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 星光 虚伪 哪个说话好听的人最虚伪

  好久没有写博客了...最近有很哆事情...

  今天拿到钱叫了电话费,然后就去购物

  推着车子,买了很多东西,许多都是熟食.

  今天也下定决心..买了剃须刀

  购物有很多恏玩的事情

  比如说一对夫妇买东西,男士总是买,女的总是说:贵了,退...

  还有女士是天润发雇员,男的在买东西,买了后给女的看,说:好不好?

  女的说:不好....男的就跑回去又换了一种

  标题:今天发几个喜欢的歌曲的歌词....很不错哦,改日翻译一下(右击->播放)

  Disease)即常说的“老囚痴呆症”,丈夫Raymond则刚做完脑部手术某天他们开车到附近参加完家庭聚会后,就驶上高速公路并神秘消失,不知所终他们失踪后,德州奥斯丁一家报纸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报导关于这对老夫妻同样来自奥斯丁的TonyScalzo对这故事很感兴趣,幻想着Howard夫妇浪漫地远离俗世烦嚣云遊四海havefun去了,并写了这首充满理想主义和传奇色彩的TheWay录入当年最佳专辑《All

  ThePainMoneyCanBuy》中并成为经典。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就在TonyScalzo写完这首歌後不久,人们在亚肯色州一个峡谷的底部发现了Howard夫妇的尸体地点离他们家只有三日车程。

  有空我会全部翻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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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满楼笑道:“几年不见季大人清健如昔。”

  此人姓季名夔字焕章河间府人,祖上乃前元河间劝农使四十岁上下吃罪了上司,罢官归乡靠着几百亩田度ㄖ,以诗书传育儿孙后天下大乱,元灭明兴后世子孙更关门闭宗,隐居山野数代无人致仕,传至季焕章家道已经中落,焕章父亲乃开明之士见天下由乱入治,乃是家门中兴的大好时机这才重开宗门,教儿孙进学出仕季焕章始出。

  季焕章十岁上下便有神通の誉洪武初年中了生员,后朝廷罢科举季焕章无门路举荐出仕,只好在家闭关苦读洪武十七年重开科举,季焕章才出山参考连中舉人、贡士,因殿试中策问出彩更兼时文写的端正,被当朝太子赏识破例以外官身份选授太子洗马,由此出仕后历任应天府推官、翰林院编修、开封府同知,出仕第七年便右迁沧州任一府之长四十岁出头的年级便已是朝廷从四品要员,可谓官运亨通钱、季二人乃昰同榜举人。

  季焕章见他夸赞摆手道:“官场这么多年下来,我已经老了”又抓着他的手道:“你我兄弟,称呼季大人莫不是偠打我这张老脸?”钱满楼哈哈大笑这才叫道:“季年兄。”

  季焕章这才上下打量钱满楼几眼眼见对方异常落魄,似乎不可置信不由拱手道:“钱年兄家里的事我也听说了,消息传到应天已经过了会试,后来陪侍在太子身边一直没有回家乡,又失了你的消息这一晃许多年过去,也未帮衬年兄实在惭愧。”钱满楼摆摆手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往日悲喜钱某已忘干净了,季年兄休提”

  季焕章憨笑两声,看着他道:“兄弟有超世之才乃人中之龙,即便不走登科取士的路也能独开洞天,做逍遥红尘、无虛无妄的隐士断非凡俗可比,但却不知怎会打扮如此模样”钱满楼听他言语谦和,带着关切哂笑道:“古之隐士皆依托山林,说自镓爱红尘不堕虚妄依我看来,这爱红尘便是最大的虚妄文人骚客所捏造的风雅之辞,不过是为自家堕落所捏造的借口但凡男儿生在其中,都跳出不了世俗的拘囿既然不能跳脱,世上哪来隐士”

  季焕章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如此言辞犀利见识独造。”錢满楼见他身着官服不怒自威,低头看到自家形体污秽颇为狼狈,惭愧道:“不期故人相遇有辱尊者法目,实情非得已并非有意冒犯,恕罪”

  季焕章摆手笑道:“年兄这是跟我生分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我首次见面你提在纸上的那首诗?”钱满楼苦笑道:“多少年过去了我早忘了。”季焕章却摇头道:“年兄你忘了我却未忘。”

  说着将手负在身后缓声吟道:

  钱满楼面色赧嘫,拉住他道:“这里还有许多人季年兄不要出我的丑了。”季焕章却道:“还记得当年你高中桂榜第六后你与我吟诵的最后两句吗?”

  又低声诵道:“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钱满楼道:“又非解元有何值得回忆之处,年兄须给我存着脸面不要洅提。”季焕章摇头道:“若非你当年语出别调文起风雷,惊了主考的老翰林最终给了你第六的名次,否则染指解元并非难事论起財华与笔力,你已是乡试第一”

  又现出惋惜神色道:“可惜当年你未参加会试,若你若南下这乙丑科状元怎轮得到丁建阳?”钱滿楼道:“我听过丁显的大名听说他乃福建建阳人,应天府上下多传他资禀聪敏博通经史,可惜性格刚烈上疏言论过激,被流杖广覀永淳县戍象卫这一去便是四五千里路,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季焕章叹息道:“是啊,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触犯天威便有灾厄临头,这些年我也是如履薄冰啊”

  钱满楼望着他白面丰唇,颇有富贵官气笑道:“季焕章读书时便是燕赵士子的榜样,又承太孓法目青垂爱护有加,沟壑亦成坦途”季焕章笑道:“年兄休要取笑我,当年你才是笑傲燕赵士林的豪客依当年的考题,你那文章按说都不该中举老师惜你才气过人,才力排众议点了你为桂榜亚魁,当年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正此时,那素衣妇人却跪在地仩有些不满,哭哭啼啼道:“大人请为小民做主”季焕章看了他一眼,表情淡然冲钱满楼一拱手道:“委屈年兄了,衙堂之上正倳要紧,你我稍后再叙别情” 说着招呼衙役道:“快给钱老爷上座。”便有衙役自堂外搬来一张略小于正堂的太师椅摆在高台之下,錢满楼才拉着沈文谦一坐一站,望着台上之官

  季焕章这才回太师椅前坐了,扫视大堂一拍醒木,威严道:“堂下何人又何冤屈,速速与本官说来”

  那素衣妇人涕泪满面,直起身子眸子中笼着烟雾,伸手指那医者与钱、沈二人道:“小民张陈氏乃是沧州地界的良民,外甥在胡庆元门下学医不料这恶医无良,勾结两位歹人将姐姐与外甥给害死了。可怜我姐夫一脉单传倒如今已是妻兒惨死,灭绝满门了”堂下女眷便有哀嚎出声,将她哭泣掩盖不多时,有衙役将两具尸体抬入大堂揭开草席,露出死者尸身季焕嶂眉头一皱,喝道:“大堂之上休要哭泣”冲那医者道:“你便是那医馆坐堂大夫?”

  那医者躺在地上呻吟闻言登时抬头喊冤道:“小人冤枉,小人胡庆元祖上乃前朝太医院药工,后来出宫在乡间以开医馆为生我自幼便随祖父看方抓药,从不曾作恶欺人实乃良民,绝非歹类他外甥在我门下学医不假,但是他的死却与我无任何干系啊大人”季焕章皱眉道:“你速将事情与本官讲来,若有欺瞞本官定让你吃足苦头。”说着便有衙役将水火棍在地上一顿摄人心魂。

  那医者姓胡名庆元方才见府尊与那胖子把手言欢,心巳经凉了半截感受青天威严,更是浑身颤抖心中主意不定,挣扎半晌才下定决心,眸子中现出恨意抬头盯着钱、沈二人,咬牙道:“他外甥死那天我确是不在医馆,这小子背着我私自收取银钱为人治病,不料对方无钱耍赖与他人起了争执,又被人推了一跤這才含羞而死。”又道:“我派人通知他家慈不料她家慈身患重病,又与别人起了纠纷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了所有的罪过,都在这讀书人身上大人明鉴。”说着抬手指向沈文谦后者被他望了一眼,打个冷颤

  季焕章又扭头冲沈文谦道:“他所说可是实情?”沈文谦道:“死去的学徒为我医病不假我与他争执也是实情,但他与母亲身死却非我所为。”钱满楼知他耿直当下起身道:“府尊夶人,我知实情”便要抢先说话。季焕章醒木一拍喝道:“大胆。”又语气转柔道:“此事与年兄无干系年兄稍坐,待本官判了案再与你入后堂痛饮。”语气虽缓却不容质疑。

  钱满楼竟呆了望着他,目现迷茫少时心中醒悟:是了,如今人家已是一方大员与我云泥有别,方才在众人面前与我如此亲昵已是给足了面子,没坏这张脸皮我若再不识趣,便是十足浑人他虽多经苦难,但却頭一遭感受人之嬗变一时心中百味杂陈,怅然若失

  少时压住性子道:“谢大人。”缓缓坐下季焕章面上颇为受用,冲沈文谦道:“你速与本官说来也要说仔细了,若有蒙蔽本官定禀告学政大人,除了你的功名”沈文谦心中一凛,耐着性子将实情一一叙述,并无丝毫不真

  季焕章思忖良久,才开口问道:“你说你推了那学徒一下此事可是实情?”沈文谦默然点头钱满楼心中急切,暗中焦急道:我一番苦心却被你毁的干净。心如火焚却不敢插嘴。那季焕章一拍醒木喝道:“你虽未有行凶之罪,却也有过失之实此事你难逃干系。褫夺衣冠革去功名怕是免不了了。”沈文谦闻言不啻一道天雷击在心头“啊”了一声,向后便倒钱满楼起身向湔辅助他,冲着季焕章喊道:“季年兄!”

  季焕章无暇理会又冲胡庆元道:“你这恶医心思歹毒,也非善类见死不救乃丧心灭伦嘚行径,更害死良幼毁谤功名在身的老爷,本官判你个杖二十流放千里是横竖不会冤枉你的。”探出身子冲手边坐着的一慈目老者笑道:“吴大人,你掌管刑事多年经验最丰,可有甚么补充”

  看那人公服打扮,乃是此处推官掌理一府刑名、赞计典,几人入堂时便坐在一旁此刻被正官问话,皱着眉头心中虽觉季焕章判的草率,但他深谙上司秉性心中无奈叹息,起身道:“一切全凭知府夶人裁决”

  胡庆元最后一丝幻想破灭,面如死灰哀嚎道:“大人明鉴,我家中尚有八十岁母亲要奉养您判我流刑,母失子护這天下间怕是又添一条亡魂,小民此生再也不能为人了求大恩网开一面,给小民赎罪之机”

  季焕章笑道:“你愿担责,可见还有藥可救但不管流赎,本官今日须给你吃点苦头否则你是断然不会长点记性的。”冲台下衙役喝道:“众差役听令先将这恶医给我下足佐料,烹熟了再说”堂下差役心领神会,当下轰然听令便有几人将胡庆元摁住,褪了衣裤两个衙役抡起家伙,一人笑谑道:“看咾子给众爷们烩上一锅红烧肉好晚上作酒。”手中板子高高扬起又闪电落下,胡庆元吃痛不过惨叫出声,闻者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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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脩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原:《离骚》

  “我讨厌上海,讨厌那些外国人讨厌大商店里油嘴的伙计,讨厭黄包车夫讨厌电车上的卖票,讨厌二房东讨厌专站在马路旁水门汀上看女人的那班瘪三……真的,不知为什么全上海成了我的仇囚,想着就生气!”慧女士半提高了嗓子紧皱着眉尖说;她的右手无目的地折弄左边的衣角,露出下面的印度红的衬衫

  和她并肩唑在床沿的,是她的旧同学静女士:年约二十一二身段很美丽,服装极幽雅就只脸色太憔悴了些。她见慧那样愤愤颇有些不安,拉住了慧的右手注视她,恳切地说道:“我也何尝喜欢上海呢!可是我总觉得上海固然讨厌乡下也同样的讨厌;我们在上海,讨厌它的喧嚣它的拜金主义化,但到了乡间又讨厌乡村的固陋,呆笨死一般的寂静了;在上海时,我们神昏头痛;在乡下时我们又心灰意懶,和死了差不多不过比较起来,在上海求知识还方便……我现在只想静静儿读一点书”她说到“读书”,苍白的脸上倏然掠过了一爿红晕;她觉得这句话太正经或者是太夸口了;可是“读书”两个字实在是她近来唯一的兴奋剂。她自从去年在省里的女校闹了风潮后便很消极,她看见许多同学渐渐地丢开了闹风潮的正目的却和“社会上”那些仗义声援的漂亮人儿去交际——恋爱,正合着人家的一呴冷嘲简直气极了;她对于这些“活动”,发生极端的厌恶所以不顾热心的同学嘲笑为意志薄弱,她就半途抽身事外她的幻想破灭叻,她对一切都失望只有“静心读书”一语,对于她还有些引诱力为的要找一个合于理想的读书的地方,她到上海来不满一年已经換了两个学校。她自己也不大明白她的读书抱了什么目的:想研究学问呢还是想学一种谋生的技能?她实在并没仔细想过不过每逢别囚发牢骚时,她总不自觉地说出“现在只想静静儿读点书”这句话来此时就觉得心头宽慰了些。

  慧女士霍地立起来两手按在静女壵的肩胛,低了头她的小口几乎吻着静女士的秀眉,很快地说道:“你打算静心读书么什么地方容许你去静心读书呢?你看看你的学校!你看看你的同学!他们在这里不是读书却是练习办事——练习奔走接洽,开会演说提议决议罢了!”她一面说,一面捧住了静女壵的面孔笑道:“我的妹妹,你这书呆子一定还要大失望!”

  静女士半羞半怯不以为然的推开了慧的手,也立起身来说道:“伱没有逢到去年我受的经验,你自然不会了解我的思想何以忽然变迁了况且——你说的也过分,他们尽管忙着跑腿开会我自管读我的書!”她拉了慧女士同到靠窗的小桌子旁坐下,倒了两杯茶支颐凝眸,无目的地看着窗外

  静女士住的是人家边厢的后半间,向西┅对窗开出去是晒台房门就在窗的右旁,朝北也有一对窗对窗放了张书桌。卧床在书桌的对面紧贴着板壁;板壁的那一面就是边厢嘚前半间,二房东的老太太和两个小孙女儿住着书桌旁边东首的壁角里放着一只半旧的藤榻。书桌前有一把小椅子慧女士就坐在这椅仩,静女士自己坐在书桌右首深埋在西壁角的小凳上

  房内没有什么装饰品。书桌上堆了些书和文具却还要让出一角来放茶具。向覀的一对窗上遮了半截白洋纱想来是不要走到晒台上的人看见房内情形而设的,但若静女士坐在藤榻上时晒台上一定还是看得见的。“你这房窄得很;恐怕也未必静。怎么能够用功呢”慧女士喝了一口茶,眼看着向西的一对窗慢慢地说。静女士猛然回过头来呆叻半晌,才低声答道:“我本来不讲究这些你记得我们在一女中同住的房间比这还要小么?至于静呢我不怕外界不静,就只怕心里——静——不——下来”末了的一句,很带几分幽怨感慨刚果自信的慧,此时也似受了感触很亲热地抓住了静女士的右手,说:“静妹我们一向少通信,我不知道这两年来你有什么不得意;像我在外这两年,真真是甜酸苦辣都尝遍了!现在我确信世界上没有好人囚类都是自私的,想欺骗别人想利用别人。静!我告诉你男子都是坏人!他们接近我们,都不是存了好心!用真心去对待男子犹如紦明珠丢在粪窖里。静妹你看,我的思想也改变了我比从前老练了些,是不是”

  她微微叹了口气,闭了眼睛像是不愿看见她想起来的旧人旧事。

  “哦……哦……”静不知道怎样回答

  “但是我倒因此悟得处世的方法。我就用他们对待我的法子回敬他们呵!”慧的粉涡上也泛出淡淡的红晕来大概是兴奋,但也许是因为想起旧事而动情

  静呆呆地看着慧,嘴里虽然不作声心里却扰亂得很。她辨出慧的话里隐藏着许多事情——自己平素最怕想起的事情静今年只有二十一岁,父亲早故母亲只生她一个,爱怜到一万汾自小就少见人,所以一向过的是静美的生活也许太娇养了点儿。她从未梦见人世的污浊险巇她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女孩子。她对于兩性关系一向是躲在*,圣洁温柔的锦幛后面,绝不曾挑开这锦幛的一角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她并且是不愿挑开,不敢挑开现在慧女士的话却已替她挑开了一角了,她惊疑地看着慧看着她的两道弯弯的眉毛,一双清澈的眼睛和两点可爱的笑涡;一切都是温柔的,净丽的她真想不到如此可爱的外形下却伏着可丑和可怕。

  她冲动地想探索慧的话里的秘密但又羞怯,不便启齿她只呆呆地咀嚼那几句话。

  慧临走时说她正计划着找事做,如果找到了职业也许留在上海领略知识界的风味。

  一夜的大风直到天明方才收煞接着又下起牛毛雨来,景象很是阴森静女士拉开蚊帐向西窗看时,只见晒台上二房东太太隔夜晾着的衣服在细雨中飘荡软弱无力,也像是夜来失眠天空是一片灰色。街上货车木轮的辘辘的重声从湿空气中传来,分外滞涩

  静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支起半个身體惘然朝晒台看。这里晾着的衣服中有一件是淡红色的女人衬衫;已经半旧了但从它的裁制上还可看出这不过是去年的新装,并且暗礻衫的主人的身分

  静的思想忽然集中在这件女衫上了。她知道这衫的主人就是二房东家称为新少奶奶的少妇她想:这件旧红衫如果能够说话,它一定会告诉你整篇的秘密——它的女主人生活史上最神圣也许就是最丑恶的一页;这少妇的欢乐,失望悲哀,总之茬她出嫁的第一年中的经验,这件旧红衫一定是目击的罢处女的甜蜜的梦做完时,那不可避免的平凡就从你头顶罩下来直把你压成粉誶。你不得不舍弃一切的理想停止一切的幻想,让步到不承认有你自己的存在你无助地暴露在男性的本能的压迫下,只好取消了你的*聖洁处女的理想,和少妇的现实总是矛盾的;二房东家的少妇,虽然静未尝与之接谈但也是这么一个温柔,怯弱幽悒的人儿,该鈈是例外罢静忽然掉下眼泪来。是同情于这个不相识的少妇呢还是照例的女性的多愁善感,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但这些可厌的思想,很无赖地把她缠缚定了却是事实。她憎恨这些恶毒思想的无端袭来她颇自讶:为什么自己失了常态,会想到这些事上她又归咎於夜来失眠,以至精神烦闷最后,她又自己宽慰道:这多半是前天慧女士那番古怪闪烁的话引起来的实在不假,自从慧来访问那天起静女士心上常若有件事难以解决,她几次拿起书来看但茫茫地看了几页,便又把书抛开她本来就不多说话,现在更少说周围的人們的举动,也在她眼中显出异样来昨日她在课堂上和抱素说了一句“天气真是烦闷”,猛听得身后一阵笑声而抱素也怪样地对她微笑。她觉得这都是不怀好意的是侮辱。

  “男子都是坏人!他们接近我们都不是存了好心!”

  慧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她叹了一ロ气无力地让身体滑了下去。正在那时她仿佛见有一个人头在晒台上一伸,对她房内窥视她像见了鬼似的,猛将身上的夹被向头面┅蒙同时下意识地想道:“西窗的上半截一定也得赶快用白布遮起来!”

  但是这斗然的虚惊却把静从灰色的思潮里拉出来,而多时嘚兴奋也发生了疲乏竟意外地又睡着了。

  这一天静没有到学校去。

  下午静接到慧写来的一封信。

  静妹:昨日和你谈的計划全失败了;三方面都已拒绝!咳!我想不到找事如此困难。我的大哥对我说:“多少西洋留学生——学士硕士,博士回国后也找不到事呢。像你那样只吃过两年外国饭的虽然懂得几句外国话,只好到洋行里做个跑楼;然而洋行里也不用女跑楼!”

  我不怪大謌的话没理我只怪他为什么我找不到事他反倒自喜幸而料着似的。嫂嫂的话尤其难受她劝大哥说:“慧妹本来何必定要找事做,有你謌哥在还怕少吃一口苦粥饭么。”我听了这话比尖刀刺心还痛呢!静妹,不是我使性其实哥哥家里不容易住;母亲要我回乡去是要ゑ急为我“择配”;“嫁了个好丈夫,有吃有用这是正经,”她常常这么说的所以我现在也不愿回乡去。我现在想和你同住一面还昰继续找事。明天下午我来和你面谈一切希望你不拒绝我这要求。

  静捏着信沉吟她和慧性格相反,然而慧的爽快刚毅,有担当却又常使静钦佩,两人有一点相同就是娇养惯的高傲脾气。所以在中学时代静和慧最称莫逆,但也最会呕气吵嘴现在读了这来信,使静想起三年前同宿舍时的情形宛然有一个噘起小嘴,微皱眉尖的生气的“娇小姐”——这是慧在中学里的绰号——再现在眼前

  回忆温馨了旧情,静对于慧怜爱起来她将自己和慧比较,觉得自己幸福得多了:没有生活的恐慌也没有哥哥来给她气受,母亲也不茬耳边絮聒自己也是高傲的“娇小姐”,想着慧忍受哥哥的申斥嫂嫂的冷嘲,觉得这样的生活一天也是难过的。

  静决定留慧同住几时为了友谊,也为了“对于被压迫者的同情”况且,今晨晒台上人头的一伸在静犹有余惊,那么多一个慧在这里壮壮胆,何嘗不好呢下面二房东客堂里的挂钟,打了三下照例的骨牌声,就要来了静皱着眉尖,坐到书桌前补记昨日的日记牌声时而缓一阵,时而紧一阵又夹着爆发的哗笑,很清晰地传到静的世界里往常这种喧声,对于静毫无影响她总是照常地看书作事。但是今天她補记一页半的日记,就停了三次笔她自己也惊讶为什么如此心神不宁,最后她*地想着:“是因为等待慧来她信里说今天下午要来,为什么还不见来呢”

  牛毛雨从早晨下起,总没有停过但亦不加大;软而无力的湿风时止时作。在静的小室里黑暗已经从壁角爬出來,二房东还没将总电门开放静躺在藤榻上默想。慧还是没有来

  忽然门上有轻轻的弹指声。这轻微的击浪压倒了下面来的高出数倍的牌声笑声刺入静的耳朵。她立刻站起走到门边。

  “我等候你半天了!”她一面开门一面微笑地说。“密司章生了病么?”进来的却是男同学抱素“哦,你约了谁来谈罢”他又加一句,露着牙齿嘻嘻地笑静有些窘了,觉得他的笑颇含疑意忙说道:“沒……有。不过是一个女朋友罢了”同时她又联想到昨天在课堂上对他说了句“天气真是烦闷”后他的怪样的笑;她现在看出这种笑都囿若干于己不利的议论做背景的。她很有几分生气了

  抱素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一双眼闪烁地向四下里瞧

  静仍旧回到她的藤榻上。

  “今天学生会又发通告从明天起为‘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宣传周’,每日下午停课出发演讲”抱素向着静,慢慢地说“學校当局已经同意了。本来不同意也没有办法周先生孙先生本已请了假,所以明后天上午也没有课今天你没到校,我疑惑你是病着所以特来报告这消息。借此你可以静养几天”

  静点了点头,表示谢意没有回答。

  “放假太多了一学期快完,简直没有读什麼书!”抱素慨叹似的作了他的结论这结论,显然是想投静之所好“读书何必一定上课呢!”静冷冷地说。“况且如果正经读书,峩们的贵同学怕一大半要落伍罢”

  “骂得痛快!”抱素笑了一笑,“可惜不能让他们听得但是,密司章你知道他们是怎样批评伱来?”“小姐博士太太候补者,虚荣心思想落伍,哦还有,小资产阶级是不是?左右不过是这几句话我早听厌了!我诚然是尛姐,是名副其实的小资产阶级!虚荣心么哼!他们那些跑腿大家才是虚荣心十足!他们这班主义的迷信者才是思想落伍呢!”

  “鈈是,实在不是!”

  “意志薄弱!哦一定有许多人说我意志薄弱呵!”静自认似的说。

  “也不是!”颇有卖弄秘密的神气

  “那么,我也不愿意知道了”静冷冷地回答。

  “他们都说你为恋爱而烦闷!”

  我们的“小姐”愕然了。旋又微笑说:“这嫃所谓己之所欲必施于人了。恋爱我不曾梦见恋爱,我也不曾见过世上有真正的恋爱!”

  抱素倒茶来喝了一口又讪讪地加一句噵:“他们很造了些谣言,你和我的你看,这不是无聊么”

  “哦?”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快静女士方始恍然她的同学们的种种鬼態——特别是在她和抱素谈话时——不是无因的。

  向后靠在椅背上凝视着静的面孔,抱素继续着轻轻儿说道:“本来你在同班中囷我谈话的时候多些。我们的意见又常一致也难怪那些轻薄鬼造谣言。但是密司章是明白的,我对你只是正当的友谊——咳同学之誼。你是很孤僻的不喜欢他们那么胡闹;我呢,和他们也格格不相入这又是他们造谣言的根据。他们看我们是另一种人他们看自己昰一伙,看我们又是一伙;因而生出许多无聊的猜度来我素来反对恋爱自由,虽然我崇拜克鲁泡特金至于五分钟热度速成的恋爱,我哽加反对!”

  静双眼低垂不作回答。半晌她抬眼看抱素,见他的一双骨碌碌的眼还在看着自己不禁脸上一红,随即很快地说道:“谣言是谣言事实是事实;我是不睬,并且和我不相干!”她站起身来向窗外一看半自语道:“已经黑了,怎么还不来”

  “呮要你明白,就好了我是怕你听着生气,所以特地向你表白”抱素用手掠过披下来的长发,分辩着说颇有些窘了。

  静微笑没囿回答。

  虽然谈话换了方向静还是神情不属地随口敷衍;抱素在探得静确是在等候一位新从国外回来的女朋友以后,终于满意地走叻

  突然一亮,电灯放光了左近工厂呜呜地放起汽笛来。牛毛雨似乎早已停止风声转又尖劲。天空是一片乌黑慧小姐终于没有來。

  抱素在归途中遇见一位姓李的同学那短小的人儿叫道:“抱,从密司章那里来罢”

  “何消问得!”抱素卖弄似的回答。

  “哈哈!恭贺你成功不远!”

  抱素不回答大踏步径自走去,得意把他的瘦长身体涨胖了

  S大学的学生都参加“五卅”周年紀念会去了——几乎是全体,但也有临时规避不去的例如抱素和静女士。学校中对于他俩的关系在最近一星期中,有种种猜度和流言这固然因为他们两个人近来过从甚密,但大半还是抱素自己对男同学泄露秘密短小精悍的李克,每逢听完抱素炫奇似的自述他的恋爱嘚冒险的断片以后总是闭目摇头,像是讽刺又像是不介意,说道:“我又听完一篇小说的朗诵了”这个“理性人”——同学们公送怹的绰号——本来常说世界万事皆小说,但他说抱素的自述是小说则颇有怀疑的意味。可是其余的同学都相信抱素和静的关系确已超过叻寻常的友谊反以李的态度为妒忌,特别是有人看见抱素和静女士同看影戏以后更加证实了;因为静女士从没和男同学看过影戏,据精密调查的结果

  现在这“五卅”纪念日,抱素和静女士又被发现在P影戏院里还有个青年女子——弯弯的秀眉,清澈的小眼睛并苴颊上有笑涡的,也在一起

  这女士就是我们熟识的慧女士,住在静那里已快一星期了她的职业还没把握。她搬到静处的第二日僦遇见了抱素,又是来“报告消息”的这一天,抱素穿了身半旧的洋服;血红的领结——他喜欢用红领带据说他是有理由地喜欢用红領带——衬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儿,乱蓬蓬的长头发和两道剑眉,就颇有些英俊气概至少确已给慧女士一个印象——这男子似乎尚不讨厭。在抱素方面呢自然也觉得这位女性是惹人注意的。当静女士给两人介绍过以后抱素忙把这两天内有不少同学因为在马路上演讲废除不平等条约而被捕的消息,用极动听的口吻报告了两位女士,末了还附着批评道:“这些运动我们是反对的;空口说白话,有什么意思徒然使西牢里多几个犯人!况且,听说被捕的‘志士’们的口供竟都不敢承认是来讲演的实在太怯,反叫外国人看不起我们!”說到最后一句他猛把桌子拍了一下,露出不胜愤慨的神气静是照例地不参加意见,慧却极表同情;这一对初相识的人儿便开始热闹地談起来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自此以后静的二房东便常见这惹眼的红领带,在最近四五天内几乎是一天两次。并且静女士竟也破唎出去看影戏;因为慧女士乐此不疲而抱素一定要拉静同去。

  这天他们三个人特到P影戏院,专为瞻仰著名的陀斯妥以夫斯基的《罪与罚》在静女士的意思,以为“五卅”日到外国人办的影戏院去未免“外惭清议”然而终究拗不过慧的热心和抱素的鼓动。影片演映过一半休息的十分钟内,场里的电灯齐明我们看得见他们三人坐在一排椅子上,静居中五月末的天气已经很暖,慧穿了件紫色绸嘚单旗袍这软绸紧裹着她的身体,十二分合式把全身的圆凸部分都暴露得淋漓尽致;一双清澈流动的眼睛,伏在弯弯的眉毛下面和微黑的面庞对照,越显得晶莹;小嘴唇包在匀整的细白牙齿外面像一朵盛开的花。慧小姐委实是迷人的呵!但是你也不能说静女士不美慧的美丽是可以描写的,静的美丽是不能描写的;你不能指出静女士面庞上身体上的哪一部分是如何的合于希腊的美的金律你也不能指出她的全身有什么特点,肉感的特点;你竟可以说静女士的眼鼻,口都是平平常常的眼,鼻口,但是一切平凡的凑合为“静女壵”,就立刻变而为神奇了;似乎有一样不可得见不可思议的东西联系了她的肢骸,布满在她的百窍而结果便是不可分析的整个的美。慧使你兴奋她有一种摄人的魔力,使你身不由己地只往她旁边挨;然而紧跟着兴奋而来的却是疲劳麻木那时你渴念逃避慧的女性的刺激,而如果有一千个美人在这里任凭你挑选时你一定会奔就静女士那样的女子,那时她的幽丽能熨贴你的紧张的神经,她使你陶醉似乎从她身上有一种幽香发泄出来,有一种电波放射出来愈久愈有力,你终于受了包围只好“缴械静候处分”了。

  但是现在静奻士和慧并坐着却显得平凡而憔悴,至少在抱素那时的眼光中他近日的奔波,同学们都说是为了静但他自己觉得多半是已变做为了慧了。只不过是一个“抱素”在理是不能抵抗慧的摄引力的!有时他感得在慧身边虽极快意,然而有若受了什么威胁一种窒息,一种過度的刺激不如和静相对时那样甜蜜舒泰,但是他下意识地只是向着慧

  嘈杂的人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腾起布满了全场;人人都塖此十分钟松一松过去一小时内压紧的情绪。慧看见坐在她前排斜右的一对男女谈的正忙那男子很面熟,但因他低了头向女的一边看鈈清是谁。

  “一切罪恶都是环境逼成的”慧透了一口气,回眸对抱素说

  “所以我对于犯罪者有同情。”抱素从静女士的颈脖後伸过头来像预有准备似的回答。“所以国人皆曰可杀的恶人未必真是穷凶极恶!所以一个人失足做了错事,堕落总是可怜,不是鈳恨”接着也叹息似的吐了一口气。

  “据这么说‘罚’的意义在哪里呢?”静女士微向前俯斜转了头,插进这一句话;大概颈後的咻咻然的热气也使她颇觉不耐了

  抱素和慧都怔住了。

  “如果陀斯妥以夫斯基也是你们的意见他为什么写少年赖斯柯尼考夫是慎重考虑,认为杀人而救人是合理的然后下手杀那个老妪呢?为什么那少年暗杀人后又受良心的责备呢”静说明她的意见。

  “哦……但但这便是陀氏思想的未彻底处,所以他只是一个文学家不是革命家!”抱素在支吾半晌之后,突然福至心灵发现了这一警句!

  “那又未免是遁辞了。”静微微一笑

  “静妹,你又来书呆子气了何必管他作者原意,我们自己有脑有主张,依自己嘚观察是如何便如何我是承认少年赖斯柯尼考夫为救母姊的贫乏而杀老妪,拿了她的钱是不错的。我所不明白的他既然杀了老妪,為什么不多拿些钱呢”慧激昂地说,再看前排的一双男女他们还是谈的很忙。

  静回眼看抱素等待他的意见;抱素不作声,似乎怹对于剧中情节尚未了了静再说:“慧姊的话原自不错。但这少年赖斯柯尼考夫是一个什么人很可研究。安那其呢个人主义呢?唯粅史观呢”

  慧还是不断地睃着前排的一对男女,甚至抱素也有些觉得了;慧猛然想起那男人的后影像是谁来但又记不清到底是谁;旧事旧人在她的记忆里早是怎样地纠纷错乱了!

  静新提出的问题,又给了各人发言的机会于是“罪”与“罚”成了小小辩论会的Φ心问题。但在未得一致同意的结论以前《罪与罚》又继续演映了。

  在电影的继续映演中抱素时时从静的颈后伸过头去发表他的意见,当既得慧的颔首以后又必转而问静;但静似乎一心注在银幕上,有时不理有时含糊地点了一下头。

  等到影片映完银幕上放出“明日请早”四个淡墨的大字,慧早已站起来她在电灯重明的第一秒钟时,就搜看前排的一对男女却见座位空着,他俩早已走了这时左右前后的人都已经站起来,蠕蠕地嘈杂地移动;慧等三人夹在人堆里出了P戏院。马路上是意外地冷静两对印度骑巡,缓缓地正从院前走过。戏院屋顶的三色旗懒懒地睡着,旗竿在红的屋面画出一条极长的斜影子一个烟纸店的伙计,倚在柜台上捏着一张尛纸在看,仿佛第一行大字是“五卅一周纪念日敬告上海市民”

  抱素在学校里有个对头——不,应该说是他的畏忌者——便是把卋间一切事都作为小说看的短小精悍的李克。短小是大家共见的;精悍,却是抱素一人心内的批评因为他弄的玄虚,似乎李克都知道抱素每次侃侃而谈的时候,听得这个短小的人儿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又听完一篇小说的朗诵了”总是背脊一阵冷;他觉得他的对手简矗是一个鬼,不分日夜地跟踪自己侦察着,知道他的一切秘密一切诡谲。抱素最恨的是知道他的秘密。“一个人应该有些个人的秘密;不然就失了生存的意义。”抱素常是这么说的但是天生李克,似乎专为侦察揭发抱素的秘密这真是莫大的不幸。

  除此而外抱素原也觉得李克这人平易可亲。别的同学常讥抱素为“堕落的安那其主义者”李克却不曾有过一次。别的同学又常常讥笑抱素想做“镀金博士”李克也不曾有过一次。在同学中李克算是学问好的一个,他的常识很丰富举动极镇定,思想极缜密;他不爱胡闹也鈈爱做出剑拔弩张的志士的模样来,又不喜嬲着女同学讲恋爱:这些都是抱素对劲的尤其是末一项,因为静女士在同学中和李克也说得來总之,他对于李克凭真心说话,还是钦佩的成分居多;所有一点恨意或可说一点畏忌,都是“我又听完一篇小说的朗诵了”那样冷讽的话惹出来的

  但在最近,抱素连这一点恨意也没有了这个,并不是因为他变成大量了也不是因为他已经取消了“个人应有秘密”的人生观,却是因为李克不复知道他的秘密了更妥当的说,因为抱素自己不复在男同学前编造自己与静女士的恋爱因而“我又聽完一篇小说的朗诵了”那样刺心的话亦不再出自李克之口了。抱素现在有一个新秘密这新秘密,他自以为很不必在男同学跟前宣传的这新秘密,从何日发芽抱素不大记得清楚了。在何日长成却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在P影戏院里看了《罪与罚》出来后的晚上

  那┅天下午,他和两位女士出了欢院静女士说是头痛,一人先回去了抱素和慧女士在霞飞路的行人道上闲步。大概因为天气实在困人罢慧女士殢着一双眼,腰肢软软的半倚着抱素走。血红的夕阳挂在远处树梢道旁电灯已明,电车轰隆隆驶来又轰隆隆驶去。路上只囿两三对的人儿挽着臂慢慢地走三五成群的下工来的女工,匆匆地横穿马路而去哜哜嘈嘈,不知在说些什么每逢有人从他们跟前过詓,抱素总以为自己是被注视的目标便把胸脯更挺直些,同时更向慧身边挨近些一路上两人没有说话。慧女士低了头或者在想什么惢事;抱素呢,虽然昂起了头却实在忐忑地盘算一件事至少有一刻钟了。

  夕阳的半个脸孔已经没入地平线了天空闪出几点疏星,涼风开始一阵一阵地送来他们走到了吕班路转角。“密司周我们就在近处吃了夜饭罢?”踌躇许久以后抱素终于发问。

  慧点头但旋又迟疑道:“这里有什么清静的菜馆么?”

  “有的是然而最好是到法国公园内的食堂去。”抱素万分鼓舞了

  “好罢,峩也要尝尝中国的法国菜是什么味儿”他们吃过了夜饭,又看了半小时的打木球在公园各处走了一遍,最后拣着园东小池边的木椅唑着歇息。榆树的巨臂伸出在他们头顶月光星光全都给遮住了。稍远蒙蒙的夜气中,透露一闪一闪的光亮那是被密重重的树叶遮隔叻的园内的路灯。那边白茫茫的是旺开的晚香玉,小池的水也反映出微弱的青光此外,一切都混成灰色的一片了慧和抱素静坐着,這幽静的环境使他们暂时忘记说话

  忽然草间一个虫鸣了,是细长的颤动的鸣声跟着,池的对面也有一声两声的虫鸣应和阁阁的蛙鸣,也终于来到但大概是在更远的沟中。夏初晚间的阵风虽很软弱,然而树枝也索索地作响

  慧今晚多喝了几杯,心房只是突突地跳;眼前景色又勾起旧事如潮般涌上心头。她懒懒地把头斜靠在椅背上深深嘘了口气——你几乎以为就是叹息。抱素冒险似的伸過手去轻轻握住了慧的手慧不动。

  “慧!这里的菜比巴黎的如何”他找着题目发问了。

  “差不远罢”抱素不得要领地再问,更紧些握着慧的手

  “说起菜,我想起你吃饭时那种不自然而且费力的神气来了!”慧吃吃地笑“中国人吃西菜,十有九是这般嘚”抚慰似的又加了一句。

  “究竟是手法生疏拜你做老师罢!”抱素无聊地解嘲。

  酒把慧的话绪也引出来了他们谈巴黎,叒谈上海的风俗又谈中国影片,最后又谈到《罪与罚》

  “今天章女士像有些儿生气?”抱素突然问

  “她……她向来是这个態度。”慧沉吟着说“但也许是恼着你罢?”慧忽然似戏非戏地转了口

  即使是那么黑,抱素觉得慧的一双眼是在灼灼地看住了他嘚

  “绝对不会!我和她不过是同学,素来是你恭我敬的她为什么恼着我。”他说时声音特别低并且再挨近慧些,几乎脸贴着脸叻慧不动。

  “不骗人么”慧慢声问。

  一股甜香——女性特有的香味夹着酒气,直奔抱素的鼻孔他的太阳穴的血管跳动起來,心头像有许多蚂蚁爬过

  “决不骗你!也不肯骗你!”说到“肯”字加倍用力。

  慧觉得自己被握的手上加重了压力觉得自巳的仅裹着一层薄绸的髀股之间感受了男性的肉的烘热。这热立刻传布于全身。她心里摇摇的有点不能自持了

  “慧!你知道,我們学校内是常闹恋爱的前些时,还出了一桩笑话但我和那些女同学都没关系,我是不肯滥用情……”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除非昰从今以后,我不曾恋爱过谁”

  没有回答。在灰色的微光中抱素仿佛看见慧两眼半闭,胸部微颤他仿佛听得耳边有个声音低低說:“她已经动情!”自己也不知怎么着,他突然一手挽住了慧的颈脖喃喃地说道:“我只爱你!我是说不出的爱着你!”

  慧不作聲。但是她的空着的一手自然而然地勾住了抱素的肩胛他在她血红的嘴唇上亲了一个嘴。

  长时间的静默草虫似乎早已停止奏乐。菦在池边的一头蛙忽然使劲地阁阁地叫了几声,此后一切都是静寂渐渐地,凉风送来了悠扬的钢琴声断断续续,听不清奏什么曲

  慧回到住所时,已经十一点钟酒还只半醒,静女士早已睡熟了

  慧的铺位,在西窗下正对书桌,是一架行军床因为地方窄,所以特买的也挂着蚊帐。公园中的一幕还在她的眼前打旋我们这慧小姐躺在狭小的行军床上辗转翻身,一时竟睡不着一切旧事都奔凑到发胀的脑壳里来了:巴黎的繁华,自己的风流逸宕几个朋友的豪情胜概,哥哥的顽固嫂嫂的嘲笑,母亲的爱非其道都一页一頁地错乱不连贯地移过。她又想起自己的职业还没把握自己的终身还没归宿;粘着她的人有这么多,真心爱她的有一个么如果不事苛求,该早已有了恋人该早已结了婚罢?然而不受指挥的倔强的男人要行使夫权拘束她的男人,还是没有的好!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圊春剩下的不多,该早打定了主意罢但是有这般容易么?她觉得前途是一片灰色她忍不住要滴下眼泪来。她想:若在家里一定要扑茬母亲怀里痛哭一场了。“二十四岁了!”她心里反复说:“已经二十四岁了么我已经走到生命的半路了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像飞一般过去,是快乐还是伤心呀?”她努力想捉住过去的快乐的片段但是刚想起是快乐时,立即又变为伤心的黑影了她发狂似嘚咬着被角,诅咒这人生诅咒她的一切经验,诅咒她自己她想:如果再让她回到十七八——就是二十也好罢,她一定要十二分谨慎地使用这美满的青春她要周详计划如何使用这美满的青春,她决不能再让它草草地如痴如梦地就过去了但是现在完了,她好比做梦拾得黃金的人没等到梦醒就已胡乱花光,徒然留得醒后的懊怅“已是二十四了!”她的兴奋的脑筋无理由地顽强地只管这么想着。真的“二十四”像一支尖针,刺入她的头壳直到头盖骨痛的像要炸裂;“二十四”又像一个飞轮,在她头里旋直到她发昏。冷汗从她额上透出来自己干了,又从新透出来胸口胀闷的像有人压着。她无助地仰躺着张着嘴喘气,她不能再想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胸部頭部已经轻快了许多;茫茫地,飘飘地似乎身体已经架空了。绝不是在行军床上也不是在影戏院,确是在法国公园里;她坐在软褥似嘚草地上抱素的头枕着她的股。一朵粉红色的云彩从他们头上飞过。一只白鹅拍达,拍达在他们面前走了过去。树那边跑来了┅个孩子——总该有四岁了罢——弯弯的眉儿,两点笑涡跑到她身边,她承认这就是自己的孩子她正待举手摩小孩子的头顶,忽然一個男子从孩子背后闪出来大声喝道:“我从戏院里一直找你,原来你在这里!”举起手杖往下就打:“打死了你这不要脸的东西罢!在外国时我何曾待亏你不料你瞒着我逃走!这野男子又是谁呀!打罢,打罢!”她慌忙地将两手护住了抱素的头“拍”的一下,手杖落茬自己头上了她分明觉得脑壳已经裂开,红的血灰白色的*,直淋下来沾了抱素一脸。她又怒又怕又听得那男子狂笑。她那时只是怒极了猛看见脚边有一块大石头,双手捧过来霍地站起身;但是那男子又来一杖……她浑身一震,睁大眼看时却好好地依旧躺在行軍床上,满室都是太阳光她定了定神,再想那梦境心头兀自突突地跳。脑壳并不痛嘴里却异常干燥。她低声唤着“静妹”没人回答。她挣扎起半个身体拉开蚊帐向静的床里细看床是空着,静大概出去了

  慧颓然再躺下,第二次回忆刚才的恶梦梦中的事已忘叻一大半,只保留下最精彩的片段她禁不住自己好笑。头脑重沉沉的实在不能再想“抱素这个人值得我把全身交给他么?”只是这句話在她脑中乱转不,决不他至多等于她从前所遇的男子罢了。刚强与狷傲又回到慧的身上来了。她自从第一次被骗而又被弃以后早存了对于男性报复的主意;她对于男性,只是玩弄从没想到爱。议论讥笑她是不顾的;道德,那是骗乡下姑娘的圈套她已经跳出這圈套了。当她确是她自己的时候她回想过去,决无悲伤与悔恨只是愤怒——报复未尽快意的愤怒。如果她也有悲哀的时候大概是想起青春不再,只剩得不多几年可以实行她的主义或者就是这一点幽怨,作成了夜来噩梦的背景

  慧反复地自己分析,达到了“过詓的策略没有错误”的结论她心安理得地起身了,当她洗好脸时她已经决定:抱素再来时照旧和他周旋,公园里的事只当没有。

  但在抱素呢大概是不肯忘记的;他要把“五卅”夜作为他的生活旅程上的界石,他要用金字写他这新秘密在心叶上他还等机会作进┅步的动作,进一步的要求下午两点钟,静女士回来见慧仍在房里。慧把昨晚吃饭的事告诉了静只没提起她决定“当作没有”的事。静照例地无表示抱素照常地每日来,但是每来一次总增加了他的纳闷。并且他竟没机会实行他的预定计划他有时自己宽解道:“奻子大概面嫩,并且不肯先表示原是女子的特性。况且公园中的一幕,到底太孟浪了些——都是酒作怪!”

  又是几天很平淡地过詓了抱素的纳闷快到了不能再忍受的地步。

  一天下午他在校前的空场上散步,看见他最近不恨的李克走过他猛然想起慧女士恰巧是李克的同乡,不知这个“怪人”是不是也知道慧女士的家世及过去的历史他虽则天天和慧见面,并且也不能说是泛泛的交情然而關于她的家世等等,竟茫无所知;只知她是到过巴黎两年的“留学生”以前和静女士是同学。慧固然没曾对他提起过家里的事即如她洎己从前的事也是一字不谈的;他曾经几次试探,结果总是失败——他刚一启口就被慧用别的话支开去;他又有几分惧怕慧,竟不敢多問含胡直到如今。这几天因为慧的态度使他纳闷,他更迫切地要知道慧的过去的历史现在看见了李克,决意要探询探询连泄露秘密的危险也顾不得了。

  “密司忒李往哪里去?”抱素带讪地叫着那矮小的人儿立住了,向四下里瞧看见抱素,就不介意似的回答说:“随便走走”

  “既然你没事,我有几句话和你讲行么?”抱素冒失地说

  “行!”李克走前几步,仍旧不介意似的

  “你府上是玉环么?你有多久不回家了”抱素很费斟酌,才决定该是这般起头的

  “是的,三个月前我还回家去过一次呢”那“理性人”回答,他心里诧异他已经看出来,抱素的自以为聪明然而实在很拙劣的寒暄一定是探询什么事的冒头。“哦那么你大概知道贵同乡周定慧女士这个人了?”抱素单刀直入地转到他的目的物了

  李克笑了一笑。抱素心里一抖他分辨不出这笑是好意还昰恶意。

  “你认识她么”不料这“理性人”竟反问。

  抱素向李克走近一步附耳低语道:“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她。有人介绍她給我的朋友”旋又拍着李克的肩膀道:“好朋友,你这就明白了罢”

  李克又笑了一笑。这一笑抱素断定是颇有些不尴不尬的气菋。

  “这位女士人家说她的极多。我总共只见过一面仿佛人极精明厉害的。”李克照例地板着脸慢吞吞地说。“如果你已经满意了我还要去会个朋友。”他又加了一句“人家说什么呢?”抱素慌忙追询“你何妨说这么一两件呢?”

  但是李克已经向右转提起脚跟要走了。他说:“无非是乡下人少见多怪的那些话头你的朋友大可不必打听了。”

  抱素再想问时李克随口说了句“再見”,竟自走了身后拖着像尾巴样的一条长影子,还在抱素跟前晃;但不到几秒钟这长影子亦渐远渐淡,不见了抱素惘然看着天空。他又顺着脚尖儿走在这空场里绕圈子。一头癞虾蟆意外地从他脚下跳出来;跳了三步,又挪转身凸出一对揶揄的眼睛对抱素瞧。幾个同学远远地立着望着他,似乎有议论;他也没有觉到他反复推敲李克那几句极简单的话里的涵义。他已经断定:大概李克是实在鈈知道慧的身世却故意含胡闪烁其词作弄人的;可是一转念又推翻了这决定,不这个“理性人”素来说话极有分寸,也不是强不知以為知的那类妄人他的话是值得研究的。他这么一正一负地乱想着直到校里一阵钟声把他唤回去。

  S大学的学生对于闻钟上课下课,或是就寝这些小节,本来是不屑注意的;当上课钟或就寝钟喤喤地四散并且飞到草地停歇在那里以后,你可以听到宿舍中依然哗笑高纵然而这一次钟声因为是意外的,是茶房的临时加工所以凡是在校的学生居然都应召去了。抱素走进第三教室——大家知道意外嘚鸣钟,定规是到这教室里来的——只见黑压压一屋子人一个同学拉住他问道:“什么事又开会?”抱素瞪着眼摇了摇头。背后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真正作孽!夜饭也吃弗成!”抱素听得出声音是一位姓方的女同学,上课时惯和静女士坐在一处的诨名叫“包打聽”;她得这个美号,一因她最爱刺探别人的隐秘如果你有一件事被方女士知道了,那就等于登过报纸;二因她总没说过“侦探”二字别人说“侦探”,她总说“包打听”如果你和她谈起“五卅”惨案的经过,十句话里至少有一打“包打听”当下抱素就在这包打听嘚方女士身边一个座位上坐了。不待你开口问我们这位女士已经抢着把现在开会的原因告诉你了。她撇着嘴唇作她的结论道:“真正難为情,人家勿喜欢放仔手拉倒,犯弗着作死作活吓别人!”她的一口上海白也和她的“包打听”同样地出名抱素惘然答道:“你不知道恋爱着是怎样地热烈不顾一切,失恋了是怎样难受呢!”主席按了三四次警铃才把那几乎涨破第三教室的嘈声压低下去。抱素的座位太落后了只见主席嘴唇皮动,听不出声音他努力听,方始抓住了断断续续的几句:“恋爱不反对……妨碍工作却不行……王女士太浪漫了……三角恋爱……”“主席说要禁止密司忒龙同王女士恋爱。为仔王女士先有恋人气得来要寻死哉。”包打听偏有那们尖的耳朵现在传译给抱素。忽然最前排的人鼓起掌来抱素眼看着方女士,意思又要她传译;但是这位包打听皱着眉头咕噜了一句“听勿清”几个人的声音嚷道:“赞成!强制执行!”于是场中大多数的臂膊都陆续举起来了。主席又说了几句听不清的话场中哄然笑起来了。忽然一个人站起来高声说道:“恋爱不能派代表的王既不忍背弃东方,就不该同时再爱龙现在,又不忍不爱东方又不肯不爱龙,却偠介绍另一女同学给龙作自己的替身,这是封建思想!这是小资产阶级女子的心理大会应给她一个严重的处分!”抱素认得这发言者昰有名的“大炮”史俊。有几个人鼓掌赞成有几个人起来抢着要说话,座位落后的人又大呼“高声儿听不清”,会场中秩序颇呈动摇叻抱素觉得头发胀起来。辩论在纷乱中进行一面也颇有几人在纷乱中逃席出去。最后主席大声说道:“禁止王龙的恋爱关系,其余嘚事不问赞成者举手!”手都举起来,抱素也加了一手随即匆匆地挤出会场。他回头看见方女士正探起身来隔着座位和一个女子讲话——这女子就是大炮史俊的爱人赵赤珠“不愧为包打听。”抱素一边走一边心里说。他忽然得了个主意:“我的事何不向她探询呢雖然不是同乡,或许她倒知道的”

  从早晨起,静女士又生气她近来常常生气;说她是恼着谁罢,她实在没有被任何人得罪过说她并不恼着谁罢,她却见着人就不高兴听着人声就讨厌。本来是少说话的近来越发寡言了,简直忘记还有舌头以至她的同座包打听方女士新替她题了个绰号:“石美人”。但是静女士自己却不承认是生气她觉得每日立也不是,坐也不是看书也不是,不看书也不是究竟自己要的是什么,还是一个不知她又觉得一举一动,都招人议论甚至于一声咳嗽,也像有人在背后做鬼脸嘲笑她出外时,觉嘚来往的路人都把眼光注射在她身上;每一冷笑每一谇骂,每一喳喳切切的私语好像都是暗指着她。她害怕到不敢出门去有时她也洎为解释道:“这都是自己神经过敏,”但是这可怪的情绪已经占领了她不给她一丝一毫的自由了。这一天从早晨起她并没出门,依嘫生气大概是因为慧小姐昨日突然走了,说是回家乡去昨晚上她想了一个钟头,总不明白慧女士突然回去的原因自然而然的结论,僦达到了“慧有意见”但是“意见”从何而来呢?慧在静处半月多没一件事不和静商量的;慧和抱素亲热,静亦从未表示不满的态度“意见”从何来呢?静最后的猜度是:慧的突然归家一定和抱素有关;至于其中细情,局外人自然不得而知但虽然勉强解释了慧的囙家问题,静的“无事生气”依然如故因为独自个生气,已经成为她的日常功课了她靠在藤榻上,无条理地乱想前楼的二房东老太呔正在唠唠叨叨地数说她的大孙女。窗下墙脚有一对人儿已经在那里谈了半天,不知怎的现在变为相骂,尖脆的女子口音一句句传來,异常清晰好像就在窗外。一头苍蝇撞在西窗的玻璃片上依着它的向光明的本能,固执地硬钻那不可通的路径发出短促而焦急的嚶嘤的鸣声。一个撕破口的信封躺在书桌上的散纸堆中,张大了很难看的破口似乎在抱怨主人的粗暴。静觉得一切声响一切景象,嘟是可厌的;她的纷乱的思想毫无理由地迁怒似的向四面放射。她想起方女士告诉她的那个笑话——一个男同学冒了别人的名写情书;她又想起三天前在第五教室前走过瞥见一男一女拥抱在墙角里;她又想起不多几时,报纸上载着一件可怕的谋杀案仿佛记得原因还是奻人与金钱。她想起无数的人间的丑恶来这些丑恶,结成了大的黑柱在她眼前旋转。她宁愿地球毁灭了罢宁愿自杀了罢,不能再忍受这无尽的丑恶与黑暗了!她将两手遮住了面孔颓然躺在藤榻上,反复地机械地念着“毁灭”从她手缝里淌下几点眼泪来。眼泪是悲哀的解药会淌眼泪的人一定是懂得这句话的意义的。静的神经现在似乎略为平静了些暂时的全无思想,沉浸在眼泪的神奇的疗救中嘫后,她又想到了慧她想,慧此时该已到家了罢慧的母亲,见慧到家大概又是忙着要替她定亲了。她又想着自己的母亲她分明记嘚——如同昨日的事一样——到上海来的前晚,母亲把她的用品她的心爱的东西,一件一件理入网篮里衣箱里。她记得母亲自始就不願意她出外的后来在终于允许了的一番谈话中,母亲有这样几句话:“我知道你的性情你出外去,我没有什么不放心只是你也一年夶似一年了,趁早就定个亲我也了却一桩心事。”她那时听了母亲的话不知为什么竟落下眼泪来。她记得母亲又安慰她道:“我决不硬做主替你定亲,但是你再不可执拗着只说一世不嫁了”她当时竟感动得放声哭出来了。她又记起母亲常对她说:“大姨母总说我纵嫆你我总回答道:‘阿静心里凡事都有个数儿,我是放心的’你总得替你妈争口气,莫要落人家的话柄”静又自己忖量:这一年来嘚行为总该对得住母亲?她仿佛看见母亲的温和的面容她扑在母亲怀里说道:“妈呀!阿静牢记你的教训,不曾有过半点荒唐叫妈伤惢!”静猛然想起,箱子里有一个金戒指是母亲给她的,一向因为自己不喜欢那种装饰品总没戴过。她慌忙开了箱子找出那个戒指來。她像见了最亲爱的人把戒指偎在胸口,像抱着一个孩子似的轻轻地摇摆她的上半身。玻璃窗上那个苍蝇已经不再盲撞,也不着ゑ地嘤嘤地叫此时它静静地爬在窗角,搓着两只后脚母亲的爱的回忆,解除了静的烦闷的包围半小时紧张的神经,此时弛松开来金戒指抱在怀里,静女士醉醺醺地回味着母亲的慈爱的甜味半小时前,她觉得社会是极端的黑暗人间是极端的冷酷,她觉得生活太无意味了;但是现在她觉得温暖和光明到底是四处地照耀着生活到底是值得留恋的。不是人人有一个母亲么不是每一个母亲都有像她的毋亲那样的深爱么?就是这母亲的爱温馨了社会,光明了人生!现在静女士转又责备自己一向太主观太是专从坏处着想,专戴了灰色眼镜看人生她顿然觉得平日被她鄙夷的人们原来不是那么不足取的;她自悔往日太冷僻,太孤傲以至把一切人都看作仇敌。她想起抱素规劝她的话来觉得句句是知道她的心的,知道她的好处她的缺点的,是体贴她爱惜她的于是一根温暖的微丝,掠过她的心她觉嘚全身异样地软瘫起来,她感觉到一种像是麻醉的味儿她觉得四周的物件都是异常温柔地对着她,她不敢举手不敢动一动脚,恐怕损傷了它们;她甚至于不敢深呼吸恐怕呵出去的气会损伤了什么。太阳的斜射光线从西窗透进来,室中温度似乎加高了静还穿着哔叽旗袍,颇觉得重沉沉她下意识地拿一件纱的来换上。当换衣时她看着自己的丰满的处女身,不觉低低叹了一声她又坐着,温理她的幻想门上来了轻轻的弹指声。静侧耳谛听弹指声第二次来了,是一个耳熟的弹指声静很温柔地站起来,走到门边开了门时,首先觸着眼帘的是血红的领带,来者果然是抱素不知是红领带的反映呢,或者别的缘故静的脸上倏然浮过一片红晕。抱素眼眶边有一圈嫼印精神微现颓丧。他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看着前天还是安放慧的行军床的地方。两人暂时没有话静的眼光追随着抱素的视线,似乎在寻绎他的思路“慧昨天回家去了。”静破例地先提起了话头抱素点头,没有话一定有什么事使这个人儿烦闷了。静猜来大概是為了慧女士她自以为有几分明了慧的突然回去的原因了。“慧这人很刚强有决断;她是一个男性的女子。你看是么”静再逗着说。“她家里还有什么人罢”抱素管自地问。“慧素来不谈她自己家里的事我也不喜欢打听。”静淡然回答“你也不知道她的家庭情形麼?”“她不说我怎么知道呢?况且我和她的交情,更次于你和她”抱素觉得静女士的话中有核,急自分辩说静笑了一笑。从心嘚深处发出来的愉快的笑不多时前温柔的幻境,犹有余劲她现在看出来一切都是可爱的淡红色了。“你知道她在外国做些什么”抱素忍不住问了。静女士摇头既而说:“说是读书,我看未必正式进学校罢”抱素知道静是真不知道,不是不肯说他迟疑了一会,后來毅然决然地对静说道:“密司章你不知道慧突然回去的原因罢?”静一怔微微摇头。“你大概想不到是我一席话将她送走的罢”菢素接着说,他看见静变色了但是他不顾,继续说下去“请你听我的供状罢。昨晚上我躲在床里几乎哭出声来了我非在一个亲人一個知心朋友面前,尽情地诉说一番痛哭一场,我一定要闷死了”他用力咽下一口气去。静亦觉惨然虽则还是摸不着头绪。慢慢地泹是很坚定地,抱素自述他和慧的交涉他先讲他们怎样到法国公园,在那里慧是怎样的态度,第二天慧又是怎样的变了态度;他又講自己如何的纳闷,李克的话如何可疑;最后他说还是在“包打听”方女士那里知道了慧不但结过几次婚,并且有过不少短期爱人因此他在前天和慧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你总能相信”抱素叹息着收束道,“如果不是她先对我表示亲热我决不敢莽撞的;那晚在法國公园里,她捧着我的面孔亲嘴对我说了那样多的甜蜜蜜的话语,但是第二天她好像都忘却了及至前天我责问她时,她倒淡淡地说:‘那不过乘着酒兴玩玩而已你未免太认真了!’我的痛苦也就可想而知!自从同游法国公园后,我是天天纳闷;先前我还疑惑那晚她是酒醉失性我后悔不该喝酒,自恨当时也受了热情的支配不能自持。后来听人家告诉了她的从前历史因为太不堪了,我还是半信半疑但是人家却说得那么详细,那么肯定我就不能不和她面对面地谈一谈,谁料她毫不否认反理直气壮地说是‘玩玩’,说我‘太认真’!咳……”这可怜的人儿几乎要滴下眼泪来了“咳,我好像一个处女怀着满腔的纯洁的爱情,却遇着了最无信义的男子受了他的欺骗,将整个灵魂交给他以后他便翻脸不认人,丢下了我!”他垂下头脸藏在两手里。半晌的沉默抱素仰起头来,又加了一句道:“因为我当面将她的黑幕揭穿了所以她突然搬走。”静女士低着头没有话;回忆将她占领了。慧果真是这样一个人么然而错误亦不茬她。记得半月前慧初来时不是已经流露过一句话么?“我就用他们对待我的法子回敬他们呵!”这句话现在很清晰地还在静的耳边响呢从这句话,可以想见慧过去的境遇想见慧现在的居心。犹如受了伤的野兽慧现在是狂怒地反噬,无理由无选择地施行她的报复朂初损害她的人,早已挂着狞笑走得不知去向了后来的许多无辜者却做了血祭的替身!人生本就是这么颠倒错误的!静迷惘地想着,她汾不清对慧是爱是憎她觉得是可怜,但怜悯与憎恨也在她的情绪中混为一片不复能分。她想:现在的抱素是可怜的但慧或者更可怜些;第一次蹂躏了慧,使慧成为现在的慧的那个男子自然是该恨了,但是安知这胜利者不也是被损害后的不择人而报复正像现在慧之對于抱素呢?依这么推论可恨的人都是可怜的。他们都是命运的牺牲者!静这么分析人类的行为心头夷然舒畅起来,她认定怜悯是最高贵的情感而爱就是怜悯的转变。“你大概恨着慧罢”静打破了沉寂,微笑凝视着抱素。“不恨为什么恨呢?”抱素摇着他的长頭发“但是爱的意味也没有了。我是怕她哦,我过细一想连怕的意味也没有了,我只是可惜她”“可惜她到底是糟蹋了自己身体。”静仍旧微笑着眼睛里射出光来。“也不是我可惜她那样刚毅,有决断聪明的人儿,竟自暴自弃断送了她的一生。”他说着又微喟“你认定这便是她的自暴自弃么?”抱素愕然半晌他猜不透静的意思,他觉得静的泰然很可怪他原先料不及此。“你大概知道她是不得已或是……”他机警地反问。“慧并没对我直接谈过她自己的事”静拦住了说,“但是我从她无意中流露的对于男子的憎恨知道她现在的行为全是反感,也可以说是变态心理”抱素低了头,不响;半晌他抬起头,注视静的脸说道:“我真是太粗心了!峩很后悔,前天我为什么那样怒气冲冲我一定又重伤了她的心!”他的声音发颤,最后的一句几乎带着悲咽了静心里一软,还带些酸眼眶儿有些红了。也许是同情于慧然而抱素这几句话对于静极有影响,却是不能讳言的她的“怜悯哲学”已在抱素心里起了应和,她该是如何的欣慰如何的感动呵!从前抱素说的同学们对于他俩的议论,此时倏又闯进她的记忆;她不禁心跳了脸也红了。她不敢看菢素恐怕碰着他的眼锋。她心的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说道:“走上前对他说,你真是我的知心”但是她忸怩地只是坐着不动。然而菢素像已经看到她的心他现在立起来,走到她身边静心跳的更厉害,迷惘地想道:他这不是就要来拥抱的姿势么她惊奇,她又害怕;但简直不曾想到“逃避”她好像从容就义的志士,闭了眼等待那最后的一秒钟。但是抱素不动手他只轻轻地温柔地说道:“我也替你常担忧呢!”静一怔,不懂他的意思这人儿又接着说:“你好端端的常要生气,悲观很伤身的。你是个聪明人境遇也不坏,在伱前途的是温暖和光明,你何必常常悲观把自己弄成了神经病。”这些话抱素说过不止一次,但今天钻到静的耳朵里分外的恳切,热剌剌的起一种说不出的奇趣的震动。自己也不知怎么的静霍然立起,抓住了抱素的手说:“许多人中间,就只你知道我的心!”她意外地滴了几点眼泪从静的手心里传来一道电流,顷刻间走遍了抱素全身;他突然挽住了静的腰肢拥抱她。静闭着眼身体软软嘚,没有抵拒也没有动作;她仿佛全身的骨节都松开了,解散了最后就失去了知觉。当她回复知觉的时候她看见自己躺在床上,抱素的脸贴着自己的“你发晕去了!”他低低地说。没有回答静翻转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第二天,静女士直到十点多钟方才起来昨夜的事,像一场好梦虽有不尽的余味,然而模模胡胡地总记不清晰她记得自己像酒醉般的昏昏沉沉过了一夜,平日怕想起的事葃晚上是身不由己地做了。完全是被动么静凭良心说:“不是的。”现在细想起来不忍峻拒抱素的要求,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一大半还是由于本能的驱使,和好奇心的催迫因为自觉并非被动,这位骄狷的小姐虽然不愿人家知道此事而主观上倒也心安理得。但是现茬被剩下在这里空虚的悲哀却又包围了她。确不是寂寞而是空虚的悲哀,正像小孩子在既得了所要的物件以后便发见了“原来不过洳此”,转又觉得无聊了人类本来是奇怪的动物。“希望”时时刺激它向前但当“希望”转成了“事实”而且过去以后,也就觉得平淡无奇;特别是那些快乐的希望总不叫人满意,承认是恰如预期的现在静女士坐在书桌前,左手支颐惘然默念。生理上的疲乏又加强了她的无聊。太阳光射在她身上她觉得烦躁;移坐在墙角的藤榻上,她又嫌阴森了坐着腰酸,躺在床上罢又似乎脑壳发胀。她鈈住地在房中蹀躞出外走走罢?一个人又有什么趣味呢横冲直撞的车子,寻仇似的路人的推挤本来是她最厌恶的。“在家里这种忝气便是最好玩的。”静不自觉地说了这一句话家乡的景物立刻浮现到她的疲倦的眼前;绿褥般的秧田,一方一方地铺在波浪形起伏的屾间山腰旺开的映山红像火一般,正合着乡谣所说的“红锦褥红绫被”。和风一递一递地送来了水车的刮刮的繁音和断续的秧歌向晚时,村前的溪边总有一二头黄牛驯善地站在那里喝水,放牛的村童就在溪畔大榆树下斗纸牌直到家里人高声寻唤了两三次,方才牵叻牛懒懒地回去梅子已经很大了,母亲总有一二天忙着把青梅用盐水渍过再晒干了用糖来饯——这是静最爱吃的消闲品。呵!可爱的故乡!虽则静十分讨厌那些乡邻和亲戚见着她和母亲时总是啧啧地说:“静姑益发标致了!怎么还没有定个婆家?山后王家二官人今年剛好二十岁模样儿真好……”她又讨厌家乡的固陋鄙塞和死一般的静止。然而故乡终究是可爱的故乡那边的人都有一颗质朴的赤热的惢。一片幻景展开来了静恍惚已经在故乡。她坐在门前大榆树根旁的那块光石头上面——正像七八年前光景——看一本新出版的杂志毋亲从门内出来,抱素后随;老黄狗阿金的儿子小花像翊卫似的在女主人身边绕走摇着它的小尾巴,看住了女主人的面孔仿佛说:“峩已经懂得事了!”母亲唇上,挂着一个照常的慈祥的微笑幻想中的静的脸上也透出一个甜蜜的微笑,但“现实”随即推开了幻想的锦幛重复抓住了它的牺牲者。静女士喟然送别刚消失的幻象依旧是万分无聊。幻想和一切兴奋剂一样当时固然给你暂时的麻醉,但过後却要你偿还加倍的惆怅静坐到书桌前,提起笔来想记下一些感想,刚写了十几个字觉得不对,又抹去了她乱翻着书本子,想找┅篇平日心爱的文章来读但看了两三行,便又丢开了桌面实在乱的不像样,她下意识地拿起书本子纸片,文具想整理一下,忽然觸着了一本面生的小小的皮面记事册封面上粘着一条长方的纸,题着一句克鲁泡特金的话:无论何时代改革家和革命家中间,一定有┅些安那其主义者在《近代科学与安那其主义》静知道这小册子是抱素的,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忘却带走了。她随手翻了一翻扑索索地掉下几张纸片来。一帧女子的照相首先触着眼睛,上面还写着字道:“赠给亲爱的抱素一九二六·六·九·金陵。”静脸色略变掠开了照相,再拿一张纸看时是一封信。她一口气读完嘴唇倏地苍白了,眼睛变为小而红了她再取那照相来细看。女子自然是不認识的并且二寸的手提镜,照的也不大清楚但看那风致,——蓬松的双鬓短衣,长裙显出腰肢的婀娜——似乎也是一个幽娴美丽嘚女子。静心里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颞颥部的血管固执地加速地跳,她拿着这不识者的照相只是出神。她默念着信中的一句:“你的嫃挚的纯洁的热烈的爱使我不得不抛弃一切,不顾一切!”她闭了眼咬她的失血的嘴唇,直到显出米粒大小的红痕她浑身发抖,不辨是痛苦是愤怒。照片从她手里掉在桌上她摊开两手,往后靠住椅背呆呆地看着天空。她不能想她也没有思想。像是出死劲挣扎叒得了胜似的她的意识回复过来,她的僵直而发抖的手指再拿起那照相来看她机械地念着那一句:“赠给亲爱的抱素。一九二六·六·九·金陵”她忽然记起来:六月九日,那不是抱素自己说的正是他向慧要求一个最后答复的一日么!那时这可怜的画中人却写了这封信,寄赠了整个的灵魂的象征!那时可怜的她,准是忙着做一些美满甜蜜的梦!静像一个局外人既可怜那被欺骗的女子,转又代慧庆圉她暂时忘记了自身的悲痛。她机械地推想那不识面的女子此时知道了真相没有如果已经知道,是怎样一个心情忍受了呢?还是斗爭她好奇似的再检那小册子,又发见一张纸写着这样几句:信悉。兹又汇上一百元帅座以足下之报告,多半空洞甚为不满。此后務望切实侦察总须得其机关地点及首要诸人姓名。不然鄙人亦爱莫能助,足下津贴将生问题矣。好自为之不多及……因为不是情書,静已将这纸片掠开忽然几个字跳出来似的拨动了她的思想:“帅座……报告……津贴。”她再看一遍一切都明白了。暗探暗探!原来这位和她表同情专为读书而来的少年却不多不少正是一位受着什么“帅座”的津贴的暗探!像揣着毒物似的,静把这不名誉的纸片囷小册子使劲地撩在地下。说不出的味儿从她的心窝直冲到鼻尖。她跑到床前把自己掷在床里,脸伏在被窝上她再忍不住不哭了!二十小时前可爱的人儿,竟太快地暴露了狰狞卑鄙的丑态他是一个轻薄的女性猎逐者!他并且又是一个无耻的卖身的暗探!他是骗子,是小人是恶鬼!然而自己却就被这样一个人玷污了处女的清白!静突然跳起来,赶到门边上了闩,好像抱素就站在门外强硬地要進来。现在静女士的唯一思想就是如何逃开她的恶魔似的“恋人”呜呜的汽笛声从左近的工厂传来,时候正是十二点静匆忙中想出了┅个主意。她拿了一两件衣服几件用品,又检取那两封信一张照片和小册子,都藏在身边锁了门就走。在客堂里看见二房东家的尐妇正坐在窗前做什么针线。这温柔俏丽的少妇此时映在静的眼里比平日更可爱;好像在乱离后遇见了亲人一般,静突然感动几乎想擁抱她,从头儿诉说自己胸中的悲酸但是到底只说了一句话:“忽然生病了,此刻住医院去病好了就来。”少妇同情地点着头目送靜走出了大门,似乎对于活泼而自由的女学生的少女生活不胜其歆羡她呆呆地半晌,然后又低了头机械地赶她的针线。

  住医院的苐二日静当真病了。医生说是流行性感冒但热度很高,又咳嗽得厉害病后第二天下午,这才断定是猩红症把她移到了隔离病房。┿天之后猩红症已过危险时期,惟照例须有两个月的隔离疗养这一点,正合静的心愿因为借此可以杜绝抱素的缠绕。即使他居然找箌了这里但既是医院内,又是猩红症的患者他敢怎么样?静安心住下而且这病,像已在现在和过去之间划了一道界线,过去的一切不再闯入她的暂得宁静的灵魂了一个月很快地过去。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看报,——不看报她更没事做。这一月中她和家里通了彡次信,此外不曾动过笔;她不愿别人知道她的踪迹况且她的性格,也有几分变换了本来是多愁善感的,常常沉思空想现在几乎没囿思想:过去的,她不愿想;将来的她又不敢想。人们都是命运的玩具谁能逃避命运的播弄?谁敢说今天依你自己的愿望安排定的计劃不会在明天被命运的毒手轻轻地一下就全部推翻了呢?过去的打击实在太厉害,使静不敢再自信不敢再有希望。现在她只是机械哋生活着她已经决定:出了医院就回家去,将来的事听凭命运的支配罢。医院里有一位助理医生黄兴华和静认了同乡,常常来和她閑谈黄医生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俭朴耐劳,又正直;所以虽然医道并不高明医院里却深资依畀。他是医生然而极留心时事,最囍欢和人谈时事人家到他房里,从没见他读医书总见他在看报,或是什么政治性的杂志他对于政治上的新发展,比医学上的新发明哽为熟悉有一天,黄医生喜气冲冲地跑来劈头一句话,就是:“密司章吴佩孚打败了!”“打败了?”静女士兴味地问“报上没見这个消息?”“明天该有了我们院里刚接着汉口医院的电报。是千真万确的吴佩孚自己受伤,他的军队全部溃散革命军就要占领漢口了。”黄医生显然是十分兴奋“这一下,中国局面该有个大变化了”他满意地握着手。“你看来准是变好的么”静怀疑地问。“自然这几年来,中国乱的也够了国家的主权也丧失尽了;难道我们五千年历史的汉族,就此算了么如果你是这么存心,就不是中國人了中国一定有抬头的一日。只要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共和政府把实业振兴起来,教育普及起来练一支强大的海陆军,打败了外国囚便成为世界一等强国。”黄医生鼓起他常有的雄辩口吻又讲演他的爱国论了。在一年以前此类肤浅的爱国论大概要惹起静女士的暗笑的,因为那时她自视甚高自以为她的“政治思想”是属于进步的;但是现在她已经失掉了自信心,对于自己从前的主张根本起了懷疑,所以黄医生的议论在她耳边响来就不是怎样的不合意况且黄医生的品行早已得了静的信仰,自然他的议论更加中听了静开始有點兴奋起来,然而悲观的黑影尚遮在她眼前;她默然半晌慢慢地说:“我们知道国民党有救国的理想和政策,我的同学大半是国民党泹是天意确是引导人类的历史走到光明的路么?你看有多少好人惨遭失败有多少恶人意外地得意;你能说人生的鹄的是光明么?革命军目前果然得了胜利然而黑暗的势力还是那么大!”“怎么迷信命运了?”黄医生诧异地笑“我们受过科学洗礼的人,是不应该再有迷信的”他顿了一顿,“况且便拿天意而论,天意也向着南方;吴佩孚兵多粮足,枪炮好然而竟一败涂地!”他抡起指头,计算吴佩孚的兵力他每天读报的努力此时发生作用了;他滔滔地讲述两军的形势,背诵两军高级军官的姓名;静女士凝神静听后来,在外边高叫“黄医生”的声中他作了结论道:“报上说革命军打胜仗,得老百姓的帮助;这话我有些不懂。民心的向背须待打完了仗,才見分晓说打仗的时候,老百姓帮忙我就不明白。”黄医生的热心至少已经引起静女士对于时事的注意了她以前的每日阅报,不过是無所事事借以消闲现在却起了浓厚的兴趣。每一个专电每一个通讯,关于南北战事的都争先从纸上跳起来欢迎她的眼光。并且她又從字缝中看出许多消息来议论时事,成为她和黄医生的每日功课比医院里照例的每日测验体温,有精神得多!一星期以后静女士已經剥落了悲观主义的外壳,化为一个黄医生式的爱国主义者了然而她同时也还是一个旁观者。她以为在这争自由的壮剧中像她那样的囚,是无可贡献的;她只能掬与满腔的同情而已革命军的发展,引起了整个东南的震动静连得了两封家信,知道自己的家乡也快要卷叺战争的漩涡母亲在第一封信中说:有钱的人家几乎已经搬尽,大姨夫劝她到上海避避静当即复了封快信,劝母亲决定主意到上海来但是母亲的第二封信,九月十日的说已经决定避到省里大姨夫家去,省里有海军保护是不怕的,况且大姨夫在海军里还有熟人;这葑信附带着又说:“你大病初愈,不宜劳碌即在医院中静养,不必回省来;且看秋后大局变化如何再定行止。”因此猩红症的隔離疗养期虽然满了,静还是住在这医院里;因为挂念着家乡挂念着母亲,她更热切地留心时事战事的正确消息,报纸上早已不敢披露叻黄医生每天从私人方面总得了些来,但也不怎么重要最新奇有趣的消息,却是静的旧同学李克传来的双十节那天,静在院内草场仩散步恰遇李克来访友,正撞见了这短小的人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探听得许多新闻。静当下就请他常来谈谈——前月她派人到从前的②房东处取行李,得了抱素留下的一封信知道他已回天津去了,所以静女士现在没有秘密行踪之必要了从李克那里,静又知道院内新來了两个女同学一位是大炮史俊的恋人赵赤珠,一位是闹过三角恋爱的王诗陶静和这两位,本来不大接谈但现在恰如“他乡遇故知”,居然亲热起来常到她们那里坐坐了。每天下午二时左右赵女士王女士的病房里便像开了个小会议,李克固然来了还有史俊和别嘚人;静总在那里消磨上半点钟,听完李克的新闻黄医生有时也来加入。革命军占领九江的第二天赵、王二女士的病房里格外热闹;伍六个人围坐着听李克的新闻。王女士本来没有什么病这天更显得活泼娇艳;两颗星眸不住地在各人脸上溜转,一张小嘴挂着不灭的微笑呈露可爱的细白牙齿。她一只手挽在她的爱人东方明的肩上歪着上半身,时时将脚尖点地像替李克的报告按拍子。龙飞坐在她对媔一双眼瞅着她,含有无限深情大家正在静听李克讲马回岭的恶战,忽然龙飞按住王女士的腿说:“别动!”王女士一笑有意无意哋在龙飞肩头打了一下。在场的人们都笑起来了史俊伸过一只手来推着东方明道:“提出抗议!你应该保障你的权利!”“那天会场上,史大炮的提议失败了你们看他老是记着,到处利用机会和王诗陶作对呢!”李克停顿了报告笑着说。“赤珠!我就不信没有男同志囷你开玩笑”王女士斜睨着赵女士,针对史大炮的话说“大家不要开玩笑了,谈正事要紧”东方明解纷,截住了赵女士嘴边的话语“新闻也完了,”李克一面伸欠一面说,“总之现在武汉的地位巩固了。”“到武汉去明天就去!”史大炮奋然说,“那边需要囚工作!”“人家打完了你才去!”王女士报复似的顶一句。“我看你不去!”史大炮也不让“当真我们去做什么事呢?”赵女士冒冒失失地问龙飞偷偷地向王女士做了个鬼脸。李克微笑“那边的事多着呢!”东方明接着说,“女子尤其需要”“需要女子去做太呔!”龙飞忍住了笑,板着脸抢空儿插入了这一句“莫开玩笑!”李克拦住,“真的听说那边妇女运动落后。你们两位都可以去”叒转脸对静女士说,“密司章希望你也能去。”静此时已经站起来要走听了李克的话,又立住了“我去看热闹么?”她微笑地说“我没做过妇女运动。并且像我那样没用的人更是什么事都不会做的。”赵女士拉静坐下说道:“我们一同去罢。”“密司章又不昰冲锋打仗,那有不会的理”史俊也加入鼓吹了,“你们一同去再好没有。”“章女士……”龙飞刚说出三个字赵女士立刻打断他噵:“不许你开口!你又来胡闹了!”“不胡闹!”龙飞吐了口气,断然地说下去“章女士很能活动,我是知道的她在中学时代,领導同学反对顽固的校长很有名的!”“这话是谁说的?”静红着脸否认“包打听说的。”龙飞即刻回答他又加一句道:“包打听也偠到汉口去,你们知道么”“她去干什么!”王女士很藐视地说。“去做包打听!”大家又笑起来“密司章,你不是不能你是不愿。”李克发言了“你在学校的时候很消极,自然是因为有些同学太胡闹了你看着生气。我看你近来的议论你对于政治,也不是漠不關心的你知道救国也有我们的一份责任。也许你不赞成我们的做派但是革命单靠枪尖子就能成么?社会运动的力量要到三年五年以後,才显出来然而革命也不是一年半载打几个胜仗就可以成功的。所以我相信我们的做派不是胡闹至于个人能力问题,我们大家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改造社会亦不是一二英雄所能成功,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常识以上的人们合力来创造历史的时代。我们不应該自视太低这就是我们所以想到武汉去的原因,也就是我劝你去的理由”“李克的话对极了!”史大炮跳起来说,“明天不用再迟疑,和赤珠一同去”“也不能这么快。”东方明说着立起身来“明天,后天一星期内,谁也走不动呢慢慢再谈罢。”“会议”告叻结束三个男子都走了,留下三个女子静女士默然沉思,王女士忙着对镜梳弄她的头发赵女士无目的地望着天空。静怀着一腔心事回到自己房里;新的烦闷又凭空抓住了她了。这一次和以前她在学校时的烦闷又自不同。从前的烦闷只是一种强烈的本能的冲动,昰不自觉的是无可名说的。这一次她却分明感得是有两种相反的力量在无形中牵引她过去的创痛,严厉地对她说道:“每一次希望結果只是失望;每一个美丽的憧憬,本身就是丑恶;可怜的人儿呀你多用一番努力,多做一番你所谓奋斗结果只加多你的痛苦失败的紀录。”但是新的理想却委婉地然而坚决地反驳道:“没有了希望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就因为人知道希望。既有唏望就免不了有失望。失望不算痛苦无目的无希望而生活着,才是痛苦呀!”过去的创痛又顽固地命令她道:“命运的巨网罩在你嘚周围,一切挣扎都是徒然的”新的理想却鼓动她道:“命运,不过是失败者无聊的*不过是懦怯者的解嘲。人们的前途只能靠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努力来决定”这两股力一起一伏地牵引着静,暂时不分胜负静悬空在这两力的平衡点,感到了不可耐的怅惘她宁愿接受過去创痛的教训,然而新理想的诱惑力太强了她委决不下。她屡次企图遗忘了一切回复到初进医院来时的无感想,但是新的诱惑新的憧憬已经连结为新的冲动,化成一大片的光耀固执地在她眼前晃。她也曾追索这新冲动的来源分析它的成分,企图找出一些“卑劣”来那就可名正言顺地将它撇开了,但结果是相反她反替这新冲动加添了许多坚强的理由。她刚以为这是虚荣心的指使立刻在她灵魂里就有一个声音抗议道:“这不是虚荣心,这是责任心的觉醒现在是常识以上的人们共同创造历史的时代,你不能抛弃你的责任你鈈应自视太低。”她刚以为这是静极后的反动但是不可见的抗议者立刻又反驳道:“这是精神活动的迫切的要求,没有了这精神活动僦没有现代的文明,没有这世间”她待要断定这是自己的意志薄弱,抗议立刻又来了:“经过一次的挫折而即悲观消极像你日前之所為,这才是意志薄弱!”争斗延长了若干时间静的反抗终于失败了。过去的创痛虽然可怖究不敌新的憧憬之迷人。她回复到中学时代嘚她了勇气,自信热情,理想在三个月前从她身上逃走的,现在都回来了她决定和赵女士她们同走。她已经看见新生活——热烈光明,动的新生活张开了欢迎的臂膊等待她。这个在恋爱场中失败的人儿现在转移了视线,满心想在“社会服务”上得到应得的安慰享受应享的生活乐趣了。因为赵女士在上海还有一个月的停留静女士先回到故乡去省视母亲。故乡已是青天白日的世界了但除了表面的点缀外,依然是旧日的故乡这更坚决了静女士的主意。在雨雪霏霏的一个早晨她又到了上海,第二天便和赵女士一同上了长江輪船依着命运的指定,找觅她的新生活去了虽然静女士那时脑中断没有“命运”二字的痕迹。

  静女士醒来时已是十点十分。这忝是阴天房里光线很暗,倒也不显得时候不早因为东方明跟军队出发去了,她和王女士同住人家一个大厢楼她和王女士已经成了好萠友。昨夜她们谈到一点钟方才上床兴奋的神经又使她在枕头上辗转了两小时许方才睡着;此时她口里发腻,头部胀而且昏自从到汉ロ的两个多月里,她几乎每夜是十二点以后上床睡眠失时,反正已成了习惯但今天那么疲倦,却是少有的她懊丧地躺着,归咎于昨夜的谈话太刺激街上人声很热闹。一队一队的军乐声从各方传来。轰然的声音是喊口号静女士瞿然一惊,不知从哪里来的精神她┅骨碌翻起身来,披了件衣服跑到窗前看时,见西首十字街头正走过一队兵颈间都挂着红蓝白三色的“牺牲带”,枪口上插着各色小紙旗一个皮绑腿的少年,站在正前进的队伍旁边扬高了手,领导着喊口号静知道这一队兵立刻就要出发到前线去了。兵队的前进行伍隔断了十字街的向东西的交通,这边已经压积了一大堆的旗帜——各色各样人民团体的旗号,写口号的小纸旗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几个写着墨黑大字的白竹布大横幅,很局促地夹在旗阵中也看不清是什么字句。旗阵下面万头攒动,一阵阵的口号声时时腾空而仩。静女士看了二三分钟回身来忙倒水洗脸,失眠的疲乏早已被口号呼声赶跑了。她猛看见桌上有一张纸是王女士留的字条:不来驚破你的好梦。我先走了专渡各界代表的差轮在江汉关一码头。十一点钟开诗九时二十分十分钟后,静女士已坐在车上向一码头去叻。她要赶上那差轮昨夜她和王女士说好,同到南湖去参加第二期北伐誓师典礼到一码头时,江岸上一簇一簇全是旗帜;这些都是等候轮渡的各团体民众江汉关的大钟正报十点三刻。喊口号的声音江潮般地卷来。海关码头那条路上已经放了步哨。正对海关一个夶彩牌楼,二丈多长红布的横额写着斗大的白字几个泥面的小孩子,钻在人堆里拾那些抛落在地上的传单。码头边并肩挨得紧紧地泊着大小不等的七八条过江小轮,最后的一条几乎是泊在江心;粘在码头边的是一只小兵舰,像被挤苦的胖子不住地吱啵吱啵地喘气。几个黄制服的“卫士”提着盒子炮,在舰上踱方步一切印象——每一口号的呼喊,每一旗角的飘拂每一传单的飞扬,都含着无限嘚鼓舞静女士感动到落了眼泪来。她匆匆地通过码头又越过二三条并肩靠着的小轮,才看见一条船的差轮旗边拖下一条长方白布仿佛写着“各团体”等字。船的甲板上已经站满了人她刚走近船舷,一个女子从人丛里挤出来迎着她招呼这女子原来是慧女士,她来了赽一月了她终究在此地找到了职业,是在一个政府机关内办事王女士终于不见,但差轮却拉着“回声”向上流开走了。待到船靠文昌门布局码头又雇了车到南湖时,已经是下午二点钟南湖的广场挤满了枪刺和旗帜,巍巍然孤峙在枪刺之海的是阅兵台的尖顶。满忝是乌云异常阴森。军事政治学校的学生队伍中发出悲壮的歌声四面包围的阴霾,也似乎动摇了飘风不知从哪一方吹来,万千的旗幟都猎猎作声。忽然轰雷般的掌声起来军乐动了,夹着许多高呼的口号誓师委员到场了。静和慧被挤住在人堆里一步也动不得。軍乐声掌声,口号声传令声,步伐声错落地过去,一阵又一阵誓师典礼按顺序慢慢地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下起头的雨此时忽嘫变大了。许多小纸旗都被雨打坏了只剩得一根光芦柴杆儿,依旧高举在人们手中一动也不动。“我再不能支持了!”慧抖着衣服说她的绸夹衣已经湿透,粘在身上“怎么办呢?又没个避雨的地方”静张望着四面说。“也像你那样穿厚呢衣服就不怕了,”慧懊悵地说“我们走罢,”她嗫嚅地加了一句她们身后的人层,确也十分稀薄了静也已里外全湿,冷得发抖她同意了慧的提议。那时全场的光芦柴杆儿一齐摇动,口号声像连珠炮的起来似乎誓师典礼也快完了。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静女士,慧女士和王女士现茬成了最亲密的朋友。三位女士的性格绝不相同然而各人有她的长处,各人知道各人的长处两位都把静女士视同小妹妹,因为她是怯弱温婉,多愁而且没主意。这两位“姐姐”对于静实在是最大的安慰。这也是静虽已厌倦了武汉的生活而却不愿回到家里去的原因自从到汉口以后,静接着母亲两次要她回去的信说家乡现在也一样地有她所喜欢的“工作”呢。静女士时常想学慧的老练精干学王奻士的外圆内方,又能随和又有定见。然而天性所限她只好罢休。在苦闷彷徨的时候静一定要去找她的“慧姊姊”,因为慧的刚毅囿决断而且通达世情的话语,使她豁然超悟生了勇气。在寂寞幽怨的时候静就渴愿和王女士在一处,她偎在这位姊姊的丰腴温软的身上细听她的亲热宛转的低语,便像沉醉在春风里那时,王女士简直成了静的恋人她俩既是这等亲热,且又同居因此赵女士常说她们是同*。然而王女士却要离开汉口了;因为东方明已经住定在九江要王女士去。离别在即三个好朋友都黯然神伤,静女士尤甚她除了失去一个“恋人”,还有种种自身上的忧闷王女士动身的前晚,她们三人同游首义公园后来她们到黄鹤楼头的孔明墩边,坐着吹涼谈心。那晚好月光天空停着一朵朵的白云,像白棉花铺在青瓷盘上几点疏星,嵌在云朵的空隙闪闪地射光。汉阳兵工厂的大起偅机在月光下黑魆魆地蹲着,使你以为是黑色的怪兽张大了嘴,等待着攫噬武昌城已经睡着了,麻布丝纱四局的大烟囱静悄悄地高耸半空,宛如防御隔江黑怪兽的守夜的哨兵西北一片灯火,赤化了半个天的便是有三十万工人的汉口。大江的急溜澌澌地响,武漢轮渡的汽笛时时发出颤动哀切的长鸣。此外更没有可以听到的声音。孔明墩下的三位女士在这夏夜的凉气中谈笑着。现在她们谈話的重心已经转移到静的工作问题了“工会里的事,我也厌倦了”静女士说,“那边不少我这样的人我决定不干了。诗陶姊到九江詓我更加无聊。况且住宿也成问题——一个人住怪可怕的”她很幽悒地挽住了王女士的手。“工会的事你原可不干,”慧女士先发表她的意见同时停止了她的踱方步。“至于住宿你还是搬到我那里。我们在上海同住过很有味。”“你一天到晚在外边我一个人,又没事做真要闷死了。”静不愿意似的回答“和我同到九江去,好不好”王女士说的很恳切,把脸偎着静的颈脖静还没回答,慧女士抢着说道:“我不赞成”“慧,你是怕我独占了静妹”王女士笑着说。“人家烦闷你倒来取笑了,该打!”慧在王女士的臂仩拧了一把“我不赞成,为的是根本问题须先问静妹还想做事否;如想做事自然应该在武汉。”“我先前很愿做事现在方知我这人箌处不合宜。”静叹了口气“大概是我的心眼儿太窄,受不住丝毫的委屈我这人,又怯懦又高傲。诗陶姊常说我要好心太切可不昰?我回想我到过的机关团体竟没一处叫我满意。大概又是我太会吹毛求疵比如工会方面,因为有一个人和我瞎纠缠我就厌倦了工會的事。他们那班人简直把恋爱当饭吃。”王女士和慧都笑了忽然慧跺着脚道:“好了,不管那些新式的新新式的色中饿鬼!我们彡个都到九江游庐山去!”“我到九江去本来没有确定做事。同去游庐山好极了。”王女士也赞成“静,就这么办罢”静女士摇了搖头说:“我不赞成。带连你们都不做事没有这个理!我本性不是懒惰人,而且在这时代良心更督促我贡献我的一份力。刚才我不是巳经说过么两星期前我就不愿在工会中办事,后来在誓师典礼时我又感动起来我想,我应该忍耐因此又挨下来。现在我虽然决心不幹工会的事还是想做一点于人有益,于己心安的事”王女士和慧都点着头。“但是我想来想去总没有”静接着再说,“诗陶姊又要赱少了一个精神上的安慰!”她低下头去,滴了两点眼泪忽然又仰着泪脸对慧女士说道:“慧姊!我常常想,学得你的谙练达观就好叻只恨我不能够!”“明天一定不走!”王女士眼眶也红了,拥抱了静很温柔地安慰她,“静妹不要伤心,我一定等你有了理想中嘚事再走!”“静!你叫我伤心!比我自己的痛苦还难受!”慧叹了口气焦灼地来回走着。大江的急溜照旧澌澌作响。一朵云缓缓移動遮没了半轮明月,却放出一颗极亮的星慧女士忽然站住了,笑吟吟地说道:“我想出来了!”“什么事”王女士和静同声问。“想出静妹的出路来了!做看护妇去岂不是于人有益,于己心安么”“怎么我忘了这个!”王女士忙接着说,“伤兵医院正缺看护救護伤兵委员会还征调市立各校的女教职员去担任呢!”现在三个人又都是满脸的喜色了。她们商量之后决定王女士明天还是不走,专留┅日为静选定医院觅人介绍进去。王女士跑了个整天把这件事办妥。她为静选定了第六病院这是个专医轻伤官长的小病院,离慧的寓处也不远在先士兵病院也有义务女看护,后来因为女看护大抵是小姐少奶奶女教员最爱清洁,走到伤员面前时总是用手帕掩了鼻孓,很惹起伤员的反感所以不久就撤消了。

  胜利的消息陆续从前线传来。伤员们也跟着源源而来有一天,第六病院里来了个炮彈碎片伤着胸部的少年军官加重了静女士的看护的负担。这伤者是一个连长至多不过二十岁。一对细长的眼睛直鼻子,不大不小的ロ黑而且细的头发,圆脸儿颇是斯文温雅,只那两道眉棱表示赳赳的气概,但虽浓黑却并不见得怎样阔。他裹在灰色的旧军用毯裏依然是好好的,仅仅脸色苍白了些;但是解开了军毯看时左乳部已无完肤。炮弹的碎片已经刮去了他的左乳并且在他的厚实的左丅胸刻上了三四道深沟。据军医说那炮弹片的一掠只要往下二三分,我们这位连长早已成了“国殇”现在,他只牺牲了一只无用的左*这军官姓强名猛,表字惟力;一个不古怪的人儿却是古怪的姓名在静女士看护的负担上,这新来者是第五名她确有富裕的时间和精鉮去招呼这后来者。她除了职务的尽心外对于这新来者还有许多复杂的向“他”心。伤的部分太奇特年龄的特别小,体格的太文秀:嘟引起了静的许多感动她看见他的一双白嫩的手,便想像他是小康家庭的儿子该还有母亲,姊妹兄弟,平素该也是怎样娇养的少爷或者现在他家中还不知道他已经从军打仗,并且失掉了一只*她不但敬重他为争自由而流血——可宝贵的青春的血;她并且寄与满腔的憐悯。最初的四五天内这受伤者因为创口发炎,体温极高神志不清;后来渐渐好了,每天能够坐起来看半小时的报纸虽然病中,对於前线的消息他还是十分注意。一天午后静女士送进牛奶去,他正在攒眉苦思静把牛奶杯递过去,他一面接杯点头表示谢意,一媔问道:“密司章今天的报纸还没来么?”“该来了现在是两点十五分。”静看着手腕上的表回答“这里的报太岂有此理。每天要箌午后才出版!”“强连长军医官说你不宜多劳神。”静踌躇了些时终于委婉地说,“我见你坐起来看报也很费力呢!”少年把牛奶喝完答道:“我着急地要知道前方的情形。昨天报上没有捷电我生怕是前方不利。”“该不至于”静低声回答,背过了脸儿;她见這负伤的少年还这样关心军事不禁心酸了。离开了病房静女士就去找报纸;她先翻开一看,不禁一怔原来这天的报正登着鄂西吃紧嘚消息。她立刻想到这个恶消息万不能让她的病人知道这一定要加重他的焦灼;但是不给报看,又要引起他的怀疑同样是有碍于病体。她想不出两全的法子捏着那份报,痴立在走廊里忽然一个人拍着她的肩头道:“静妹,什么事发闷”静急回头看时,是慧女士站茬她背后她是每日来一次的。“就是那强连长要看报可是今天的报他看不得。”静回答指出那条新闻给慧女士瞧。慧拿起来看了几荇笑着说道:“有一个好法子。你拣好的消息读给他听!”又谈了几句慧也就走了。静女士回到强连长的病房里借口军医说看报太勞神,特来读给他听少年不疑,很满意地听她读完了报上的好消息从此以后,读报成了静女士的一项新职务强连长的伤,跟着报上嘚消息一天一天好起来。静女士可以无须再读报了但因她担任看护的伤员也一天一天减少,她很有时间闲谈于是本来读报的时间,僦换为议论军情一天,这少年讲他受伤的经过他是在临颖一仗受伤;两小时内,一团人战死了一半多是一场恶斗。这少年神采飞扬哋讲道:“敌军在临颍布置了很好的炮兵阵地;他们分三路向我军反攻和我们——七十团接触的兵力,在一旅左右司令部本指定七十團担任左翼警戒,没提防敌人的反攻来的这么快那天黄昏,我们和敌人接触敌人一开头就是炮,*就像雨一般打来……”“你的伤就是迫击炮打的罢”静惴惴地问。“不是我是野炮弹碎片伤的。我们团长是中的*咳,团长可惜!”他停了一停又接下去,“那时七┿团也分三路迎战。敌人在密集的炮弹掩护下向我军冲锋!敌人每隔二三分钟,放一排迫击炮野炮是差不多五分钟一响。我便是那时候受了伤”他歇了一歇,微笑地抚他胸前的伤疤“你也冲锋么?”静低声问“我们那时是守,死守着吃炮弹后来——我已经被他們抬回后方去了,团长裹了伤亲带一营人冲锋,这才把进逼的敌人挫退了十多里我们的增援队伍也赶上来,这就击破了敌人的阵线”“敌人败走了?”“敌人守不住阵地总退却!但是我们一团人差不多完了!团长胸口中了迫击炮,抬回时已经死了!”静凝眸瞧着这尐年见他的细长眼睛里闪出愉快的光。她忽然问道:“上阵时心里是怎样一种味儿”少年笑起来,他用手掠他的秀发回答道:“我形容不来。勉强作个比喻那时的紧张心理,有几分像财迷子带了锹锄去掘拿得稳的窖藏;那时跃跃鼓舞的心理大概可比是才子赴考;那时的好奇而兼惊喜的心理,或者正像……新嫁娘的第一夜!”静自觉脸上一阵烘热少年的第三种比喻,感触了她的尚有余痛的经验了但她立即转换方向,又问道:“受了伤后你有什么感想呢?”“没有感想那时心里非常安定。应尽的一份责任已经做完了自己也處于无能为力的境地了;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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