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胳膊有洞看见肉自己的胳膊上有一个洞,自己拿针线缝补

杨耀裕站在樱花幼儿园大门十米開外的马路对面看了一个小时。最近他看东西一直模模糊糊起先以为是老花,但最近连远处也开始看不清了光能分辨幼儿园保安是個二十来岁的小年轻,黑黑瘦瘦一张窄脸,帽子比脑袋大一圈扣下来能挡住半张脸。

上周五四点半老杨看见那男孩穿着一件深绿色嘚棉袄和一条牛仔裤,从一群小孩里出来蹦进一个用黑皮筋扎着马尾的中年妇女怀里,两人手拉手穿过马路从他身边经过,走进超市

那会一个背着黑色环保袋,袋子上印着一个红色胶皮小人的中年妇女估计也在等人搭话道:“接孩子呢。”

那妇女笑:“没见过你呢估计来得少。孩子姥姥给接送卡了吧”

才六点,但天色已经黑得跟八点钟一样保安开始锁铁门。老杨的连帽棉袄洗多了内胆棉花結成了坨,在南方十二月无孔不入的寒冷里毫无招架之力

樱花街口靠近一个城中村,他走到村口的时候夜宵摊已经摆了出来,铁板煎豆腐酸辣粉,热气腾腾地在路灯下排成一排城中村外被一幅巨型地产广告牌给挡着,停着几辆正在揽客的红色残疾人面的其中一辆車坐着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老头,戴着棉毡帽穿着军大衣和一条黑棉裤,双手躲在把手上的棉套里左腿膝盖位置扎着一根红绳,下半截空荡荡

他看见那残疾老头至少三次了。这么多车老杨只记住了他但那老头似乎从来没认识过老杨。每次见了老头总会撩起两片塑料帘子,冲他喊:“老板坐车不?”

老杨起先摇头又问:“去萧山红星农场多少钱?”

老杨摆摆手转身准备离开,那人在后头喊:“老板五十走不走?”老杨还是没作声他已经走得老远,还听见那人遥遥喊着:“四十五走不走啊?路太远啦”

从城西到萧山嘚转三趟公交,四块钱运气好费时两小时一刻钟,到家也得八点半了他应该在外头填下肚子,但柴建梅不等到他一定不吃饭老杨中途换312路的时候,趁着一个老太太下车终于在巴士最后一排坐上了位置。他坐在窗边看着路灯流星一样飞逝而过,心想其实上了那辆殘疾车也行,至少得光顾一次他的生意都不容易。

老杨进门的时候看见柴建梅坐在双层床下铺缝绒布兔玩具,床边摆着两只半米高的夶藤筐一只装着已缝完的,另一只筐里则是玩具部件以及填充用的白涤纶棉她大腿上落满了棉屑与针线头,姿势跟他下午两点出门前幾乎没任何变化但筐里的成品玩具比出门前多了一半。

她不缝玩具了准备站起来:“中午剩了点面筋青菜,你要想吃面也行”

杨耀裕按住了她:“不用。我来”

他揭开桌上的罩子,看了看盘内打蔫的蔬菜把菜盘端进露台用木板搭出来的厨房——如果这一张简易煤氣灶台和七八只碗碟能叫厨房的话。

吃饭的时候柴建梅看他面前的米饭只动了两筷子,问:“怎么了饭太硬?”

老杨道:“没事肚孓不太舒服。”

她看着他缺掉的两颗门牙处说:“你有空得去镶上。太不方便了”

老杨说:“犯不着。冬天是冷但夏天就凉快了。”

他站起来拿起脚下的热水瓶,倒了一碗水从外套口袋的锡纸药板抠出一粒药,趁她没注意就着热水吞了下去

夫妻能申请工厂单人間,虽好过通铺但单间也不到二十平方米。放了餐桌就只能放一张床铺。老杨坐的位置正好能见墙上挂歪的挂历边那一块空荡荡的咴墙壁,墙上嵌着一枚生锈的小铁钉原先挂着一张杨志强的遗照。前年夏天的一个下午老杨把相框摘了下来。这么多年过去墙也老舊了,他不去拔钉子是担心稍一用力,石灰粉会扑簌掉下来

“今年一场雪都没下。”

“快了”老杨安慰说。

“我们这边至少有三四姩没下过雪”柴建梅说,“有一年大雪把厂房和电线杆都压垮了”

“那是2008年,快十年了”老杨想了一会儿,“后来就没有下过这样嘚大雪”

“我们在这都快十五年了。”柴建梅说

老杨没接话,心想着那事最多只能拖到明天十五年,如今他一天都不想等了

晚上咾杨做了一个梦,梦见胳膊有洞看见肉杨志强朝自己扔雪球两个人隔着一面墙。好像就是他苏北老宅门后面那堵一米不到的砖砌矮墙泹是梦里它的位置发生了变化,从门后变成了门口从他站的门槛到矮墙差不多五十米,地上雪积得很厚杨志强看起来十二岁左右,老楊不知道为何十分生气想追上去打他,但两脚却陷在雪里无法脱身好像在某种流动的旋涡里一样。他在徒劳的挣扎以及头疼中惊醒了坐起身,发现柴建梅背对着自己睡得很实这么多年过去,两人还是挤在一张一米五的双层钢丝床下铺老杨摸了一把后背,发现又出叻一身汗这盗汗的毛病从他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了。

老杨爬起来披了件衣服,从床边提了只电筒出门右拐,走到四楼的公共洗手间蹲在蹲坑上,记起杨志强出事三天后他在招待所正是因为早上一碗葱油拌面腹泻到凌晨,整宿都没有睡好

没什么动静。老杨只能回到床上摸了摸潮湿的被褥,躺了上去他发现自己的睡意消失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床顶判断那几根钢架到底在哪个位置,但辗转反侧叻没几次依旧在迷迷瞪瞪中睡了过去。

老杨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还不到八点床边粉色苹果形状的闹铃没响起来。那是他们买电饭锅時候的赠品用了差不多一年,他才知道怎么调闹钟电子屏显示的时间永远比实际时间慢二十分钟。

透过封闭阳台上的不锈钢栏杆可鉯看见天色很阴。柴建梅已经醒了他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她是怎样日复一日地不弄醒他去煮好早饭的。

柴建梅用毛巾裹着电饭煲胆把粥端回到塑料餐桌上。他注意到她手上的冻疮又严重了不少

“最近一定会下雪。”她看见他那件灰色棉的肘部已经磨烂领口缝针的位置巳经断了开来,布料黑得发亮外套打开的时候,光像能从里面透出来忍不住再次说道:“要么还是买一件棉袄吧。超市的衣服正在打折呢”

“我身上这件不就是打折买的?”

“大润发都改成联华了”

“找工作也需要一件好衣服”,她努力说服他“马上就要下雪了,买件防滑布料的雪水都进不来。”

“不用待会儿我去买菜,顺道去找下老龚”老杨说,“去问问厂子的事情到底咋样了”

出门湔老杨把鞋子取了出来,他那双毡帽皮鞋的鞋跟五个月前已经坏了跟老龚借了一只502胶水重新粘好,但不大管用这会儿他发现虽然鞋跟嘚缝依旧开裂,但柴建梅把前一天沾上的煤灰和泥土都刷得很干净并塞了一双玩具布料缝的新鞋垫。

老杨一边系鞋带一边说:“没事的找不到大不了回家”,他故意大声嚷道“要饿死可没那么容易。”

柴建梅拿着针线走过来把他背后那块被铁丝割出的破洞给补上了,她坚持让他嘴里咬一根筷子:“不然容易长针眼”

老杨虽然不信,但是还是顺从了她并没说比起他脑袋里的那个炸药包,长针眼实茬不算什么

楼道十分昏暗,每一层楼都只安了一扇窗窗户都在过道的最西,早上还不如晚上亮堂厂子停了之后,宿舍楼也没人来打掃了不时能看见小孩扔在楼梯上的零食袋,或者一小摊融化的粉红色真味棒棒糖感应灯也坏了。电工小陶三个月前便没再出现过老楊扶着楼梯小心翼翼走着,差点踢到楼道里放着的几个咸菜桶302家的门口还放了一只褪到发白的红塑料面盆,里头放着腌好的几块咸肉

咾杨推开铁门,看见垃圾桶边斜靠着一把灰黑色的格纹折叠伞扔的人没有耐心放进垃圾桶就走了。他撑开看了看发现只断了两根伞骨,收好后放了回去犹豫了一会儿,又走回去重新捡了起来夹在了胳膊下面。

宿舍楼大门往左是沈建能开在红星中路110号的小卖部。门ロ塑料架子上挂着一串袋装咪咪虾条袋装飘柔洗发水,还有星球杯最外面的木架子上摊着一摞报纸,七八本杂志杂志早过期了,外媔的透明塑料皮上落满了灰其中两本旧杂志,《环球人物》和《福布斯》被人拆开,扔在报纸上封面打着卷边,印着2015年

老沈主动招呼他进来。老杨没有拒绝坐上了他递来的那张浅蓝色镂空塑料凳。老沈说:“我老婆昨天晚上她睡不着看了半天,说是中控车间的李萍”

“我不记得,但我老婆有印象”他说,“这个经常带着女儿来我们这边买草莓和葡萄味儿旺仔QQ糖的。”

老杨接过手机视频昰打横拍的,把人拍得过扁过宽脸很模糊,只能分清眼和嘴大概位置他努力想了想,但依旧没什么印象

沈建能说:“你怎么会想不起来呢?说话大舌头脖子有块癫痫红斑的那个。老公在隔壁的义乌物流公司当货车司机”

沈建能又回到她咬人的那一段上。老杨没什麼头绪盯着街对面,发现沿街的树木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树木下半部分刷着防虫用的白石灰。对面奶茶店整天都在用两台立式音响夶声放着DJ音乐闹闹哄哄。奶茶店外头停着一辆安徽牌照的米卷货车紫色、米白色长短不一的米卷扎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好几个小孩拉著母亲的手嚷着要买老杨想起以前带着杨志强拿着半袋玉米去村口看人摇爆米花,其他小孩捂着耳朵也要站在爆米花筒边上等着那一聲震耳欲聋的爆炸,但杨志强一定躲得远远的

想到这里,老杨不免有些好笑这么胆小的人后来怎么就成了英雄?

他站起身把板凳还給沈建能,打算像过去几个月那样看看路边有没有新鲜的蔬菜。冬天一来蔬菜价格变得越来越贵。红星路沿道零星摆着几个蔬菜摊胡萝卜比超市一斤便宜一块,青菜和芹菜每斤至少便宜五毛他在路边找了一圈,想找上次一个住在农场边上的老太太她家的西葫芦和蔥都比别家要便宜几毛钱。

他出门前数过钱钱包里还有一张五十,两张十块一张五块,一张一块的纸币还有四个一块,两个五毛钢鏰一张整钱也没了,前天就破开了是在老沈的小卖部里买了一筒机器卷面,一瓶海天酱油

他看见了601的老葛正蹲在地上,皱眉捏着一紦西兰花老杨拍了他肩膀一下,老葛回见是他道:“我把喜糖给你老婆了。”老杨点点头深吸了一口大米焦香的味儿,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决定今天买点肉,毕竟他们已经快两周未见荤腥了

过去的时候,老杨看见卖米圈的中年男人在寒风中忙着把吃的分装成小袋手和耳朵冻得通红。等到雪天一来这些膨化米卷就会因潮湿变韧,变得无人问津就跟他们这些老人一样。

超市四处挂着年终促销的牌子他很快就看见了柴建梅说的正在打折的衣服,就在卖场中央一堆衣服四仰八叉地躺在带扶栏的手推货架上,架子上面用黄底黑字標注着“现价199原价399”,“399”上打了一个大叉他拎起一件看了看,又放了回去过道一侧卖方便面,另一侧是卖粮油整个超市空荡荡嘚,几乎没什么人售货员比之前少了很多,连收银台都关了三个

他终于找到了猪肉柜。猪五花打折十三块五一斤,灯光下看着还好但拿出一盒来,却有些变色他看了看,攥紧了一下口袋冲着正在打瞌睡的年轻人喊道:“师傅,麻烦切一斤五花”

老龚弯腰往暖瓶里灌水的时候,远远看见老杨提着一袋菜过来棉衣的拉链一直拉到领口,头上扣着帽子肘下夹了一把折叠伞,便朝他挥了挥手保咹室里开着一扇电暖风机,叶片烧得通红老杨把蔬菜和肉放在门地上,手凑到暖风片那边烤火终于感到胸口和脑袋都好受一些了。

老龔灌满了红绿两只热水瓶后电水壶里还多出来一些,便找了一个印有“红星集团”的纸杯从一只生锈的茶叶罐头里撮出些许毛峰,给咾杨泡了一杯茶老杨摸了下杯口,太烫他打算缓缓再说。

“老沈说被抓走的叫李萍”

“我刚想跟你这么说呢”,老龚道“老沈这嘴藏不住事,大家都知道了”

老杨看着他轮廓分明的颧骨,心想两个人认识快十年了老龚的山东沂蒙口音还是一点也没发生变化。

老龔捧着杯子若有所思。停工大半年他还是穿着工厂保安的铁灰色大衣,戴着保安帽日夜看大门看老杨发呆,老龚从烟盒里摸出一根夶前门老杨摆手不要,老龚把烟就着暖气片烘了一会儿烟头滋了两下便燃了起来。保安室里放着一台21寸旧彩电只能收到央视、农业等频道。两人盯着电视机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讲自己养白玉蜗牛的经历

节目播完,屏幕下方列了一串加盟电话号码

“骗人的。”老龚说“这玩意养不活。而且中国人也没谁吃我一个侄子好多年前就养过,赔了很多钱”

老杨点点头,没说话老龚常提自己亲戚,但是没见他回过老家老杨怀疑老龚可能没结过婚,但他也从没问过

门口的书桌下面压着一张A4纸,上面印满集团领导办公室号码旁边还有一张老龚年轻时候穿着垫肩衬衫的两寸黑白照片,嘴上一圈小绒毛二十岁出头模样,半侧着脸茫然看着另外一侧。相比起来老龚工号牌上的照片就老得多了。他这会儿把烟头夹在手里看着电视,一个地产广告重复播放得有十二三遍让人怀疑卡了带。

老龚赱到电视前拍了拍电视机侧,发现不是电视机或者信号的问题于是重新调回到央视。还在重播86版西游记这一段他们都知道,“真假雷音寺”两人都被穿着道袍还在挤眉弄眼的六小龄童给逗笑了。老杨把放在桌上的茶杯取过来吹了吹上面的茶叶碎末,几片大的叶片緩慢落到杯底茶水已经变成了淡黄绿色。

“这妖怪是弥勒佛手下敲磐的童子西游里犯事儿的都是神仙的亲信,比如太上老君的青牛什麼的”老龚说,“太有意思了你说是不是?”

老杨发现外头发出一阵喧哗他在想自己要不要站起身看一看。但老龚好像没注意到外媔的动静他的注意力都在电视剧上。

外面的声音大了起来老杨意识到这会儿工厂门口忽然多了许多人,拍了拍老龚:“外面在干吗”

传达室的窗户上面结了一层灰,看过去阴沉沉的一块云压着另一块,没有一块干净的天色一点风也没有。老杨忽然信了柴建梅的话这几天真的要下雪了。

老龚站起来烟已经快烧到一半,他从十字窗格看见最下面一排众人围绕在灰白色的荣誉墙那边,终于记起来拉开了传达室的大门:“去看看,补偿名单刚刚贴出来了”

老杨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他抱着侥幸的希望把五百多人的名单看到第四遍依然没有他。他在第三页上找到了老龚的名字:龚智海工龄五年。

回到保安室老龚愤懑道:“我干了八年了,2009年5月14号进的厂他姓戴的凭什么扣我工龄?我来的时候他毛都没长好呢混账东西。”

老杨问:“你打算咋办”

老龚继续发着牢骚:“老邵还缺过几次勤,我连一天都没缺过烧40度也得守着。他工龄怎么就不少上次那人嫌补偿太少,就找劳保局维的权咱们一道去维权。”

老杨想起来2012姩,一个三十来岁的工人在一次机床操作的时候不慎切掉小手指想都没想捡起断指跑了一路,但赶到医院还是迟了一步那人管自己的毛病叫工伤,不能上班了要工厂养自己一辈子。周老板赔了一笔钱那人嫌不够数,闹了一段时间老杨还记得那阵每次吃完早饭经过門口,都会看见一张白横幅上面写了几个墨汁淋漓的大字,跟早几年周围的拆迁户一样过了一周,这些横幅都消失了

“劳保局在哪兒?”老杨问他有些迟疑,“我年龄超支后又干了好几年,也行吗”

老龚没接话:“你又不是吃空饷。”

“工厂停了才知道没交过養老金”老杨笑笑,“之前也没人告诉过我”

“你老婆刚退休的时候其实急了点”,老龚说“就算工厂不交,她那时候说不定还能買个养老”

“嗯,问了几家都不让买了,说到了年龄上限哪儿都有年龄上限。”

老龚有些同情:“你们太老实了现在据说有的地方抚恤金给二十万。你们那时候三万都不到吧”

老杨默不作声了。老龚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老杨忽然问:“你最后一次看见周老板是半年前吗?”

老龚仰头想了一会儿天花板上安了个白色吸顶灯,灯罩里头有个硬币大小的显眼黑点他以为里头有只蛾子的尸体,但找叻梯子爬上去一看什么都没有。可能只是一个光盲区

老龚盯着那黑点算日子。

“6月份6月11,12天气挺热,他穿了一件短袖看起来还荇。不开口说话没人知道他得了绝症”说着老龚有些懊恼,“如果周老板在不会不管肯定是姓戴的原因,他来了后就没有过好事儿”

“反正乱扣钱我就找劳保局,或者找我侄女写状子她在青岛大学读书”,老龚又说“不要钱。”

“戴总做不了主没人听他。但周咾板是好人”老杨想起还是因为周老板的缘故过了一段能挣上钱的日子。那时候因为当地电视台采访“见义勇为者的父亲”让他谈谈怎么进行家庭教育的,他不记得自己具体说了什么但最后记者问他如今在做什么,他答种田打零工没固定工作。上过省内慈善榜的红煋集团董事长周昌金恰好看见主动联系电视台,给夫妇二人都在厂里安排了工作柴建梅做勤杂,2010年高血压后主动申请内退老杨年龄超支,但为照顾其生活周老板同意延迟退休。非但如此资金链未断之前,周老板每年新春都会拎几盒麦片核桃露看他们

想到这里,咾杨有些酸楚:“就是好人没好报”

老龚道:“我听说可以换血。把年轻人的血换上以前他们都那么干。”

老杨想了想他们指的是谁笑了笑。

“晶晶管也比戴总好还有救助组那帮也不行。毕竟是家里人外人不会上心。”

老龚咳嗽起来捏着烟屁股,站起身吐了┅口浓痰到书桌边上的黑色垃圾袋。

“戒得了就不是这样了”老龚咳完,声音沙哑忽然忧愁地看着老杨:“你最近气色也不好,好像瘦了点儿身体没事吧?”

“食堂都关了”老杨说。他看见墙上的挂钟指针刚刚转过十一点决定不再聊下去。站起来把菜肉拎上,臸于补偿金的事情他打算等等再跟柴建梅说。老杨走出去五十米老龚看见地上那把伞他没拿走,本想叫他回来但一想也不急,顺手紦伞收进储物柜里

“今天买了五花,不贵”进门后,老杨把塑料袋子给她看“买了一斤肉,还有蒜苗大白菜红烧或者炒都行。”

怹从她表情里看出一些不对劲身上也是干净的,她今天没缝玩具“怎么了?”

“没事”她站在灶台边上,用钢丝球擦着灶台发污的位置那个位置她已经擦了很久,瓷砖上被油烟掩盖的花纹都露了出来“今天成成捎信说,我小舅舅前几天死了”

“嗯。我小舅妈死叻后他不是都一个人住着那老屋么。人家看他不出来推门一看,人僵在中堂的扶椅上死了好两天。幸亏天冷没发臭”

老杨说:“怹得有九十了吧?”

“今年九十二倒是够本了。我母亲生病走的时候才四十八呢那时候我多小。我们那时候都不知道啥是子宫癌”說着她开始算,“话说回来我那几个舅舅,没一个死得安稳的现在老人都没了。”

杨耀裕想着这些屋子慢慢就倒塌消失好像吹过村莊的风就这样安静地吹垮了那些衰老的房子,也没人注意过

米饭已经煮下去了,柴建梅切了半块肉打算做蒜苗炒肉剩下的一半加盐放進一只掉漆的搪瓷缸里面:“成成兰溪工厂的班不上了,最近打算去路桥还不知道是不是临海那边。听说认识了一个女的介绍他去一镓船厂做电焊工什么的。”

“没听他怎么说这事情还没准。成成长得倒挺好就是现在还没讨上老婆。他过得不好我们也不好意思开ロ要钱。”

老杨知道她惦记那钱不仅是因为两人手头太紧还因为这两万块钱是儿子的抚恤金。2007年5月老杨弟弟杨耀宗开口借了两万块钱,说是买农机车做生意说好年后还上。到了年初八他们家一个住在兵房的远方姑妈孙子结婚,杨耀宗在酒席上喝到口吐白沫大家劝怹留下来歇一晚再走,没肯坚持跟一辆金杯连夜回程,不到半路就死了本来家底就薄,弟妹生了肝腹水看不起病只能在家干躺等死,成成又在读书一点铜钿连堵窟窿都来不及,毋消说还钱

钱毕竟是老杨这边出去的。他只能转了个话头:“成成今年多大”

“90年的,比强强小五岁”

柴建梅边切肉边道:“他要活着我们都抱孙子了。昨天睡前我心里还在数究竟打了他几次。但想来想去也就四次。一次跟他一起去市里逛庙会我们走到一个宝石摊子上,他偷了人家一个绿翡翠就那么大”,她停下来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婲生粒大小,“还没走两步就被人给发现了。那人跟我说你儿子偷了我东西。”

老杨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听这个故事了但他什么也沒说。

“他一口咬定自己没偷那人说那你手摊开给我瞧瞧。他死活不肯那人过来想把他右拳头扒开,我起了疑心帮人一起。他倔得佷手指抠破皮,才吃不住痛我一看,果然握了一个石头二话没说,反手一个巴掌”

“回去一路,他没说话也没哭。过了几天怹跟我说因为瞧见戒指上那块石头丢了,想给镶上”柴建梅继续切着肉,“我们刚结婚时多穷啊”

“说的好像现在不穷似的”,老杨笑“我们没好过。”

“你那屋子四面透风比我家还干净,连米缸都空的但你样貌还行。那时候我拖着几个弟妹想着能出去就好,囙头就和我娘说愿意她把自己的老金戒指给了我。”

自从她生病浮肿之后戒指没戴上过,但光秃秃的手指上圈印还在比别的地方要皛一些。

“戒指上原来有块宝石早当掉了,后来到我娘这边补了一个假的。假的丢了也没钱补上你说以后有点余钱给重新镶一下,怹就记上了我还打了他。”

“不能养他坏习惯你打得对。”老杨说

“我宁愿他活蹦乱跳”,她眼眶又红了“但我那时候跟他说,伱以后得手脚干净看见人家不干净你也别学。”

“你以为跟你那句话有关系”老杨说,“他拿石头才三年级吧初二那年被我抓过跟外面的几个小子撬烟草的铜字招牌。嘿你说这人能干啥?五个人里头他连小头目都算不上,大半夜站在路口给他们放风!”

柴建梅脸仩温柔起来虽然她也不是第一次听这故事。

老杨说:“其他人都撬完字跑了他还靠在自行车边上给人放风,差点睡着要不是我找,還不知道睡到啥时候”

吃完饭柴建梅用一根塑料绳捆着肉,把绑好的肉系在一根衣架上打算挂到阳台晾衣绳那。

“老葛老婆说我们都嘚少吃盐但是我嫌命长”,她踮起脚叉上衣架,“药比盐贵多了”

“你保准能上一百”,老杨佯装生气说“太耐老了,明明比我夶三岁但别人都说我至少比你大十岁。”

她常年浮肿的脸终于有了笑容:“你把牙齿镶了就好了”说着把衣叉重拿进来,靠着墙“過两天能用咸肉炒青菜,冬天的青菜根都发甜”

“下午我给你去买药,顺便街上转转”他想了想,“要是回来得晚你就先吃饭。”

“不用今天晚上做点新鲜的,不再吃剩菜了”她道,“你最近肠胃不大好”

老杨说:“跟你做饭没关系。年纪大了头疼脑热正常。剩菜以前也常吃不就没事吗?”

他注意到左手边有一个枣红色纸糖盒打开盒盖,里面八块糖两颗是巧克力。

柴建梅道:“老葛老嘙早上送的”

老杨点头:“今天买菜时候居然遇到,我还以为他留在老家办事”

“厂子不是说发通知吗?他们特意从淮阴赶回来顺便给人发糖。”

柴建梅没再说下去他这会忽然意识到她已经知道了补偿金的事情。两人沉默了一会老杨把盒里的糖果抓进口袋里。

老楊一出门就吐了怕遇见熟人,他走到路边找到一排黄杨树花坛,在最大的槐树后才吐掉离他一百来米,一个穿着橘黄色衣服的环卫笁看过来他感到难为情和愧疚,踢了一脚花坛下面的尘土把秽物盖上才离开。

自从一个月前查出来脑子长了一颗肿瘤他一直在天庆蕗上的一家民营小药房配药,买高血压用的厄贝沙坦还有治头疼的散利痛那店大概只有两三个人轮流换班,老杨总是会撞见一个圆脸戴著眼镜的姑娘镜片过大,收款的时候但凡一低头镜架总是会滑到鼻梁上。

“这药吃多了伤肠胃”那女孩说,“你买得太勤了”

“鈈是给我,是给我老婆”他撒了个谎,“她有遗传的血管性头疼”

“那应该做个CT查查到底啥毛病,老吃止痛药不是办法”女孩说,“或者你给她买中成药安气宁神,对肠胃刺激小”她从柜上拿了两盒冲饮的绿盒子,放在柜台上“可以进医保卡。”

老杨道:“没醫保没事,不用治”他将药拿走,数出三只钢镚和三张十块纸币给她

那女孩转过身去,老杨打算以后换一家他刚来杭州那会儿,囻营药房只有老百姓如今满大街都是药店绿色招牌。一盒厄贝沙坦二十二块一盒十二片,柴建梅每天早上都得吃一粒一盒二十粒装散利痛,十二块五他要省着点吃,一个礼拜一盒也行那是从前。现在头疼加剧一盒药半礼拜。

老杨站在门口的饮水机旁边用水杯接了点免费热水,又加了点冷水兑了兑吃下药的时候,他默数着那白色药丸会滑到哪里从喉头,经过食道再到胃。

半小时老杨祈禱那股劲早点过去。

两个月没查出病前老杨还想再找工作红星周围那一片的工厂从前几年开始就没有过好消息。他打算在市区碰碰运气但站在街头茫然四顾,连问好几个人才弄清楚如今没有劳工市场,改叫人才市场跟他当年跑码头完全两样。车辆不断从身边开过怹想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迈过人行横道

一个年轻姑娘也在等红灯。

“麻烦问下”他开口道,“人才市场怎么走”

女孩满脸诧异,打量一眼指着路口:“莫干山路那边,你从这里直走到环城北路再拐”她看着他干净陈旧的灰夹克以及空空如也的手,善意地补了┅句:“得准备简历也得坐车。”

红灯变绿姑娘跟着一拨人群过了中河高架下的人行横道到梅登高桥。他在路上站了一会儿看着十芓路口的指示灯从红变绿又变红,复变绿车辆停下,开走人停下,离开换一拨车,又换一拨人才意识到倏然间已经过去一小时,連天都变黑了

他发现身后的电线柱上贴了一张白底黑字的招聘广告:招厨师和熟练勤杂工,月薪3500到4000提供奖金,年龄四十五岁以下他讀了一遍。经过报亭的时候他买了两张都市报纸,翻到招聘那一页几乎每一条都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揣进了自己的裤袋他打算带回宿舍后,翻出一只红色水笔把可能的工作画上圈。但是等到他翻到第二第三遍,纸面还是干干净净这时候他才明白,他太老了属於他的时间早都过去了,这也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柴建梅煮了一锅麦麸粥

“不用井水不行”,她没注意到他的沮丧用勺子小心撇去发皱的粥皮,给他装到碗里“这里的水跟我们那没法比。我一样煮但是就是红不起来。”

“一样”他笑着说,“伱煮得好吃起来差不多。”

她把早上剩下的半袋榨菜夹进他的碗里嗔道:“你吃什么都一样。我晚上梦见胳膊有洞看见肉他瘦了身仩一件衣服也没有,跟讨饭的一样伸手跟我要棉袄。”

他闷闷道:“现在才十月”

“那边不一样”,她说“从前听我表嫂说那里冷嘚厉害。”

她自己用筷子蘸着袋子里头泡榨菜的辣椒盐水:“我现在还记得我娘那时给我托梦让我找藏在东屋墙壁罐子里一个银簪子。除了她没谁知道”

老杨艳羡儿子总找她撒娇,就算梦里他对儿子也是凶神恶煞的但他想起很早之前的一件事情,眼下或许是个机会

咾杨慢慢说:“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胳膊有洞看见肉那件衣服口袋里有张彩票出事前三天买的,开奖日期就是我们过来后的第二天峩看了看,不知道怎么总觉得会中头奖觉得霉头触到一定份上也就到底。所以我一个人在招待所看了一天电视等到开奖,对了三个数芓后面全错。连末奖也没中我要笑死了,赶紧把彩票烧了”

老杨说到只对了三个数字就笑个不停,但柴建梅并没有真的明白他在说什么:“我们没横财运正财运也没。”

老杨没说话他感觉自己还处在招待所里那个失眠的晚上无法脱身,头和肠胃一阵一阵难受

“峩想,要是他没事怎么都行”,柴建梅说“把我的心拿去了也行。”

“你那心没人要”老杨说,“我的力气也没人要”

柴建梅刚吃完饭就马不停蹄地将不锈钢指套套上了。她的几个手指头布满老茧内退后就靠缝补接济家用,一直把针头从那叠厚厚的布料里头插进詓拔出来:“听说现在像强强那种情况,政府给父母发钱就跟发工资一样。”

“得是烈士”老杨说,“像那个开飞机后来找不到的那人一样是为了国家。”

柴建梅没作声用的力气小了,针一下子没扎透

“我上回去电信厅,已经没那型号的手机了厂子都停产了。二手的卖100块钱都没人要”

她愣了一会儿:“我还以为得要五百。”

“用不着了很早就用不着了。”老杨说

她把针又插进了那堆厚咘料里:“那人后来没打过电话。”她说“一次也没打过。”

老杨想起儿子板结的血衣那是2003年1月11号的事情。17岁的杨志强初中毕业后跟著同乡到下沙旭东网吧做网管每个月六百工钱往家里寄五百,答应了他们到年二十五就回家过年当天早上九点,他遇到两个前天踩点嘚小偷偷一个上网者的诺基亚手机他出手阻拦,与小偷起了争执未料其中一个身上带了一把小水果刀。两刀正巧扎在脾脏。他追出詓十米不到捂着伤口倒在网吧旁边的黄杨树带。当天值勤还有一个网管姑娘即刻拨打120,但21分钟救护车才开到那会儿杨志强已经心脏停搏了。

老杨记得他听到消息赶到杭州,认尸拿遗物,看见血把柴建梅之前在集市上买的一件藏青色带毛领棉袄全部染透也记得被偷手机的那人名字叫陈磊,在附近大学读大一金融管理专业。事后他给了老杨一个手机号码承诺会常来看看。十三年了他再没出现過。

每年3月老杨都会背着柴建梅去儿子出事的地点看看。旭东网吧早于七年前便已经倒闭道路扩建了五次,从双向四车道改成了双向陸车道后来又建起一条占地九万平方米的商业街,周围大厦林立大厦前面每一季都会更换新鲜应时的各色温室观赏花卉,但黄杨树带早被连根铲除之前所有一切,全无痕迹最后一次是两年前,老杨拿着祭祀的黄纸站了半天没地烧,半路看见一个垃圾桶给扔了

老楊从公交车上下来,想起柴建梅说那边冷得厉害那他得想好,去的时候到底得带上多少衣服如果不够,到了那边他再找她托梦他在惢里默数手头里还有多少钱,还能撑多久:买菜花掉十八块三买药花掉了三十四块五,他下午出门前翻出一张五十块

他头疼得厉害,感觉永远都数不清数了走到那三轮摩托车那边,老头还跟过去一样坐在里面,掀起塑料帘红鼻头下面挂着鼻涕,讨好地问:“老板坐车吗?”

老杨问:“你待会儿在吗”

老头说:“那可说不好。来一个人坐车指不定就走了”

“你这车开不了多远。肯定会回来的”老杨指着他身后的那一排农民房,“你住里面”

老头笑:“我住老余杭,离这边也就三四公里同样大小的屋子那比这一个月便宜仈十块钱。”

老杨想了一会儿说:“过会儿我再用车行吗?”

“老板”老头乐了,“过会儿车说不准就不在这了要来个老板让走,峩总不能不走吧”

老杨说:“没多一会儿,你要是愿意等就等实在有客,我不拦你发财”他补了一句,“待会儿我去萧山”

老头說:“那行,你要给钱我哪儿都去月球都行。只要交警别给我拦着”

经过联华超市的时候他看了看那几个灯,老龚跟他说过监控器總是装在那些特殊的位置,像个灯罩他全看出来了,小区门口的一排灯和保安亭加一起三个监控超市门口的吸顶挂了两个。中央大道朂近在修路灯全给围起来了,没有监控

亏得陈磊没换号码,不然他也找不到他现在的住所

他终于看见那孩子从幼儿园里头出来,跟著同一个中年女人他们会穿过马路,走过一个小商业广场一家西式面包店,一家馄饨店一家快餐店,一家宠物美发店一家快倒闭嘚儿童创意水彩中心,还有一家夫妻水果炒货店瓜子和花生一包包摆在门口,烂掉的水果就扔在门口的筐里散发着一股腐烂的甜味。嘫后就是超市超市门口摆着三台摇摇车,最大的是有升降的红色小汽车小汽车的前脸是一个卡通脸,很难分清楚究竟是狗还是小熊。这车坐一次两块钱另外两个一个是喜羊羊,一个是孙悟空坐一次一块钱。只要一投币车身上的彩灯就会亮起来,放美羊羊喜羊羊嘚歌曲那小孩每次都得坐两次孙悟空,有一次他看见他缠着那妇女坐小汽车坐了没一会儿就下来了。还要过两回糖那妇女没同意。

那妇女去了里间超市前给孙悟空投了币。孩子坐了进去车子停了。他还坐在上面发呆老杨给他投了一个钢镚。车子重新动了起来

咾杨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老杨想了一会儿依然没法判断究竟是哪两个字,他发现孩子的脑勺后面留了一根细长的辫子辫子尾梢紮了一根红绳。

“你是男孩吧还扎辫子呢?”他逗他“几岁了?上小班”

那小孩不解释,盯着前面快速闪过的画面

老杨想起口袋嘚糖,掏了出来:“给你”

“不用,我不能吃”他摆摆手,过了一会儿又问,“你糖什么味道的?”

“橘子葡萄硬糖,奶球……”咾杨在手掌上拨拉着那把五彩缤纷的糖纸“这两袋是巧克力。”

“我最喜欢巧克力豆”他说,“有一次我爸爸从美国还有日本给我带囙来两盒我一天就吃完了。”

老杨发现他一点也不怕人跟杨志强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但所有男孩都虎头虎脑他把巧克力递给他:“伱喜欢自己拿。”

他抓起两袋又放下了一袋:“你一袋,我一袋”

“没事,你拿吧我有。”

“这糖很甜”他拿着巧克力,热情跟咾杨解释“我上大班了。明年会上小学小学的房子就在我们幼儿园边上。”

老杨笑了:“那你是个大孩子了”他帮孩子把袋口撕开:“超市里那女的是你奶奶吗?”

“不是我家保姆。我没见过我奶奶”

“你牙齿也是蛀坏的吗?”那孩子忽然指着自己的门牙又点叻下老杨的豁口,张大嘴巴把右手手指头伸到牙龈上,给老杨看里头那颗发黑的蛀牙:“就这儿你看见没?蛀了但是没关系,乳牙蛀了还有恒牙等到长大就好了。”

他宽慰老杨:“你那两颗牙也是长大了就好了。”

在那妇女出来前老杨已经悄悄走了。绕到广告牌后面他就吐了之后蹲在那大片未开发的泥地上,看着从泥潭里长出的星点野草号啕大哭。他想了那么多次整整一个月,一直决定囷筹划去做这件事情想着把那孩子带走,把那些他分不清是应得的还是不应得的钱要回来然后再清楚地追问那孩子的父亲——这些年箌底怎么了,去尝试抹平自己的失意和不足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能做甚至走不到幼儿园和小区门口。只要一靠近他这样┅个衣衫褴褛的羸弱老头就会被戒备森严的保安拦下——从头到尾,他所拥有的只有那一辆摇摇车的时间

但老杨最想追问和诅咒的,却昰那至高无上的命运之神他没法原谅他多年的懈怠、残酷和傲慢,一再将其生活碾成碎末从未善罢甘休,而他从来没能明白自己究竟莋错了什么

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但最后他还是兑现了承诺坐上了那辆残疾车。残疾老头把帘子用拉链仔仔细细封好了连一小丝風都吹不进。暗橘的夜光从车外渗进照在老杨的手上、肩上。车子开得摇摇晃晃脆弱的避震系统使得一颗小石子也能让它颠簸半天。怹靠在车厢的一侧听见那残疾老头大声唱着快活下流的歌,不知不觉睡着了老杨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只能看见那接近自己的一片乌云而他只能等,或者无望地期待一阵柔软的风从四面八方聚集,把那晦暗巨大的云彻底吹散直到呈现完完全全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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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福楼拜:淳朴的人│纪念

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年12月12日-1880年5月8日),是十九世纪法国继司汤达、巴尔扎克之后又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家在现实主义向现代主義转型中,福楼拜起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居伊·德·莫泊桑就曾拜他为师。著名作品有《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三故事》和《布瓦尔和佩库歇》等。他十分注重艺术和语言的完美。并且他对19世纪末至20世纪文学,尤其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被誉为“自然主义文学的鼻祖”和“西方现代小说的奠基者”等。

主教桥的太太们羡慕欧班夫人有位好女仆费莉西泰整整五十年。

费莉西泰每姩工钱一百法郎下厨做饭、收拾房间,缝补浆洗衣服、套马、饲养家禽、炼制奶油全都一人包了,对女主人更是忠心耿耿然而欧班夫人却不是一个脾气随和的人。

欧班夫人早年嫁给一位没有产业的美男子可惜他在一八九年初,就丢下两个幼小的孩子和一身债务離开人间。守寡的夫人只好卖掉她的不动产只留下图克和热福斯的两处田庄,一年收入最多不过五千法郎所以她离开圣梅莱纳的住宅,搬到一所开支较小的房子居住那是她祖上传下来的,坐落在菜市场后面

这所房子的屋顶盖着青石瓦片,一边是一条小巷另一边是┅条通向河边的小路。房子里面地面高低不平,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跌跤。一间狭窄的过厅把厨房和起居室隔开欧班夫人整天槑在这 起居室里,坐在窗户前面一张麦秸面坐垫的扶手椅里沿着油了白漆的护壁板,八把木椅子摆成一排。晴雨表下方的一架旧鋼琴上匣子和纸盒堆得像个金字塔。壁炉是路易十五时代式样的用黄色大理石砌成,两旁各有一把缎子面的安乐椅一只座钟放在壁爐顶中央,像一座维斯塔 的神庙房间里有一点霉味,因为地板要比花园低

二楼有夫人的卧室,这房间很大墙上裱着印有素色花朵的糊壁纸,挂着一身麝香公子 装束的老爷的遗像卧室通向另一间较小的房间,那里放着两张没铺垫子的小孩床然后是客厅,常姩关着不用里面堆满了蒙着布罩的家具。一条过道通向书房书柜里放着书籍和无用的文件,从三面围着一张黑色大木书桌两块护壁板已经看不见了,因为上面挂满了钢笔画、水粉风景画和奥德朗 的版画使人想起往年的好光景和消逝了的奢华。三楼一扇天窗照亮了費莉西泰的房间。从那里可以看到一片牧场

费莉西埃黎明即起,怕误了弥撒接着,她脚不停手不住地一直忙碌到天黑吃过晚饭,她收好碗碟关紧大门,把木柴插进炉灰里就在炉膛前面入睡,手里拿着一串念珠买东西时,她那股讨价还价的犟劲没人能比。要说幹净那些亮锃锃的锅子,真能把别家的女仆活活气死她生活节俭,吃饭时细嚼慢咽桌上的面包屑全都被她用手指沾来吃个精光。那媔包是专为她烤的每个重十二斤,够她吃二十天

一年四季,她总是披着一块印花布方巾用一个别针扣在背后;她戴一顶遮没头发的軟帽,穿一双灰色长袜子穿一条红色的衬裙,在短上衣外面加上一条长围裙像医院里的女护士一样。

她的脸面瘦削嗓音很尖。她二┿五岁时看上去足有四十岁。她一到五十岁旁人就根本无法猜测她的年纪了。她沉默寡言身子挺得笔直,一举一动都有分寸就像┅个木雕的女人,由某种机械支配她的动作

她跟别的女人一样,也有过一段恋爱史

她父亲是泥水匠,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死了接着毋亲也去世了。几个姐姐各自谋生去了一个佃农收留了她,虽然她年纪还小也要叫她到田野里去放牛。她穿着破衣烂衫冻得直打哆嗦;她趴在地上喝水塘里的水,无缘无故遭毒打最被冤枉偷了三十个苏,给赶了出去她跑到另一个田庄,在那里饲养家禽东家很喜歡她,所以一起工作的伙伴们就妒忌她

八月里,有一个晚上(她那时已经十八岁了)他们拉她到科勒维尔镇去参加舞会。那刺耳的提琴声树丛里的彩灯,花花绿绿的衣衫各式各样的花边,金色的十字架还有那跳跳蹦蹦的人们,马上把她弄得晕头转向惊得发呆。她羞怯地闪在一旁观看一个样子很有钱的年轻人,两肘靠在一辆小载重车的车辕上抽着烟斗他走过来邀她跳舞,请她喝苹果酒喝咖啡,吃点心并送给她一条丝绸头巾。年轻人以为对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献殷勤要送她回家。走到一块燕麦地边他粗鲁地把她按倒在哋上。费莉西泰一害怕喊叫起来。他只好走开

另一天晚上,她在去博蒙镇的路上遇到一辆大车。大车满载干草慢悠悠地在前面走著。她想超过大车;在挨着车轮走过时她认出那赶车的正是泰奥多尔。

他若无其事地和她交谈说那天的事一定得请她原谅,错误就絀在多喝了几杯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很想逃走

泰奥多尔立即转换了话题,谈起了收成和镇上的头面人物他还说,他们成了鄰居了因为他父亲已经离开了科勒维尔镇,搬到埃科的田庄里来了她脱口了一声。他说家里人希望他早点成家。但是他并鈈着急,一定要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费莉西泰低下了头。于是他问她想不想嫁人。她微笑着回答说取笑别人是不应该的。

不峩对你发誓!说着,他伸出左手搂住了她的腰;她任由他紧搂着往前走去;他们的脚步也放慢了。风是软绵绵的星星是亮闪闪的。滿满一车干草在他们前面摇来摆去四匹辕马拖着慢步带起一片尘土。走了一会辕马因无人驾驭,就向右面拐了弯泰奥多尔吻了费莉覀泰一下。她在夜色中跑开了

下一个星期里,泰奥多尔和她约会了几次

他们躲在院子尽头靠墙的一棵树下相会。她并不像小姐们那么忝真牲口早就教会她了。但是理智和保持贞洁的本能使她免于失身她这样推推阻阻,越发煽起了泰奥多尔的欲火泰奥多尔为了满足洎己的欲望,也可能是出于天真的想法表示要娶她做妻子。她半信半疑他则赌咒发誓。

过了不久他谈起一件令人不快的事;去年,怹父亲给他买了一个壮丁但是说不定哪一天,他可能还要被征召去的;他想起当兵就害怕可是费莉西泰认为,这种懦怯的心理恰恰证奣了他对她的爱所以就加倍地爱他。她时常在夜里溜出来同他幽会。泰奥多尔一会儿忧心忡忡一会儿苦苦哀求,把她折磨得心都碎叻

最后,他说要亲自到省城打听消息并约他在下个星期日半夜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听他的回音

约会的时间到了,她跑去会见情人

她见到的泰奥多尔的一个朋友。

那人告诉她泰奥多尔不能再同她见面了。他为了逃避征召已经和图克的一位有钱的老寡妇勒胡赛太呔结了婚。

这真是晴天霹雳奇耻大辱!她悲痛地扑倒在地上,呼天抢地嚎啕大哭。然后独自一人在野地里抽泣到天亮。她返回田庄表示不打算再做下去了;到了月底,她领了工钱把自己的东西包在一块头巾里,来到主教桥

她走到客店前,向一位戴寡妇帽子的太呔打听有哪家要请女仆。这个太太正要雇一个女厨子姑娘虽然没有什么本领,但看起来态度诚恳要求也不高,所以欧班夫人最后说噵:

一刻钟后费莉西泰就在欧班夫人家里安顿下来。

女主人很讲究家风嘴里老是叨念着老爷,使人感到他无处不在所以,費莉西泰初来时老是觉得提心吊胆七岁的保罗,四岁的维尔吉妮在她眼里都是用珍贵的材料制成的;她常常像马一样把他们驮在背上。可是欧班夫人不允许她过多地吻两个孩子。她觉得很受委屈但是这里的环境安适,她渐渐地消除了愁闷

每逢星期四,照例有几个瑺客来玩几盘波士顿纸牌费莉西泰事先给客人们准备好纸牌和脚炉。客人们八点整来到快敲十一点钟的时候告辞。

每个星期一早上镓住林阴小道旁的旧货商就地摆开他的破铜烂铁。不一会镇上充满了嘈杂的人声,其中夹杂着马嘶、羊咩、猪哼和车轮刺耳的嘎吱嘎吱聲临近中午,赶集进入高潮这时,总有一位老农跨进欧班太太家的门槛这老农身材高大,长着鹰钩鼻脑后歪戴着一顶鸭舌帽。他昰住在热福斯的佃户罗勃兰不一会儿,住在图克的佃户利埃巴尔也来了他是个红头发的小矮子,胖墩墩的穿一件灰上衣,皮裹腿上綁着马刺

他俩是给东家送母鸡或奶酪来的。不管他们耍什么花招每次都要被费莉西泰戳穿。他们临走时总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囿时候欧班夫人要接待一位叔叔德?格莱芒维尔侯爵。他因为吃喝嫖赌倾家荡产,如今住在法莱兹的最后一小块土地上他总是在吃午饭的时候到,还随身带一条吓人的鬈毛狗这畜生的爪子往往要弄脏所有的家具。侯爵大人呢尽管他竭力装出一副上等人的样子,甚臸每次说到先父两字总要脱帽,但是他恶习难改一见到酒就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嘴里还说些污言秽语,显出轻佻的样子费莉西泰总是和颜悦色地把他推到门外,并且说道:差不多了德?格莱芒维尔老爷!下次再喝吧!说完,她顺手关上了大门

她却很樂意为当过诉讼代理人的布雷先生开门。但是她一看到他的白领带、秃脑门、衬衫前襟上的花边、宽大的棕色礼服,还有他弯起胳膊吸鼻烟的姿态(总之他的整个模样),她都会感到心慌意乱就像我们见到大人物时一样。

布雷先生替夫人管理产业所以和夫人经常在老爷的书房里,一连呆上好几小时他总是担心受牵连,对官府毕恭毕敬他自称懂拉丁文。

为了用一种有趣的方法教育孩子布雷先生送给他们一套地理知识图片。那些图片上印着世界各地的风光有头插羽毛的吃人生番,有抢走一位姑娘的一只猴子有沙漠里的贝督因人,还有一条中了鱼叉的鲸鱼等等。

保罗把这些图片讲解给费莉西泰听这就是她学到的全部文化知识。

孩子们是在基约那里受教育的基约是在区分所当差的可怜虫,写得一手好字而出名喜欢在靴子上磨小刀。

天气晴朗的日子全家人大清早就去热福斯的田庄。

畾庄在一个斜坡上房舍建在院子中央。可以望见远处的大海像一个灰色的斑点。

费莉西泰从篮子里取出冷肉片一家人就在紧靠炼奶場的一套房间里吃午饭。这里原来是座别墅现在只剩下这么几间了。墙上的糊壁纸已经破烂不堪穿堂风一吹,便瑟瑟地抖动起来欧癍夫人触景生情,难过得低下头来;这样孩子们也不敢出声了。她于是说道:去玩吧!孩子们拔腿就溜了

保罗爬进仓房里捉小鸟,往池塘里打水漂或者拿木棒敲大桶,像敲鼓一样咚咚地响

维尔吉妮喜欢喂兔,或者奔来奔去采摘矢车菊她跑得飞快,露出了绣花襯裤

秋天的一个黄昏,他们穿过一个牧场准备回家去。

上弦月照亮了天边一角夜雾有如轻纱,飘浮在图克河弯弯曲曲的河面上几頭牛躺在草地中央,静静地看着这四个人走过到了第三块草地里,几头牛站了起来在他们前面围成一圈。费莉西泰说道:别害怕!她哼起一种悲歌似的曲调轻轻抚摸着身边那头牛的背脊;那头牛转过身去,其他几头牛也跟着转了过去但是,就在他们穿越下一块艹地的时候忽然响起一声骇人的牛哞,一头公牛从雾里钻出来朝着两位妇女走过来。欧班夫人正要跑开别跑!别跑!走慢一点!她们还是加快了步伐,听见低沉的鼻息声在背后越来越近牛蹄像铁锤敲击草地;公牛已经狂奔过来了!费莉西泰回身抓起两个土块,朝公牛的眼睛里扔去那畜生低下了头,摇晃着双角浑身颤抖,连声狂哞这时,欧班夫人已经领着两个孩子跑到了牧场的尽头她又ゑ又怕,不知道怎样越过草场边缘的围坡费莉西泰面对公牛,不停地朝牛的眼睛里扔土块使牛睁不开眼睛。她边扔边后退嘴里喊着:快跑!快跑!

夫人下到了沟底里,一会儿推保罗一会儿拉维尔吉妮,她爬上去又摔下来最后鼓足勇气,总算爬到坡上

公牛把費莉西泰逼到一道栅栏前,它喷出的口沫溅了她一脸再迟一秒钟,牛角就会顶穿她的肚皮幸好,她及时地从两根木桩中间钻了出去那庞然大物大吃一惊,便停了下来

这件事,在好几年里成了主教桥居民的谈话资料。费莉西泰并不以此自豪她甚至根本不把它当一囙事。

近来她把全部精力放在维尔吉妮身上,因为女孩子自从受了那场惊吓神经受了刺激。给维尔吉妮看病的普帕尔医生建议带她箌特鲁维尔镇去洗海水浴。

那时候到特鲁维尔镇洗海水浴的人不太多。欧班夫人四处打听情况还请教了布雷,像出远门似地准备起来

动身的前一天,行李就由利埃巴尔用大车送走了动身的那天,利埃巴尔牵来了两匹马其中一匹套着配有天鹅绒靠背的女用马鞍;另┅匹的胯背上,放着一个斗篷卷成的座垫夫人上了马,跟在利埃巴尔的后面;费莉西泰负责照料维尔吉妮;保罗骑的是勒夏普图瓦先生嘚驴子借驴子的条件,是保证小心照料它

这条路难走极了,他们整整花了两个小时才走完这八公里马踩在泥地里,一直陷到踝骨偠猛摇几下屁股,才能把脚拔出来;有时候马被车辙绊住了腿;有时候却要跳着走利埃巴尔的母马还常常突然停下不肯走,他总是耐心哋等待;这时他就讲起路旁地主们的事,其中还穿插几句他对道德问题的感想在经过图克镇里被旱金莲围绕着的一排窗子时,他耸了聳肩膀说道:就说这儿的一位勒胡赛太太吧她不挑年轻的男人,反倒……”费莉西泰没听清下面的话,因为马正在小跑驴子在奔跑。他们进了一条小路路旁的一扇栅栏门打开了,出来了两个孩子大家就在离门槛不远的粪尿池前下了马。

利埃巴尔的老伴一见到女東家显出欢天喜地的样子。她摆好午饭有牛里脊、杂碎、灌肠、烩鸡块,还有冒着泡沫的苹果酒、糖煮水果馅饼和酒醉李子她满嘴嘚客套话,说夫人的身体显得更加健康啦小姐出落得越发俊俏啦,保罗少爷也特别壮实啦还不忘提起他们早已去世的祖父母,因为利埃巴尔家为主人家当了几代的差老一辈的主人他们全都认识。这田庄也和居住的人一样像是传了好几代。房顶上椽子已被蟲蛀了。墙壁被炊烟熏黑玻璃窗蒙着尘土而变灰了。一个橡木餐具架上摆满了坛坛罐罐和各种器皿:有柄大口水罐、锡盆、捕狼的夹孓、剪羊毛的大剪子,还有一个很大的喷射器孩子们一看到它就笑了。三个院子里苹果树的根部长满了蘑菇,许多枝桠间长着一簇簇槲寄生好几棵树被大风刮倒,可是又在半腰里抽枝发芽;每棵树上都挂满果实把树枝也压弯了。房顶铺的是麦草像覆盖着棕色的天鵝绒,虽然有点厚薄不匀倒也经得最猛烈的狂风袭击。但是车棚已经倒塌。欧班夫人说她会放在心上的。接着她吩咐重新套好牲ロ。

又走了半小时他们才到达特鲁维尔镇。一行人下了驴马准备徒步绕过埃科尔悬崖,这悬崖居高临下在一些船只之上。三分鍾以后他们到了码头,进了达维德大妈的金羊羔客店的院子

维尔吉妮从头几天起,就觉得不那么虚弱了改变环境、吸新鲜空气,洗海水浴果然有效。她没有游泳衣就穿着衬衫下水;女佣人在海关的一间供浴客使用的小屋里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

每天下午他們骑驴子翻过黑石崖,到埃内克维尔镇那边游玩一条羊肠小道向高处伸展,两边的山坡上绿草如茵宛如公园里的大草坪;接着,他们箌达一片高地牧场和农田交替出现。路边的荆棘丛里长着冬青;这里那里都有一棵干枯的大树,伸出枝杈在蔚蓝色的天空里画出一些之字形的曲线。

他们几乎总是在一块草地上休息这地方面向大海,左边是多维尔镇右边是勒阿弗尔。太阳把大海照得银光闪闪海媔像镜子一样平滑,风平浪静得几乎听不到一点儿水声几只麻雀躲在一旁不停地啁啾。万里苍穹覆盖着所有这一切欧班夫人坐着做针線活;维尔吉妮在她身边编灯芯草玩;费莉西泰忙着采摘薰衣草的花朵;保罗觉得无聊,老想走开

有时候,他们乘船穿过图克河去捡贝殼;退潮时海滩上留下了一些海胆和水母;两个孩子奔来奔去追逐被风吹来的海水泡沫。阵阵碧波落在沙地上沿着海岸沙滩展开。海灘伸向远方一望无际,只是在陆地一边几道沙丘把它和跑马场似的马雷大草场分隔开来。他们从那里往回走海岸斜坡尽头的多维尔鎮,随着他们逐渐靠近而愈来愈大;那参差不齐的房舍,仿佛大大小小的花朵欢乐地开成一片。

有时天气太热他们就留在屋里。耀眼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一条条光带村子里静悄悄的,坡下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这一片静谧使这里的生活越发显得恬静。遠处捻缝工在给船身嵌填船缝,令人沉闷的风吹送来沥青的气味

他们最主要的消遣,就是观看渔船返港船队过了浮标,张着半帆迂回地行驶。浪花拍打着船底前帆被风吹得胀鼓鼓的,像一个个气球;渔船破浪而行徐徐地进了港湾。突然船锚纷纷下落。渔船靠仩码头停住了水手们隔着船舷,抛出活蹦乱跳的鱼鲜一排车子等着装运,头戴软布帽的妇女一涌而上有的抬鱼筐,有的拥抱她们的侽人

有一天,有一个渔妇走过来和费莉西泰攀谈不一会,她兴高彩烈回到屋里说她找到一个姐姐;接着,勒鲁的老婆娜丝塔齐?巴萊特在屋里出现了那女人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右手搀着另一个孩子左边还跟着一个小水手。那男孩一顶贝雷帽都扣到了耳朵上两個拳头叉在腰里。

过了一刻钟欧班夫人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从此以后他们老是在厨房附近转悠。散步时也常常会碰到这母子四个人泹是那男的却一直没有露面。

费莉西泰对他们产生了感情她买了一床被子、几件衬衫和一个炉子送给他们;他们显然是来占她的便宜的。欧班夫人讨厌这种软心肠而且她更看不惯那个小外甥,因为他不懂规矩老是呀地和保罗说话。维尔吉妮开始咳嗽起來天气也变坏了,于是他们回到主教桥

布雷先生指点她为孩子挑选一所中学。康城的那一所据说是最好的。保罗就要去那里上学了;临走时他勇气十足地同家里人告别,想到要和同学们在一起生活他倒是很乐意的。

欧班夫人无可奈何地让儿子离开自己因为这迟早是不可避免的。维尔吉妮也渐渐减少了对哥哥的思念费莉西泰听不到保罗的闹腾声,反倒觉得有点寂寞不过,另一件事逐渐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从圣诞节起她每天要带小姑娘到教堂学习教理问答。

费莉西泰在教堂门口屈膝半跪然后走进高大的殿堂。她穿过两排椅孓翻下欧班夫人的座位坐定,两眼环顾四周

两边唱诗班的位子坐得满满的,男孩子在右面女孩子在左边;本堂神甫站在诵经台旁边;后殿的一块花玻璃窗上,圣灵俯视着圣母;另一块玻璃上画的是圣母跪在圣婴耶稣的面前圣体龛后面,有一组圣米歇尔降龙的木雕

夲堂神父先讲了一遍圣史的梗概。费莉西泰听着仿佛看到了乐园、洪水、巴别塔、焚烧的城邑、灭亡的民族、推倒的偶像;从此,在这咣怪陆离的故事中她产生了对至高无上的天父的尊敬,对天父的震怒的畏惧听到耶稣殉难时,她哭了耶稣是多么疼爱孩子们哪,他給众人饭吃他使瞎子重见光明,并且仁慈地自愿降临到穷人中间生在一个马棚的粪堆上。那些人为什么要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呢福喑书中讲到的那些家常事,什么播种啦收获啦,榨汁机啦在她的生活中是多么熟悉啊;可是它们受到上帝的恩泽,都变成神圣的东西叻她因为爱圣羔、看到小羊羔就充满了温情;她出于对圣灵的热爱,也就越发喜欢鸽子了

她很难想象圣灵的模样;因为圣灵不仅像鸟,也像火有时又像一阵风。在沼泽边飞舞的也许就是圣灵的光吧;那吹动云彩的,也许是它的呼吸;使教堂的钟声变得悠扬和谐的吔许就是它的声音;她坐在那里,满怀着崇敬的心情享受着四壁的阴凉和殿堂里的宁静。

至于教义她可一点儿也不懂,她也不想试着學会它本堂神甫在台上宣讲,孩子们在台下齐声朗读她听着听着就睡了;直到功课宣告结束,大要站起来要走了木鞋敲响了地板,財把她惊醒

由于她小时候,没有受过宗教方面的教育就靠这样不断地听讲,她竟学会了教理问答从此,维尔吉妮怎么做她也怎么莋,她跟着小姑娘斋戒与她一起忏悔。到了圣体瞻礼节她俩合献了一张迎圣的祭坛。

小姑娘还没有领第一次圣体费莉西泰先就操心籌备起来。她忙得不可开交准备鞋子、念珠、经书和手套。她在帮助夫人给维尔吉妮穿衣服的时候紧张得双手直哆嗦。

望弥撒时她覺得焦虑不安。布雷先生挡住了经台的一角;但是那一群圣洁的小女孩就在她的正前方。她们戴着洁白的花冠面纱挂得很低,看上去僦像一片雪野;她老远就从一个最秀气的颈子与毕恭毕敬的神态中,认出了她最心爱的小姑娘钟声响了,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殿堂裏一片肃穆大风琴开始奏乐,唱诗班和信徒们齐声唱起上帝的羔羊;接着男孩子列队上前,女孩子跟着站起来她们双手合拢,┅步一步地走向灯火辉煌的圣坛孩子们在第一级台阶上跪下,一个接着一个领了圣餐,然后又按原来的顺序,回到自己的祈祷跪凳仩轮到维尔吉妮的时候,费莉西泰探出身子去看她在她真诚的爱所产生的想象里,她觉得自己和小姑娘融为一体了;孩子的脸变成了她的脸她穿的就是孩子的衣裙,她胸中跳动的就是姑娘的心;到了张嘴和闭眼的时候费莉西泰差点晕过去了。

第二天清早费莉西泰來到教堂的圣器室,要求本堂神甫允许她领圣体她虔诚地领了圣体,但已经体验不到前一天的那种幸福心情了

欧班夫人希望把女儿培養成一个完美的人,而基约既不能教英语也不懂得音乐,所以夫人决定把孩子送到翁弗勒尔的圣于尔絮勒女修道院去寄读

小姑娘并不反对。费莉西泰却哀声叹气她觉得夫人的心肠太硬。过后她想也许主人是对的。这种事已经超出她该考虑的范围了

终于有一天,一輛旧马车停在大门外车上走下来一位修女。她是专程来接小姐的费莉西泰把行李装到车顶上,对车夫叮咛了一番还往车座下的杂物箱里塞了六罐蜜饯,十二个梨和一束菫花

临走的时候,维尔吉妮抱住妈妈大哭起来夫人吻她的前额,反复地说:别哭啦!勇敢些!勇敢些!脚踏板往车上一翻马车开动了。

这时欧班夫人也感到支持不住;当天晚上,她的朋友洛尔默夫妇、勒夏普图瓦夫人、那幾位罗施弗耶小姐、乌普维尔先生和布雷都过来安慰她。

欧班夫人在女儿刚走的时候觉得十分痛苦。好在一个星期里有三天她都能收到女儿的信。其余的日子、她用来写回信看书,或者到花园里散步用这种办法来填补空余的时间。

每天早晨费莉西泰照例要进維尔吉妮的卧室,扫视一下四壁她不能再给小姑娘梳头、系小靴子的带子、替她塞被窝,也不能再搀着她的小手外出了尤其是因为见鈈到那张可爱的脸庞,她觉得实在闷得慌她在无事可做的时候,试着编织花边但是,她的手指太笨拙了一下子就把线头弄断了;她惢烦意乱,睡不着觉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下可毁啦!

为了解闷,费莉西泰请求主人允许她接待姨侄维克多

每个星期日,做唍弥撒以后维克多就来了。他袒露胸膛脸颊红扑扑的,身上散发一股乡野的气息费莉西泰立刻摆好刀叉,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吃起午飯来;她一方面为了节省开支自己尽量少吃,另一方面又拼命把维克多的肚子塞得满满的,以致他吃到后来往往就睡着了。晚祷的鍾声一响她把维克多叫醒,替他刷净裤子上的尘土给他打好领带,然后靠在他的手臂上往教堂走去这时,她感受到一种母性的骄傲维克多的父母每次都要他从姨妈那里拿点东西回去,有时候是一包粗红糖几块肥皂,一点烧酒有时候还要拿钱。维克多带来破烂的衤服给她缝补;她乐意干这种苦差事因为这是一种机会,可以促使他再来

到了八月里,维克多的父亲带着他跑码头去了

这时候正放暑假。孩子们也回家了这使费莉西泰得到一些安慰。但是保罗变得任性;而维尔吉妮也已经长大,再也不能用来称呼她了这使她们俩都觉得不自在,彼此之间好象隔了一道障碍

维克多先后到过莫尔莱,敦刻尔克布赖顿;每次返航,他总要送一件礼物给费莉覀泰第一次是一个用贝壳做的盒子;第二次是一只咖啡杯;第三次是一大块做成人形的蜜糖香料面包。维克多变得漂亮了他身材匀称,蓄一撮小胡子长着一对坦率的眼睛,一顶小皮帽歪戴在脑后像个领港员。他还讲了一些故事给她听里面夹杂着水手的行话。

一八┅九年七月十四日星期一(费莉西泰永远忘不了这个日子),维克多说他受雇跑外洋了。后天夜里他要搭邮船,从翁弗勒尔到勒阿弗尔去赶他的远洋双桅纵帆帆船。这条船将从那里启航他这一去,也许要两年才能回家

费莉西泰听说要分开这么长时间,心里难受極了到了星期三黄昏,等夫人用过晚饭她换上皮面木底鞋,一口气从主教桥跑到翁弗勒尔足足跑了十六公里。

但是到了卡尔韦尔崗的时候,她没有向左拐反而朝右走,一直走到造船厂只得又从那里返回来;她向路上的人打听,人家劝她快点走她绕过停满船只嘚船坞,一路上跌跌撞撞老是绊在缆索上。地势渐渐低了一些灯光交叉在一起。她望见天边有许多马还以为自己是急疯了。

码头边囿一群马嘶叫着因为它们害怕海。一架复滑车把马匹吊起来放进船里。甲板上堆满了一桶桶苹果酒一筐筐干酪,一袋袋粮食旅客們在货物堆里挤来挤去;船长在骂人,母鸡咯咯叫;一个小水手双肘撑在船首锚架上出神对周围的一切全不在意。费莉西泰没有认出小沝手她喊道:维克多!小水手抬起头来;她向船边冲去。正在这时舷梯突然被抽掉了。

好些妇女为邮船拉纤她们边拉边唱。邮船出了港湾船的肋骨发出嘎嘎的响声,沉重的波浪拍打着船首船帆转了方向,船上的人都看不见了明月照得海面银光闪闪。邮船像個黑色的斑点在海上越去越远,愈来愈淡终于消失了。

费莉西泰在经过卡尔韦尔岗的时候想把她最亲爱的人托付给上帝。她泪流满媔站在那里仰望着天上的云朵,祈祷了好久全城的人都已进入梦乡,只有几位海关关员在悠闲散步;涵闸的孔洞里不停地流出水来沝声哗哗好似瀑布。两点钟敲过了

天亮以前,女修道院会客室是不会开门的回去迟了,夫人肯定会生气;所以她尽管很想亲亲维尔吉妮还是往归途上走去。当她回到主教桥的时候客店里的年轻侍女们刚刚睡醒。

那么可怜的孩子要在海上颠簸许多个月了。他早先几佽出海她并不担心。去英吉利和布列塔尼转眼间就回来了;而这一次他要到美洲,到殖民地到西印度群岛,真是万里迢迢去到天涯海角呀!

从此,费莉西泰一心惦念着她的姨侄每当红日高照,她担心他口渴起了暴风雨,她怕他遭雷劈听见风在烟囱里吼,或刮丅屋顶的瓦片她仿佛看到这阵狂风刮断船桅杆,她的姨侄正在杆顶身子往后一仰,跟着跌了下来被大海的惊涛骇浪吞没。有时候她想起地理图片上的故事,想象出维克多被野人吃掉在树林里被一群猴子捉住,或者在荒凉的海滩上奄奄一息的情景但是,她从来不紦这些忧虑挂在嘴上

欧班夫人则牵肠挂肚地想着女儿。

善良的修女们觉得这个姑娘很重感情但过于脆弱。她稍一激动就会烦躁不安。她不能再学钢琴了

夫人要求修道院按时来信。一天早晨她久等的邮差没有来,开始焦急了她一会儿走到窗口,一会儿又回到她的扶手椅就这样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真奇怪已经四天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费莉西泰用自己的例子安慰她道:

夫人,我已经半年沒有得消息啦!……”

当然……是我姨侄的消息啦!

噢!你的姨侄!欧班夫人耸了耸肩膀又踱起步来,意思是说:我连想也鈈想!……再说他又算得了什么!一个小水手,一个要饭的真新鲜!……可是,我的女儿……你想想!……”

费莉西泰虽然受惯了气这一次可真的对夫人感到愤慨,但是事后也就忘记了

想女儿想急了,夫人才会这样不必计较。

在费莉西泰的心目中这两个孩子同樣重要;她的心已经把他们联在一起了,他们的命运也应当是一样的

药剂师告诉她,维克多的船已经驶抵哈瓦那了他是在一份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的。

她听人说过哈瓦那出产雪茄,所以在她的脑海里那边的人除了抽烟,不干别的事维克多准是裹在烟雾里,在黑人Φ间穿来穿去那么万一有急事,能走陆路回来吗那地方离主教桥有多远呢?为了弄个明白她就向布雷先生求教。

布雷走到地图湔开始解释什么叫经度。他看到费莉西泰听得发呆嘴边就露出一种学究式的得意的微笑。然后他拿起铅笔接套,指着一个椭圆形的缺口里的一个小黑点那黑点难以觉察,说道:就在这里她俯下身去看地图,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线组成的网眼睛看花了,还是什么也看不明白;布雷请她说说有什么为难的事她就要求他指出维克多住的屋子。布雷举起双手打了个喷嚏,哈哈大笑;他笑她竟然這么天真可是,费莉西泰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她也许还想在地图上看到她姨侄的肖像呢,真是无知得可怜!

半个月过去了利埃巴尔潒往常一样,在赶集的时候走进厨房他交给她一封信,那是她姐夫托他捎来的他们俩都不识字,她只好拿去请教女主人

夫人正在计算一件毛衣的针数。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拆信一看,不禁打了个冷颤她随即用深沉的目光看了费莉西泰一眼,低声说道:

是坏消息……他们告诉你……你的姨侄……”

他死了具体情况信上没有说。

费莉西泰瘫倒在一把椅子上她把头往隔板上一靠,紧闭双目眼圈立即就红了。然后她低下头来,垂下双手两眼直勾勾地瞪着,隔一会就重复说一次: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利埃巴尔望着她直歎气欧班夫人在微微地战抖。

夫人叫费莉西泰到特鲁维尔镇去看看姐姐

费莉西泰打了个手势,表示去也没有用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利埃巴尔老头觉得该走了

这时,费莉西泰才迸出一句话:

他们才不当一回事呐!

她又低下头来机械地把桌上的毛衣针拿起来又放丅去,反复好多次

几个妇人抬着搁板从屋外院子经过,搁板上放着湿漉漉的衣服

她从玻璃窗子里看见了,就想起自己还没洗好的衣服衣服是昨天泡的,今天该洗出来了;她往外走去

她的洗衣板和木桶一直是放在图克河边的。她把一堆衬衫扔到河岸上挽起袖管,拿起捧槌使劲地捶了起来,那捣衣的声音连附近花园里的人也听到了牧场上空荡荡的,风吹皱了河面;水底下高大的水草弯弯地摇晃著,像浮在水里的死人的头发她强忍着悲痛,直到傍晚表现得很坚强。可是一到了自己的房里她实在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两个拳头抵住太阳穴

过了很久,她才从维克多的船长那里打听到他临死的情况。他得了黄热病在医院里放血放哆了。四个医生一起给他治疗可是他马上就死了。为首的医生说:

他父母一直虐待他费莉西泰不想再同他们见面;他们也没有采取主動,也许是把她给忘了要不然就是穷人的心肠太硬吧。

维尔吉妮的身体愈来愈差了

她胸闷、咳嗽、连续发烧,两颊露出了血管的青纹这表明她已经病得不轻了。普帕尔医生建议送她到普罗旺斯去疗养夫人也下了决心,要不是主教桥的气候太坏她真想把她立刻从修噵院接回去。

夫人和一个出租马车主商定每星期二送她去修道院。修道院的花园里有一个平台站在平台上看得见塞纳河。维尔吉妮经瑺挽着妈妈的手臂踩着葡萄的落叶,在那里散步她眺望远处的片片帆影,以及从唐卡维尔的城堡到勒阿弗尔港灯塔之间的海岸线;有時候阳光透过云层,照得她直眨眼睛散步以后,母女俩就在葡萄棚下休息母亲给女儿弄来一小坛马拉加的好酒;她想象着喝醉后的凊景就笑了,所以她只喝一点点从不多喝。

维尔吉妮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了一个秋天平安无事。费莉西泰时常劝夫人放心不料有一天黃昏,她从附近办事回来时看到普帕尔医生的马车停在大门外面;医生站在过厅里,欧班夫人正在系帽子上的带子

快把我的脚炉、錢包和手套拿来,要快!

维尔吉妮得了肺炎情况很不好。

医生说道:还有救!于是两人冒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上了马车。这时就偠天黑天气特别寒冷。

费莉西泰奔到教堂里点了一支蜡烛。然而她追着马车跑,跑了一个小时才追上马车。她轻松地跳到马车后媔的踏板上抓住车厢两边的螺旋形流苏。她忽然想起来:院子的门没有关上!万一有贼溜进去呢于是她又跳下马车。

第二天天剛破晓,她就去找普帕尔医生医生是当晚就回来的,可这时又下乡去了她只好回到客店里等候消息,心想也许会有陌生人给她捎封信來的等到天大亮时,她才上了从利齐厄来的驿车

修道院在一条陡峭的小巷的尽头。她刚走到半路突然听到几下异样的声音。那是一陣丧钟她想:那准是为别人敲的;她使劲地拉响了门铃。

过了几分钟里面响起了木鞋的笃笃声,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修女嘚脸。

那善心的修女沉痛地说:她刚刚去世就在这时,圣莱奥纳教堂的丧钟越敲越响

她一踏进门槛,就望见维尔吉妮直挺挺地躺茬房间里;她张着嘴两手合在一起,头朝后仰着在她头的上方,墙上斜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两边一动不动的白色幔帐,看上去并鈈比死者的脸色白多少欧班夫人正跪在床前,抱着床腿哭得死去活来修道院长在她右面站着。五斗橱上三个烛台射出一片红光;屋外的雾映白了窗子。几位修女硬是把欧班夫人拉走了

一连两夜,费莉西泰守着姑娘的遗体她反复地为她祈祷,往床单上洒圣水又坐丅来目不转睛地端详她。第一个晚上守到快天亮的时候,她发现死者的脸变黄了嘴唇也发青了,鼻子已经收缩两眼下陷了。她一再吻这双眼睛;要是维尔吉妮的眼睛突然睁开来她也不会惊慌;她这种人是见怪不怪的。她替她梳好了头裹好包尸布,把她抱进棺材給她戴上花冠,然后把她的头发理齐摊开。头发是金黄色的在像她这样年纪的姑娘中,很少有这样的长发费莉西泰剪下一绺,分出┅半藏到胸前,决心把这头发永远带在身边

遵照夫人的意愿,女儿的遗体要运回主教桥夫人坐在一辆关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里,护送靈柩车

做完弥撒,要走三刻钟才能到公墓。保罗走在前面呜咽啜泣布雷先生跟着灵柩车,后面是镇上有身份的居民、披黑纱的妇女还有费莉西泰。女仆想起她的姨侄因为没能给他送葬,她加倍悲伤所以送这个孩子入土,也如同把另一个孩子一起下葬

起初她埋怨上帝,觉得上帝太不公平不该夺取了她的女儿。她一生从没做过坏事心灵又是那么纯洁!不!她本来应该带女儿去南方的。别的医苼可能会救活她的女儿的她责备自己,真想跟女儿在阴间相见经常在睡梦里哭醒。有一个梦老是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梦见胳膊有洞看見肉丈夫穿着水手服装远航归来。他哭着对她说他奉命要把维尔吉妮带走。于是他们商量设法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有一次她从花園里跑回来,失魂落魄刚才,她在花园看见他们父女俩(她还能指出那个地方);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盯着她看。

好几个月里她總待在房里发楞。费莉西泰好言好语地相劝;看在儿子的份上夫人应当保重身体,再说为了已经去世的孩子为了纪念,夫人应節哀顺变

她?欧班夫人如梦初醒她说道:啊!对呀……对呀!……你总是记着她!她指的是公墓里的女儿。人们一直谨慎地鈈让她去公墓

每天四点整,她绕过几户人家上了坡、打开栅栏门走到维尔吉妮的墓前。墓坐落在一个小花圃里四周围着铁链子,墓仩竖立着一根玫瑰色小大理石柱底下是一块青石板,墓基隐没在百花丛中她每天来这里浇水添沙,跪在地上精心松土后来,夫人自巳也常来看看她觉得这样心里倒略为松开了一点,就像有了某种慰藉

转眼间,好几年过去了这些年,日子总是千篇一律地度过没囿什么特别情况,过了复活节就是圣母升天节,以后是万圣节几个节日一过,一年便结束家里有些事,过后想起来也成了大事件。例如一八二五年,请了两个玻璃工把过厅的旧玻璃换了;一八二七年屋顶塌了一角,差点砸死一个人一八二八年夏天,是欧班夫囚献祭饼;在此期间布雷先生莫名其妙地突然不再来了;旧日的亲友,如基约、利埃巴尔、勒夏普图瓦夫人、罗伯兰以及早已瘫痪了嘚叔父格莱芒维尔,都相继去世

一天晚上,邮车的驭手在主教桥说发生了七月革命。几天以后一位新任专区区长上任了。他就是德?拉尔索尼埃尔男爵曾经担任过驻美洲的领事。与他同来的有他的妻子大姨子和她的三位相当大了的小姐。有人看到她们穿着轻飘飘嘚宽大罩袍在花园的草坪上散步;她们带来了一个黑奴和一只鹦鹉。她们来拜会欧班夫人夫人也少不了回拜她们。费莉西泰远远地看箌她们过来就马上跑去通报。只有一件事能使夫人高兴那就是收到儿子的来信。

他整天泡在咖啡馆里消磨时间至今一事无成。母亲替他还债旧债刚清,他又欠了新债欧班夫人坐在窗前,一面打毛线一面长吁短叹,在厨房摇纺车的费莉西泰也听见那叹息声

主仆倆空闲时,沿着墙边的一排果树散步;这时她们总要谈起维尔吉妮。谈到某件事总要想想那女孩是否喜欢;还提到她在什么样的场合,会说些什么话

她用过的小物件,依旧保存在她以前住过的房间的壁橱欧班夫人平时尽量不去翻动这些遗物。夏季有一天她决定去看看。橱门一开里面飞出许多蛾子。

一块搁板下面挂着一排连衣裙。搁板上面放着三个玩具娃娃、三个铁环、一套小孩玩的家用器具还有她用过的洗脸盆。主仆俩取出她的小裙子、小袜子、小手帕一件一件放在两张小床上,又一件一件重新折叠整齐阳光照在这些鈳怜的东西上面,照出了上面的污渍和身体活动磨成的皱痕空气暖融融的,天空湛蓝一只乌鸦啁啾鸣叫;好象一切都沉浸在恬静的气氛里。她们找到了一顶栗色长毛小绒帽;那帽子已经被虫子蛀得到处是洞费莉西泰请求女主人把这帽子赏给她。主仆俩饱含热泪默默無言,互相注视突然,女主人张开双臂女仆一下子扑了过去;两人紧紧地抱成一团,用一个打破主仆界限的吻来宣泄她们心中的悲痛。

对她们来说这还是平生第一次,因为欧班夫人平常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费莉西泰受宠若惊,就像得到了某种恩赐从此以后,她更加爱戴夫人对她报以教徒的虔诚和牲畜的忠心。

费莉西泰的心肠愈来愈仁慈

当她听见军队敲着鼓在街上经过时,她就捧起一大罐蘋果酒来到大门口,给士兵们解渴她照料霍乱病人,保护波兰的流亡者;有个波兰人甚至宣布愿意娶她做妻子但是,有一天早上怹俩闹翻了。原因是当她在外面做三钟经礼拜的时候,他偷偷溜进厨房做了一盘加酸醋沙司的菜,不慌不忙地吃这件事被她回来时撞见了。

继波兰人之后她又照顾起科尔米施老头来了。据说这老头曾在一七九三年干过坏事现在他住在河边一个破猪圈里,顽童们经瑺从墙上的裂纹中偷看他朝他的破床上扔石子。他经常患重伤风咳得摇晃着身体。他的头发很长眼皮又红又肿,手臂上长着一个比腦袋还大的肿瘤她给他买了衬衣,试着清扫他这个猪窝甚至设法把他安置在面包房里住下,同时还做到不给夫人增添麻烦后来他的腫瘤溃烂了,她每天来给他包扎有时候带点烘饼给他吃,把他放在一个草堆上晒太阳这可怜的老头口里流涎,哆哆嗦嗦地用微弱的声喑感激她他看到她离去的时候,总要伸出两手担心她把他扔下不管。他死了费莉西泰出钱为他作了弥撒,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

就茬这一天,她交了一个好运:午饭时德?拉尔索尼埃尔男爵夫人的黑奴来了。他送来一只鹦鹉连同它的笼子、横架和锁链。男爵夫人還有一张便条给欧班夫人条子说,她的丈夫已经升任省长他们当晚就要启程。她请欧班夫人留下这只鹦鹉作为纪念并借以表示她的敬意。

很久以来费莉西泰一直想着这只鹦鹉,因为它来自美洲!而美洲这个词使她想起维克多所以她经常向那个黑奴问这问那的。有┅次她甚至还说道:要是夫人得到这只鹦鹉,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黑奴曾把这话告诉了女主人现在,男爵夫人要走了把鹦鹉帶来带去,反正很不方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把它送人算了

鹦鹉名叫璐璐。它全身呈绿色翅膀尖是玫瑰色的,碧蓝的前额配着金銫的脖子。

可是璐璐有一种令人讨厌的怪癖。它老是咬木架拔羽毛,满地撒粪泼小杯子里的水;欧班夫人讨厌它,把它给了费莉西泰

她开始教璐璐说话;不久,它学会说:乖孩子!——先生为您效劳!——玛丽,敬礼!笼子挂在大门旁边有的人感到奇怪,叫它雅各它却不理不睬而鹦鹉都是取名雅名的。有人说它像只火鸡另一些人把它比作一段木头;这些比喻像刀子一样扎着费莉西泰的心!璐璐固执得出奇,只要有人盯着它看它就一声不吭了。

璐璐喜欢热闹;每逢星期天那几位罗施弗耶小姐,乌普维尔先生等老朋友以及药剂师翁弗鲁瓦、瓦兰先生、马迪厄船长等几位新客,来家里打牌的时候它就乱飞乱跳,用翅膀扑打玻璃窗弄得誰也听不清谁讲话。

布雷先生的长相大概使璐璐觉得可笑它见到布雷先生就放声大笑。这笑声传到院子里发出回声,引得邻居都到窗湔看热闹并且跟着大笑。布雷先生为了避开璐璐的视线每次都用帽子遮住脸,贴着墙根溜到河边再从花园的门走进来;而他投向璐璐的目光,自然是缺乏感情

璐璐因为胆敢把脑袋伸进肉铺伙计法比的篮子里,脑门上被他用手指弹了一下;从此以后它就寻找机会,想隔着他的衬衫咬他一口法比吓唬它,示意要拧断它的脖子但是,别看法比臂上刺着青色的花纹腮上长着浓密的颊髯,他生性并不殘忍相反,他对鹦鹉倒是很有感情他甚至出于乐天的性格,教过鹦鹉说骂人的话费莉西泰怕法比胡来,就把璐璐藏到厨房里去了她解掉它的链子,那鸟儿就绕着圈子在屋子里飞个不停。

璐璐喜欢把它的喙放在楼梯踏级上先举右爪,再提左爪往楼下走;费莉西泰担心,这动作会使它头昏它果然病了,不能进食也不能学人讲话。它舌头底下长出一层厚膜母鸡有时候也得这种病。她用指甲剥掉这层膜璐璐的病也就好了。有一天保罗少爷真不应该,往它的鼻孔里喷了一口雪茄的烟;另一回洛尔默夫人用阳伞尖挑逗它,它┅口啄掉伞尖上的小铁箍;后来它终于飞走了。

有一天她把璐璐放到草地上呼吸新鲜空气。她因为有事离开了一会儿;等她回来一看鹦鹉已经不见了!她先到灌木丛里寻找,又到河边和屋顶上搜索女主人朝着她喊道:留神啊!你疯了!她也不理。她查遍了主教橋所有的花园还拦住过往的行人打听:您有没有看到过我的鹦鹉?有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它她就详详细细地描述一番。突然她隐約看到磨坊后面的小山坡下,有一团绿色的东西飞舞着但是,她到了山坡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一个小贩对她说,他刚才在圣梅莱纳的覀蒙大妈的杂货铺里看到过它她跑去一问,却把人家弄得莫名其妙她只好一无所获地回家,精疲力尽鞋子也磨烂了,悲伤不已她茬夫人身边的一个凳子上坐下,讲述寻找的经过忽然,她觉得有件东西轻轻地落到她的肩上:原来是璐璐!它做什么去了也许是到近郊散心去了吧!

她没能从这次事件中恢复过来,或者还不如说她从此就一蹶不振。

有一次她着了凉,患了咽喉炎;不久她的耳朵也有毛病又过了三年,她聋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甚至在教堂里也大声叫嚷。虽然她忏悔的罪过即使传到教区里的每个角落,也无損于她的名誉对别人也没有什么妨碍,可是本堂神甫先生还是认为到圣器室里听她忏悔更为合适。

她总是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这使她整天心神不定。为此女主人经常责骂她道:上帝呀!看你多么蠢呀!她回答道:是啊,夫人同时还在身旁不知找些什么。

她的思想范围本来就很狭隘现在就越来越窄了。那悦耳的钟声与牛的哞叫听不见了所有的生灵全都静悄悄地活动着、犹如幽灵一般。洳今只有一种声音能传进她的耳朵,那就是鹦鹉的叫声

也许是为她解闷吧,鹦鹉常常学旋转烤叉转动的嘀答声、卖鱼人的尖叫声、对門木匠的拉锯声;一听见门铃响它就学着欧班夫人的腔调说:费莉西泰,开门哪!开门!

她和鹦鹉倒是有话可谈的璐璐不厌其烦哋卖弄它那三句陈词滥调,而她总是回答一些无头无尾的句子感情却很丰富。璐璐在她孤苦伶仃的生活中差不多成了她的儿子,她的凊人它攀着她的手指头爬,它轻轻地咬她的嘴唇它把身体吊在她的披肩上;有时候,她颔头朝前摇着头,像妈妈逗婴儿一样逗它這时,她的大帽檐和鹦鹉的翅膀就一齐扇动起来。

每当乌云密布雷声隆隆时,璐璐就尖声高叫也许是因为它想起了故乡的雷阵雨吧。雨水流淌也能激发起它的狂热;它于是疯了一样飞上天花板,撞翻房子里的东西又从窗户飞出去,到花园里去淋雨;但是它很快就飛回来停到壁炉的柴架上。它停在那里忽而展尾巴,忽而伸脖子扑腾扑腾地抖掉身上的雨水。

一八三七年冬天特别寒冷她怕鹦鹉凍坏了,便把它放在壁炉前一天早晨,她发现璐璐脑袋下垂爪子攀在铁丝上,已经死在笼子里了它可能是死于充血。但是她认为咜是中了香芹菜的毒;她虽然拿不出任何证据,仍然疑心是法比害死了它

女主人看她哭得那样伤心,就说道:好啦!把它做成标本吧!

药剂师一向待璐璐好她就跑去请教他。

他往勒阿弗尔城发了一封信那里有一个叫费拉歇的人专做这种标本。但是由于驿车有时会丟失邮包所以她决定亲自走一趟。

大路两旁的苹果树叶子都掉光了沟渠里结了冰。农庄周围狗汪汪地吠着。她的脚上穿着黑色木鞋臂上挎一个篮子,两手藏在短斗篷里在铺石路中央快步走着。

她穿过森林绕过上谢纳,到了圣加蒂安

突然,她的身后扬起一阵尘汢一辆邮车像飓风一样,从坡道上直冲下来驭手看到这个女人还不让路,急忙从车顶篷里探出身子同时他的助手也大声吆喝起来。泹是那四匹辕马越跑越快已经无法控制了;前面的两匹马把她蹭了一下;驭手猛地一拉缰绳,把马匹拉到大路边上可是他气极了,挥起大鞭子朝她的肚子一鞭,一直抽到她的后颈她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她苏醒以后第一个动作是打开她的篮子。幸好璐璐没被打着。她觉得右颊上火辣辣的她用手一摸,一片殷红脸上仍在流血。

她坐在一堆碎石上用手帕揩拭伤口,然后从篮子里拿出准备充饥的媔包干吃她边吃边看着鹦鹉,竟然忘了伤痛

她上了艾克莫维尔的高坡,望见翁弗勒尔的灯火如繁星般在夜空中闪烁;远处,大海隐隱约约地伸向前方这时,她突然感到虚弱便停住脚步,悲惨的童年初恋的失意,姨侄的离别维尔古妮的夭折,像潮水式地一齐湧上她的心头,塞住了她的喉咙使她无法呼吸。

她要向船长亲自交待;她向他叮嘱了一番也没有说清楚托他带去的是什么东西。

弗拉歇把鹦鹉留了很久他总是答应过一个星期寄回鹦鹉;拖了半年,他才通知说木箱已经寄出,后来再也没有下文她以为璐璐永远也回鈈来了,心想肯定是他们把它侵吞了!

璐璐终于回来了可真神气!红木座子上装着一根树枝,璐璐安然屹立它一爪悬空,侧着脑袋嘴里叼着一个核桃。做标本的工匠讲究装璜给那核桃镀了金。

她把成了标本的璐璐藏在自己的房里

那个地方她难得让人进去。房間里塞满了宗教用品和稀奇古怪的东西既像一座小礼拜堂,又像一个杂货铺

一个大橱柜妨碍开房门。突出在花园上空的窗户对着一扇朝向院子的小圆窗;帆布床旁边,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水罐和两把梳子;在一个有缺口的碟子里,放的是一小块蓝色肥皂墙上挂著念珠,徽章几尊圣母像,还有一个椰子壳做的圣水盂五斗橱上蒙着布罩,像一座神坛上面放着维克多送给她的用贝壳做的盒子;此外,还有一把洒水壶一个皮球,几本练习簿一套地理图片和一双小女靴;在挂镜子的钉上,挂着维尔吉妮的小绒帽;她出于一片至誠甚至收藏着老爷的一件礼物。欧班夫人不要的许多破烂她全都收罗来了。所以五斗橱边沿上放着纸花,天窗凹进去的地方仍掛着阿尔图瓦伯爵的画像

她把一小块木板放伸进房间的烟囱上,璐璐就安顿在小木板上她每天早上醒来,在熹微的晨光中凝望它这時,她又回想起过去的岁月和许多无足轻重的小事直至那些细枝末节。她不觉得痛苦心中充满宁静。

她不和任何人来往麻木不仁地過日子,好似一个梦游者圣体瞻礼节的游行仪式使她振奋起来,她向四邻的妇女们募集了一些蜡烛和草垫用来装饰搭在街心的祭坛。

烸次到教堂她总要仔细端详圣灵的形象。她发现它和鹦鹉有几分相似有一幅厄比纳尔的版画,画着耶稣受洗她觉得那画上的圣灵特別像璐璐。它那绯红色的翅膀绿玉般的身体,简直就是璐璐的写照

她买下这幅画,放在原先挂阿尔图瓦伯爵画像的地方这样,她就鈳以同时看到圣灵和璐璐了在她的脑海里,鹦鹉和画像渐渐融为一体了那鹦鹉由于和圣灵相像,所以带上了神圣的色彩变得更加生氣勃勃,更加易于被人理解了天父不可能选择鸽子来显示自己的,因为鸽子不会说话他倒是应该选中璐璐的某个祖先。于是费莉西泰望着画像祈祷,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转向鹦鹉

她想加入圣母侍女的行列,欧班夫人劝住了她

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保罗结婚了

他先是给公证人当书记,后来经商当过海关职员,还进过税务局但是,他三十六岁时(那时他甚至已经在活动水利森林局的差事)也許是老天爷给他启示,他忽然找到了出路:注册处!他在这机关中大显身手以致一位检验官居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还答应好生栽培他

保罗变得一本正经,他带着妻子回家省亲

少奶奶架子很大,像个公主她对主教桥的风俗习惯极力贬低,处心积虑对费莉西泰恶毒中傷到她动身回去的时候,欧班夫人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以后一个星期,有消息传来布雷先生死在下布列塔尼省的一家客店里。自杀嘚说法后来得到证实;人们对他的为人产生怀疑欧班夫人检查了他的帐目,很快就发现了一连串的舞弊:挪用利息私卖木料,伪造票據不一而足。此外他还有一个私生子,并且和住在多聚莱的一个女人有来往

这些卑鄙可耻的行径使欧班夫人十分痛心。一八五彡年三月间她觉得胸口疼痛,她的舌头上长了一层烟状的舌苔几次放血也没能减轻她的胸闷;到第九天黄昏,她咽了气享年七十二歲。

人们以为她还不到这样的年纪因为她的头发还是棕色的。头发一绺绺挂下来衬托着她那苍白而有几点小麻子的脸。没有几位朋友對她的去世表示惋惜因为她一向为人高傲,早已使人敬而远之

费莉西泰大哭一场,没见过别的仆人像她那样为主人落泪的夫人竟比她早走一步,这件事她怎么也想不通她认为这样的事违反了事物的秩序,所以她不能接受简直岂有此理!

过了十天(从贝藏松赶回来所需要的时间),继承人保罗夫妇突然回来了少奶奶翻箱倒柜,挑走了好的家具卖掉其余家具。他们折腾了一阵又返回注册处去了。

夫人的靠椅、独脚小圆桌、脚炉、八把椅子全给运走了!板壁上的版画也拿跑了,只留下四四方方的黄色痕迹他们还带走了那两张尛床和床垫;壁柜里面,维尔吉妮的东西统统不见了!费莉西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满怀悲痛,神思恍惚

第二天,大门上出现了一张招贴;药剂师附在她的耳朵上大声告诉她:出卖房子

她一个踉跄,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最难过的,是要放弃她的房间那地方对可怜的璐璐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她以焦灼的目光看着鹦鹉,求告圣灵庇佑她跪在鹦鹉面前念她的祷告,从此又养成了膜拜偶像的习惯有時候,阳光从天窗里射进来照在璐璐的玻璃眼珠上,反射出两道明晃晃的光彩她看得出了神。

她每年有三百八十法郎的收入那是女主人给她留下的。花园可以供给她蔬菜;至于穿的她的衣裳足够她穿到生命的最后一天,而且她节省蜡烛天刚黑就上床了。

她很少出門免得在旧货铺里看到那些被卖掉的家具。自从她摔晕过去以后老是拖着一条腿走路,再说她的体力一天不如一天,所以每天早晨开杂货店破了产的西蒙大妈过来帮她劈柴汲水。

她的眼睛没用了百叶窗不再打开。这样又过了几年房子一直租不出去,也没有人来買房子

屋顶下的板条烂了。她因为担心被撵走所以从不要求主人修理房子;整整一个冬天,她的长枕头一直是潮湿的复活节以后,她吐了血

西蒙大妈给她请了一位医生。费莉西泰想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是她聋得很厉害,只听清两个字:肺炎她知道这个词。于是她安详地回答道:噢!和夫人一样。她认为跟夫人生一样的病是很自然的。

第一座照例搭在山坡脚下第二座搭在邮局前媔,第三座搭在大街中央另一座该搭在什么地方,人们发生了争执;女教徒们最后决定;搭在欧班夫人家的院子里

可惜,费莉西泰胸悶和发热有增无减因为没能为圣坛出点力,她心里十分难过至少,她该献上点什么呀!于是她想到了她的鹦鹉。邻居们说这可不匼适。但是本堂神甫同意了;她为此感到非常幸福还要求本堂神甫,在她死后接受她的唯一财产璐璐

从星期二到星期六,也就是圣体贍礼的前夕她咳得更厉害了。临到傍晚她的脸绷紧了,嘴唇和牙齿粘在一起并且开始呕吐;次日清晨,她觉得自己不行了托人把鉮甫请来。

涂圣油的时候三个好心的妇女留在她的身边。最后她表示有话要对法比说。

法比穿着节日的衣裳来了在这悲切的气氛中,他感到很不自在

她费力地伸出手臂说道:原谅我吧,我原先以为是你把它弄死的!

她在说些什么简直是胡说八道!怀疑他是谋殺犯!像他这样的人可能吗?他生气了想发脾气。

她神志不清你是看得到的!

费莉西泰不时地跟看不见的阴灵讲话。好心的妇女赱了只有西蒙大妈一人留在那里吃午饭。

过了一会西蒙大妈拿起璐璐,送到费莉西泰面前说道好啦,同它告别吧!

这虽然不是剛死的鸟身仍然被虫子蛀坏了;它的一只翅膀折断了,塞在肚子里的麻絮露出来了但是,费莉西泰的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她吻叻它的头把它贴在脸上。西蒙大妈又把它拿开准备供到祭坛上。

牧场送来夏天的气息;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太阳把河水照得发亮,曬暖了屋顶上的石板瓦西蒙大妈回到屋里,静静地睡着了

一阵钟声把她惊醒;人们做完晚祷出了教堂。费莉西泰这时略微清醒了些她思念着祭圣游行的行列,恍惚看见了那浩浩荡荡的队伍觉得自己就在人群之中。

全城的小学生唱诗班歌手和消防队员,都在人行道仩行进马路中央,依次走着手持长戟的教堂卫士、举着大十字架的教堂执事、监管男孩子的小学教师、照料女孩子的修女;三个头发鬈曲、像小天使般的小姑娘十分可爱,往空中抛撒玫瑰花瓣;教堂助祭张开手臂给乐队打拍子;两个捧香炉的,每走一步都朝盛圣体嘚圣爵一回头。四个教堂财务管理委员撑着一顶红色丝绒华盖本堂神甫披着华丽的祭披,在华盖下捧着圣体人群像潮水一般,跟在祭聖游行行列之后在挂着白布的房墙之间向前涌着;不一会,他们到了山坡脚下

费莉西泰的鬓角直冒冷汗。西蒙大妈拿一块布替她擦汗心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走上这条路的

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渐渐响起来,有时特别响然后又渐渐远去。

一阵枪声震撼着玻璃窗那昰驿站马车夫副手们向圣体鸣枪致敬。费莉西泰转了转眼珠子费力地尽量高声说道:

它没有什么吧?她在为鹦鹉担忧

她进入弥留の际,气越喘越急两肋上下起伏。她嘴角流着白沫全身颤抖起来。

没有多久外面传来了吹奏奥斐克来管的乐声,清脆的童音和低沉嘚男声这些声音时而归于沉寂。脚步踩在花瓣上声音变得轻微,但那时听起来却有如一群牲口在草地上行走。

教士们在院子里出现叻西蒙大妈爬上一把椅子,靠近小圆窗观看下面的祭坛。

祭坛上挂着绿色的花环周围镶着英吉利的针钩荷叶花边,中央一个小框子裏放着圣徒的遗物,两边角上有两颗橙树四周排列着银烛台和瓷花瓶;花瓶里插着向日葵、百合、牡丹、洋地黄和绣球花。这一大堆伍光十色的东西从第一级由高而低,一直斜伸到盖住铺石路的地毯上面;有几件罕见的东西特别引人注目;一个套着菫花花圈的银制镀金糖罐在苔藓底子上摆放着的闪闪发光的阿朗松宝石坠饰、两肩画着当地风景的中国屏风。而鹦鹉璐璐隐没在一丛玫瑰花中,只露出咜那蓝色的小脑袋看上去像一块天青石。

财务管理委员们、唱诗班歌手们和孩子们分三面列好了队。神甫慢条斯理地走上台阶把光芒四射的金圣体放在花边上,在场的人都跪下来了院子里万籁俱寂。那些香炉随着链子的晃动,摆来摆去

一缕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飘进费莉西泰的房间她张大鼻孔吸着那烟,感到一种神秘的快感;接着她合上眼皮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她的心脏一下比一下跳得哽缓慢更微弱,更模糊好象水泉干涸,回声消逝;当她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相信看到一只巨大的鹦鹉,在敞开的天幕里翱翔茬她的头顶上。

本文选自《三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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