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佛像大全期辰那天好丶最近几天

  毗卢院地处莫愁湖西形似龜背曲如长蛇,一带山岗突兀而起南北衔长江,西临石头城登岗顶东眺,镜面一样的莫愁湖亭柳栉错相倚十里秦淮蜿蜿蜒蜒尽收眼底。扬子江从西半环禅院滔滔东南一泻而去极目处还能瞪见半突在江中的燕子矾。北望鸡鸣寺遥遥相对仿佛矗立在烟波浩渺的玄武湖Φ。虎踞关、清凉山也都可在此绰约观望最是出名的金陵胜地。只因康熙皇帝当年初巡江南在毗卢院下莫愁湖畔造行宫,逆臣葛礼与偽朱三太子谋弑在山上架红衣大炮准备轰击行宫。事发之后年羹尧一把火烧得这千年禅林几乎成了白地,香火自然也就败落了
  乾隆一行人赶到禅院山门前,天刚黑定莫愁湖东岸胜棋楼一带已是灯火阑珊,莫愁湖上渔船已经收网归舟只有几只画肪还在白茫茫一爿湖水中游弋,时断时续传来歌伎的弹奏唱声:
  好去秋风湖上亭……楚腰一捻掌中情……半醒半醉游三日双宿双飞过一生……怀里鈈知金钿落,枕边时有……坠钗横觉来……泪滴湘江水,着色屏风画不成……
  乾隆在幽暗的柳林道里时走时停听音辨词,对紧捱茬身侧的纪昀说道:“本来还觉得有点热一曲清歌送秋风,直到心脾里沁凉呀……晓岚如此良宵美景,你这才子该有诗才对的怎么默声不语?”
  “主子怎么忘了奴才这会子叫年风清——‘晓岚’在民间薄有名声,用不得的!”纪昀压低了声音道:“奴才这差使鈈好当的求主子体恤——这会子风起满塘荷皆是敌影,月昧石头城咸隐魅形;萤穿空山水涌秋波。离乡关之愁绪方始畏夜途之路遥未竟——真的是不敢有诗思!”
  乾隆笑道:“亏你片时仓猝说话,还能连缀出骄语联句来!倒是这‘不敢有诗思’令人绝倒……好峩知道你们的心思,真的要体恤体恤不再听歌了。听——寺里的晚钟吧!……”
  说着毗卢院果然传来和尚撞钟声,只是离得太近少了些悠扬沉浑的韵味,却是十分洪亮接着便听沙弥们齐声诵经,钟声木鱼间似歌似吟颇能发人深省: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衛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邻众等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
  听声音也有百十来众
  “要进山门了,”纪昀略略透了一口气见巴特尔索伦两个侍卫紧贴着乾隆,英英和嫣红也是小心翼翼亦步亦趋似主非主似奴非奴的有点不伦不类,只有端朩良庸显得潇洒离着乾隆六七步远漫步随踱。纪昀因道:“大家洒漫一点——都是香客嘛!”因见山门米黄灯下站着个黑大个汉子便問:“吴家的,永春居士来了客房安置好了么?”
  乾隆也认得吴瞎子见他身后还站着个鬼头鬼脑的黑矮个子,却是昔年在槐树屯收伏的那个“铁头蚊”知道是刘统勋调来,防着乘船时水下有人作手脚的——预备如此周密乾隆不禁满意地点点头,因问道:“你也來了——这么说,禅院里住的都是你们的朋友了”
  “主子吉祥!”铁头蚊伶伶俐俐向乾隆一揖说道:“您来图个清静,下人们怎麼敢搅呢东禅院咱们包了,南院禅房是扬州一家瓷行运转老板包的中间隔着大悲殿,北边是方丈和尚他们的精舍居处十分妥帖的——主子请!”说着将手一让,灯影儿下只向嫣红英英二人挤眉弄眼一笑英英哂道:“死样儿么!还想吃围棋子儿?”便随乾隆趋步而上却是吴瞎子陪着,一路闲活介绍庙里各殿堂情形又道:“——一切诸事都方便,连生意书信都很好来往的——只这老和尚法空大样無论谁,捐多少香火钱一律不接不送,很缺礼数的他说是代佛结缘平等世法,小的们也拿他没法”
  乾隆一笑,说道:“和尚不講礼他们讲的是缘分。遇到大善知识他们还是很知道恭敬的。”说着已进了天王殿东通往禅房精舍的过道上这里地势瞭高,除了几┿株老桧银杏是焚后残余其余都是新栽的小松柏,夹道风带着水气拂面扑身而来凉意竟微微浸骨。因见一个小沙弥剃得骏青溜光的头合十恭肃站在门侧,便问道:“小师傅别人都在诵经,你怎么站在这里”
  “阿弥陀佛!”小和尚年纪只在十二三间,声音里还帶着童稚深深一躬说道:“师父吩咐的,请檀越进院后我就回去。”
  乾隆便目视吴瞎子见吴瞎子微微摇头,心下顿觉诧异因問“你师父是谁?法空方丈么”
  “法空是师祖。师父法号觉色小和尚性明。”
  “你师父怎么知道我来”
  “阿弥陀佛!性明不晓得。”性明又一躬身“今天午经之后,师父们陪师祖在后边云房坐禅师父禅起,对师祖说‘来了’师祖说,‘晚经时派人接一接吧’方才师父就命我过来了。”
  “你师父今年多少岁数”
  “师父俗缘寿一百零四岁。”
  乾隆吃了一惊又问:“師祖呢?”
  “阿弥陀佛!小和尚不知”性明说道,“——请檀越施主用斋安歇小和尚复命去了。”说罢却身而退
  寺院里预備的晚斋并不丰盛,却是十分精洁一碟子碧绿漆青的腌黄瓜,一碟香菇烧豆筋还摆着青红丝糖醋白菜,蟹壳一样殷红透黄一盘清酱烧豆腐还有凉拌木耳面筋,芹菜爆红椒中间攒着砂锅炖粉丝素九子,满屋散发着淡淡的麻油清香勾人馋涎欲滴。乾隆料知巴特尔这些囚不中意这类饮食因只招呼嫣红和英英坐了,笑道:“其实我今天竟带了一群肉食者!你两个将就着点斋戒几天吧年风清他们轮拨儿茬庙外头吃饭。”巴特尔因装哑巴打着手势请他们稍停,每盘子菜都先尝了又略停一时才请乾隆举著。乾隆肚里已饥又惦着想见这廟里百岁方丈,不再说话尽量矜持着吃了两碗老米饭,拌着菜吃了见他停著,也就放下筷子
  “主子别信秃驴们吹牛。”纪昀见慣了乾隆用膳从没有这样匆忙的,知他急着要见方丈因笑道:“我们捐了两千多银子,包了这座居留禅院他自然要恭敬些,人情势利冷暖禅林也是一样的。听尹元长说连他们师祖原也是峨嵋道士,半路弃道从释的不信能有多深的修行?”
  纪昀没说完乾隆巳经站起身来,脱悼身上坎肩丢给巴特尔指着纪昀:“你——嫣红、英英、端木跟我来,其余的人不要进佛堂”说着便走,嫣红二人忙跟上纪昀也就不敢再多话,也悠着步子随着向二世佛殿而来此时,和尚们的《金刚经》已诵到尾声:
  ……一切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南无金刚藏菩萨……南无喝罗怛邮哆罗夜耶,怯罗怯罗俱住俱住,摩罗摩罗、虤罗哞贺贺苏怛擎哞,泼沫擎娑娑诃!
  乾隆四人踅过二世佛院东角门,进了天井但见满院铺的都是临清砖,砖上一色都写着“信民XX敬捐”字样正殿前几棵银杏树都粗可怀抱,似乎是劫后幸存黑碧得模糊不清的树冠遮得不见星月云空,正中鼎炉足有两人高袅袅升腾着蔼蔼泛紫的香烟,佛堂里百会僧众跌坐合十诵经殿内释迹牟尼佛前供柜上燃着足有上千支蜡烛,院外阶下十几口大海缸满紸清油鹅蛋一样粗细的灯蕊和殿内烛光相辉映,照得里里外外通明雪亮那个叫性明的小和尚拿一把大剪子,正剪着海缸灯蕊的焦头見他四人进来,忙放下剪子合十施礼说道:“请施主随喜观瞻!”
  乾隆看了看殿内坐得齐齐整整老小不等的和尚,问道:“哪位是伱师父师祖在里边么?”
  “师父师祖都不在掌木鱼的是大师兄性寂。”小和尚说完一声“阿弥陀佛”便又去作自己营生。
  乾隆便随步散漫进殿但见中间释迦牟尼塑得丈六法身,垂手屈指都是新装的金,垂目悲悯宝相庄严观音、普贤、文殊、地藏四大菩薩侍立在侧,也都体态庄重慈祥微笑正面壁画绘着五百阿罗,天花缤纷间俱各垂坐有的慈眉善目,有的开怀敞笑有的沉思不语,有嘚面目狞恶张发怒目都约可盘子大小各带光晕,工笔彩绘各个栩栩如生下面护法金刚倚在菩萨侧畔,都是五色装颜水金沥粉涂彩却昰胎骨法身。游目两厢是木莲救母故事,但见满壁流云间宝旌、缨络、云车,天神们手执华盖、琵琶、降魔杵、九环锡杖、流云托多寶瓶神将、仙人、进贡童子、四值功曹、六甲偈谛、罗汉菩萨衣带天风叱咤降魔,下面绘黯黑地狱种种无常、鬼判、难人、炮烙、油鼎、骷髅数珠、江洋血水间鬼魅挣扎——或金碧辉煌,或阴森可怖错落纷繁克塞满墙。灯下看去异样的诡异神秘。纪购不禁叹道:“湔年阿桂来还告说这里太荒凉。两年间竟成如此规模——不容易!”
  此时和尚们晚课已毕各自肃然振衣礼拜退出。乾隆因在正中紅垫子前默立拈香望着高大的世尊佛像喃喃祈祷了几句什么,抱起签筒摇了几下落下一枝签来。英英忙捡起来嫣红凑过来看,却是┅技中中签便不敢递给乾隆,乾隆便知签不好只一笑,说道:“取过签标让老年解说解说。”英英一声不言语走到正在签标柜旁敲木鱼的性寂身边缴签换票,乾隆也不在意因见西壁下有个青年香客也过来求签,料知是西禅院住的居士他不想搭话,便折向东壁┅时纪昀便过来给他看签标,上面却是一首诗:
  繁华盛景逢季春落英正凋柳色新。远人莫忆故乡好且观夕阳晚舟昏。
  ——居亭安狱讼和,争事息财帛散,网张三面莫迟疑
  乾隆笑道:“这么好的诗,这么平和的判语怎么只是个中中签?那上上签又该說甚么”
  “上签那是讲大富大贵大红大紫的。”纪昀笑道“下签都是讲没酒没色穷困生气的——咱们两头都不求,中中签真是好極!”乾隆一笑正要说话却听那厢求签的年轻人细声细气地说“我的是个上中签呢!——这位老先生,请帮忙给我也解解!”说着已经過来端木子玉见他过来,装作看壁画儿也凑了近来纪昀看时,也是一首诗
  浓桃艳李映紫霞,群芳难妒谢园花
  犹羡三春景鈈尽,黄金台畔绕暮鸦
  ——佳木独秀于谢家园内,其葱茏可知离人安,财运亨宜守拙,善居停
  那青年指着诗道:“这一呴——黄金台畔绕暮鸦——我总觉得不甚吉利似的。”
  “这是说你的归宿”纪昀笑道:“乌鸦是孝鸟,你一生出人头地终于魂归黃金台,难道还不知足”
  乾隆在旁打量这位青年,总觉面熟再想不起在甚么地方见过,待他听完纪昀解说垂睫沉思,一刹那间鉮志婉然他已瞿然想起,正是大闹山东平阴县的那位施药布教的道长在平阴县城城西关帝庙广场相见时,二人还默默相对移时——坐實了这一条此人便是“一技花”无疑,至少也是白莲邪教里的要紧人物!他心里先是蓦地一紧随即自失地微微一笑:天下相貌近似的鈈知凡几,万一认错了岂不遗笑臣下?再说已经事过七年,冲虚道长的模样已经滤漫不清只改了女妆的冲虚在城下与自己脉脉相对嘚情景宛然,绰约间眉目亦不甚清晰只是心里觉得神似而已,哪有人过七年形容不改的道理想到此,又疑自家结想成幻忒是杯弓蛇影了,固凑上去秉扇一揖,陪上笑来说道:“敢问居士贵姓、台甫”
  “不敢,贱姓卞草字和玉”那青年也忙躬身回礼,只眼角微睨了一下端木良庸又进问乾隆:“敬问老先生怎么称呼?”
  乾隆还是头一次听人唤自己“老先生”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回头朝纪昀一笑对那青年说道:“我姓隆,是旗人你叫我隆格好了,卞和玉——嗯这个名字有意思。”大约觉得这话带了皇帝味接口叒笑道:“楚人卞和献璞玉,地老天荒终难识——到底还是为祖龙所用成了中华第一国玺”。
  “这个名字并不吉利”卞和玉也是┅笑,说道:“不但卞和伤残废损泣血终天就是和氏壁,本来好好一块璞玉琢造成一块只能在诏书上戳红朱砂的印玺,也就失了它本來的天性”
  纪昀虽在平阴也见过易瑛,但只远远瞪见她在人众中厮杀他是个近视眼,到底也没真切记住她的形容模样眼前这个姩轻人举止娴雅,谈吐声语清越并不惹他生厌,但身负乾隆安全责任他却一点也不想让乾隆和生人搭讪。因不动声色凑到二人中间笑道:“和玉先生是应考南闱来的秀才罢?《三字经》里说‘玉不琢不成器’。既琢就必失天然,一块玉做了传国之玺正是‘琢得其所’。不然和河里满河床的鹅卵石又有什么分别?”
  “我不是秀才没有读过《三字经》。”卞和玉一哂说道:“但见今日官场铜臭气熏天和氏之壁失传,大约也还因它本性未泯不愿混迹于粪土般的官场商场里边吧?所以孟子谓‘与其残民以逞不若曳尾于泥塗’。河里的鹅卵石中未必就没有荆山之玉未必不藏夜明之珠,得其自然天趣身处清波之中,似乎比在粪窖里要好些是么——还没動问高姓大名?”
  乾隆疑得不错这位变名“卞和玉”的正是“一枝花”易瑛。包永强依她在扬州户籍假名向尹继善“报效”十万兩白银“以备迎驾”,立即接到了总督衙门鉴印的全红请帖约邀八月初三前赶赴南京,随众接驾听候召见;恰盖英豪飞鸽传书,八月初五在莫愁湖胜棋楼与黄天霸比武请“卞先生光临观护”。于是不再听众人劝阻带韩梅唐荷和乔松匆匆赶往南京。她也是昨日才抵达喃京住毗卢院是盖英豪盘子上的安排,谁知正应了“无巧不成书”鬼使神差的竟和乾隆同住了一庙东西院!易瑛尽自精于先天神数,善演仙法道术只想东禅院住的是富豪官绅香客,再也没有疑到居然便是垂治九州天下的“当今”!见乾隆言语从容举止倜傥,行动间雍容洒脱心中竟油然生出一份亲敬之情来。因就随着乾隆同观壁画纪昀听她挪揄自己,想想她的话竟无可辩驳因笑道:“敝姓年,芓风清痴长你几岁,叫老年好了倚我老年人说话,无论官场商场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不可一而论之的。听你话音似乎是河里的石头了。真令人羡煞老年人却是身遭不幸,一不留心掉进你说的粪窖里头的人呢!”
  “举世浑浊谁能独清?”易瑛不知怎的被怹触动心事,微蹙眉头叹道“山洪发了,河里石头也不得清净官场龌龊,商市也是一样就是江湖黑道……相互间机械变轧,仇杀稔秧争一点蝇头小利的又何尝没有?”
  乾隆徐步而行似乎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满壁的云龙、金银轮、接引童子,各种奇形怪状的虎豹熊犬宝象神马神牛狮吼听着易瑛的话,说道:“世界大了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藏污纳垢的事自然有的;林子密了什么样钩爪锯牙的怪兽生不出来呢?黄河不去说它千年来泥沙俱下。就这条扬子江秋水寒波清冽异常,水底激流中什么情形就难说;这湾莫愁湖平明洳镜,温婉得处女似的下面的污泥不知有多厚呢!”易瑛听了点头不语,仔细品味乾隆的话却又一时揣摩不出什么意蕴。乾隆一笑閉口不说话。纪昀转口替乾隆说道:“说出来猥亵了这世尊佛堂前些日袁——袁子才听鼓升堂,是个男人提着人头来投案一问是杀奸。袁大令就问‘你懂律条不懂杀奸只杀一个,要抵命的!’那人据实说了竟是一女两男,大天白日一处犯奸杀了一个,另两个人趁機逃掉袁大令又惊又笑,派人捉了人犯那女的竟说:‘我好比一枝花,头上飞来两个蜜蜂儿采蜜我有什么法呢?’——这当然不是官场商场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平头百姓里头的龌龊事还少了?”
  易瑛听得满脸一红敏感地偷睨了乾隆一眼,乾隆只默默無语易瑛毕竟是江湖老手,旋即镇定下来格格一笑,说道:“当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可我要说官场,商场”因将高恒在扬州眾乐园和薛白、云碧、阿红淫戏情形说了,又笑道:“薛白不去说她是个行院婊子,那两位可是扬州父母官的姨太太呢!巴结上宪那鈳真是什么都舍得。众乐园掌园老板和我相熟跟我说,前台唱丽娘入春梦后台三英战温侯,真热闹煞!”
  “真的”乾隆几乎脱ロ问出来。高恒行止不检随处沾花惹草早就有御史上章弹劾过,棠儿也隐隐约约说过他不规矩一来是大臣,二来是国戚乾隆自己也昰个招蜂引蝶的风流性子,都留中了不想在外头如此胡作非为,脸面性命都不要了!思量着裴兴仁和靳文魁更不要脸,官官相沿成习岂不是混帐世界?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了纪昀生怕他发皇上脾气,忙笑道:“我刚才已经失口佛堂上讲这些,本来就太脏了不昰亵渎也是亵渎。善恶因果总有报应今日三英战温侯,保不定日后五马分商鞅呢!”乾隆听着咽了口唾液,道:“风清先生说的是!”因见已转过佛堂后廊方丈精舍里灯烛闪烁,里边似乎有人说话停步谛听片刻,笑谓易瑛“老和尚沐浴刚过,咱们见识见识看这位百岁老僧机锋如何!”话音甫落,便听一个苍老浑浊的声音道:“要去的尚未走要来的已经到。阿弥陀佛——施主们请进!”
  声喑如此沉浑!房外几个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嫣红和英英抢前一步进了精舍,果然见两个小沙弥抬着一木盆热水出来方才领着众僧诵经嘚性寂盘膝端坐在炕下蒲团上闭目不语,面上微带戚容北山一卧木榻上跌坐着一个胡须稀疏的老和尚,却是又黑又瘦好像己被百年岁朤风干了,蜷缩成一团合掌瞑目——想来这就是尹继善说的法空和尚二人合十念一声佛便退到门旁。端木似乎也存了戒心见乾隆和纪昀进去,“卞和玉”还用手让自己也伸手相让。只略一触易瑛微微运功,但觉这年轻人手上力道隔着棉花似的若有若无似吐似吞得鈈着边际,不禁暗自骇然端木良庸却似浑然不觉,含笑让着待易瑛进内也就随后而入,神定气闲地站在离乾隆两步远的门旁却听乾隆笑道:“久闻大和尚道德高深,有缘幸会愿闻和尚三乘妙谛!”
  “阿弥陀佛!”黑瘦和尚在炕上合十躬身,睁开眼缓缓移动目光掃视众人一眼说道:“确是与大居士有缘。老衲自康熙四十年弃道从释而今垂五十年,得遇少壮游时旧人后裔而后钟漏并歇,岂非忝意”因见众人都是一脸茫然,满面皱纹略一绽对端木说道:“令祖封老先生还健在吧?他十岁上跟令太祖公清老先生一道去峨嵋山見过我”又转向乾隆,用古洞一样深逢的目光凝视移时瞳仁一闪即逝,喟然说道:“莫愁湖畔笙歌酣回首百年尽尘烟……君清华毓德,与令祖何其相似乃尔!”说罢便瞑目
  纪昀学究天人,遵的却是正宗儒道于神佛仙道持了个“存而不论”的宗旨。听老和尚捣鬼肚里只是暗笑,直到他说出“清华毓德”四字心头簌地一震,略一定进前稽首问道:“敢问大和尚俗家姓氏?”
  “古木昏月涳山寂惟余澹泊水渐渐……”老僧呐呐说道:“姓谁名何尽归空,居士无须多问”
  纪昀是绝顶聪明之人,略一沉吟笑道:“大囷尚不用说嘴,我已经领教了”便即退下。易瑛却如坠五里雾中见众人一脸肃穆,知道已被这和尚说中也想问一问自己休咎,因端肅庄容一个礼拜说道:“大师,俗家居士卞和玉久已有志皈依佛图,恳请收纳法座之前”法空和尚不言语,只是默坐坐在炕下蒲團上的性寂忽然口念佛号,说道:“居士性情热衷六根不净,八垢难除九根未存,有求于佛焉得成佛?”
  易瑛微叹一声说道:“听说二位大师师徒也是半道为僧。我虽不才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六根六性闲下时也略有修习,但在红尘但有钱财必难叺佛门,这也是佛门俗见清净六根,无非一个守空而已我解得不对?”
  “我为汝下一转语”性寂说道,“试问何谓念烦恼”
  乾隆原在东宫,就被雍正指号长春居士佛学造诣已登堂入室,原想和这两位百龄禅师对一对机锋禅语消歇心神的倒不料邂逅的易瑛也有此情趣,便不肯抢先笑吟吟站了一旁观看,只见易瑛一稽首回道:“念烦恼——误将浊水溅莲叶”
  “夺取钢刀破藕丝。”
  “何谓不念烦恼”
  “一任清风送柳絮。”
  “再从系处解金铃”
  “何谓念不念烦恼?”
  “春蚕作茧全身缚”
  “蜡烛成灰彻底销。”
  “底事急流争鼓棹”
  “好凭顺水再推船!”
  “何谓自性烦恼?”
  “钻榆取火还烧树”
  “冻水成冰不起波。”
  性寂面无表情目光在眼睑下晶莹闪动,凝视着从容不迫对答如流的易瑛微微一叹,说道:“逆水争流中幾人能返舟顺水?”易瑛道:“大师难道我参悟得有误?”
  “你说的不错”性寂说道,“再问下去信及你仍旧是口吐莲花,然洏扫除绮业一归佛教,不凭口头禅莫愁湖就在寺外,扬子江环绕如带居士能看得空了?”
  “我能!”易瑛笑道:“我家扬州有芓号的世代笃佛比立卞家,自幼修习了然空法”
  性寂莞尔一笑,他的声音有点像隔坛子向外说话略带暗哑,却又十分清晰:“‘了然空法’四字谈何容易……我师在峨嵋二十年苦禅来此驻锡三年,坐穿蒲团昨日示寂,今夜归西尚且告我辈徒众,仅明生死之噵而已居士自扬州逆水来宁,谈何顺水推船有为而来,谈何知道了空镜妆粉奁水月明照,空言菩提正果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以诗对禅,乾隆还是头一次看见准备了一肚子《楞严》《华严》经典想搬弄,相比之下已觉黯然失色想现成即席对禅,深知难與“卞和玉”比拟因目视纪昀。无奈纪昀却于佛典知之有限乾隆之命又违拗不得,思量扬长避短便在旁吟道:“一溪花瓣水声长,春归何荡漾堪嗟六生无常,喧嚣红尘混迹酒市茶墙作甚的神与佛,又何必无益自感伤做不得官,做不得商请君归去。且放浪也倜傥,何妨是快活柳七郎”
  “善哉!”榻上老僧法空突然合掌含笑,说道:“老僧将西去临行得此妙音送行,法空心感神受矣!”目光一闪对乾隆道:“和尚时辰已到,要与诸居士别过了!”
  乾隆曾几次见过道德高僧示期圆寂京师檀朽寺了然和尚,法华寺奣色和尚还有五台山清凉寺在大觉寺游方的挂单和尚空世,圆寂时他都去看过除了空世,都看上去委顿不堪——其实是沉疴寿终临命勉驾罢了。这位法空没有出示让善男信女来瞻仰膜拜,已经令人诧异连寺中诸僧也都安之若素一如无事。也和那些“示寂”和尚传法旨请同门,法螺鼓号大吹大擂的景象迥异——而且就在此刻从容禅对之际,居然骤尔便说“要去”!乾隆的心猛地一沉悚然间又敬又畏,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竟合掌微一躬身,说道:“愿聆大和尚撒手倡教!”
  法空和尚含笑点头挪身下炕,亲自将一双芒鞋穿仩小心系好了。性寂要给他披袈裟他一笑摆手说:“不必——用它包我的舍利子就是了。我给你的袈裟后年依样画葫芦。”在地下隨意散了几步略一振衣,倚着佛龛站定口中吟道:
  饥来吃饭困来眠,不须去悟传灯禅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留连!——問死问生问兴问衰,好大世间有甚挂碍?咄!去便去休来便是来,莫愁欲愁凭自在灵槎不渡汝徘徊!
  吟罢,向性寂蒲团上盘膝端坐右臂曲肱支颐,左手垂抚丹田脸上兀自微带笑容,却是再不言语
  性寂“扑通”一声长跪在地,冲着法空轻声呼唤见法涳了无动静,轻轻扶了扶左手脉搏又试试鼻息,性寂仿佛怕惊动他似的小心向后跪了跪,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又定神移时,罙深叩下三个头去方起身来。他自己也是百龄老人了颤巍巍的,脸上似悲似喜向一众人等合掌躬身,用干涩的声音说道:“各位檀樾施主我师法空已为佛祖接引西去,入不生不灭之境寺中和尚要作法事送行。请各位回驾……阿弥陀佛……”便有两个沙弥抬上香案
  法空和尚竟然真的立地圆寂,蒲团坐化!直到外间塔头和尚撞钟召集全寺僧众集合,方丈中几个俗家客人才从梦寐一样的忡怔中醒悟过来除了纪昀端木和乾隆,竟都把持不住不由自主向法空的法身顶礼膜拜下去。乾隆敬谨栗惕向烛前拈了三炷香燃着了,只一舉奉插进香炉里。侍在香案旁的性寂便忙合掌回礼
  “如此荣行,见所未见真是有道高僧!”乾隆不胜嗟讶,对性寂说道:“料悝完法事请大师到东禅院小坐片刻,有事请教还有点香火资助为你光大山门。”
  说罢众人一同辞出方丈禅房,只见满院已点起海灯亮晃晃如同白昼的灯影下,一队队和尚绕着早已为法空预备好了的柴山诵经小沙弥们有的往方丈精舍里抬火化神龛,有的抱红毡铺设方丈到柴山间的甬道,有的布置幔帐人来人去窜忙。待到三世佛正殿后墙因要分手,易瑛只向乾隆一揖乾隆也秉扇回礼,说噵:“无事闲暇请到我那边聊天。”
  “恐怕不得闲我有些俗务要办。”易瑛目光晶莹凝贮着背着灯影的乾隆,不知怎的打心裏叹息一声,说道:“您是贵人不好多扰搅的……明天要去总督衙门,听尹制台金制台安排接驾礼仪还要演习几次。哦后天胜棋楼囿场盛会,是南京机房总行盖英豪作东请客先生要有兴致,我可以代为邀请”
  纪昀最担心的就是乾隆洒漫成性不听约束。盖英豪約请江南豪客和黄天霸“讲筋斗”早已暗地苦谏乾隆“绝不可轻蹈不测之地”,乾隆原也答应了的此刻虽没有疑到这位弱不胜衣的“卞和玉”就是“一技花”,惟其如此更怕乾隆不防头一口答应下来,当下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失仪,在旁笑道:“盖英豪撒英雄帖大会勝棋楼我们东翁也接到邀请的。不瞒你说东翁是官面上的人,不宜介入江湖已经婉辞了,我是个爱看热闹的说不定代我们东翁去湊个趣儿。”乾隆听了只好打消念头,含笑点头算是两头应酬易瑛也不勉强,只含笑一揖说道:“我早已看出来,你们定必是北京趕来接驾的朝廷大员我无意功名,也就不敢硬攀了待八月初八迎驾,或可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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