里说你。你知道于秀慈那个人就是爱玩,有时候口无遮拦——”“你也承认她口无遮拦吧?肯定说了不少。”她昂首阔步往前走,我紧随其后:“可是她说的都是好话啊!”“行了,她、她的,我十三岁就认识她了。”又忽地转过头来:“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单独跟她约会,不是一次两次吧?”“这能说明什么?”“说明某些人不检点。”说完扬长而去。我从未想到自己跟不检点三个字能扯上关系,大学四年就因为前途未定不能给女孩子保证,我都没有谈过恋爱,不检点的人会这样?我气愤不已,一个自以为是的黄毛丫头随便就给别人扣个帽子,还扣完了就跑不容申辩,真是可恨。办公室楼道里黑漆漆的,任我怎么跺脚声控灯也不亮,我懒得拿手机,一手扶着栏杆用脚试探着往上走。于秀慈说得对,刘旭还真是怪。第一次见面那么投契,第二次见面就没正眼看我,第三次索性扣个大帽子,怎么想的?我是不是于秀慈的男朋友对她很重要?这个念头让我的心一阵狂跳,几乎一脚踏空。  黑洞洞的楼道里的心跳放在青天白日里虽不至于消失殆尽,也所剩无多,我一边嘲笑着自己自作多情,一边想着什么时候在哪里能再见到刘旭。第二天下班前于秀慈打来电话:“我们想去宇辉吃火锅,你请客怎么样?”我问:“你们都是谁?”“我和刘旭呀!”我有点犹豫:“你们俩一致决定让我请客?”“对啊,快来吧,我们座位都选好了。”她挂电话跟接电话一样快。去的一路我都很忐忑,不知道又有什么等着我。没想到见了面其乐融融,刘旭泰然自若,让我甚至怀疑昨天那顶不检点的帽子出自我的想象。她们把座位选在非常僻静的角落,上齐了菜服务员只远远地看一眼都不走近前来打扰。她们说着小时候的趣事,你一言我一语,刘旭记得清楚,于秀慈时间地点人物都对不上号,常常大叫起来:“是吗?哎呀,我不记得啦!”她们又问我小时候,我叙述自己的种种劣迹,于秀慈笑得前仰后合,刘旭也笑,那笑暖暖的,满是同情和理解。  我早就发现无论什么事,如果我一直放在心里不说出来,那件事或者那个人就一直记着,一旦说出去,经过组织语言的思考整合过程,条理清楚了我就会很快忘掉,并且忘得干干净净。在她们的鼓励下蛰伏多年的往事都想起来,说的过程又彼此串联,找到了前因后果。“我这么折腾不过是为了给别人看,真是太可怜了。”我叹息道。“人类都这样。”刘旭说。好像她不属于人类似的。“我有时看着许旺财钻营觅缝也觉得他可怜。”“你就是心软。”于秀慈不以为然。“我也常这样,看着那些被人人羡慕的人开着车在街上跑,我就想多可怜,靠两条腿奔波已经不够了。”刘旭的声音里满是悲悯。“你这是说我呢吗?”于秀慈叫道。“你不算,你是富贵闲人。”我和刘旭异口同声。“哎呀,还是你们了解姐!来,干一杯,今朝有酒今朝醉。”  于秀慈那天喝多了,趴在桌上不起来,连连嚷嚷头晕。我和刘旭扶她到停车场,打开车门摸到座椅她就倒下去。我从拿了驾照就没开过车,又被于秀慈逼着喝了一杯啤酒,看着刘旭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调座椅,咬咬牙坐在副座上,赶紧系上安全带。于秀慈在后面趴了一会坐起来,两手按着太阳穴,车子一开动就闭着眼睛唱起歌来,反反复复就是那一句“说什么王权富贵”,调走得很厉害,而又一声比一声高。我看看刘旭,她稳稳地开着车面无表情。车平顺地转个弯,于秀慈忽然叫:“刘旭你知道我们家程远在哪儿下车吗?记住,在南四下,记住没?”说着又开始唱,越唱声音越低,最后竟然变成了呜咽。我惊恐地回头,于秀慈趴在后座上看不到她的脸。“她没事吧?”我问刘旭。“没事,能有什么事!”她停下车:“你到了。”“要不要——”我有点犹豫。“不用。”她声音里满是不耐烦。我刚关上车门车就开走了,站在路边辩了半天我才确定家的方向。刘旭停车的位置离南四足足还有两条街。背静的街道鲜有行人,我的脚步声听起来非常的响,我情愿在这条路上多走一会,好平息下心中按捺不住的兴奋。于秀慈一贯闹腾喝点酒情绪不稳也正常,我一边走一边后悔刚才没给她录下来,不然等她醒酒了放给她听,她的表情一定很好玩。
  随后的几天老大让我跟着下乡,每天早早坐上单位的破吉普跑,到晚上回来直接扎到饭店里,几个部门的领导都在,我不能早退,偏偏他们闹起来又没完没了,我们差不多总是饭店的最后一拨顾客。在颠簸不堪的乡村土路上晃悠的时候,我常常因为想起刘旭的某句话而不得不用力控制着脸上的肌肉。满世界都是人,能清楚地表情达意的都不多,会说也得有人懂,刘旭是目前为止我人生中包括父母在内所有的人里第一个可以酣畅淋漓地谈话的人,我越来越确信这一点。我自信她也喜欢跟我说话,她不是个没有思想的人,也不像于秀慈那样盲目对我的观点随声附和。她那样说,只能是因为她也那样想。我急切地想再见到她,想验证我们的思想到底有多少是重合的,想用另一个跟我同频率的声音缓解由来已久的孤独。认识刘旭之前,我常常在想要谈话的时候翻遍电话通讯录,最后总是扫兴地关掉。现在好了,这个刘旭好像我说什么都能懂,我所想的都是她考虑过的,找到认同感的惊喜之外,往往还能有所突破提升,悬疑已久的问题,经她轻松的一句话、甚至几个字就迎刃而解。“我绝不能错过她。”路上的深坑让我从座位上弹起又落下,颠得肠子都要断了我还在想: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就这么定了。  下乡结束后第一天上班,偏赶上许旺财为表示对工作的重视跑到办公室来,一反平日的衣冠楚楚,穿着旧工装,巡展一样各个办公室串了一气,汇报工程进度,随后就坐在办公桌边有滋有味地喝起茶来。我见他一半会没有走的意思,只好给于秀慈发了个短信,问她有没有时间晚上下班请她吃披萨。我最怕给于秀慈发短信,什么事都没有,她也得一条接一条说半天,我不陪着说几句废话绝对过不去。这次消息发过去半天没有回音,我又重发了一条,左等右等还是没有消息。好容易捱到许旺财“恋恋不舍”地离开办公室,我马上锁门拿起电话。电话立刻被接起来,我不客气地问:“你跑到哪儿去了,怎么不回我短信?”那边的人更不客气:“你是谁啊?”竟然是刘旭。“刘旭?”“程远?”我们几乎同时叫起来:“怎么是你?”“我打于秀慈的电话——”“她去省城上班了。”“什么时候的事?”“前天走的,早就定下来了,一直拖着没去。”我从未听于秀慈说过,想不到她还有秘密。“这电话是咋回事?”“肯定是她把电话转接到我手机上了。她给你留了一包东西,你什么时候过来拿一趟吧。”  刘旭的办公室在走廊最尽头,小小的房间里放了两棵绿萝,绿萝的藤蔓长长的,用透明胶带固定在墙上,整个办公室都几乎被绿萝铺满了。刘旭从桌子底下拖出个花哨的纸盒子,是于秀慈的风格。我接过来感觉重沉沉的,应该是书。这也奇怪了,从未听说于秀慈读什么书,她对我读什么书也从不感兴趣。我不想拿着那么花哨的纸盒子在街上走,索性当着刘旭的面打开,果然是书,半新不旧且毫无特色,像是临时从哪里凑的。刘旭给我一个牛皮纸袋子装好,我们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她的一个同事小女孩跑过来探头,两只大眼睛咕噜噜对着我猛转。我只好站起来。刘旭送我到门口,我转身低头正遇到她探究的眼神,我听见自己问:“你有时间的时候我可以找你聊天吗?”我没听到她的回答,可是看见她的眼睛同意了。“那么你的电话——”“我一会给你拨一下。”回单位的路上我一直把手机握在手里,直等到快绝望时电话才响起。挂断电话的时候风正大,路上的人都捂着脸背过身去,我奋力迎着风狂奔,直到风过去才停下来。路边小店的橱窗玻璃映出我的影子,头发乱七八糟地竖着,咧着嘴笑得真是太傻了。  此后我就给刘旭打过一个电话,约她下班后一起吃饭散步,再以后我们就不用打电话了,因为每天都见面。小城的人们晚饭后爱去那条所谓的中心大道散步,沿着大道的人行道慢慢走,一路上不停地跟熟人打招呼,有时还停下来聊一会,倒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社交。大道的尽头有个很大的广场,跳舞的、扭秧歌的、做健身操的,各占一块,比赛似的把音乐放得震耳欲聋。绕开这两处,街上就少有行人。我和刘旭从小城中学操场后面的树林绕到跟中心大街平行的一条街上,那是平房区,路边的人家在墙外种了好些草茉莉,昏暗的路灯下一阵阵的脂粉香。凡是花刘旭都喜欢,每次走过都用指尖轻触一下算是打招呼。有一天我看看四周没人,偷偷摘了一朵,虚握在手心里,到了路灯下伸开手掌给她看。她喜欢的一直拿在手里。我感叹道:“喜欢花就有花可看,喜欢清静就有清静的路可走,人生多么圆满。”“人生太圆满会遭天忌,以后不许乱说。”“要是那样就更得尽情尽兴。”“我宁愿细水长流。”  我们有一点是不同的:我常常有要证明自己的冲动,而她努力工作靠得是天性里的认真,几乎彻底地淡泊名利。我不能放弃自己的“追求”,可心里很佩服她。有一次半开玩笑问她是怎么修炼的,她说:“一定是上辈子修炼的。”当时我们正分坐在大坝的水泥护栏两端。“你相信有前生来世?”这样的话也就只能跟刘旭谈,于秀慈听见肯定说你疯啦。“我相信!”她很肯定地说。“我也相信,不然似曾相识怎么解释。”我说完望着她,她也望着我,那不是两个人的对视,是两颗灵魂的对视。对视良久,我忽然悲从中来,仿佛心里积了不知道多少委屈,走过去把她轻轻拥在怀里,流下泪来。她在我怀里抬起头来也是泪光盈盈。我们似乎漂泊已久,终于相逢。
  于秀慈一去不返,换了电话连刘旭也没告诉,消失得干干净净。许旺财回来上班那天就幸灾乐祸地说:“煮熟的鸭子飞了吧?”他总有办法打听到这些小道消息。老大要调走的消息正式传开,他得意地笑着说:“我早一个月就知道了。”失去了权贵“准女婿”的地位、又面临赏识的领导的调离,他似乎要报复判断失误那几天的俯首帖耳,更加竭尽所能地挑战我的底线。我的茶杯按照老大的说法不洗茶渍,称为养茶山,他多次称为“尿缸子”,不管谁到我办公室来,他都要提一提。刘旭给了我一棵袖珍椰子树,一丛十几根,不断地抽新枝,叶子挨挨挤挤十分茂盛,有一天忽然死掉了。小王来串门,我自责是植物杀手:“仙人球都能养死。”小王凑过来说他亲眼看见许旺财给我的花浇开水。“滚开的,他早晨打完水涮杯子的。”我很气,那几天也没有好脸色。他看到别人不开心就情绪高涨,嘲笑我是靠山要倒了了乐不起来。上午说完,下午他就乐不起来了。一个年度的大材料下来,老大的上司指名要许旺财写重要的部分。许旺财激动的语无伦次,各种参考资料摆了一桌子,见到谁都唉声叹气一番,什么打鸭子上架啊、责任重大啊,炫耀似的抱怨让我直起鸡皮疙瘩。折腾半天,电脑上还白纸一张。他试图用去年我写的报告改,复制后用鼠标在上面划来划去不知从哪里下手,最后气急败坏地说他从那里面找到个错字。我懒得理他,随他在旁边自言自语。  我原来对着电脑遣词造句时,许旺财从来毫不顾忌地大声谈笑,现在他写材料我去厕所开关门他都要瞪我一眼。小王刚打开门,他就挥手说:“去去去,别处消遣去,别耽误我干活。”吃午饭时小王冲小跑来的许旺财努努嘴:“肚里没有,这孩子可怎么生。”又警告我:“你可别心软帮他。”我笑道:“他不会找我的。”许旺财不信任何人,我就是给他个框架他也未必肯用。他又在办公室拧着眉头一下午,快下班时还不知从哪儿弄了一盒烟抽起来,办公室一时间烟雾缭绕。第二天天阴的黑沉沉的,我提前到办公室,开了灯,他忽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头发乱糟糟,不住地打哈欠,看样子熬了个通宵。老大上班直接到我们办公室:“怎么样?”许旺财说:“初稿有了,还得修改。”老大让他抓紧,又安排我今天跟他下乡。许旺财听说,愣了几秒,立刻拿了被他称为“尿缸子”的我的保温杯帮我接水,还殷勤地后补了一撮茶叶进去。又翻箱倒柜找到折成一个方块的一次性雨衣,那还去去年单位春游发的,他没扔收起来了。“老大真是,这个天下乡,你们可开慢点。你不晕车吧?我记得有两块话梅糖,那东西最管用。”他低头在抽屉里翻,我连说不用,心里不知道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上了车,我查随身的资料包,发现有张表用完了,想要下车拿,老大笑道:“拿什么表,咱们今天没啥事,找个地方散散心。”他最近确实郁闷,即将上任的部门级别不低,可是并没什么具体业务,到了那里基本上就等同退休了。虽然老大也说:“以后我就是看书喝茶,无事小神仙了。”心里难免失落。他曾送过我一本他大学用的古文课本,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即兴的批注,字里行间毫不掩饰的壮志豪情跟我认识那个四平八稳发了胖的中年人看不出一点关系。老大把车开出城,路边都是平房,每家门前都有一块菜园。我上大学之前小城家家都是这样。后来拆迁风起,都是外来的开发商,又都在本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割肉一样看上哪块就是哪块,并没有统一规划,到处起楼房,在楼房的缝隙里留下很多没有开发价值的死角。我家的房子就是这样的情况,开发遥遥无期,管线老旧又没人管,等不急的邻居都把房子卖给没什么眼光的投机分子,他们坚信房价越高地价就越高,他们不怕等。买下房子他们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就锁上门回去等拆迁的消息。空房子逐日增多,留下的日子也成了临时的凑合性质的,路面塌了就任那个坑越来越大,人人都随时准备逃走似的。路边那些小院的日子显然都是天长地久打算的,院墙砌成各种花样,大门外的排水沟边的各种草花都行列整齐。老大左拐,然后一直开到底,停在一个围着高高木栅栏的院前,这家的地势比别家高,三四级水泥板的台阶上面窄窄一扇简陋的木门。“这是我家的老房子,我隔三差五来住两天。”  院子不大,爬满牵牛花藤蔓的矮矮木栅栏一边是小菜园,一边是两米多宽的铺着红砖的过道。过道旁边两丛大丽花开得正好。房子正中走廊,东边一小间卧室,西边大间是书房,一面墙的紫檀色书柜整整齐齐都是书,靠南窗摆着个小小茶桌。沏茶的水刚沸,外面淅淅沥沥落下雨来,混着泥土气息的湿气扑进纱窗,和茶香搅在一起,我们两个人都不由长长吸气。“那些开发商要不捣乱,这里就是我终老之地。”老大心满意足地打量着房间。这恐怕不可能,小城里人口益增必然扩大,快的话也许今年明年就拆到这里。“也不知道许旺财写成什么模样。”我有些担心。领导最后还是要跟老大说话,真不行老大也跟着倒霉。“写成啥样他这次也没好果子吃。你知道为啥一定要他写?”我摇头。“他托了两三层关系要谋我这个位置,领导有了意中人,又不好推脱,让他写不过是要证明下他不行。”我没想到还有这样否定式的考察。“他折腾下来这么个结果也真是——”“在小地方这就是他这种人的必然归宿,资源把控在有限的几个人手里,他连分支的分支都攀不上。”“他也是不爱学业务。”“那还真不是最主要的。你知道我当年是坐着飞机出去写过材料的,这么多年下来还不是眼看着晚景凄凉?”老大的业务水平确实是行业内数一数二。“我看你也不爱在人际关系上下功夫,在熟人社会里你这样行不通,你要么改改脾气,要么改改方向。”“改方向?”“找个更大的池子,虽然关系也盘根错节,咱们一条小鱼还是有腾挪空间。这里只有一条路。”他眯起一只眼用手做瞄准的姿势:“你的明天就是我的今天,好点有限。不好就无法估量,从环境上论我那个年代还相对公平,要不我这样出身的也没有机会。”那天走的时候他笑着问我:“你就不关心领导的意中人是谁?”我笑道:“肯定不是我。”他说了个名字,我听着耳熟,仔细想想一个梳着黄毛发髻的脸浮现出来。跟别人比许旺财或许不称职,如果对手换成黄毛,那不能不说他死得相当冤枉。
  路过单位看见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想了想走进去。许旺财两眼通红正捧着头斗牛一样盯着电脑,看见我喜出望外:“你怎么来了?下一天乡这么辛苦,还——”“我帮你看看?”他慌忙让座。材料惨不忍睹,基本的逻辑都不清晰。我把有修改价值的段落摘出来让他改,其他的部分动手重写。我知道这样也帮不了许旺财,我只是不想一个将被执行死刑的人再受异常虐待,还有我不想看他巴结我,我受不了任何人在我面前作践自己。材料改完捋顺天已蒙蒙亮,许旺财看见对面的早点摊开了门,一定要请我吃早点。一碗粥下肚,许旺财精神起来,摆出一副要跟我交交心的架势:“程远,你这个人就有一点不好。要是别人我可不说这话。你这个人就一点不好。”他停下来等我跟他请教,我只管对付眼前一盘小凉菜,圆白菜拌的相当清脆爽口。“我告诉你吧!你就是太没架子了,谁求你个什么事,你想都不想就答应,这样就把别人惯坏了你知道吧?以后你答应的慢点,都得罪人。”我看着他笑笑。他是个费劲心力的小卒子,老大说的对,他一步步造就了他的宿命。虽然跟他一样缺少上升的机会,我和他绝不是一种人。  老大搬办公室后的送行宴上,许旺财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上班蜡黄着脸坐在办公桌前狠狠地揉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把破自行车丢到哪里了。黄毛走马上任时已经剪掉了小辫子,老老实实穿了一套西装,看起来很像个有为青年。他找我到办公室谈话,关上门笑容可掬坐到我旁边:“咱俩是哥儿们,不说废话,以后兄弟还得哥哥你多照应,当然啦,我也会照应你的,要不于姐也得收拾我。”我啼笑皆非,无话可答。他对于部门的工作一无所知,只是一再说:“你只管放开手干,出什么问题我担着。”这是最像领导的一句话。谈话结束我如蒙大赦往外走,他又叫我回去低声嘱咐:“我看你办公室那个什么许不怎么地道,你得小心他,有什么赶紧告诉我说。”我苦笑点头。他不知道许旺财于他而言是最安全的,只要他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上。此后我们部门就用个奇怪的方式运作,黄毛无论做什么都得我跟在身边,只能部门领导出席的会也如此。开始的时候领导还解释说:“白主任才上任,需要个熟悉情况的人协助。”黄毛姓白。后来成了例,有时候业务会他都不参加,让我全权代表。他很重视签字,有好几支据说是珍藏版的钢笔,用的都是非常贵的墨水,只有这个他亲力亲为。许旺财经历了那次虚假繁荣好像认命了,竭尽所能地讨好黄毛,又总是不得要领屡屡受挫。他敏感地发现黄毛对我的态度不同寻常时,曾一再地追问,我只好含糊地说原来在一起玩过,他的表情几近绝望。等到我成了黄毛的“替身”,他像个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的人,埋雷都顾不上,只是俯首帖耳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从不知道秋天有这么美。城边的一片杨树林,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微风吹过响的如同海涛一般。我和刘旭找到一片盛开的雏菊,她跑进去,笑着回头叫我,她的脸被雏菊的蓝色映着,简直就是一个雏菊精灵。暑热退去的天空蓝的没有一丝杂色,云从草原的尽头起来,每时每刻都变幻着从我们头顶飞过,我和刘旭呆呆地看着,直到光影散乱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看新月、看圆月、看残月,只要不是风雨交加的晚上我们都在一起,拉着手走过一条条僻静的街巷,安宁充实让我觉得可以跟全世界对抗。刘旭说她不用我去征服全世界,她有我就够了。我很感动,可是心里并不同意。如果我的世界狭小单调又贫乏,拿什么去回报她?她让我看到了成为理想自己的可能性,也给了我一定要做点事业出来的勇气。唯一遗憾的就是小城太小了,职业的上升空间实在有限,我几乎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我四十岁的样子,想到这些我就很沮丧。刘旭说不管我做什么她都支持我,我不由得苦笑。黄毛颠覆了我对职业生涯的预估,努力工作只是走入上升通道的一个因素,其他的都不在我的掌握之中,我能做什么呢?只能等着别人安排。刘旭说胡思乱想无益,让我好好享受眼前的安稳。  安稳又增加了一点,黄毛说通了领导,给我争取了个副主任的职位。“你实质上干的就是主任的工作。黄毛也算有良心。”小王说。不得不佩服黄毛当官的天赋,他深谙权利之道,毫不吝啬地放权,就等于升级了自己,除了作家之类的特殊职业没有哪个成功的人是靠单打独斗的。这让我生出了一点妄想,如果黄毛升迁,我几乎顺理成章地就到了他的位置,或许未来的职业前景比老大好些也未可知。我更用心地工作,同时小心照顾黄毛的面子,不要抢了他的风头。许旺财放弃了讨好黄毛开始讨好我,凡是我的事他都要表示下关心,还时常用他的逻辑提点建议,看着我的眼睛掏心掏肺的样子,让我不由的相信他的真诚。“你太实诚,不知道留一手。你现在用十分力气工作,以后怎么办呢?到时候领导会认为你只有这么大能力。”我笑而不答。我相信自己还有潜力,这么一点工作还不至于就让我使出十成的力气。我多希望有机会狠狠地压榨自己一下,看看自己能力的底线在哪里。我曾经认为人际关系对我来说是个难题,那时候我一心想逃避,现在知道无处可逃了,我积极了许多,上上下下也还算满意。有时候在办公楼里会有不认识的人跟我打招呼,我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很有满足感。许旺财常说人一辈子就是图的前呼后拥,我没这么虚荣,可也觉得前呼后拥的滋味还不错。
  天气渐冷,一夜北风,树叶落个精光。我和刘旭周日的约会地点改成了小城唯一的图书馆。我第一次跟老大聊天,老大告诉我的,那真是一片乐土。成排的书架上都是旧书,修修补补的很多页脚都磨圆了,散发出陈年旧书特有的味道。好些书都是繁体字,一套四本的《红楼梦》文革时候出版的,前面还有一篇批判文章。图书馆有两个管理员,轮流值班。我们去了不久就都成了熟人,没多久,小城发生了一起入室抢劫的杀人案,遇害的就是其中那个有雀斑的女孩,从此只有一个管理员值班。她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时连声音都在颤抖:“我跟领导说了,有读者我就在这里坐着,没有读者我就门卫等着去,我一个人坐在这么空荡荡的屋子里吓也吓死了。”每到周末,小小的阅览区里就只有我和刘旭,管理员远远地坐在进门的台子后面,趴在台子上睡觉或者织毛衣。我们看累了就玩翻书游戏。挑一本很厚的诗词,随手翻开按住,指到哪一首就是哪一首,用来占卜前途命运。翻到好的我们就一边读一边笑一边赞叹,遇到不好的尤其是刘旭认为不吉利的就匆匆翻过。我们都小心地不往太后面翻,那本书《诗经》开头,元曲收尾,我们都认为元曲俗露,远不如《诗经》朴拙真挚,表情达意更符合我们的心境。我们正午去时坐在朝南的玻璃窗下,下午起身换书就换到西窗下,再享受一下太阳的余晖。离开时我们等着管理员锁好门一起出门。“你们要是能天天来就好了。”她说。我们相视一笑,这话应该我们说才是。  周一降温,早上出门时满地白霜,引水渠里结了冰。我两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疾走,想尽快产生热量对抗寒冷。路过小城医院的后门,不宽的街道上稀稀落落地站着些人,门里面是小城医院的太平间,有个什么人在这个寒冷的早上离开了。我进门的时候看到小张开着车出去,车里还坐着后勤的两个人。许旺财最近一直都早来,擦地擦桌子,还帮我倒掉昨天的残茶,放好茶叶,在我进门的第一时间冲上开水。我说自己来的时候他要么说“顺手的事儿”,要么说“咱哥俩客气啥”,我只能频频道谢。今天他看见我没有跑去抢茶杯而是迎着我走过来,惊慌失措地说:“听说了吗?老大死了。”“说是昨天半夜倒在厕所里就不行了。”“后勤的人肯定去不知道走了没有。”小张的车我是赶不上了,我赶紧给老大单位打电话,电话没人接。我转头往外跑,边跑边让许旺财替我跟黄毛请假。  火葬场离城不到二十分的车程,还算平整的路曲曲弯弯穿过一片片农田。红砖围墙里稀疏种着几棵松树柏树,小城几十万人最终的归宿都在这里。我赶到的时候遗体告别仪式已经开始了,我找到小张他们跟在后面走进去,阴寒刺骨的大厅里的老大完全不像老大了。遗体这个不知道谁发明的词真是精准,直僵僵躺在那里的只是一个人的遗留物,跟那个人完全没有关系。我匆匆跑来是送老大最后一程,看来错了,我只是来观看了他后事的处理,那个我所熟悉的亲切的老大早已不知到哪里去了。也不知离去的那一刻有多少不舍和遗憾,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注定难圆的田园梦。从告别厅出来我感觉骨头都冻透了,坐在车上缩成一团,觉得这一切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回城的路越走人烟越盛,小城的繁华第一次让我感觉不适,人们的欢声笑语十分刺耳,他们不知道有个人走了,也不在乎有个人走了。谁走了这个世界都无动于衷,来去都是那个人自己的事。上午剩下的时间我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忍受心里的翻腾,快到年底黄毛活动频繁几乎每天都不在,他在不在我都不能动。好不容易熬到中午,许旺财叫我吃饭我没去,出了办公楼直奔刘旭的单位,我要见到她,需要她帮我驱散心头的恐惧。  刘旭办公室的门半开半合,从门缝能看见一片翠绿,我敲门后刘旭一声请进低回婉转,也像是被那绿色浸染过的。看到我一个面相老成的男孩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很高很壮,跟脸上的黑边近视镜的文质彬彬有些不协调。“这是李永平,我高中同学。这是程远。”刘旭看看我的脸,有点担心地问:“你没事吧?”我不能当着陌生人谈感觉,摇摇头:“没事,路过。”“李永平在市里上班,这次是探亲?”“休假回来看看。”不疾不徐的标准男低音,一双交握的手不住地搓来搓去,不靠靠背的身体直直的竖着,看得我都替他累。我靠在一张折叠椅上,努力让自己的舒服点,我疲惫不堪,像撞在礁石上破碎得不成样子的海浪,需要个平静的港湾重新聚拢自己。李永平没有走的意思,跟刘旭哀叹着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没完没了,我在他频率均匀的声音里闭上眼睛,竟然睡着了。再睁开眼睛,刘旭正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按在我的胳膊上,我身上盖着她的一条披肩。“我睡着了,你同学走了?”我挣扎着站起来,两条腿都麻了。“走了有一会儿了,你怎么了?下午还得上班把?现在一点了。”“上班,还有个会。”我走到门口又走回来,近乎鲁莽地把刘旭抱在怀里。如果我们能合二为一,就能抵抗我此时的惶惑和空虚,可惜我们到底是两个人,我不得不放开手,独自赶回单位。
  从上班第一天认识老大,我想过他凭着他的能力升职,也想过因为他骨子里的一点孤傲而坐冷板凳,但我从未想过命运能如此残酷地对待他,连他最后一个圆梦的机会都夺走。我在心里不断地自问如果那也是我的命运怎么办。我还有二十年的时间,这栋小城人仰视的灰色大楼值得我付出一辈子的宝贵光阴么?我连着几天做噩梦,白天无精打采。刘旭听我说了心中的疑惑,先说是老大走的太突然我接受不了的缘故,过几天能缓过来,后来看我仍打不起精神,她说:“要不你考虑换个环境吧,换个能让你打起精神的环境,去大城怎么样?”这句话让我的激动了几秒钟,我脑海里飞快闪过那些高楼大厦之间快节奏移动的人群,随即我就看见刘旭眼中闪过的忧虑。“我哪里也不去,就跟你在一起。”“我希望你做最好的自己。”“最好的我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刘旭看着我欲言又止。随后的气氛就变得感伤起来,好像我们真的要分开似的,我给刘旭讲笑话,她笑得很勉强。她让我给她唱歌,挑来挑去好容易选定一首,刚唱了一句就发现那首歌里满是离情。“算了,我们不如就说说如果我们分手会怎么样吧!以毒攻毒。”刘旭说。“我们不会分手的。”我不想说这个。“不会分手才说啊,说着玩儿。”我喜欢她偶尔流露的固执,那才是她。“好,那我先说。我们要是——”我真不想说那两个字。“怎么样?”“我就拼命工作。”“然后呢?”“然后——然后就像个侠客一样浪迹天涯。”我顺口胡说。“到那时候我还像现在似的,自己好好的,花花草草都养着,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我勉强笑道:“看样子没有我对你也没有多少影响么。”“没有我你也要这样。”“我做不到。”“又不是真的,你得答应我,答应了我就放心了。”她像哄小孩。“好吧。”我敷衍道。“不行!”她笑道:“你得说,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好好过。”她不快的时候常常皱眉,眉间有一道浅浅的竖纹,现在那竖纹深了好多。我用手轻抚,妄想抹平它。“好吧,任何时候我都好好的。”她把头抵在我的胸口上半天没说话。  那天笼罩着我们的伤感气氛让我产生恐慌,我带着刘旭去见家长。我四岁的时候母亲去世,六岁的时候父亲续弦,继母是我的远方表姨,亲上加亲,说是为了能待我好些。他们结婚三年之内我就有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视妹妹为掌上明珠,继母偏疼弟弟,他们四口人在一起其乐融融,只我多余。我从小多数的时间住校,假期回家住几天继母天天生气吵骂,我就在姥姥奶奶家轮着住,轻易不回家。大二时父母买了楼房,继母借口弟妹要高考复习带着他们先搬了进去,说是留下父亲照顾奶奶。奶奶当然不会看着他们分居,执意让父亲回楼上住。随后继母又以还买楼的借款为由卖掉了原来的平房,买了一间小小的平房给奶奶住。那房子本来是很早以前两家合盖的两间房子,中间砌一道矮墙,两边各开一个门,父亲买了其中的一半。进门是小小的低矮的灶台,走两步进个小门就是卧室,南北窗下各摆一张单人床。我大学期间放假回家就跟奶奶住在这里,条件虽简陋,没有继母的吵闹耳根清净,一老一小其乐融融。父母的楼房一年之中我只在大年三十送奶奶时去半天,吃了象征团圆的年夜饭就独自回自己的小屋,奶奶留在楼上等拜年的人陆续来过才带着继母给的一点吃的被父亲送回来。换上旧的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屋里屋外忙一阵,奶奶说话声都高了很多,显然在楼上她很受拘束,可是为在亲友面前维持父亲继母的面子又不能不去。平常的日子父亲会隔一段时间到奶奶这边来坐一会,隔几个月继母会一路跟邻居招呼着摇铃打鼓地嚷嚷来给奶奶送钱,举着两只空手说买啥老太太都不爱吃,干脆给钱让她自己喜欢啥买啥。她从不说给多少钱,奶奶也不说,别人也想不到,她每次来只给奶奶五十块钱,这还是因为我回来了在旁边看着才涨起来的数目。父亲处世的第一原则是讨好别人,尤其是继母。继母说奶奶四个儿女,每人给五十就二百,父亲也就这么认为,从不想三个弟妹都在农村,一年到头也就奶奶生日进城一趟,不可能按月给生活费。我毕业前奶奶的生活仅可以维持温饱,遇到亲朋好友有事需要出份子钱时偶尔还跟邻居借点钱。奶奶不肯因拮据少了人情来往,借钱也是人情,偶尔有人送点什么自己舍不得吃用,总要送给邻居表示感谢。  从我进了这个单位,继母在人前提到我的次数多了,私下里教育弟妹说:“你们再不济也得比你哥强。”有人提到我的婚事,父亲总是剜到筐里就是菜,有人肯跟我结婚就行;继母矛盾重重,既想攀门好亲戚壮壮声势,又怕找得太好压了弟妹的风头。我说起刘旭,奶奶先问人怎么样,继母忙问家庭,我说了刘旭的情况,继母撇撇嘴放心了,父亲关心的是最后能不能结婚,我结了婚他也就完了一桩事。我和奶奶都是他的“事”。我先带着刘旭去见奶奶,奶奶和刘旭一见如故,一边聊着天,刘旭顺手把奶奶种的几棵草花打理了一遍,她走后奶奶对我赞不绝口,连连说她孙子命好。去楼上的时候,父亲问了几个诸如工作忙不忙之类的问题,继母端坐旁边一言不发,从三角眼的边上上上下下不住打量刘旭,弟弟不在家,妹妹出来打个招呼,后来评论说刘旭还算清秀。妹妹继承了继母的三角眼,但自我评价一直很高,曾经有个求父亲办事的人说妹妹“标致”,继母很得意。我也学父亲,把和她们打交道当成我的“事”,事情做了就好,不必投入感情,也不必太高期望,我不在乎他们的评价。  随后就跟着她去见她的父母。刘旭的父母在小城小有名气,她妈妈算是个女强人,而她的爸爸出名是因为酗酒,他洋洋得意地跟着别人称自己为“刘大仙儿”。刘旭的妈妈在见面的几分钟时间里问清了我的家庭没有深厚的背景,就开始给我介绍刘旭的妹夫的背景。刘旭的妹妹刚满二十岁,孩子已经快一岁了。“我们家结婚不分先后,谁条件成熟谁就结。”她妈妈掷地有声地说。菜摆上桌,她爸爸手里拿着一瓶酒喜气洋洋地叫我:“姑爷快坐。”他的热情没有分寸,可是不让人难受。刘旭妹妹看我俩相视一笑,随即道:“我爸跟谁都这样。”她化着浓浓的妆,怕孩子弄脏衣服离得远远的,吃饭的时候孩子一直坐在刘旭的腿上咿咿呀呀地说话,非常乖。饭后刘旭妈妈出去串门,爸爸因为我在喝酒没尽兴,又赶去一个饭局接着喝,妹妹和妹夫半真半假地吵着嘴去看电影,只剩我和刘旭带孩子。孩子因为出生就在姥姥家,非常粘刘旭,一直让刘旭抱着。我把头靠过去,她立刻尖叫着用胖胖的手支开我的脸。闹了一会,孩子终于撑不住睡着了,坐在床前的沙发上,听着小婴儿均匀的呼吸。我们俩都感叹有个小孩子睡在那里世界好像安稳平静了许多。
  过年其实只有一周时间,却像一道分水岭,年前该做的事绝不能拖到年后。我去年也曾带着礼物给老大拜年,那是朋友聚会的性质,毫无压力。今年就不同了,虽然黄毛也算对我关照有加,可是我还是从心里不想给他拜年。马路上的人都匆匆忙忙的,许旺财自行车后座上放着一箱价格不菲的酒夹在人流中跑过去,老旧的自行车座有点高,他骑在上面每踏一次屁股就扭动一下,骑个车也这样巴巴结结的,我扭过脸不忍看。他攀了好些关系,不知道这是去哪一处。不管去哪一处,那里的经济条件都远远好于他的,这一箱酒在他那里分量重到不可忽视,到了别人眼里恐怕什么也不是。我第一次佩服许旺财的弹性,能做到这个也一定是冲破心里的一道坎儿的,我不相信人与生俱来有这个本事。或许经他不断加固关系网里的哪个环节起作用,能让他往上走一走。我想起他那个面相衰老的弟弟、病怏怏的妻子,这都是他的动力。我一直以为自己的追求跟他不同,或者说比他要高尚,实际上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要靠事业的成功取得存在感。我这一段一直用未来跟刘旭在一起的生活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看到许旺财,我知道作为一个男人,婚姻生活所能带来的安宁和满足远不能代替事业,没有事业,婚姻里也不会自信。我决定制定一个切实可行的工作计划,生活不是米其林餐厅的大厨,肯优雅地把制作精良的食物放在你的眼前,它甚至都不提供原料,只昙花一现般在你眼前闪过一个寻找原料的机会,能吃到什么全靠自己。我想起买了好久的两本业务方面的书,从今天开始每天要有计划地读,也许我该放弃老大这个模板自己闯一下试试。  上班之后许旺财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哪个关系让他看到了希望,他恢复了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在烟灰缸里按灭烟头的动作也果断利落,像是刚刚做出了一个能拯救世界的决定。他对黄毛表面上还维持着毕恭毕敬,转过脸就阴阳怪气地说他的坏话。他把略尖细的嗓音压得极低,嘀嘀咕咕说上半天,让我想起刘旭那个叫李永平的同学,他说的都是真实存在的不公平,甚至实际上还更过分,可是有什么意义呢?机会包含了太多的因素,父辈的资源就是其中之一,在哪里都是不争的事实,有些人生下来就站在高处,不用像底层的人爬的那么辛苦。许旺财抱怨告一段落,我放下手里的书。“你这么说着不是越说越生气吗?人家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不如看看业务的书,充实下自己。”“那没用。”“怎么会没用?”他伸过头几乎把整个身体趴在桌子上:“你知道吗?黄毛要升了。”“不会吧?这么快?”黄毛来了将将半年。“人家那里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你没看他最近的状态吗,随时准备走人的样子。他走了,你一定上位,到时候还得多关照。”他对我抱了抱拳。黄毛从来了就是这个样子,我怀疑许旺财神经兮兮的乱猜。  开年第一个大材料,我和许旺财连续加班,不管多晚黄毛都陪着,在他的办公室关起门来打游戏,跟我们一样熬得两眼通红面色苍白。上面的领导来看进度顺便慰问,拍着他的肩膀对他称赞不已,说现在肯干的年轻人不多。许旺财跟在那个领导后面端茶倒水忙活半天,也没得到说一句话的机会,领导走了他立刻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没几分钟就鼾声大作。框架和几个重点已经得到领导认可,下面的工作轻松很多。刘旭知道我这几天忙只偶尔发个短信,嘱咐我尽可能休息,我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她了。意识到这个我一刻也坐不住,跑到走廊里给她打电话。电话没人接,今天是星期日,或许是忙着做家务。刘旭是做家务的主力,她父母不在乎生活环境,凡事将就。妹妹只管自己的小家,常年在娘家当客人。我揉着太阳穴走到走廊尽头打开窗子,空气里带着湿润的泥土气,窗外玉兰毛茸茸的花苞已经越来越大,春天近在咫尺。我正准备回办公室,刘旭的电话来了,说刚才在做家务,一会要出去参加同学聚会。“李永平组织的,差不多全部高中同学都到了。”我问她什么时候能结束,她说吃完饭还要去唱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我说我还在加班,让她开心的玩,她笑着答应。两个人都觉得意犹未尽,又没什么好说的,只好挂了电话。
  材料刚宣布通过,我就接到通知去省里参加培训,办公室订好了第二天的车票。我不等下班就跑去刘旭单位,偏偏他们单位来了检查组,几个人在会议室,报表凭证摊开一桌子,刘旭是主力,跑出来跟我说句话就又跑回去。我一边走一边苦笑,我都没来得及说我要去培训,又有半个月不能见面。我现在只要不是集中精力工作,都在心里想刘旭,不停反复回放她的一言一笑,亲切自然魅力十足,让我自豪甚至自傲。我提醒自己有意找点别的事做,这样每时每刻满脑子刘旭简直有点精神病的征兆,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回家胡乱收拾了几件衣服,带着厚厚的业务书,我满脑子刘旭的上了火车。  培训近似度假,安排了各种游玩活动。闲暇时间我突发奇想,决定给刘旭写一封信。这是我给她的白纸黑字的第一封信,用了我两个晚上只写满了大半张淡蓝色的信纸。本想用邮局寄,又嫌慢,最后还是叫了快递。信投进快递的大信封里,不拆开简直不知道里面有东西。我想不出刘旭看到那信会是什么反应,反正想说的话都已经在信里说了,我就没再给她发短信打电话。奇怪的是她也没给我发短信打电话,我等到开始焦虑,决定活动结束回房间立刻给她打电话时,前台打着领结的服务员给了我一个快递信封,是刘旭的回信。回到房间我小心拆开,落出一个小小的白信封,上面是刘旭男性化的刚劲有力的字迹:程远收。我让目光在程远两个字上停留了一会,这个名字叫了这些年,出自她的口中笔下,这个名字有意义多了。  程远:  收到你的信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我们之间忽然隔了三四百公里的距离,意料之中的是不管隔多远,我们总是心意相通的,人在哪里都不要紧。  你说到你的贪心,我的贪心更甚于你。你要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我除了要最宝贵的东西,还要时时和它碰撞出火花来,否则要来何用呢?我们是两个疯子,到了一起疯得更厉害。我总忍不住悲观地想,我们也许有一天要像身边的人一样“正常”起来,可是现在,还是能疯一日疯一日吧。  我同意你的观点,我们前生一定有点什么瓜葛,可是说不好是孽是缘。我原来最讨厌得过且过,现在只恨自己不会得过且过,总忍不住要往远了想,不能充分享受当前。  至于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好好做你自己,像我们认识之前那样,记住就是因为你是那个样子我们才走到一起的。我们彼此成全,尽力做最好的自己,这才是我们在一起的目的。不管世事多苛刻,只要想到我们在彼此眼中的地位就不会自暴自弃,就算是我们彼此纵容吧。任何时候我都是你的支持者。  旭  不得不承认文字比语言更富有表现力,我们在一起时无法言说的感觉白纸黑字的落到纸上每个字都能撞到心痛。那天晚上我没有看书,一遍一遍地看信,直到每一字每一句都烂熟于心。我就像得到一笔惊人财富的守财奴,时时刻刻都数着自己的宝贝,一刻也不舍得停。我能理解刘旭的悲观,越是珍重越是怕失去。可是我们怎么可能失散呢?我不认为有什么力量能拆开我们。  培训结束那天,许旺财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黄毛升迁已定,上面已经谈话了,让我有心理准备,回去一定是找我谈。我很高兴,想着把消息告诉刘旭,随后又嘲笑自己,刘旭哪里会在乎这个。升职然后结婚,拐过人生这个路口后面就稳定了、踏实了,我还是按耐不住的心里隐隐约约的失落:难道我的一生就这么过了?返程的路上我忽冷忽热地折磨的自己头痛,走出车站的闸口,远远就看见刘旭两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站在那儿,看见我灿然一笑,我心里那点失落就烟消云散了。
  找我谈话的人目光躲闪,不止目光躲闪还语无伦次。“暂时代理?”“是,考虑到——呃——这个部门的具体工作,得有一个临时的负责人。”“临时到什么时候?”我突然感觉很好笑。“到新领导到任吧!”他交了底,态度自然些了:“小程你知道,你提副职的时间不长,直接升到正职别的同事会有意见,再说副职本来也是破格提拔的。”我把身体靠在沙发上,抱起胳膊等他继续说下去。“你得承认吧?你一直受领导重用,你也得体谅领导。人事安排不同于工作安排,方方面面领导都要考虑。”“新领导是谁?”他说了个名字,我听许旺财不止一次说过,此人是酒桌上的英雄,颇有军阀作风。“他完全不熟悉业务吧?”“对呀!”他竟然兴奋起来:“这样对你才有利呀!你想想,他完全不懂,怎么做实质上还不是你说了算?这就是领导对你的信任!”我无话可说。新领导这个年纪换到这个岗位,轻易不会再动,就意味着到他退休之前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我只能埋头干活。“我考虑下。”“哎呀,这有什么考虑的嘛!你一个考虑不要紧,让我怎么跟领导汇报?”“你就说我说的,我得考虑下,拜托。”我回到办公室,许旺财也一样目光躲闪。我故意逗他:“听说了?”他张口结舌:“听说了一点。”我笑道:“又不是你安排的,你干嘛这么心虚?”“我,我是物伤其类。本来以为咱们能一起往上串一串。”他连基本的业务知识都搞不清楚,也想着往上串一串。我打开电脑写了一封辞职信,直接发到了领导的信箱里。然后找出一个纸袋子归置自己的私人物品。“你又要出差?”许旺财今天有点呆头呆脑。“我辞职了。”我对他微笑。他根本不相信,说:“你疯了才辞职哪!多少人想进还进不来呢,你舍得辞职?”我懒得跟他说,拿了东西往外走。他在后面喊:“你到底去哪儿呀?领导问我我好说。”“你就说我回家了。”  我跑到防洪堤旁,坐在水泥台上给刘旭打电话:“我刚给领导发了辞职信。”她问了我在哪里,叫了出租车直接跑过来。听我说了谈话是始末,她叹气道:“小城就是这样,关系社会。”“我打算真的去大城试试。就凭我这么爱干活,哪个资本家不喜欢啊!”我不是故作轻松,现在眼前只有一条路不用摇摆纠结,我感觉轻松许多。进入到凭能力吃饭的环境里我尽力做就好,不必考虑那些微妙的关系,更不必成为关系的牺牲品,我以为是这样。“等我站稳了脚,你就过去,咱们一起闯荡江湖,圆圆侠客梦。”我跟刘旭说,更是给自己打气。“有人的地方都是江湖,哪里的水都差不多。不过以你的个性不出去闯闯总是不甘心,我支持你不是想着你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我就是不愿意看着你时常郁闷。”绚烂的夕阳衬托下她的身姿分外挺拔,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简直不可思议地高,我下意识地站起来,只有站起来才能和她的目光在一个高度上。“辞职报告还要领导批吧?”“得办个手续,我手里还有很多材料也得去交接一下。”“父母那里是个难题。”“我还没告诉他,过一段时间他也许会接受,估计不能理解。”我想起有两次当着父亲抱怨了下小城的风气,他立刻指责我“心高气傲”,说我不会“来事儿”。继母从另一个角度评判更是极尽恶毒之能事,“没出息”、“一辈子看不到后脑勺”,最让我接受不了的是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着用在我身上的。“我陪你回去能好点吗?”“不用,这件事不是一次两次能闹完的,没事。”父亲对刘旭并不满意,他老于世故的眼睛穿过她的温婉的表面看到了她骨子里的刚硬,跟我说她太有主意、不好控制,他期望我找一个顺从的女孩子。这想法可能源于继母不顺从的惨痛教训,他到底是我的爸爸,希望我能实现他没能实现的理想。起风了,我和刘旭的风衣都被吹得旗帜般猎猎作响,我站在前面挡住风帮她竖起风衣的领子。  领导的电话不早不晚,在父母轮番骂我的高潮上打进来,给了我让耳朵清净下的机会,我看也没看就接起来。听出是我的领导,父母都紧张起来,尤其是父亲,他眼巴巴地盯着我的脸,希望能听到事情逆转的好消息。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我迈出的这一步碾碎了他的梦想,我转身避开他们的眼睛。领导说让我明天上班后去一趟他的办公室,语气语调都跟平时安排工作没什么两样。放下电话,父亲就开始教我怎么挽回局面,甚至还主张我写好一份检讨带着,以表明我悔悟的决心。他总是教我妥协、避让,想把我控制在他的人生经验范围内,看到点我要跨出去的苗头就迎头痛击。好不容易闹到这一步,我不想让他再以为还有什么反转的希望,骗他说一般交了辞职报告单位都会批的,等着补上去的人很多,估计领导就是让我交接工作。话音未落父亲就狠狠打了我一个耳光,继母劝父亲不要生气:“孩子大了眼里哪有你这个爸爸,白跟着操心费力找工作。”她总说我的工作是父亲给找的,我懒得辩解,父亲出于种种虚荣心也不否认。我木然地看着他,他也狠狠地瞪着我,我小时候被继母嫌弃他也是这样的眼神,恨不得我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好让他过几天太平日子。“我以后没你这个儿子!”他扔下一句转身走了,继母冷笑一声:“要真能做到就好了,到时候外面混不好还不是找你要。”说着进了妹妹的房间,随即传来嘁嘁喳喳的说话声,还有压低的笑声。我摸摸发烫的脸,离开了这个从未当成家的家。
  领导谈话的前半段例行公事,跟我说了辞职后办交接的流程,我按平时的习惯在小本子上一一记清。随后领导又讲了辞职的后果,强调说以后再想回来就“没门了”。我点头。他追问道:“你真的清楚么?”我点头。他坐到我旁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你未必清楚。”接着就一一列举了在灰楼工作的优势还有发展前景。“小程啊,你年轻火气大我能理解,一时的不遂心就做出极端的反应也正常。这样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回去好好考虑下。”走进领导办公室前小王在走廊里等我,见了我就问:“跟领导谈了吗?怎么样?”我说马上去领导办公室,又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就那么知道的呗!”小城除了蛛网般纵横交错的信号线之外还有个看不见的信息网,小城没有秘密。“谢谢领导的理解,我都想好了,我想趁着年轻去大城试试。”他的眼神有一过儿的慌乱,随即镇定下来:“对自己的职业前景有规划吗?”“还没有,要到那里看情形再说。”“年轻人就是这样。我当老大哥的说话你别不爱听,你工作快三年了吧?三年啊,专业知识荒废没有且不说,现在科技进步这么快,技术更新了不知道多少。你专业没有优势,你想想你会干什么?找些低端的工作给人家跑腿学舌什么时候是头?这里眼前没有机会,熬下去总有机会,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总得付出时间。你细想想。”我想起了老大,如果他活着找我谈话一定也是这样说,可是如果现在让他的灵魂来谈,我相信一定是另一种样子。我不能等到没有肉体可以驾驭时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谢了领导,拒绝重新考虑。认识这么久在各种场合听过领导说话,都是冠冕堂皇的话,像个说话机器看不到他自己的思想。这次谈话我终于听到了一句他自己的话,在我即将出门的时候,他说他很羡慕我,如果年轻十岁他也许也会这么做。  许旺财显然受了刺激,我把手里的资料交接给他的时候,他只顾说话完全顾不上我交给他的东西,害得我不得不一再提醒他。“你怎么能说不要这工作就不要了呢?”他几乎捶胸顿足地刚说完,又改了主意:“我要不是负担这么重,我也去大城。”“可是去了做什么呢,谁也不认识、什么关系也没有、生活费肯定贵死了,我还不得饿死啊!”他一会羡慕一会幸灾乐祸各种情绪无痕转换,我只愁他把材料搞的乱七八糟用的时候找不到。我的电话响,我看了下是个没有标注的手机号,以为是广告挂断了,随后又打过来。“这做广告的够执着。”我说着接起来,竟然是销声匿迹已久的于秀慈。  称得上朋友的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像空气,时时刻刻离不了。你一生所有的大小事情他都参与过意见,时间、空间和各种天灾人祸都没能把他从你的生活里抹掉,都不能改变你们之间那份相知的感觉。这是个奇迹般的存在,也就是传说中的知己。这样的朋友可遇而不可求,有一个足慰平生。另外一种朋友像四季的花草,来来去去自然到不以为意。然而假如有一年没见到,就会觉得遗憾。于秀慈于我就是花草朋友,几个月没见我很想知道她的情况,她真的开口絮絮地述说,我又兴味索然忙打断她:“我现在有点事,回头打给你。”“不要挂,不要挂。”她急切地嚷道:“我还有正经事没说呢!你辞职啦?你怎么想的,打算怎么办?”许旺财把两份不相干的材料拿在手里摆来摆去,明显在偷听,这个毛病是改不了了。“我正在办,过会儿打给你好吗?”“我是说如果你后悔了,我可以帮你找人做做工作。”“不用,谢谢!”为什么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我会后悔?许旺财把那两份材料放到了错误的夹子里,笑道:“于大小姐吧?你可真行,身边一群菩萨护着,还不用谢谢说得这么潇洒,城里人的起点咱们可比不了、比不了啊!”这牢骚里显而易见的失落像他的白头发,藏也藏不住。这些看不见的包袱他自己肯定也不知道是怎么背上去的,也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卸下来,没有那个力量就只能背一辈子。  于秀慈再接电话时态度从容了不少,听我说不再考虑了也沉默了几秒,估计是奋力咽下劝我的话。“到了这个份儿上出去试试也好,实在不行再想办法回来。大城你有认识人吗?”我老实说没有,笑道:“跑那么远还是得靠熟人,我还不如在这里将就算了,这里熟人还多些。”“没有熟人怎么行!等会我给你发几个朋友的电话,我再给他们打招呼,至少你刚去人生地不熟时有人带着好的多。”她的语气好像我立刻就要流落街头似的。我十分不情愿还是说:“好的。”她的好意总让我无法拒绝。“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对了,你钱够用吗?”这确实是个问题,我的工资都交给奶奶,奶奶交给父亲说将来我结婚用,而父亲都交给继母。如果我结婚当着亲朋好友的面,继母还有可能拿出一部分,现在的状况想要回我的工资连想都不用想。“我是去赚钱的啊!”我不能跟她说没有,只好把话岔开。她也没再问,让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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