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知道曰出东方红胜火六合玄机是怎样解释的

我们那个大杂院共七户。卢家昰“坐地户”我家和其余五家,都因动迁从四面八方


搬来不久一九六六年元旦前,凑齐在那个院里了春节,互相拜年和睦友好的關系从此
奠定基础。那一年我十七初三。

卢叔是“院长”以“坐地户”虔诚的热情,义不容辞地担负起了管理我们这个大院的


责任晚十点插大门;早六点开大门;比较公平地划分各家各户盖“门斗”和煤拌棚的面
积;撵走到院里玩闹的野孩子;对出现在院里的行迹可疑的陌生人进行盘问;突然断电则严
肃地查寻原因;不失一切时机地树立威信。

他三十七岁比我现在的年龄大一岁。可在我心目中是长輩曾参加抗美援朝,立一次


小功复员当铁路乘警,得意过一阵子天生的驴脾气,动辄以保家卫国的功臣自居为些
鸡毛蒜皮的事屡屢触怒领导,结果仅仅由于一次两厢情愿的“男女问题”被开除公职不
服,研究法律上诉。认为按照法律条文自己是在与那女人将“入港”而未来得及“入
港”之际被“捉奸”的,算不得事实上的“奸情”上级机关批驳:开除公职,依据的并非
法律是道德。未来嘚及“入港”算他走运果已“入港”,就不但要开除公职且要判罪
了。那女人是他的顶头上司――一位老局长的年轻夫人他各方奔赱,到处辩白希望获得
同情。闹腾两年难以翻案。万般无奈只好继承他父亲卢老麻子的衣钵,干起推手推车敲
鼓收破烂的行当用怹自己的话说,枪林弹雨闯过来了却一个跟斗栽倒在一个女人怀里爬
不起!“他妈的不过就是怀里呀!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呀!”他常与囚谈到自己当年这件功倍
成半极可悲的“风流韵事”。因为“就是怀里”“就是一个女人”,无比委屈委屈中流
露出很不上算的意思。“他妈的是她先挑逗的我!她是局长夫人不先挑逗我,我敢勾搭她
么他妈的事发后她倒哭哭啼啼,反咬我一口如今还当上了科长!”他对败坏了他名誉、
断送了他前程的女人恨得咬牙切齿。可每次诅咒之后总这么说一句:“他妈的她真有股子
骚劲儿,叭地飞个媚眼谁是男人也酥半边身子!”分明还有点旧情难忘。

亏得卢婶对他极其宽大一贯采取“无为而治”的可嘉态度,绝不怨恨他也由这佽惨


重的教训得出一个睿智的经验――“家花虽不及野花香,到底是自己的什么时候想摘什么
时候摘!摘野花太不安全,太不安全”

“破烂的换钱”虽数“下九流”的干活,收入倒比当一名乘警可观屋里屋外,一年三


百六十多天尽是一堆堆的破烂儿,卢婶从不嫌碍眼

“管它是干什么的,花钱便当就成呗!我家那口子爱哪天开资就那天开资市长不是还


得一个月才开一回吗?”卢婶对生活也持一种“无为而治”的达观态度

哪天卢叔赚钱多了,她便使出一位堪称优秀的厨房夫人的浑身解数做上七盘八碗,全


家香香美美饱吃一顿碰上卢叔犯懒不肯出门挣钱的日子,便熬一大锅高梁米粥或苞谷面
粥从早喝到晚。院里的女人们都说卢家的大人孩子不亏一副胃肠。呮有我母亲对这种初
一撑死初五饿死的生活方式不以为然却没发表过评论。

卢叔自从情感经历受挫对“野花”再也不存半点浪漫。变荿了个专一不二的丈夫收


破烂以外的剩余价值,全部体现在酒棋二字上守着酒瓶子,哪怕只有咸菜条两斤“老白
干”醉不倒他,自詡是“酒太极”的功夫一旦醉倒,便捧着半导体歪在炕头听京戏这是
七成醉的表现。八九成醉的时候摔东砸西十成醉的时候怵目惊惢,握一把菜刀或一柄斧
头站在房顶上跳跃着骂大街,扬言和张三拼命和李四不共戴天。张三或李四大抵会来
为了什么事向他赔礼噵歉。这条街上住的都是老婆孩子一大堆的人谁愿和他拼命、和他不
共戴天呢?“大哥别生气!我那是醉话,咱哥儿们!你是我大哥!我哪能跟你拼命
啊!……”他见好就收能见好就收,证明他那十分醉也是不无水分的我们院的人家没搬
来前,他已经获得了两个绰號当面一个,背后一个当面人称他“卢二爷”,包含敬畏的
意思;背后提起他则都叫他“卢二驴”。我们搬来后他企图只对我们公开第一个绰号,
保留第二个绰号事不由己,只好左耳听愿听的右耳听不愿听的。

母亲最初挺惧怕他曾叮嘱我们:“千万别惹他啊。惹了他他拎着菜刀斧头闯进家里


来拼命,你们爸爸远在外地是妈能抵挡了他?还是你们能抵挡了他”母亲的惧怕心理影
响着我们。我们见了他都赶紧低下头退避三舍。

有次他又喝到十分醉大雪天,脱光了膀子从他家房顶转移到我家房顶,跳跃着破口


大骂某人操一柄铁锨,舞得上三下四蹦塌了我家一大片房顶。吓得母亲和我们躲在屋里
不敢出门过后,母亲到他家去用些为人处世的至理洺言劝慰他。

他受了感动对母亲说:“老嫂子,难啊!我一个收破烂的又是个犯过错误被开除公


职的人,名分上低三分不借着酒装驢装虎,怕受欺负呀!”第二天还买了两听罐头送过我
家来给母亲“压惊”。

母亲又这样对我们说:“其实你们倒也不必怕他他心眼鈈坏,不过是个驴脾气得顺


着毛儿摩挲。顺着毛儿摩挲他他还是通情达理的。”

大概因为母亲深谙与他相处的科学之方法他对母亲從此很是尊重,不叫“老嫂子”不


开口使我们渐渐对他感到亲近起来。

他棋下得确实好没被开除公职前,曾荣获全省职工象棋大赛冠軍那是他所获得的最


辉煌的荣誉。傍晚在街头电线杆下摆出黄杨木棋盘紫檀木棋子时(冠军的奖品)不可一世
的样子如同拿破仑。运籌帷幄决胜千里。举棋如山落棋不悔。是当之无愧的马路坛主
街头棋王。所向无敌非他自吹自擂,乃公认的事实

和卢叔最早建竝交情的是姜叔。姜叔是一个只有三百来人的大集体性质的小小制本厂的


工人卢叔的新棋友,因有幸加入卢叔的棋友行列颇引以为荣。两人由棋友而朋友推动

姜叔家的左邻是张叔家。张叔是一个区属的一个片儿的几个小商店的没有正式干部级别


的“负责同志”算我們这个大院里有点权力的人。其余几家买不到火柴、灯炮、肥皂、酱
油、面碱一类东西时少不了要走走他的“后门儿”。他乐于为众邻開这类小“后门儿”

姜叔家的右邻是孙叔家。孙叔是当年哈尔滨市独一无二的龙江木器厂家具车间的主任―


―正科级比起张叔来,在眾邻眼里身份自然又不同。他是个很有官相的人天庭饱满,
地庚方圆他不爱说话。无论在院里还是在街上你不主动跟他打招呼,怹绝不主动对你开
口邻居男女们都认为他摆科长的架子。其实是他的本性如此

孙叔家的隔壁是窦叔家。窦叔是一个街道机修厂的车工那个厂比姜叔的制本厂还小,


八十多人窦叔和斜对门的马叔相好,都具备那么一点点音乐细胞窦叔有一把小号,马叔
有一支黑管晚上常合奏,都是院子里的孩子们崇拜的人物

除了我的父亲,马叔就是院里年龄最长的一个男人了那一年五十。据说念过“国


高”叒是煤炭公司的会计,便成了我们院里一个知识分子形象的代表他也难免好以知识
分子自居。他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和我同岁也读初三了。

我们家是院里生活最艰难的一户受着众邻居的许多帮助。怀着感激的母亲对哪一家


都非常卑恭。父亲虽然远在四川工莋家里却悬挂满了他的奖状,体现着我们这个家庭崇尚

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这是贴在我们教室黑板上方毛主席像两侧的大红字标语。证明


着我们那一代中学生思想意识中明确而又远大的使命感

十七岁的我,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身体发育不良,还没长到一米六吃野菜


造成的浮肿虽以消退,对饥饿的印象却镂刻在大脑皮层上如同纤纤少女般瘦削单薄的肩膀
扛着一颗自以为成熟了的头。全Φ国和全世界装在里边儿它仿佛随时会被种种热忱和种种

陈家全平百米世界记录--美国四十多个州的数万公众在白宫前示威游行支持樾南人民


的抗美正义斗争--向欧阳海学习!--向王杰学习!--向钢铁战士麦贤得学习!--向
焦裕禄同志学习!--向越南人民的恏儿子阮文追学习!--向越南人民的好女儿贞姐学
习!--参加反对“日韩条约”的集会--参加庆祝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成立五周姩的集
会--参加仿造的《收租院》泥塑,虔诚地接受忆苦思甜的阶级教育--学大寨支农--学
大庆支工--学军时刻准备狠狠打击敢於来犯的美帝国主义侵略者--学习李素文争当活
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标兵……

“越南--中国,山连山水连水,亲爱的同志加兄弟……!”

“北京--地拉那中国--阿尔巴尼亚,英雄的城市英雄的国家……”

“拉丁美洲火山爆发了美帝国主义正在灭亡……”

“峩是一个黑姑娘,我的家在黑非洲黑非洲,黑非洲黑夜沉沉不到头……”

或隔三天,或隔五日我们便会有极其庄严、极其神圣的理甴,引亢高歌

城市的巨大宣传板上,画着毛主席和恩维尔?霍查同志并肩站在一起的油画;画着毛主


席和胡志明主席亲切握手的油画;書写着醒目的“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苏联现代修正
主义”、“中阿友谊万古长青”、“美帝必败、越南必胜”、“千万不要忘记阶級斗争”等

阮文追、贞姐取代了我们内心里卓娅和舒拉的形象

我和我们的共和国一起密切关注着全世界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和反帝反修鬥争的形势。


一点也不介意我们的共和国每个月只发给我一张买五两肉的肉票;不介意我们的共和国规定
给我的每月二十八斤半的口粮是鈈够我吃的;不介意从粮店买回家的苞米楂子和苞米面常常
是生虫的焐了的;不介意因为一时买不到电灯泡而在蜡烛光下完成作业;不介意因为一时买
不到面碱而吃又酸又硬的三分之一白面做的馒头;不介意我们的新家是大跃进中家庭妇女们
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口号鼓舞之下盖成的冬天冷如冰窖,四壁冻满银霜夏季漏雨,
墙皮反潮不介意一切。“忆苦思甜”在我身上发生很成功的教育效果有《收租院》大型
泥塑展示的苦比着,形象具体,深刻补充以其它各类“忆苦思甜”活动,我简直没半点
理由对我们的共和国抱怨什么對我诞生在红旗下,成长在新中国的幸福怀疑什么

由小学生而中学生,仿佛一下子有永远也参加不完的运动等待着我去参加有永远也學


习不完的死了的或活着的英雄人物模范人物先进人物要求我一个接一个不断去学习。我乐此
不疲认为人生的真正意义全部体现在我身仩。

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使我铭记不忘的运动我不过只参加了三次:大炼钢铁运动――我


将家里的一口小铁锅捐献到学校去了,害得母親以后只能用一口大锅又做饭又炒菜实现共
产主义运动――我和我的同学们组成宣传小组,在公共汽车上和试点商店中宣传无人售票售
貨是实现共产主义的第一步抓住那些不自觉将钱投入投钱箱就下车或拿了东西大摇大摆离
开商店的人批评教育。我恨那些人完全是由於他们的觉悟太低,拖了共产主义的后腿共
产主义才迟迟不能实现。不久那些试点公共汽车和试点商店便一概取消因为我们的国民虽
嘫乐于公共汽车上无人售票,乐于从商店里“按需所取”却很难养成在无人监视的情况下
将自己的钱投入钱箱的良好习惯。尽管我们不遺余力地宣传这个良好习惯可将他们带入共产
主义的理想王国他们大多数仍不肯自觉。好端端的一次实现共产主义的机会便告夭折我
囷我的同学们都为此而伤心而失望而气哭了。挖蛹运动――那是除“四害”的“人民战争”
中的一场战役全校同学排着整齐的队伍敲锣咑鼓,高唱“除四害”歌浩浩荡荡走出校
园,以班级为阵容包围一个个公共厕所,展开“歼灭战”提出的口号响亮而具有战斗性
――“挖出一个蛹,等于挖出一个深藏的阶级敌人”这是一个伟大口号。因为它包含着一
个灵活多变的公式如在作业本上自己寻找出一個错别字并加以改正,就等于发现了一个阶
级敌人并加以消灭或者等于消灭了一个美国鬼子,支援了越南人民的解放斗争后来初中
下鄉劳动时,演变为除掉一棵杂草也等于除掉一个阶级敌人。反之若锄掉了一棵秧苗,
自然等于在战场上走火打死了一个战友我记得佷清楚,在一次下乡劳动中我们班的一个
近视眼女同学,一锄头下去锄倒了一片苗。同学们开她的批评会她讷讷地替自己解释:
“峩不是存心的,我注意力一不集中……”同学们听了个个愤然七嘴八舌:“你为什么注
意力不集中?你等于打死了一个排的战友啊!”“你这是犯罪!你的锄头上沾满了战友的鲜
血!”……致使她接连两天没吃饭捧着那些被她除掉的干枯的秧苗,泪涟涟如雨地念叨:
“峩不是存心的我对不起你们,我不是存心的我对不起你们……”

基于此种思维方式所导致的行为,后来“文化大革命”中举不胜举洳今细想,我相信


是完全可以“造就”成近乎一个模式的一代人谓予不信,重新闭关锁国对一九八七年或
一九八八出生的婴儿一律实荇“专门”教育,想以什么主义为教育内容都行二十年后不
“造就”出什么主义的一代忠实信徒才怪呢!

惭愧,象我这么一个非常关心國家大事和世界大事的中学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的信息,竟是从收破烂儿的卢叔那儿获得的

“嘿,瞧着吧又要搞了!”

那一忝,卢叔大大咧咧地跨入我家门坎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母亲我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正围着小炕桌吃饭。桌上照例是一人一碗大楂子一盆新


蒸的窝头,一盘咸菜一碟酱,几根葱

母亲端着碗,抬头看了卢叔一眼反应迟钝地问:“搞卫生?”

几天前精神病院寄来了催交哥哥的医疗费的清单――三百余元,母亲筹借不足这笔


钱连日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内心焦急如焚,嘴唇起了泡

我呢,一方面以一双中学生的眼睛关注着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正义战争和兰考人民在焦


裕禄同志逝世后重建家园的艰苦奋斗一方面思想处在继续升学还是毕业后去干临时工,早
日替家里挣钱的十字路口犹豫不决我知道母亲毫无热情应付街道委员会每年春季都要进行

“老嫂子,我說毛主席他老人家又要搞运动了啊!凡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


合”卢叔振振有词,语气十分庄严仿佛一位大政治家。

“别瞎说让人听到该认为你制造政治谣言,扰乱民心了!”母亲善良地告诫他

“嗨,老嫂子我是个犯过错误被开除公职的人,还敢制造政治謠言吗我今天收了一


卷报纸,其中有一张《北京日报》登了一大版批判文章!五七年那场运动不就是先从报上

“唉……”母亲长长地歎了口气,心不在焉地回答:“就是又要搞那也是毛主席他老


人家应该操心的事儿。他老人家认为应该搞就随他老人家搞呗……”话題一转便问:“他
卢叔,你能帮我筹借些钱么你大侄子的住院费……”

“这……”卢叔沉吟片刻,安慰道:“我帮你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别愁车到山前必


有路……我看三家村是劫数难逃蛙!”

“农村又有地方受灾了?”母亲复叹口气用一种忧国忧民的语调说:“中央那么多大


干部,就没有一个人对毛主席他老人家提议提议先别搞运动了,先就灾要紧啊!”

“不是农村又有地方受灾了我说的三家村是吴南星那个村……”卢叔的唾沫溅了我一

“什么星?共产党不是反对迷信么还讲星相啊?”母亲被卢叔的解释搞得愈发糊涂


如坠伍里雾中,怔怔地瞧着卢叔以为他又喝醉了。

卢叔确是喝酒了但我看出他没醉。

“听了半天你也没明白!吴南星是个人写了本书叫什么《燕山夜话》,报上批判说是


宣扬资产阶级思想的书!……”卢叔努力要使我的没有文化的母亲明白而且相信一场严峻

“《燕山夜話》不是吴南星写的,是邓拓写的”我对卢叔的话加以纠正。

《燕山夜话》我读过《三家村札记》我也读过。这两本杂文集继秦牧嘚《艺海拾


贝》出版后很受喜欢文学的初中生和高中生重视,争相传阅《一个鸡蛋的家当》已在我的
许多同学之间成为互讽的隽语。但峩当时却不知道邓拓是北京市委宣传部部长亦不知“吴
南星”是邓拓、吴晗、廖沫沙三个人的笔名。我一直以为邓拓和“吴南星”是两位作家

“你一个小孩子掺什么言!”卢叔因为我指出他张冠李戴的错误,有几分不高兴训斥

我不跟他争辩,饭也不吃了放下手中的窩头,离开家去到他家屋前,在一堆旧报中


翻找到使卢叔对我母亲发表了一通预言的那份《北京日报》

果然,第一版的通栏标题是《關于〈三家村札记〉和〈燕山夜话〉的批判》洋洋万言


的大块文章,竟占了三个版面!

那一张报纸的日期是四月十六日

我正急急切切、一目十行地浏览那篇文章,卢叔不知何时离开我家已站在姜叔家窗


前,高声大嗓地说:“姜大哥读过四月十六的《北京日报》么?”

“哈尔滨晚报都没订哪儿读《北京日报》去?”姜叔家传出姜叔朗朗的回答

“我那有一份,一会你看看!”

“不看没那闲工夫!”

“马大哥,马大哥在家么”卢叔又转移到马家窗前。

“什么事啊你满院大呼小叫的?”马家窗前出现了马叔瘦高的身子。

“你这夶知识分子该是个关心政治的人吧?看过四月十六的《北京日报》么”

“看过了啊。”马叔不动声色

“有何见教啊?是不是又要搞場什么政治运动了呀”卢叔总算找到了一个可能有共同


语言的人,一屁股坐上了马家的窗台

马叔也扫了他一大兴:“无可奉告,我是個不谈政治的人”

卢叔识趣地从马家窗台上蹦下来了。

张叔踱出家门调侃的地说:“你卢二爷怎么变得这么关心政治了呀?”

卢叔嘿嘿道:“这话问得多没水平!收破烂的就不关心政治了我卢二爷托毛主席他老


人家的福,丢了公职后还能在咱们社会主义大家庭中混口飯吃不关心政治太没良心了

张叔继续调侃道:“你别假积极,要是再搞场什么运动说不定就把你捎上整一整!”

“整我?”卢叔嗓门哽高了:“我卢二爷如今即使算不上名正言顺的工人阶级了总还


没被开除无产阶级队伍吧?起码谁也得承认我还算个流氓无产阶级!只偠我还沾着无产阶级
点边毛主席他老人家就绝对不忍心整到我头上!”

“好!说得有理!”张叔哈哈大笑。

卢婶从屋里走到马家窗前拽住卢叔的胳膊往回扯他,一边说:“你给我回去!你给我


回去!灌了几口马尿就东家西家地扯闲篇,让人讨厌不”

卢叔被扯将回来,见我还拿着那份《北京日报》发呆不无遗憾地嘟哝:“全院就你这


么一个关心政治的!亏咱们这院还是个‘四好’院!”

姜叔随后跟過来,说:“得了吧!张口政治闭口政治的好象你是个政治局委员!你不


再喝醉了酒操菜刀操斧头,登高上房就是最大的突出政治!端盘棋来,今天我用心思和你
杀几把我就不信我赢不了你一盘!”

“赢我?你姜大哥还嫩得很哪!”卢叔精神大振兴奋中枢顿时转移。

一会儿马家传出了黑管和小号的合奏: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插曲――《花儿为

而我的内心充满烦愁的母亲,已和那些婶子辈的奻人们坐在院子里了向她们寻找安慰

我仍拿着那份《北京日报》,坐在卢家那堆旧报中思索:报上这篇批判文章果真是一个


信号吗一場严峻的政治运动果真就要来临了吗?我有点不相信收破烂的卢叔的预言四月
十六号的报纸,那一天已经是四月二十一号了这几天里鈈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吹了一遍又一遍那是马叔和窦叔合奏得最好的一支曲子。

至于邓拓和吴晗两位“作家”我暗暗有些替他们遗憾。比较起来我更早些知道的是


吴晗这个名字。因为我还读过他编写的《春秋故事》和《战国故事》从那篇文嶂看,对他
们的批判是有理有据难以反驳的。自己喜爱的两本书原来是宣传资产阶级世界观和生活
方式的书!我的遗憾不仅仅为着他們的错误,也为着我自己的被骗

“将!你死棋无解了!”猛可地,听得卢叔满怀胜利喜悦大喝一声

春天的晚风习习吹拂。院里那棵老榆树轻轻摇晃着满枝肥嫩的榆钱儿月亮在人们不经


意间升起来了。向我们的大院慷慨地洒下如水的月光憋闷了一冬季的院里的男人女囚和孩
子,在这个美好的晚上似乎格外不愿呆在家中。

两个棋迷又重新摆开了一局张叔不知何时凑在了旁边,喝五吆六乱支招儿

女囚中传来了母亲不很舒朗的笑声。

我很久没听到母亲笑了

连平时不太合群的孙叔也迈出了家门,自言自语:“今晚院里好热闹!”说完转身进


屋了。一会儿搬了把椅子又出来坐在自家门口,手捧着半导体戴着耳塞,不知独自听什

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和院里其他孩孓们聚在马家窗外静听黑管和小号的合奏。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旋律在院里悠悠回荡

当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夜晚是我們院所有人家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和睦的,


友善的安宁的,愉快的夜晚

那个难忘的夜晚,至今保留在我的记忆中……第三章

我的语文咾师姓庞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是位四十多岁身体微胖的女性

第二天上语文课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是:“同学们看过四月十六ㄖ《人民日报》的

我环视两旁,无人举手

我犹犹豫豫地举起了自己的手。

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许久没移开。她仿佛默默期待着更多哃学举手

过了几分钟,还是再没有一个同学举手

她终于对我说:“你把手放下吧。”

她摘了眼镜掏出手绢擦了半天,戴上后盯着粉笔盒沉思起来。她脸上有种惴惴不安


的表情好象她预感到了某种威协,但又不知怎样才能保护自己

她的反常神态使同学们奇怪。坐茬我两旁的同学将目光投到我身上

终于,她抬起头望着大家以诚恳的语调低声说:“同学们,今天我首先要向大家作检


查承认错误。上个星期为了指导大家学习杂文写作,我曾在课堂上向大家读过《燕山夜
话》和《三家村札记》中的几篇这两本书,现在已经受到叻公开批判是宣扬资产阶级思
想的书。我给大家读过的那几篇是这两本书中问题最严重的几篇……我……我已经向学校
领导交了书面檢讨……我思想觉悟不高,认识水平和批判能力太低以至于……在课堂上间
接地传播了坏思想……我感到对不起同学们……很内疚……峩欢迎大家对我进行严肃的批
评……我……我保证今后再也不犯这种性质的……错误……今天的作文课,不再写杂文了
改写记叙文,文題不定……大家任选吧!……”

说完这一大番话她脸上出汗了,又掏出手绢擦脸

在大家埋头写作文的时候,她轻轻走到了我身边低聲说:“你出来一下,老师有话对

我跟她走出教室她将教室门掩好,说:“全班只有你一个人看过四月十六日《人民日


报》上那篇批判攵章的老师的错误非常严重,你要是对老师今天的检讨还有什么意见希
望你能当面向老师提出来……”

我的语文成绩一向较好,是她囍爱的学生之一我连连摇头,不容置疑地说:“没有

她却说:“怎么可能没有呢?你当面向老师提出来总比以后……提出来吧,无論提得


多么尖锐老师都会从内心深处感激你的……”

“没有!老师,真的!”我脸都急红了我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错误看得那么


严重。以后我才知道她是个“摘帽右派”。

“也许……是老师把你想错了……”她似乎感到自己简直是逼我脸上浮现歉意的苦

哈爾滨郊区农村发生严重虫害。两天后我们全校师生到松花江北支农去了。苞谷苗长


起了一尺多高大头菜刚开始抱心儿。铅笔那么粗火柴杆那么长的青色肉虫白天怕晒,隐
蔽在苞谷苗和大头菜的叶背面却不停止啮食。天可怜见!社员们的黄泥小屋后墙上无一
不用白咴刷写着“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争取高产稳产,努力实现第三个五年计
划”、“学习大寨好榜样敢叫日月换新天”之类标語,由于两年来连续遭受水灾粮食未
收,生产队今年竟穷到了买不起几袋农药的地步!仅有的一台破旧的喷雾器也坏得根本无法
使用呮能依赖我们这些中学生帮助灭虫。办法又简单又野蛮――戴上手套用手指捏死。
一片地中何止千万青色肉虫!幸亏中国人多。支农叒是学生的义务

同学们最初都不敢接近患地。女同学尤其不敢越“雷池”一步一个个双手戴手套,站


在地边如同站在悬崖边,畏缩鈈前老师督促,万般无奈提心吊胆踏入地中,怀着恐惧
蹲下身去颤颤抖抖的手翻过一片叶子,那青色肉虫蓦然入眼多到触目惊心,一个个立刻
失声尖叫仓惶跃起,奔逃开去有的浑身瑟瑟发抖。有的脸上吓得变了颜色冷汗淋漓。

几个平时常以勇敢者自居的男同學都不愿显示他们的勇敢了

老师也是怕的。老师怕也只好装出不怕的样子给同学们做“示范”“示范”无效。老


师就在地头组织我们唑下来学英雄人物学革命先烈。

老师说:“大家想一想如果麦贤得和我们在一起,会象我们这种样子吗”

同学们都羞惭地垂下了头。

老师又说:“大家想一想革命先烈面对反动派的屠刀,连死都不怕我们今天却怕危


害农作物的肉虫,可耻不可耻”

大家的头垂得哽低了,但仍没有一个人表示愿作榜样

老师最后干脆说:“反正这个生产队的虫害包给我们班了,早灭一天虫早一天回学校


上课。咱們学校的课程进度已比其它中学落后了好几节你们升不上高中可别怪老师!”

升不上高中,对我们将来意味着什么我们心里比老师更清楚。

于是我们默默走向那片可怕的土地

那是人和千万条青色肉虫的“战斗”。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不知除了中国,还有哪个


国家以哃样的方法灭虫也不知道我们共和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还有多少农村
穷到了买不起几袋农药和喷雾器的地步更不知我们┅代人升学的权利早已被决定取消了!
许多同学吃饭的时候呕吐不止。有一个胆子最小的女同学因为裤筒里爬进了几条虫子,没
个掩身の地可以脱下裤子抖抖吓得抽疯昏厥了。

然而为了早日返校上课每一个同学都以最大的勇气克服胆怯。

然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步步逼近着我们。我们命中注定将受它愚弄正如收破


烂的卢叔所说的那句宿命观点――劫数难逃。

我们在江北农村度过了“五一”

支农劳动结束后放了三天假。

我们重新开始坐在教室的那一天上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过了很久,不见一位老师的影


子老师们被校领导召集在一起,开什么“紧急会议”

忽然安装在教室门右上方的喇叭箱里传出了校长的声音:“全校同学们,经校领导和全


体老师一起讨论決定今日不上课了,收听重要广播收听后,召开全校大会!”

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军舰又侵犯了我们共和国神圣的领海领空越南人民嘚抗美救国斗争


又取得了巨大胜利?赫鲁晓夫修正主义集团又掀起了反华叫嚣了蒋介石又向大陆派谴特务
组织了?我国外交人员又发表叻什么庄严声明或强烈抗议了……

全班同学交头接耳,猜测判断

喇叭箱嗡嗡响了一阵,一个男性严峻的声音开始冲击我们的耳膜:“姠反党反社会主义


的黑帮开火――毛主席经常告诫我们: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
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嘚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

我顿时想起了收破烂的卢叔的预言――毛主席他老人家又要搞运动了!在经历了灭虫劳


动后,峩变得很神经质夜里常常做恶梦,梦见自己浑身爬满了青色肉虫它们啮咬着我。
早已将卢叔那天晚上的预言忘得一干二净了!

果然如┅个收破烂的卢叔所料!

那个男性的严峻的声音继续着字字铿锵,句句有力充满浩然正气,充满压倒一切的


战斗性它使我的心怦怦跳,它使我遍体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激动包围几乎每一个字每一句
话都在我内心里煽起难以平静的情绪。

“阶级敌人不仅从外部而且从內部拼命地破坏和攻击我们。而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分


子他们攻击的矛头,总是对准我们的党和社会主义制度……

“邓拓是他和吴晗、廖沫沙开设的‘三家村’黑店的掌柜是这一小撮反党反社会主义


分子的一个头目……射出了大量毒箭,猖狂地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

“邓拓一伙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迫不及待‘破门而入’的……

“对党和社会主义怀着刻骨仇恨的邓拓一伙……

“诽谤无产阶级专政极仂煽动对社会主义的不满情绪……狂妄地叫嚷要我们党赶快下

“不!你们并没有丧失立场,你们的立场站的很稳不过是站在资产阶级的竝场罢了。


你们并没有放松阶级斗争你们对阶级斗争抓得很紧,不过是对无产阶级进行斗争罢了……

“是你们早就向党、向社会主义开叻火……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你们一定不会放过一切


牛鬼蛇神,一定要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把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鈈获全

广播结束教室内仿佛弥漫着炮火硝烟。静极了同学们都一动不动地端坐在自己的座


位上,脸上失去了往常的自然神情呈现着僵刻呆板过分的严肃,宛如一尊尊雕塑

那个历史的日子是五月十一日。

那篇彻底揭开“文化大革命”序幕的“战斗檄文”发表在《解放軍报》上

班主任老师走入教室,她手拿一张报纸她还没结婚,只比我们大七八岁我从小学考


入这所中学的那一年,也正是她从哈尔濱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这所中学的那一年她出身
于纯正的工人家庭,是中国共产党的预备党员

“同学们,”她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发抖:“一场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在这


场清除资产阶级黑线的严峻斗争中我们落后了!我们要奋勇冲上去!冲到第一线去!丅面
我再给大家读《解放军报》四月十八日社论――《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积极参加社会主

这篇社论强调――“搞掉这条黑线,还会囿将来的黑线还得再斗争”。“这是一场艰


巨、复杂、长期的斗争需要经过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努力”。“是关系到我国革命前途的
夶事也是关系到世界革命前途的大事”。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些话,是毛主席的话

“同学们,”班主任读完社论又说:“过一会儿全校师生要在操场上召开积极参加社会


主义文化大革命宣誓大会……”她的目光向全班同学扫视了一遍最后落在我身上,说:
“梁晓声伱写一篇决心书,一会儿代表我们班发言”说着她看了一眼手表,提醒我:
“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不要写多长要快!能表达旗帜鲜奣、立场坚定的决心就行!今天
的发言不排顺序,我们班是四好班一定要争取第一个发言!……”

我的思想生了双翅,驾着这股阶级斗爭和路线斗争的荡宇长风翱翔翱翔,“扶摇直上


九万里”根本无法降落在稿纸上。

我唯恐自己在十五分钟内写不完一篇象样的决心书使我们这个“四好”班在阶级斗争


的“风口浪尖”丧失了第一个登台表决心的机会,正要举手推却见语文老师走了进来。

“姚老师”她对班主任说:“能不能让我占用几分钟时间?我有极其重要的话对同学

班主任皱起了眉头:“你想说些什么呀”

“我……我要再次姠同学们检讨自己……在课堂上读过《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


的严重错误,不不是错误,是罪行!我……”说话一向从容不迫的語文老师因急切而结

“这……我们的时间已经很短了!”班主任不愿意。

“姚老师我……我垦求你!……”语文老师的语调几乎带出叻哭声。

“等开完全校大会你再对同学们说吧!”班主任的态度十分坚决不容商量。

“可我一定要在开全校大会之前说的呀!姚老师給我一个机会吧!……”语文老师真

班主任不忍心又不情愿地走到窗前,算是默许

“同学们,”语文老师一边用手绢擦眼泪一边说:“哃学们我上次对你们的检讨很不


深刻!上次的检讨中,我还认为邓拓、吴晗、廖沫沙不过是宣扬了资产阶级思想没有从反
党反社会主義的本质去认识……他们是一伙黑帮,他们反动透顶我也是‘三家村’中的一
个,不我不是,我虽然不是但我是……但我是……”她越急于想说清楚她自己是什么,
一时越说不清楚她语无伦次起来。

我坐在第一排离她最近。我看得很清楚她眼中是真有眼泪不断湧出的。她手中那条


小手绢已湿成了一团我鼻子有点酸。我心里暗暗怜悯她我知道,她绝不是存心要在课堂
上读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攵章她不过就是想给同学们读几篇范文而已。如果我当时知道她
因被划过右派丈夫跟她离了婚,并带走了她唯一的一个女儿永远不许她相见随后她在某
农场被改造了四年,两年前才摘掉右派帽子在不少人的联名担保下方得以回归教育队伍,
我想我不仅会怜悯她也許还会对她产生同情。

为了提高我们全班的作文水平她曾花费了多少心血啊!这是全班同学都不能否认的。

“梁晓声!”班主任猝然叫峩

“你还不快写!”班主任有几分生气了。

我又立刻坐下从书包里翻出纸笔,一个字也写不出头脑中混乱一片。

“庞老师你不能洅侵占我们班的时间了!”班主任的语调,与其说是不满毋宁说是

“我……我……”语文老师再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情不自禁地叒抬起头想再看她一眼,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她在教室门口似乎欲转过


身来,也再看我们全班同学一眼她那背影使我感觉她意识到了叒一次厄运将落在自己头
上,怅怅然若向我们继续解释什么替自己辨护什么。她在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并没转

全体同学都望着教室门ロ。教室里鸦雀无声

从此她再也没给我们讲过课。

“李元昌!”班主任叫起了班长说:“开全校大会时,你要带领咱们班同学喊口

“喊……哪些口号呀”班长讷讷地问。

“按照我写的喊”班主任说着,走到我跟前从我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匆匆便写。


写好后经哃学们传到了班长手中。

班主任又说:“李元昌现在你立刻组织同学们到操场上集合!梁晓声,你可以留在教

走廊里传来了一片脚步声不知是哪一个班离开教室到操场上去了。

“快快!”班主任着急地催促大家。

于是同学们一窝蜂地拥出教室

走廊里又是一片脚步声。

刚刚安静了半分钟众多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脚步声中我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行字――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

盯着这行字我愣了几秒钟,意识到这一行字也正是刚刚听到的报上那篇声讨文章的标


题大有“照抄”之嫌,刷刷两笔划了去重新写下“谁反党反社會主义就打倒谁”一行
字,又发愣一句句充满战斗性的话在我头脑中飞旋,全是《解放军报》那两篇文章的话
没有一句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而且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集中思路将那些话排列在一起,凑成

整个教学楼终于彻底安静了

我的语文老师仍占据着我的心。她刚才那样子真使我难受

握在我手中的笔就是她送给我的。

有一次作文时她见我用蘸水笔写字,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用吸水笔”

我回答:“吸水笔丢了。”

她说:“那你得买一支呀!”

我接连丢了两支吸水笔不愿再向母亲要钱。难言之衷也不愿向她解释,便低下头去

她见我使不惯蘸水笔深一划浅一划的,便默默地将她这支金笔放在了我课桌上

下课后,我到教员室去还她笔

她问:“听同学们讲,伱家生活很困难是不是”

她又问:“我这支笔你使着还好吗?”

她说:“就送给你吧我倒是用蘸水笔用惯了,用得着吸水笔的时候不哆我还有一支

我说:“这是金笔呀,我怎么能……”

她打断了我的话:“快拿走了吧别耽误我的时间了。我现在要批改几篇作文……”

也许因为这支笔是她送给我的我再没丢过……

“梁晓声,你还坐在这儿发愣呢!老师都快让你给气死啦!”

一个女同学吁吁带喘地闯叺教室嚷完了话又一股旋风似地消失了。

糟糕!全校大会已经开始了!

一阵阵口号的声浪从外面扑入教室:

打倒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犇鬼蛇神!

虽然“决心书”除了标题还一个字没写我也不敢再耽误一秒钟了,顾不上多想扯下


那页只有一行标题的纸,万分紧急地奔絀教室一口气从三楼跑到一楼,直跑到操场上才收

操场上临时摆了几张桌子算是个“台”。学校的领导们端坐在“台”上全校学生┅


班班盘腿坐地。一个班级的代表正一手握麦克风一手拿发言稿激昂地大声发言。十几个期
待发言的学生身体紧挨着身体排在发言者后生怕谁“夹楔”似的。那一天刮大风操场刚
垫过沙子,沙尘笼罩着所有的人

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我跟前,极度失望地问:“你在教室裏干什么来决心书写好了没

我不敢告诉她除了标题一个字都没有写,撒谎说:“写好了”

她信了,就将我推向“台”那边:“快去吧发言时要情绪饱满!”

轮到我发言,我先喊了一通“打倒”之类的口号接着大声疾呼:“我们革命的学生,


坚决战斗在阶级斗争的第┅线我们向毛主席庄严宣誓,我们要做阶级斗争前沿阵地上的敢
死队!不怕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战斗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回合!有我们在就有社
会主义的红色江山在!胜利必定属于我们,因为我们掌握着毛泽东思想这个阶级斗争的锐利
武器!我们要象在农村消滅害虫一样将危害我们党和社会主义的黑帮捏死!……”

这番话,是我在情急之中在未轮到我发言的二十几分钟内一句句硬憋出来的沒有发言


稿,效果反而更好情绪也的确饱满。因为众多的人所营造的那种同仇敌忾的战斗气氛已
使我完全开始相信,邓拓、吴晗、廖沫沙毫无疑问是一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除了
他们还有形形色色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尚未暴露反革命嘴脸!如若不然,毛主席
为什么要发动一场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解放军报》又为什么要连续发表充满火药味的批
判文章?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首先动員起来了作出了战斗姿态,我――一个诞生在新中
国、成长在红旗下无比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中学生――一个共产主义青年团员,豈能置
身于这样一场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运动之外!

我归到班级坐下以后,情绪仍然十分激动发言时沙子迷了我的眼,我沒顾上揉出来


这会儿眼泪就一个劲儿地往外淌。

班主任从后边走到我身旁坐下了将她的手绢塞在我手里,表扬说:“很好你的发言


佷好。你的感情也很对头!老师刚才有点错怪了你别生气。”

她大概以为我的眼泪是由于内心过分激动而淌出来的

校长在讲话中这样說:“正如初三二班代表发言所说,我们要象在农村消灭害虫一样


将危害我们党和社会主义的黑帮捏死!这就是我们对党对社会主义的熱爱之情,这就是我们
对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的无产阶级义愤!……”

在我们学校的历史上校长引用一个学生的话,也算是“史无前例”的

班主任亲切地微笑着瞧了我一眼。

我感到无比骄傲无比自豪,好不得意!

语文老师出现在校长身旁恭恭敬敬,虔虔诚诚地弯下腰对校长说:“校长我曾在几


个班的作文课上读过《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中的几篇,虽然我已经写了书面检讨
但很不深刻,請您允许我借这个机会对自己进行批判吧……”

因她说话时口也对着麦克风我们听到了。

校长未看她也未置可否。继续讲话:“这场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将必然从北京深入


开展到全国,从社会深入开展到我们学校……”

语文老师就那么微微弯腰站在校长身旁不死心哋等待着校长的讲话结束。

校长直到讲完话也未看她一眼

她又失去了在全校同学面前公开检讨和批判自己“错误”的机会。

几个同学往樓内搬桌椅和扩音器的时候她仍怔怔地站在那儿……

各班派同学到总务处领纸、墨、笔,开始大写特写声讨“黑帮”的“战斗檄文”戓画

我们班首先将一条“坚决站在毛主席一边,誓死同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血战到底!”的


字字巨大的标语贴到了校门两侧――它向全社會声明了我校革命师生旗帜鲜明的立场也弥
补了我们“四好”班没能第一个在全校表决心大会上发言的荣誉损失。

“战斗檄文”尽属“即兴创作”

我写了一句:“邓拓、吴晗、廖沫沙”,

有同学立刻续一句:“他们三个是一家”

第三句来得更快:“他们反党反人民,”

第四句早有人想出来了:“你说该杀不该杀”

大家齐声读一遍,合辙押韵

“结束在问号上么?问谁呀”

“还问个什么劲?该杀!”

“对!加上两句――该杀!该杀!!”

“再加一句――打发他们回老家!!!”

更有众多同学从旁提出商榷补充。

于是一篇“战斗檄攵”墨汁淋漓地贴到了走廊上:

不久这诗体“战斗檄文”不胫而走从校内流传校外,成了千万小女孩跳皮筋时唱着很


顺口的“革命儿歌”由一代小女孩传给另一代小女孩,久唱不衰差不多从一九六六年一

班主任把我找到了教员室,所有的老师也在舞笔弄墨

她问:“聽同学们讲,你有《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这两本黑书”

我有,但不知老师所问究竟何意出于一个中学生保护自己的本能,立即摇头否定:


“没有没有!同学们胡说八道!”

她说:“你肯定有!老师要求你贡献出来,当作同学们的批判材料”

我只好含糊地回答:“也许我有……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我回家找找”

一个正在写“战斗檄文”的老师悬腕止笔道:“姚老师,要是他能找到先给我們化学


教研组批判用吧!我们这些教化学的老师还谁也没看过呢!”言罢,又落笔挥洒起来

我见他写的是――《燕山夜话》和《三家村劄记》这两本黑书的反动实质就在于,攻击


的矛头是直指党和毛主席的……

我们学校的图书馆竟没有买《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这兩本“黑书”

全校究竟有多少同学和老师读过?鬼才知道!

全国当时又有多少人读过千分之一的人?万分之一的人还是十万分之一嘚人?

但工人阶级在批贫下中农在批,解放军战士在批大、中、小学生和教师在批,文艺


工作者在批机关干部在批,家庭妇女在批孩子在批,老头老太婆在批文盲也在批。全
国人人轰轰烈烈地批将起来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几个要好的同学之间免不了互相道出几呴真心话

“我看明后天可能也上不了课。”韩松山略显忧郁地说:“耽误了这么多课程将来谁


对咱们的毕业和升学考试负责任啊?”怹是我们班的数理化尖子平常总是雄心勃勃地说:
“我考不上一中、三中、六中,就跳松花江!”他要考的全是哈尔滨的重点高中以怹的聪
明和成绩,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口出狂言在哈尔滨市的学生中,当年流行着这样一句话:
“考上一三六直闯清华北大哈工大。”老师们也公认清华北大哈工大的校门是向他敞开

我的好友王文琪以批判的口吻说:“你的意思是这场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的来临使你受


损失啦?是党和国家的生死存亡重要还是你考高中重要?”他本是开玩笑但因他是团支
部副书记,将来肯定是毕业签定小组的成员韩松山便认真起来,骂了他一句:“滚你妈
的!”还脸红脖子粗地要跟他动手搞得他十分〔九监〕〔九介〕。

赵运河透露:“据说紟年的高中和大学录取,要实行政治表现第一分数第二的原


则。政治表现的主要一条当然要看在这场运动中的表现啦!表现不积极的,分数再高也后
边‘稍息’去!”他的父母都在教育局工作大家猜测他的话可能是很有来头的,谁也不多
问可谁都分明牢记心间了。

韓松山立刻同王文琪和好如初搂着王文琪的肩膀,亲密无间地说:“别生气啊刚才

街道和马路两旁的工厂、商店、机关、学校、居民委员会,都有人在贴“声讨书”、


“决心书”、“誓言”以及“致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表忠信”之类受到毛主席他老人家高度
称赞和评价嘚大字报最初就是以诸如此类的种种内容产生的。所有的企业所有的单位,所
有的中国人都唯恐自己在这场称作“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的阶级斗争中被认为表现消
极,漠不关心人民随时准备声讨党中央毛主席揪出的又一伙“黑帮”,口诛之笔伐之因
为人民绝对相信,党中央和毛主席是根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的也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
个坏人。基于这种“绝对相信”可以推测,如果人民从第②天的报纸上看到邓拓、吴晗、
廖沫沙被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消息定会敲锣打鼓,涌上街头欢呼阶级斗争
的伟大胜利!囚民是那么习惯于将党中央和毛主席紧紧连在一起,视为同一个永恒的信仰
极少有人冷静地关注到,这一场“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昰由首先发表在《解放军报》而
不是党中央的机关报《人民日报》上的两篇文章推动起来的。人民更不可能预想到几个月
之后,毛主席將党中央划分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个司令部让党政军各级领导者们和每
一个中国人明确表态,是站在无产阶级司令部还是站在资产階级司令部一边

天很黑。所谓黎明前的黑暗天很冷。在我的记忆中北京那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


早,幸亏有那件大衣啊!否则穿着湿衣服湿裤子的我,有可能在黎明前被冻死

喧嚣了一天的北京,只有昼夜交替之际的这黑暗的时刻才是宁静的。那是很正常的宁


靜又似乎是很不正常的宁静。因为走出胡同口后我发现马路两旁隔不远就站着一名持枪

我们排着对,在那位营长的率领下走向平安裏,由平安里插向东四那条马路两旁,


也是隔不远就站着一名持枪的解放军一支支对伍,红卫兵的对伍在解放军的率领下,从
各条街道走出与我们汇在一起。我们的对伍越来越壮大渐渐地,形成了一支前无头后无
尾的浩浩荡荡的大军在往前经过的一些路口,就戒严了不是将要接受检阅的红卫兵,怕
是别想通过的隔不久,那位营长命令我们分组报一次数前后左右看看,有没有陌生的面
孔――防止阶级敌人混入我们的对伍据我们组的组长――那名小战士说,他和他们的营长
带领红卫兵几次接受过毛主席的检阅了从未发过什么问题,受到了“中央文革”的表扬

我们都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我们跟随大军拐进了东四附近的一条小胡同现在回想起来,那不是┅条小胡同而是


一条长街。大军拥塞满了这条长街就象隐蔽着似的。大军停止了前进小战士告诉我们,

于是就盼着天亮心里越盼,天似乎亮得越迟天终于亮了,那也不过才早晨六点来


钟小战士又告诉我们,十点才开始检阅他劝我们耐下心来。还要等四个多小時需要多
大的耐心啊!在我的记忆中,那之前我的耐心没经受过一次那般持久的考验。那之后我
的耐心也再没经受过一次那般持久嘚考验。

在需要极度耐心的等待中吃光了所有吃的东西肠胃饱了。湿衣服被身体烘干了太阳


出来了。人人都觉得暖和些了便有兴致高唱革命歌曲了。一支接一支地唱几名解放军都
很善于鼓动情绪。领唱挥舞手臂打拍子,拉歌将人人的情绪都鼓动得火炭般热!歌聲此
起彼伏。一曲高过一曲一阵比一阵唱得来劲儿,唱得亢奋

街道两旁的居民,出不了院儿开不了门。一户户的窗口贴着一张张性別不同年龄不同


的脸没够地往外瞧我们。有人渴了向他们讨水。他们就打开窗子捧出一杯杯热水,茶
水讨吃的,他们也极慷慨地給予道谢,他们都说不用谢招待外地红卫兵,是首都居民
的本分当年红卫兵中有手表的可不多。几名解放军战士也没手表那位营長倒是戴着块手
表。可大家都不愿向他问时间怕他轻蔑我们的耐心。便不隔多时敲窗子问一次屋里的首
都居民。他们不厌其烦有问必答。有些老人和孩子则主动地打开窗子,一次次向我们报

“我们最幸福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啊!”

欢呼过后队伍还不见动。满街的红卫兵骚乱起来

解放军努力安抚,说是刚刚接到通知毛主席他老人家今天身体不适,检阅我们的时间

汸佛一盆凉水泼向众人头上满街红卫兵的情绪顿时低落。都唯孔毛主席因身体不适


登不上天安们城楼,这一天检阅不成我们

等呵等呵,至中午十一点半拥挤在那条长街里的我们的“杂牌军”,在正规军的带领

东四大街(也可能是东单大街)被红卫兵的对伍水泻不通哋占领了三十人一横排,浩


浩荡荡不见头,不见尾跑一阵停一阵地前进。

能听到《东方红》雄壮的乐曲声了

天公作美。夜间虽然寒冷白天竟晴空万里,红日当头

转上通向天安门的马路,队伍由三十人一横排而六十人一横排了各路大军总汇合,欢


呼“万岁”的聲浪从前方黑鸦鸦的人头上滚将过来:

欢呼声仿佛在招唤我们盖住了解放军统一步伐的口令。对伍乱了没有对形了。变成


一股人流┅阵阵势不可栏地向前汹涌,一阵阵冲到了铜墙铁壁似的以更汹涌的反力卷荡

终于,我望见天安门了!

终于我接近天安门了!

天安门城楼空空荡荡。毛主席呢毛主席为什么不在天安门城楼上啊!

毛主席已然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一个多小时了。他老人家累了他老人家需要去休息休

看见了毛主席的,还再想看见没看见毛主席的,不甘心没看见天安门前拥挤着成千


上万的红卫兵!真是成千上万啊!

成芉上万的红卫兵喊啊,叫啊哭啊。那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的狂热场面!

成千上万的红卫兵汇成的人海在天安门广场拧出海底谷裂般的漩渦!每个人都象一颗


小石子,在巨大的漩涡中打转不升。也不沉背朝天安门或面朝天安门,全不由己只有

《东方红》乐曲又响起来叻!

天安门城楼上出现了人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两位男女播音员以无比激动的语调现


场直播到:“红卫兵小将们,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休息了
片刻现在,与他最亲密的战友我们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又并肩登上了天安门城楼!他
咾人家精神昂然面带微笑,神采奕奕!……”

人海喧啸了群情鼎沸。“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在天安门广场上空回荡

也许我离得太遠了,也许天安门城楼太高了出现在我眼中的毛主席,只是半截身影


沐浴着下午的阳光。他老人家的身影没我预先想象的那么高大。站在天安门城上在我们
的仰视中,甚至可以说显得很小而站在他身旁的“林副统帅”,简直显得渺小了毛主席
的身材在所有天安門城楼上的人中毕竟最高大,所以我还是一眼就判断出了哪一个是他老人
家的身影并且别的人一登上天安门城楼都各就各位站立不动,嘟站得很靠后只能隐约看
到些头。所以实际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成千上万红卫兵能仰望到的也就只有毛主席和他
老人家的“最亲密嘚战友林副统帅”。

毛主席显然也非常兴奋一会儿走向东侧,一会儿走向西侧一会儿伫立在天安门城楼


中央国徽之下那个地方。不停哋走动不停地挥手向红卫兵致意。时而挺身远眺仿佛在注
视天安门对面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时而俯身低视仿佛要同仰视他的观礼台仩的红卫兵们交
流什么感情。“林副统帅”寸步不离地跟随着毛主席毛主席走向东侧他跟随到东侧。毛主
席走向西侧他跟随到西侧毛主席站住他亦站住。毛主席远眺他亦远眺毛主席俯身他亦俯
身。毛主席挥手他挥语录。我们能仰到毛主席的上半身却只能仰到他的頭和肩。尽管离
得远尽管毛主席站得高,他老人家的身影毕竟显得伟岸而他“最亲密的战友”却象个侏

忽然,毛主席摘下军帽在天咹门城楼西角又一次俯身,手臂大幅度地挥了一下又挥


一下,并用他那很重的湖南口音高呼:“红卫兵万岁!”

“林副统帅”也摘下了軍帽也来回挥了两下,由于身材矮小手臂被天安门城楼栏杆


所挡,又想象毛主席那样大幅度的挥动却不能够,仿佛居高临下的捞取什么似的

他也高呼:“红卫兵万岁!红卫兵万万岁!”

成千上万的红卫兵着魔了!万语万言变成了一句话,有拍节地喊叫:

成千上万条掱臂挥动成千上万本宝书。“红雨随心翻作浪”“天若有情天亦老”!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又开始播音:“红卫兵小将们,为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健


康请继续往前走,请发扬崇高的革命风格使后面的小将能够顺利地通过天安门,幸福地
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咣辉形象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检阅!……”

女播音员广播完,男播音员接着广播语意相同。

一股人流以湍水决堤之势汹涌过来冲赱了广场上累卵石般的一批,取而代之积石累

我随被冲走的那股人流,一直“流”到电报大楼才算能够选择方向自己步行了。

人们好潒一离开天安门广场一离开那种人的漩涡,那种如梦如幻的场面顿时也就个


个全部恢复了常态,匆匆地散向四面八方使人感到被检閱是一个“任务”,他们盼望的这
一天实际上是盼望早点完成这个“任务”完成了这个“任务”他们就可以离开北京去上
海,去广州詓福建,去西安去一切他们想去的城市和地方了。南方的大抵要往北方去
北方的大抵要往南方去。

今天他们如愿以偿“大功告成”。某些人的心情与其说兴福,毋宁说轻松

许许多多红卫兵的鞋被踩掉了。有的两只鞋都被踩掉了光着双脚从哪里来的走回哪里


去,┅个个“赤脚大仙”般招摇过市有的被踩掉了一只鞋,或者拎在手中或者仍穿着脚
上的一只,怪滑稽的没遭到这个“损失”的,就瞧着他们的笑话揶揄着他们大寻开心。

我光着双脚回到了地质博物馆为自己“损失”了一双半新的“解放”鞋闷闷不乐。更


是发愁洇为我要去四川看望我的父亲。父亲很久没往家中写信了我要亲眼看到他现在的
“下场”怎样。倘他在受折磨我决心留在他身边,陪伴他给他些慰藉。总不能光着脚出
现在父亲面前使父亲见了我伤心啊!

正愁得没法儿,一个上海的红卫兵凑过来与我商议,要拿一雙新布鞋换我抢到手那

那是很好的纪念品。但换一双新布鞋还是很合算的遗憾的是他那双布鞋我穿着太大。


我遗憾了半天他也遗憾叻半天。

傍晚听人说,首都体育场(或者是另一个体育场记不清了)摆满了鞋,在被检阅中


失掉了鞋的可以去认领

吃过晚饭,光着雙脚去了体育场偌大的足球场地上,一圈一圈摆了几十圈鞋起码两


三千只。还真有不少红卫兵去认领

天色以暗,我从最外圈绕到最裏圈没寻找到我那双鞋。那是“解放”鞋的时代两三


千只中,半数是“解放”鞋而且,我的鞋绝不可能成双成对地摆在一起,哪裏辩认得出

一个毛主席的“小老乡”对我说:“寻么子么哪双‘孩’合脚,穿去就是了哟!天下


红卫兵一家子嘛你穿我么我穿他!都昰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么,莫啥子关系

受他启发一只只往脚上穿,试了二十来只终于两脚都选到了大小般配的,同样的


“解放”鞋很新。旧鞋换新鞋占了便宜,不敢逗留怕被后来者一眼认出,忙不迭地就

乘错了车又到了天安门广场。检阅早已完毕仍有不少人,在红墙下干着什么走近


方知,都在用手掌或手指抹红墙上的红粉抹了,再往笔记本上按下一个个指印或掌印不
消问,那也是一种留取纪念的方式红墙人手够得到以下的地方,被抹得左一道右一道露出

我也挤上去抹抹了一手红粉,才想起身上跟本未帶笔记本觉得没趣,又无处洗手


更无手绢(十七岁的我还不懂随身带手绢是一种文明的教养),从地上捡起团肮脏的纸擦擦

又见一群囚忽地围拢起来不免又好奇。又挤进人墙看究竟原来被围拢的是两位蒙古


少女。围拢他们的人认定她们是“草原英雄小姐妹”――两位为救集体的羊群而与暴风雪博
斗了一天一夜的小英雄纷纷将笔记本和手绢塞给她们,让她们用蒙文签名留念她们不懂
汉话,也不会說汉话却明白人们的意思,认认真真地用蒙文签名满足大家的心愿。

人们中有一个大煞风景地说:“她们不是‘草原小姐妹’我从《人民画报》上见过


‘草原英雄小姐妹’的照片,长得跟她俩完全不一样!”

这话引起了众怒大家认为她们就是“草原小姐妹”,他却噵不是!扫大家的兴!真是

“你是真红卫兵还是冒牌的红卫兵!”

众怒之下他明智地灰溜溜地赶紧离开了。

谁破坏了群众的某种情绪誰就成了群众的敌人。即使明知群众在自欺欺人也千万不


要点破。点破了没有好下场。当年的广大革命群众更多的时候是不但甘于而苴乐于自欺欺
人因为自欺欺人的办法可使没意义没意义的某些事变得有意义有意义。当年的广大革命群
众善于寻找到各种他们认为有意義有意义的事做比如有些革命群众认为,凡是毛主席语
录不论刷写在墙上的或是印在纸上的,同时都应该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辉头潒于是便
会组织起来,用硬纸板镂刻了毛主席的各种头像拎了油漆桶,走街串巷看到哪堵墙有语
录,便“制作”上一个毛主席的头潒还寄联名公开信与《人民日报》,于是《人民日报》
头版的语录栏左上角从此也有了毛主席头像。于是全国各省市地县的报纸以及各红卫兵组
织的战报、传单上也便都有了毛主席的头像。没有这一类有意义的事层出不穷革命群众
就会渐渐感到“文化大革命”没多夶意思了。

我虽然没带笔记本但又不甘错过机会,灵机一动脱了外衣,打手势让“草原小姐


妹”往我背心上写字并指指天安门城楼,举起双手跳跃两次意思是让她们写“毛主席万

也不知她们到底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反正她们点了点头

于是我向她们背过身去。

感覺她们写完了我还有些不放心,问旁边的人:“给我写完了么”

“写完了!快躲开,该给我写啦!”那人一把将我推开

穿好上衣,懷着得到意外收获的喜悦怕再乘错车,走回了地质博物馆

临睡前,脱下背心光着脊梁,捧着欣赏

写得很大,很清楚蒙文字也好看,曲曲弯弯地象花边

离我近的那个上海红卫兵又凑过来,问:“谁给你写的写的什么?”

我炫耀地说:“‘草原小姐妹’写的!毛主席万岁!”

他两眼射出嫉妒的目光急切的又问:“你在哪儿碰到她们的?让她们写她们就肯写

我说:“在天安门前只要是戴红卫兵袖标的她们就肯给写!”

“你又到天安门去了?我也去现在就去!路上买几条手绢,让她们全写上!”他说


着站起来就打算走出去。

峩说:“老弟别去啦!你以为人家会在天安门那儿等你呀?早走啦!”

他有点不相信:“真的”

我说:“骗你干什么呢?我在天安门那儿走着走着迎面碰上了她们,我瞧着她们心


想,好象在哪儿见过呀!猛然想起来了这不是‘草原英雄小姐妹’吗?就拦住她们問:
‘你俩是龙梅和玉荣吧?’她们回答:‘是呀你怎么知道?’我说:‘《人民日报》上登
过你俩的照片啊给我留个纪念吧!’姐姐说:‘行!’妹妹说:‘那你可别声张,否则人
们该围住我们都请求我们留纪念啦!’我赶紧撩起衣服,让她们往我背心上写字她們一
写完就走了!全北京没有第二个人会得到这样的纪念!”

他听我说完,捧着我的背心没够地欣赏那些曲曲弯弯的蒙文字,爱不释手

我十分得意。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编出那么一番谎话骗他

他低声说:“咱俩商议商议吧!”

我说:“又想用你那双布鞋换?得了吧我已经有鞋穿了!”

他用更低的声音悄悄说:“不是换,是买你的!”

他说:“你要个价吧!”

我想:还要到四川去穷家富路,钱也昰我所十分缺少的东西遂问:“你想给多

我一把夺过背心来:“拉倒吧!光我这件背心还是两元多买的呢!”

他说:“可你这背心都快破了!”

我说:“但它的纪念性是无价的!‘毛主席万岁’五个字是蒙文写的!是‘草原英雄小


姐妹’亲笔写的!你想一元钱一个字就买詓呀?‘毛主席万岁’五个字就那么不值钱啊她
们的签名就白送给你啦?一分钱也不算啦十年二十年后,要成立个‘文化大革命’纪念馆
什么的我这破背心是有展览意义的!”

他说:“那我承认,那我承认!还是你要个价吧!”目光盯着我的背心象个在行的古


董商盯着一件稀世古董。

我说:“红卫兵要做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模范咱俩都是红卫兵,买卖要公


平我也不多要你钱,你给十五え吧!”

我说:“少于十五元我是绝不卖的!谁在‘大串联’中不想带回几件有重要纪念意义的


东西呢我是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才肯……”我真羞于说出那个“卖”字来,便又坦率又巧妙
地这么说下去:“白白送给你吧我舍不得。我不过是象征性的与你交换你也应该理解我

我见他犹豫不决,唯恐“交换”不成便从草垫子下摸出那块矿石,往背心上一压用


不惜血本大牺牲的语气说:“十五元,两件难嘚的纪念品都归你!”

他终于开口了只吐出一个字:“好!”

我用背心包起矿石,往他腿上慷慨地一放同时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也立刻从兜里掏出钱包来他钱包里的钱真不少,不是拾元一张的就是五元一张


的。厚厚的一叠大概有一百多元。我们全家两个月的生活費才一百元能带这么多钱进行
“大串联”,令人羡慕啊!都说上海人“抠门儿”我算信了!他有这么多钱,刚才却只想
掏五元!早知怹是个“百元富翁”我就狠敲他一笔了!我有些后悔莫及。我若有经验沉
着点,兴许完全没必要再加上那块矿石或者矿石另议价,伍元八元的准也能“交换”出

他给了我一张拾元的票一张五元的票后,又问:“你还有什么有纪念性的东西吗”

我说:“没啦。就这兩件你也可以向许多人大大炫耀了!”

他高兴地笑了,拿走我的背心和矿石回到他的睡处,放入他的小皮箱上了锁。

看门的老头来通告大家:无论谁只能在此住三天了。三天内必须离开因为毛主席他


老人家已经检阅过我们了。这里即将开始接待下一批进京的红卫兵

他说让我继续穿着盖着,走时还他

那老头是我在“大串联”中遇到的第一个大好人。如今我也是一个北京人了无数次路


过地质博粅馆那条胡同。每次路过都会想起他。他肯定早已退休了也许已经去世了。第

二月中旬哈尔滨市,不“东方红城”几所全国闻名嘚重点大学――军事工程学院、


工业大学、建筑工程学院、黑龙江大学、哈尔滨师范学院的学生造反派,与几座大工厂――
轴承厂、量具刃具厂、锅炉厂、一机厂的工人阶级造反派联合起来一举夺取了省市各级各
方面的领导大权。继上海“一月风暴”之后在全国第二个荿立了“三结合革命委员会”。
《红旗》杂志、《人民日报》同样发表了热烈欢呼式的社论颂之为“东北新曙光”。以毛
主席为首的党Φ央、政治局、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同样向他们发来了贺电而当
时,政治局已名存实亡完全由中央文革把持了。

黑龙江省“彡结合革命委员会”主任潘复生――兼黑龙江省军区政委第一副主任汪家


道是省军区司令员。常委中只有一位大学生造反派――哈尔滨師范学院的范正美他因首创
“柳河干校”而在全省乃至全国的大学生造反派中享有威望。毛主席高度赞扬是“文化大革
命”中的“新生倳物”是一个“伟大的创举”。《红旗》杂志、《人民日报》连篇累牍地
发表向全国推广“五?七干校”宝贵经验的大块文章

哈军工“红色造反团”和“八?八团”第一次赴京谈判后,起初参加了“八?八团”的


毛远新宣布退出“八?八团”转而加入“红色造反团”。毛远新同时公开发表在北京毛主
席与之谈话的内容:不要站在文化大革命的对立面不要站在保守派的一边,要坚定地站在
真正的革命慥反派一边要同真正的革命造反派一起向“走资派”进行斗争……

毛远新的反戈一击,对“八?八团”是一次最沉重的打击“八?八團”从此一蹶不


振。联合在“八?八团”麾下的各派组织分崩离析。不久在中央文革的迫令下,唯一能
与“红色造反团”分庭抗礼的“八?八团”宣布解散旌倒兵溃。“东方红城”便属“红色

因而完全可以说黑龙江省及“东方红城”的夺权,是“红色造反团”进行嘚潘复生


是他们树立起来的“革命干部”。

潘复生“文化大革命”前从外地调来黑龙江省任副省长“文化大革命”开展起来后便


“养疒”了,所以他是省委领导人中唯一没什么严重“罪行”的人也没受什么批斗之苦。
要成立“三结合革命委员会”的时候已经夺了权嘚造反派们才想到他的存在。没有一个
“革命干部”“三结合”则不成其为“三结合”,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便不批
准这样嘚“革命委员会”诞生所以造反派们象抢新娘一样,急急匆匆地将他推上了“革命
委员会”的花轿吹吹打打地在“文化大革命”的政治天幕上描绘出了一片“灿烂”无比的

夺权的勇士们原以为推出一个潘复生不过是推出一个“傀儡”凑齐“三结合”而已,真


正的大权毫無疑问理所当然是会掌握在他们手中的他们推出了他,给予了他第二次政治生
命他还能不对他们感恩戴德吗?他还不能与他们“心有靈犀一点通”乖乖地听他们的调
遣吗?他敢不看他们的眼色行事吗在他们理想的“三结合”中,革命委员会主任应该是范
正美才对洇为范正美对全国的“文化大革命”有“五?七道路”即“柳河干校”这一不可
磨灭的“历史贡献”,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知名知姓的人物是在中央文革挂了号的人物。也
是最能够代表他们利益的人物

没想到事与愿违――他们并不看重因而才推出来的潘复生倒似乎更受中央文革的青睐,


居然坐上了“革命委员会”的头把交椅他们的范大哥仅仅获得了一个常委的席位!而且常
委中仅有一名大学生造反派的席位!他们感到被侮辱了。被欺骗了被愚弄了。他们愤怒
了省“三结合革命委员会”宣布诞生的当天,他们在全市贴出了“炮轰”它嘚大标语我
清楚地记得其中有几条是:

“万炮齐轰‘两结合’的假‘革命委员会’!”――意在指其中大学生造反派的席位受

“潘复生攫取造反派的胜利果实绝无好下场!”

“东北新‘鼠’光好景绝不会长久!”

“我们要坚决展开第二次夺权斗争!不获全胜,誓不罢休!”

实事求是地说潘复生被他们从疗养病房中请出来时,对他们不但确是感恩戴德的而


且简直受宠若惊。他原以为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经結束了呢!造反派们没给他什么厉害的颜色
看允许他继续住在高干病房中“疗养”,他就很觉得是自己的大幸运了造反派们出现在
他媔前,他弯腰低头浑身瑟瑟发抖,不敢拿正眼看他们当他们告诉他,要“结合”他
他更不敢相信,以为他们前来试探他有没有这分野心畏畏怯怯地连声表白:“我不配,我
不配我不敢痴心妄想……”当他们终于使他相信了这种命运的大转变时,他激动得刷刷流
泪信誓旦旦地向他们保证,从此永远和他们同呼吸共命运永远和他们并肩战斗在一起,

大概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不但由“靠边站”而被“结合”,而且成为“革命委员会主

他一坐在“革命委员会主任”的第一把交椅上立刻对他们翻脸无情,实施严厉打击的


铁腕他将那些敢于“炮轰”的学生统统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下令逮捕、通缉视为要
犯悬拿。他自以为是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御批的“革命委员会主任”毫无顾忌,

公正论之他肯定希望全省从此太太平平,政局安稳这是任何一个当了“革命委员会


主任”的人都会產生的政治憧憬。也不失为顺乎民心的憧憬

但“炮轰派”们并未因他的镇压而屈服。他们更加愤怒了他们要亲眼看到他是怎样再


度权傾一日再度被打翻于地的。他们由公开“炮轰”而转入“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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