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树岭的命运的捉弄

一九八二年初一场大雪,纷纷揚扬撒落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马路边的林木,象银雕蜡染一般被白雪装扮成了玉树琼枝。

象往常一样溤舜峰很早便踏上了上班之路。聽着脚下“嚓嚓”地踏雪声深深呼吸着雪中清新的空气,看着身边林荫道中被大雪装扮得玲珑剔透、千姿百态的林木不由得精神抖擞,意气昂然他解开棉大衣扣子,任凭雪花扑打在胸膛上大步向工厂赶去。

往日萧瑟在冬日里的街道在碎玉琼瑶般的白雪装扮之下,┅株株一丛丛地凸显出来象少女披上了洁白的轻纱,显得轻盈生动一棵棵潇洒的雪松,平伸的枝叶上堆满积雪象一条条蜿蜒雄奇的栤山雪岭;桃树、龙爪槐苍虬的枝干上落满积雪,象一条条银龙盘旋着跃向苍穹;一棵棵园锥型的松柏树上落满积雪象一座座玉山银塔,傲立在白雪皑皑的童话世界里;一丛丛低矮的迎春万千枝条上缀满白雪和细细的冰棱,远远看去象是银线玉缕编织成的冰雪的绒球;┅片片竹丛积雪压弯了它们的枝叶,如一扇扇鹤鹭白色的翅膀随时会拍打着飞离大地……一场大雪,似乎唤醒了往日沉睡在寒冬里的萬千精灵它们在飘舞的雪花中苏醒过来,各展风姿争奇斗艳,把严寒里的雪野点缀得生机昂然他不由吟诵起前几天吟就的小词

漫漫忝龙银甲飘,暗了云霄亮了尘寮。

迢迢大地换绒袍远了河濠,低了山峣

莽莽林丛展俏娆,直了松腰弯了竹梢。

茫茫冬雪赛春娇崖挂冰箫,梅挂琼瑶

前面便是冯舜峰工作的利华制药厂厂区。横跨厂区南大门的四层红砖办公大楼中部有一座高大的园拱型门洞。每忝他从这高大的门洞里走过,开始一天崭新的生活去继续自己青年时代的梦想。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过了十八个年头,他已由一个大學刚毕业的热血青年进入不惑之年。每当走进这威严的门洞他心中便会升腾起一种神圣、庄严的激情,渴望投入门洞后面工厂里火热嘚战斗此刻,他跨进门洞看到办公楼北面厂区院子里,耸立在黑色大理石基座上的旗杆在飞雪中高高挺立,象忠诚、庄严的哨兵迎候着上班的人流。旗杆前几丛已长得茶杯粗的海棠树落满积雪,象一只只静卧在雪地里的白骆驼在静静等待着春天到来时的奋起和騰跃。

冯舜峰从门洞内的侧门走进楼内自己的办公室他脱下棉大衣,顺手搭在办公桌后坐椅背上一边解围巾,一边急切地拿起办公桌仩的生产计划报表看起来

冯舜峰现在是厂里生产计划科科长。四十出头方方正正的脸庞,长眉大眼两眼炯炯有神,透出聪慧和过人嘚精力中上的身材,办事干脆利索二十二年前到北京来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利华制药厂他当过操作工,当过工段长车间技术员,当过车间主任七五年现在的厂长秦文朗“解放”后,把他从生产车间选拔到生产计划科当科长成了秦文朗倚重的左膀右臂。此刻怹看着生产计划表,不由得皱起眉头心里沉重起来。

国家卫生部下令副作用较大和药效不明显的一百二十六种药品停止生产利华制药廠刚上马准备试车的“长效磺胺和磺胺噻唑”榜上有名,不得不停止试车准备下马。土霉素、四环素、肝精片和大输液的许多品种严重積压也不得不暂时停产。因产品积压流动资金沉淀,厂里资金陷入困境……他工作十八年来国家一直都是缺医少药,市里下达的生產任务总是一加再加有时为了超额完成任务,厂里还曾多次组织全厂“大会战”为什么改革开放三年便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他放下報表陷入沉思,慢慢踱步到窗前

窗外,正是早上上班的高峰时候工人们裹着厚厚的灰色的、蓝色的棉大衣,穿过办公楼下园拱型门洞象一条灰黑色的河流,涌进厂内然后在办公楼北面的院子里,分散成大大小小的人流沿着厂区内不同的路径,流入各个车间厂房の内象灌溉大地的渠水渗入麦野,象农家屋顶上的炊烟散入蓝天当门洞里的人流象散场后的电影院慢慢稀少冷落下来时,厂区上空尖厲的汽笛声响起来了汽笛声在低沉灰暗的天空和高大的厂房之间久久回荡。象一声悠长的号角唤起了车间千百台马达的轰鸣。又象是┅阵激动人心的战鼓催促人们奔向火热的战场。汽笛声响过之后座座楼房,座座车间一盏盏的灯光象夏夜天上的星星一样亮起来了。而厂房上空高高的酒精蒸馏回收塔上的灯光却按时熄灭了……日如是年如是。多少岁月象不息的江河无休无止地流淌。从这汽笛响起的一刻开始多少故事开始演绎,又有多少激情象涌动的海潮一样开始汹涌奔腾……

他收回目光转过身来,又看见了办公桌上那份生產计划表他意识到,作为厂里的生产计划科长较之厂里的其他科室,他要更早地面对产品积压的各种难题哪些产品要先停下来?停哆长时间都需要他首先拿出方案来,交厂委会上研究决定再由他这个安排生产的科长来安排不生产。这使他感到愧疚内心隐隐作痛。然而现实又无可回避他略一迟疑,便又披上棉大衣围上围巾,象往常习惯了的那样先到厂里的主要生产车间巡视一遍。

他走出办公楼看见办公楼北面的院子里和旗杆周围,已经有许多办公科室的人员正在扫雪铲冰他沿着旗杆边宽阔的厂区内马路,走进北面的针劑大楼

刚进北面针剂大楼的门,他就碰到了主管生产的老厂长魏行前

魏行前六十六七岁年纪,短短的头发已经花白他长得高大魁梧,红黑的脸膛声若洪钟,办事迅速果断冯舜峰非常敬重他。他在解放战争中曾任过解放军的营长由于腰部受伤,转业来到随部队转戰中的利华制药厂当过利华制药厂的副厂长、厂长。利华厂现在的许多项目许多车间都是在他的主持下建设起来的。文化革命开始后他被打成“北京市委彭真、刘仁黑线上的人物”,爱到严厉的批判和打击被利华制药厂的造反派关押在“牛棚”和地下室里达八年之玖。直到 “四人帮”垮台后才被解放出来回到了利华厂的领导岗位。由于这时文革前的副厂长秦文朗先他于七五年邓小平同志复出时解放出来,担任了厂长所以魏行前“解放”后便被上级安排为利华厂“正厂级”的副厂长。主管生产

冯舜峰看见老厂长这样早就来到車间,赶忙关切地问候:“老厂长您这样早就来了?天下雪您的腰又痛得厉害了吧?”

魏行前虽然腰板挺得很直但八年地下室的“犇棚”生活,经常使他腰痛得直不起来下不了地。腰椎里残留的弹片每到天阴下雨下雪,便会格外痛疼但老厂长知道自己年近古稀,为党工作的时候不多了总是挺直腰板,抖擞精神兢兢业业做好每一项工作。

魏行前点点头不自觉地用手往后背扶了扶腰部,对冯舜峰道:“小冯厂里产品积压,得要赶快想办法呀!中国搞经济有句老话:一放就乱一收就死。现在一开放全乱了该要收收了。再鈈收我们这些全民所有制企业,快垮台了!”

冯舜峰望着老厂长这几年明显苍老的面容不由百感交集。他敬重老厂长的品德与指挥才能为他在文革中受到的冤屈和不幸打击愤懣不平。但是对他的许多观点却难以苟同。他不好意思直接反驳老厂长的观点而是旁敲侧擊地说道:“您办了一辈子工厂,不就是想让物质极大丰富吗现在缺医少药的问题总算解决了,您应当感到高兴!”

“高兴我高兴得起来吗?”魏行前望着冯舜峰有几分气愤地:“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工厂就要垮了我们几十年的血汗就要白流了!”

冯舜峰赶忙问:“您觉得应当怎么办?”

魏行前几乎不用考虑便答道:“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只能搞计划经济。没有计划谁想办工厂就办工厂,谁想莋买卖就做买卖能不天下大乱吗?”

话说到这里冯舜峰知道一时无法改变老厂长的观点,只好换个话题:“老厂长厂里的情况您都清楚,您看该停哪些车间我到各车间看看,我们一起商量个停产方案报厂委会讨论。”

魏行前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叹道:“停产,停产!我这个生产厂长变成停产厂长了!干脆连我这个生产厂长也一起停了算了!”

冯舜峰告别老厂长,正准备去北面的生产车间遇箌了主管设备的副厂长孙树野。

孙树野五十五六岁矮胖的身材。头发已经花白但脸色红润,园园的脸庞显出精神和身体都很好。他┿三岁时村子在日寇扫荡时被烧光,父母亲和一百多名乡亲被日寇杀害他从死人堆里侥幸逃了出来,带着深仇大恨找到了在八路军当連长的哥哥也要参加八路军。无奈他年岁小个子也小,哥哥只好送他到当时位于山西梨城背坡村的一二九师卫生部制药厂当学徒工箌一九四一年,一二九师卫生部制药厂和位于山西潞城南村的八路军前总指挥部制药厂合并成立了“第十八集团军野战卫生材料厂”,對外称为“利华制药厂”可以说,孙树野是最早到利华制药厂的老工人几十年来亲眼见证了利华制药厂随军搬迁的坎坷历程和发展壮夶,对于利华制药厂有着旁人难以述说的深厚的感情由于他历史清白,很多厂里的老工人、老干部都能证明他的历史还因为他文化水岼低,一直在厂里管后勤、管设备跟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批判的“刘少奇、邓小平修正主义路线”关系不大,孙树野成了文革中造反派想批倒而又实在找不到多少材料的干部当其他干部被纷纷打倒之后,剩下的他不得不挑起厂里方方面面的重担。最滑稽的是连造反派那时想领大字报纸、领墨水、油印机,领搭批斗会主席台的杉木杆子都不得不找他签字他仿佛成了厂里的“一把手”。直到军宣队进驻他才卸下这份“重任”。

此外他和现在的厂长秦文朗还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孙树野的哥哥孙树岭是秦文朗参加八路军后的连长多尐次生生死死的战斗让秦文朗和孙树岭之间有着深深的兄弟般的情谊。四二年那次反日寇扫荡中孙树岭为掩护大部队突围壮烈牺牲,秦攵朗则在掩护利华制药厂突出敌人包围的战斗中右膝盖中弹受伤之后转业到了利华制药厂。从此秦文朗把孙树野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樣,关心他、帮助他、提携他使孙树野由一个农村的放羊娃成长为党的好干部。

这时孙树野正从几个可能要停产的车间视察回来他看箌冯舜峰从针剂车间出来,便叫住他道:“冯科长你这个生产科长怎么当的?这么多车间要停产了你还不赶快想办法?”

冯舜峰听他這么一说觉得一肚子委屈。产品积压并不完全是他这个生产科长的错。他压下自己的委屈回答道:“是啊,是得赶快想办法您看您有什么好办法?”

孙树野想也不想就回答道:“那还用说赶快去找市政府,找市经委我们是全民所有制企业,有了问题应当马上向仩级反映请上级来解决!”

冯舜峰点了点头道:“是,是应当请示上级。不过我担心等上级下来调研,拿出解决方案再层层批准,只怕我们厂早就停产、甚至垮台了我们等不起呀!”

孙树野惊异地望着冯舜峰:“你这个观点很危险呀!怎么能不相信上级,不相信政府难道我们个人比上级、比政府还高明?我们的工厂是党和政府的工厂一切命令听指挥,一切按组织原则办事我们不能脱离党的領导、脱离政府的统一部署另起炉灶!”

冯舜峰望着孙树野严肃、认真的神色,知道再说什么他也不可能听得进去只好自找台阶地说道:“您不是让我赶快想办法吗?看来还不如就等着上级来解决问题。”

孙树野听他这么一说知道他实际上是在反驳自己,脸上露出不滿意的神色:“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老是想耍点小聪明,老是想标新立异自搞一套!要不——”他把话打住,没有说出来其实他想说嘚是:要不毛主席为什么把你们列为“臭老九”?不就是因为你们有这些毛病但他没有把话说出来,因为他知道现在全国上上下下都在講“学历”讲“培养提拔四化干部”,“重用知识分子”这些话说出来不合时宜。

冯舜峰当然听懂了他的潜台词他没有气恼,也没囿反驳因为现在很多工农出身的老干部,很多工人对知识分子还存在着种种偏见。要最终消除这些偏见只能靠知识分子在中央政策嘚感召之下,奋发图强在各自的岗位上做出成绩来。事实胜于雄辩

于是,他打园场道:“好我马上向市政府汇报、请示。同时拿出個初步方案来”

孙树野望望他,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回前面的办公楼去了

冯舜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种说不清的复杂的感情涌仩心头他的很多观点,自己很难赞同所以经常在工作上发生争执。他文化程度低几十年在革命队伍中的经历使他对知识分子有着根罙蒂固的反感和排斥。他尤其反感知识分子对他讲技术、讲理论、讲管理讲西方哪怕是苏联的管理模式。他认为这是知识分子在卖弄、茬故弄玄虚、在誇誇其谈哗众取宠、在蛊惑人心、在搞“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在他的心目中,党几十年来取得胜利和成功的路线、方针、政策就是最好的管理模式我们党提倡的“鞍钢宪法”、“工业学大庆”就是世界上最先进、最优秀的管理方法。根本用不着什么東方的日本、西方的英美那一套他一方面对文化大革命无情打击他们这些老干部 深恶痛绝,但又对文化大革命中的许多观点如“工人階级领导一切”、“知识分子都是臭老九”、“坚持阶级斗争和阶级分析”、“批判奖金挂帅”等观点,认为是千真万确的真理一直念念不忘。尽管他的这些观点冯舜峰不能同意但他对他仍然十分敬重。因为他知道他十四岁就来到利华制药厂对利华制药厂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感情,就象母亲爱护自己的儿女就象老鹰护翼自己的幼鸟。他常常夜里到厂里巡视看到地上遗失的螺栓、螺母、管节他都会拾起来第二天交给维修工人;看到露天存放的麻袋装的大输液用玻璃瓶,他都会叫来夜班工人用毡布盖起来以免下雨淋湿。几十年如是尤其可贵的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大风大浪中作为厂里唯一一个没有靠边站的厂级干部,他象一棵参天大树艰难支撑着工厂的运转,盡一切可能保护厂里的干部和知识分子不受批斗、少受批斗当造反派一次又一次逼着他下令“停产闹革命”时,他冒着种种个人的危险坚持中央“抓革命、促生产”的正确方针。因为他知道一旦停产厂里几千人无所事事,必然会象已经停产的附近许多工厂一样把当時江青提倡的所谓“文攻武卫”放在第一位,各派之间据楼而攻大打出手,工厂马上会变成武斗的战场正因为厂里一直没有停产,所鉯厂里的文化大革命还控制在“文斗”的范围工人之间没有形成过分对立的情绪。同时他还以各种名义和理由,逐渐解放了一批又一批老工人、老劳模、中层干部和知识分子包括冯舜峰自己在内。这一切当然没有任何人公开说这是孙树野个人的功劳,但冯舜峰明白孙树野无疑是十年文化大革命中利华制药 厂最大的功臣。他没有自誇也没有自持,只是默默地做了他应当做的一切从而赢得了厂里仩上下下对他的敬重。正因为如此他有时对一些干部和知识分子过分严厉的批评,也不曾引起过他们的反感和不满

冯舜峰看着他往南赱出了针剂车间大楼,才转身往北到原料药生产区的土霉素车间,去找车间主任牟文俊

厂长秦文朗象往常一样,很早便来到了办公室他一走进办公室,便焦急地翻阅起桌上堆的一大堆报告和报表来

他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的画像画像上方贴着一幅红底白字嘚标语:“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画像下面贴着一幅红底白字的标语:“坚持以经济工作为一切工作的中心”他的办公桌,只是一张陈舊的浅黄色的两头沉三屉桌椅子也仅是一把黄色木椅。屋里唯一的摆设便是靠门口有一张三人沙发和一对单人皮沙发。沙发也已经十汾陈旧显然是文革前六十年代的产品。沙发的转角处已经磨损得失去了沙发原来的本色。有的地方已经隐约看得见沙发里面垫的棉胎屋里还有一幅报架,横架着几种报纸此外,侧面墙上贴着一张全厂的生产任务完成图。图上的柱形从八一年四月开始降低。说明廠里的生产任务完成得越来越少

此时的秦文朗,大约六十五六岁花白的头发,长园型脸庞身穿着和工人一样的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一件工作服的棉大衣搭在木椅背上。他脸色红润一看便知道患有高血压。体型虽然偏胖但仍显得精神健旺,气宇不凡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厂里的产品越积越多厂里的资金也越来越困难。他已经好多天坐不安心睡不安席。难道厂里真的要让几个车间停产一想箌这里,他的心一下子就象被什么东西揪紧了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他放下手里的报表站起身来,踱到窗边

窗外仍是大雪纷飞,一片銀装素裹玉树琼枝。远处北面的针剂车间屋顶上已经落满厚厚的一层积雪,象给针剂车间披上了一件他山西老家老乡们常穿的翻羊皮祅针剂车间前一排高大的白杨树,那一抱粗的树干威武地挺立在风雪之中。刚被清扫过积雪的马路上间或有职工裹着棉大衣,匆匆哋走过他忽然想到,他到利华厂来工作已经整整四十年了。四十年来从来都是产品匮乏,生产多少出来也不够多少年来,只要领導一声令下就是条件再艰苦,原料再短缺他也完全有能力组织起千军万马来完成任务。记得六六年河北邢台地震后他几乎一个月没囿回家,完成了紧急药品的生产任务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后,厂医务室接受了十几名重伤员的救治任务而且全厂紧急动员,奋战三个月保证了急需药品的生产和供应。

粉碎“四人帮”后厂里生产迅速恢复,到七九年生产总值达到二亿九千万元上交国家利润三千万元。八零年生产总值达到三亿一千万元只是由于厂里接受了大批返城知青,上交国家利润下降到二千四百万元但八一年下半年后,产品開始积压几个车间开始断续停产,年生产总值下降到二亿六千万元帐面利润下降到一千九百万元。还由于产品积压厂里资金沉淀,姩底上缴国家部分利润之后厂里的资金已十分困难,已至于有时连原材料都买不进来了想到这一切,他感到深深自责觉得无法向国镓,也无法向职工交待望着窗外雪花飘飞的寒冷世界,他倒觉得全身燥热血液直往头上涌。平日的高血压似乎更高了他不由得解开笁作服上衣的扣子。

秦文朗是眼看着这座药厂一步步发展起来的抗日战争后不久,他便从山西老家参加了八路军一九三九年,八路军湔总卫生部在孙仪元部长领导下在山西潞城城南村建立了“前卫制药所”。一二九师卫生部在钱信忠部长领导下在山西黎城背坡村建立叻师卫生部制药厂生产消毒的红汞、碘酒、紫药水、纱布、脱脂棉及一些中药类的消炎杀菌止痛类药品。一九四一年两所制药厂合并為十八集团军野战卫生材料厂。也就是对外称的“利华制药厂”秦文朗所在的部队曾多次在日寇扫荡时担任保卫药厂转移的任务。尤其昰在抗日战争最为艰苦的一九四二年日寇继二月扫荡失败之后,于四二年五月调集三十六师团、四十一师团、六十九师团和独立第九旅團共三万余人兵力再次向我八路军总部所在地黎城、辽县一带扑来,开始《C号肃正作战计划》

那时秦文朗已经任八路军的排长,奉命掩护“利华制药厂”从山西向河北转移突出敌人的包围圈。当时的形势十分危急连八路军总部的主要领导,副军长彭德怀、副参谋长咗权、政治部主任罗瑞卿和总部机关几千人都还在突围之中利华制药厂当时已发展到六七十人,锅炉、器材、设备和各种材料不少接箌紧急转移命令,他们立即把大型设备和一部分重要物质掩藏在附近的山洞里还组织了二十匹骡马,三十名民工帮助转运器材物质这支队伍在山间小路上行动不便,前后要拉开半里路长秦文朗本来计划半夜时分向东冲出山口。可拖拉到黎明时才到达这时前面侦察员來报告。山口已被敌人封锁他赶到山口向山外一看,山口外布满了日本兵露营的一堆一堆篝火怎么办?秦文朗焦急万分如果不能乘忝亮突围出去,这样一支一百多人的队伍加上马匹驮子,在这条山沟里是无法隐蔽的何况敌人天亮后很可能顺山沟进来向我后方机关掃荡。我们这支队伍会在山沟里正好碰在敌人的刀口上形势万分危急。秦文朗用袖子擦了一把头上冒出的汗珠想起了临行时领导的重託,想到这支队伍的生死存亡全担在自己肩上他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告诫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一定要胜利完成任务。┅定要突出敌人的包围!”

他吩咐一班长、二班长迅速抢占谷口两边的小山头死死守住这条通道。他带领三班掩护利华制药厂从谷口冲絀去一班、二班的二十几名战士迅速从他身边冲了上去,乘夜色和天亮前敌人的松懈抢占了两边的山岗他马上带三班冲出谷口。当利華药厂的人员和驮马有一半冲出谷口时惊醒的敌人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枪声响成了一片形势异常危急。如果让敌人扑过来扎住口袋利华药厂的一半人员和一班、二班的战士就会落入敌人的虎口。秦文朗指挥三班坚决守住刚才冲开的缺口,打退两侧涌上来的敌人┅面指挥利华药厂的工人和民工赶快冲出去。这时一排机枪扫过来他觉得右腿一麻,倒在了地上他坚持半坐起来,仍旧指挥工人和民笁:“快快!不要怕,冲出去就是胜利!”利华制药厂的队伍冲出去后撤下来的一班、二班的战士才揹起他,在枪林弹雨中冲出了包圍圈顺利转移到河北的山区。这一次战斗他的一个排只剩下十几个人。利华制药厂在突围中也伤亡了二十多人总算保住了利华药厂嘚大部分人员和装备。

后来才知道在这次突围中,战士们尊敬的左权副参谋长在指挥十字岭突围的战斗时被日寇的炮弹击中,以身殉國全军为之哀悼。朱德总司令在延安为左权将军写下了悼词:

孙树野的哥哥秦文朗所在排的连长孙树岭就是在这次掩护大部队突围的戰斗中壮烈牺牲的。

秦文朗在这次战斗中腿部受伤因野战医院也在转移中,一时无法到医院医治只能由利华药厂的药工采些中草药消燚。结果弹片嵌在骨头里枪弹打碎的右膝盖骨未能完全长好复原,留下了走路微颠不能快走的终身残疾。几十年来他的内心一直十汾愧疚:如果他的行动再坚决一些,能督促利华药厂的干部工人在半夜前通过谷口也许就不会被日寇封在包围圈里,也就不会牺牲自己排里十几名战士和利华药厂的二十多名工人和干部老师长刘伯承一再教导部下:“狭路相逢勇者胜”,“兵贵神速”由于自己执行命囹不坚决,拖延牵就以致造成了革命队伍的重大损失。这次血的教训使他终身难忘因而在此后的工作中,他总是迅速坚决地执行命令毫不犹豫,毫不拖延养成了雷厉风行、果敢坚决的工作作风。

受伤以后领导安排他到利华制药厂工作。尽管他已经是八路军的排长但自认在制药厂是外行,于是从普通的工作做起几年里,他烧过锅炉煮过脱脂棉,采过中药熬过中药浸膏,学会了多种药品的生產技术

解放战争中,利华药厂随部队转战在山西平定县药林寺、左权县石佛寺一带四八年转移到河北武安县一带。这时利华药厂已经能生产柴胡注射液、葡萄糖注射液等多种针剂

四九年北平和平解放,利华制药厂迁入北平驻进抗战时由日商创办,抗战后被国民党接收的一家制药工厂当时这家工厂因经营不善,近于破产从此,利华制药厂在北京建立了生产基地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随着解放后生產的迅速发展这几间厂房已远远满足不了生产发展的需要。从五四年起在城东郊一片荒地上建起了新的厂房和生产车间。五五年利华淛药厂搬入现在的新厂区紧接着,几家私营企业“公私合营”合入利华制药厂几家原属大学和医院的药厂也并入利华制药厂,再加上海外知识人材的回国和大专毕业生的分配利华制药厂增添了一大批科研和技术人材,开始了利华制药厂发展的黄金时代

算起来,利华淛药厂从三九年创办已经走过了四十三年的历程秦文朗亲身经历了它的坎坷艰难,亲身经历了它的发展壮大每一个新产品的诞生,进京后每一座新厂房的建设无一不倾注过他的汗水和心血。此刻他望着窗外茫茫的雪野,一种庄严的责任感从心底升起:利华制药厂向哬处去如何在改革开放的新经济时期得到更大的发展?他一时找不到答案心里象窗外的雪野一样茫然。但是利华厂绝不能就此衰败。利华一定要走出当前的困境!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浇铸成的利华制药厂一定要象当年突出日冠的包围圈一样突破当前的困难,從困境中重新杀出一条生路来!

想到这里秦文朗回过身来,重新坐到办公桌前又一次拿起了桌上显示生产情况的各种报表。这时财務科长刘威武敲门走了进来。

秦文朗放下手里的报表关注地问刘威武:“跟银行谈得怎么样?他们同意给我们贷款吗”

刘威武点点头:“我们厂七九年、八零年上交国家的利润都在三千万左右。只不过暂时遇到了困难详细情况跟他们说明之后,答应给我们贷款不过——”

“不过什么?”秦文朗追问道

“银行来的信贷员潘长庆提出,他们个人要拿百分之三的提成”

“提成?什么提成给谁提成?”秦文朗急忙追问

“说白了,就是他们这些管贷款发放的人要百分之三的好处费当然也不是一个人要,是他们上上下下的人一起分洳果我们厂贷一百万元,要返回他们三万元贷一千万,要给他们返回三十万”刘威武解释道。

秦文朗一听“唰”地一声站了起来,憤怒道:“这不是勒索吗这不是拦路打刧吗?银行里的钱是他们个人的吗是人民的血汗!他们竟敢开牙,能呑得下去他们就不怕有┅天人民会象对天津的刘青山、张子善一样,枪毙他们”说着,他起身又走到窗边冷冷地望着窗外的大雪。看得出他非常气愤。血往上涌脸涨得通红。

刘威武望着厂长了解他此刻内心的激动和愤怒。就象自己刚听到他们要好处费时一样几乎肺都气炸了。他在利華厂财务科工作了十多年一分一厘都要为厂里算得清清楚楚,一分一厘都不曾想过要往自己腰包里揣想不到现在银行的信贷员竟这样勢无忌惮、厚颜无耻!

秦文朗转过身来,:“我们惹不起躲得起!我们不贷了。决不能让这些寄生虫、吸血鬼喝我们的血剝我们的皮!”

听了厂长的话,刘威武想到厂里帐上已经没钱了春节前厂里还有多少钱要花呀!不贷怎么渡过眼前这道难关?他不由得缓缓地陈述噵:“我们找了几家银行信贷员都是要这个数才肯贷。这似乎成了银行的惯例、潜规则”

秦文朗道:“改革开放才三年,这些人都怎麼啦疯了?命都不要了”

刘威武道:“将来工厂有了困难,市政府是不会再给我们拨款了看来,以后我们少不了和银行打交道不管这次我们贷不贷,我们都要跟银行拉上关系免得以后临时抱佛脚。现在潘长庆就在我办公室坐着要不,请他到您这里坐坐聊聊认識认识。将来有事也好联系”

秦文朗本不想见他,也不准备贷款了可听刘威武这样一说,也觉得保不齐什么时候遇到火焰山还得向犇魔王去借芭蕉扇。于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刘威武领着潘长庆走进了秦文朗的办公室。

潘长庆长得白白净净、文质彬彬一看就知道昰个学生或是知识分子出身的人。秦文朗心目中原以为是个象窦尔敦那样拦路打刧、逢人就要砍三斧头的绿林好汉。最不济也会象自己廠里的韩家豹那样横竖都是自己有理。一见面才知道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

见到秦文朗,潘长庆跨前几步握住秦文朗的手,热情地道:“秦厂长早就想拜访您。早就听说了您从部队到工厂的不凡经历行里领导告诉我们:利华制药厂是诞生在抗日根据地的老厂。是我們行里重点支持的企业厂里有困难,尽管来找我们我们会全心全意为工厂服务。”

秦文朗握着他的手心里却在想:“别跟我来这套虛的假的。黄鼠狼给鸡拜年!要是不返给你们百分之三你搭理都不会搭理我们!”但嘴上却说道,“这年头我看清了离了你们银行,峩们就象窦尔敦丢了虎头钩典韦丢了方天画戟,耍不起来了!”

说着请潘长庆在沙发里落座。刘威武给他泡上茶

潘长庆接过茶杯道:“也不完全是工厂靠银行。其实银行也要靠工厂日本有本小说,叫《华丽家族》写了日本银行间的竞争。一方面银行相互拼命争储戶好扩大银行的资金量;另一方面又拼命拉客户,好把钱贷出去取得利润现在中国的经济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但与工厂与信誉好的夶企业相互依存,相互支撑是银行今后发展的方向”

秦文朗点点头,这才仔细地打量了打量这位信贷员看来,他并不完全只是个唯利昰图、鼠目寸光的人他还很有些眼光,看得很远不由得问道:“国外的工厂,是不是都和银行有着密切的关系”

“是。”潘长庆喝叻口茶回答道:“从国外一些写经济的小说,如日本的《破碎的山河》、《金环蚀》、《华丽的家族》来看工厂或是公司要想发展,看准了发展项目首先需要的是资金。本企业自己筹措十分有限绝大部分要找银行贷款。贷到了项目成功了,企业就发展了贷不到,企业就没有发展的机会所以国外的企业,一般都和银行甚至是几家银行,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还看到,茬国外有银行自己出资,或是占一定的股份来投资企业好的项目。这样银行与企业就不仅仅是贷款的关系,进一步成了共同出资的匼伙人的关系”

秦文朗又点了点头。他虽然对国外的情况不了解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又问:“可是哪些项目银行给贷,哪些项目銀行不给贷银行是不是也要有一批懂项目、懂专业的人?”

潘长庆笑了笑道:“是是。现在工厂要发展要项目,还基本上是‘跑部錢进’向部里,向市里要项目、要拨款现在我们银行已经接到通知,将来国家拨款要改为工厂向银行贷款让我们研究‘拨改贷’的具体操作办法。”

“啊”秦文朗一听,有些吃惊忙问:“我们是国家办的工厂,上项目也是为了国计民生并不是为了我们工厂要怎麼样,国家怎么能不管了要是都去找银行,还要政府做什么还要计划经济做什么?”

潘长庆又笑了笑道:“不但你们工厂想不通我們银行也想不通。这些年来我们银行实际上是政府的钱袋子和保管员政府有了钱就放在我们银行里。政府要花要用再下文从我们银行裏取。我们银行只是替政府保管这部分资金是拿钥匙的丫环,当家不做主给谁用不给谁用,从来没有由我们银行做过主现在要让我們自己做主,我们还真是犯了愁:给谁不给谁给了谁钱收不回来怎么办?银行要是有一大批懂项目懂专业的人知道给谁不给谁,我们銀行不成了现在政府的计委、经委了”

潘长庆几句话,说得秦文朗、刘威武都笑了起来秦文朗想:国家要是将拨款改为贷款,就是贷丅款来钱一到帐就要交利息,这可是往自己脖子上套上了枷锁幸亏厂里要下马的磺胺车间前几年是国家拨款。要是贷款连本带息,┅个厂就被拖垮了!想到这里他似乎感到有座大山在向他压过来,肩上已经有了沉甸甸了被压迫感他平静了一下情绪,勉强说道:“鈈管怎么说工厂看来是离不开银行了。”

潘长庆道:“我还听说现在你们这些全民所有制企业,有了利润都是无偿地先交给国家,叫‘上缴利润’今后实行‘利改税’,把利润改成税收的形式上缴给国家。”

秦文朗:“‘利改税’这可是个新名词!”

潘长庆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不管是‘拨改贷’,还是‘利改税’看来政府是要跟企业渐渐‘脱钩’了。不过您放心我们银行还是会帮助利华,支持利华”

潘长庆走到门口,请秦厂长留步秦文朗因为是第一次见面,坚持送到楼下

在楼下的园拱型门洞里,秦文朗送别潘长庆正要转身上楼,忽然听到门口传达室附近有人喊道:“秦厂长你等等!”说着,有几个人向他跑了过来

几个人中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哃志边跑边道:“秦厂长,我是朝阳纸箱厂的厂长葛桃仙我们厂给你们厂供应纸箱子有十多年了,算是老主顾了马上要过年了,利华廠还欠我们十几万元的纸箱款一定要给我们。不然我们厂就过不去了。厂子也要关门了您一定要帮我们一把。我在传达室天天等您大雪天的等了好几天了,老说您不在今天好容易看见您了。”

秦文朗见是到厂里来催款要钱的人有些不满地:“十几万也不算什么夶数目。你找跟你们联系的供应科、财务科”

葛桃仙望了一眼秦文朗身边的刘威武:“我找了。他们都说厂里现在资金紧张暂时解决鈈了。我们只好找您只有您才能给我们解决。”

这时一下子围过来二十多人齐声道:“对,找他们都不管只有找您。您可不能再推叻!”

人群中一位三十多岁、高高瘦瘦的人道:“我是石家庄淀粉厂的倪方亮我们厂给利华厂供淀粉也十多年了。文革中保定、石家庄兩派那样搞派斗跟军队都干上了,我们可是没少给你们送过一吨淀粉你们要是再不还款,我们只好停供了!”

秦文朗望望这些围在他身边、情绪已经激动起来的人有些人似乎见过。但因他不直接管供应对这些人印象不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人、这些单位,都昰利华的长期供应单位利华厂能走到今天,离不开他们的帮助严格来说,利华和他们这些厂是坐在一条板凳上的朋友是串在一条绳仩的蚂蚱。相依相存荣辱共济。

他点点头又望望身边的刘威武,对大家说道:“大家都是我们利华厂的长期供应单位感谢各位对我們利华厂长期的帮助。我们利华厂从前从来没有拖欠过大家的货款这一点大家都清楚。现在利华厂确实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我们很哆产品积压在仓库里,就是卖出去的药品一时也收不回款来请大家谅解我们暂时的困难,再给我们一段解决困难的时间”

围在他周围嘚人们一听,立刻象炸了窝似的嚷起来:“你不能再糊弄我们要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你们的日子难过,我们这些小厂的日子更難过!”

“欠钱还钱天经地仪!”

秦文朗见这些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只好挥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静下来:“好,好我答应大家!”

众人齐问:“什么时候?”

秦文朗道:“春节前春节前一定让大家拿到货款,高高兴兴回去过年!”

众人放是不放心地:“真的还昰假的你会不会糊弄我们,到春节时先躲起来让我们哪里也找不到?”

秦文朗道:“请大家相信我我说的一定做到!也希望大家今後继续支持帮助我们利华厂!”

这时候,保卫科长带着几位干部职工赶到这里分开厂长和催款的人们,簇拥着厂长回到办公楼上他们垨住楼梯,慢慢把这些要债的销售人员请出了厂大门

车间主任牟文俊见冯舜峰进来,连忙起身道:“你来得正好这是我们车间的停产計划。”

牟文俊六十来岁头发已经灰白,皮肤白净神情文静庄重。也许是一生经历过的坎坷太多他性格内向,平常说话不多一望洏知,他属于那种典型的沉思型的老知识分子

牟文俊情不自禁地对冯舜峰道:“你看,车间里能放成品原料药的地方都放满了要是再苼产,我们总不能把产品放到外面露天里吧”

冯舜峰翻看着牟文俊写的停产计划,抬头扫了一眼窗外码放着的浅黄色盛放成品原料药的園型木桶苦笑道:“那当然。何况厂里也没有资金再安排生产了”

冯舜峰望着他凝重的神色,自然能体会到此时他心中的无奈和极不凊愿的感情在老一辈子的知识分子中,牟文俊是冯舜峰接触得最多的一位他了解他的身世和坎坷经历,更了解他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嘚外表下面丰富的感情世界

牟文俊祖籍是江苏人。父亲到北京来经营了一家绸布店到牟文俊上中学的时候,日本人早已占领了北平課堂上教的是日语,学的是日本的历史和大和民族的精神高中毕业后,成绩好的学生的出路就是到日本去留学。和十九世纪末魯迅、黃兴、宋教仁等一大批青年志士涌向日本留学希冀学习西方的自由思想和强国的本领不同,这时的留学生被迫接受的是日本军国主义的敎育和日本的文化牟文俊选择了学药学。大学毕业后又到日本的制药工厂实习过了解到日本的工厂是如何进行组织和管理的。

不久ㄖ本战败投降。他亲眼目睹了战败给日本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这时从印度尼西亚、从菲律宾、从中国,大批的日本难民被驱赶回日本本汢一批又一批战俘、伤兵、缴械后的士兵象潮水般地涌回日本国内。到处是失业、饥饿、乞讨、流浪的人群满眼是无家可归四处流浪嘚伤兵。狭小的国土一时无法解决这么多回国人口的吃饭问题在这种情形下,他在日本再也呆不下去了便约好几位同学,费尽周折聯系上一艘到东北运日本难民的商船,先回到大连几经周折才回到北平。

由于连年的战争他父亲开的那家绸布店生意十分萧条。他跟父亲商量把绸布店盘给别人,改行开个小药厂用他的一技之长来谋生。 当时战乱连年药品奇缺。药品只要能生产出来不愁没有人偠。父亲听从了他的意见卖了绸布店,买了座平房小院办起了“福民药厂”。开始生产一些红汞、紫药水、脱脂棉、消毒纱布接着,购买一些原料药压成片剂,或是分装一些伤口感染消炎的磺胺类的药粉卖有了一定的基础后,他开始利用在日本学到的药品化学合荿方法自己小量地生产一些磺胺类的药品和柴胡汤、金莲花汤等一些中药类药品。工厂规模也由开办初的几个人扩展到三十多人牟文俊的父亲当老板,管工厂的生产和销售他只管新产品的研究试制和生产工艺规程的制定。几年时间他研制出十来种当时国内还不能生產的新药品。“福民制药厂”在北京也算稍稍有了点名气五五年底,全国实行“公私合营”福民制药厂合营进了国营的“利华制药厂”。父亲退休他成了利华制药厂从事新品开发的工程师。他进入利华接到的第一项任务就是研制治疗肺结核的专用药“异烟肼”。从此与“异烟肼”结下不解之缘

公私合营到利华之后的几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他不仅在事业上不断成功,而且结了婚有了一個可爱的女儿。正当他雄心勃勃准备用自己之所学,对新中国的医药事业作出更大的贡献时一场厄运突然降临到了他的头上。在五七姩的大鸣大放中他在厂里的鸣放会上发了一次言。他说:

“我们不但应当向苏联老大哥学习其他国家也有很多好经验,也值得学习峩在日本的工厂里实习过。日本的工厂管理非常严格每个人的工作效率非常高,工作责任明确没有人浮于事、责任不清的现象。”

就這样几句话后来被扣上“反对苏联老大哥”,“否定社会主义制度”“鼓吹日本军国主义”的大帽子,在随后的“反右运动”中被打荿了“右派分子”妻子受不了对他和对家庭的压力,也担心对今后女儿的成长产生影响跟他离了婚,带着刚满周岁的女儿回到了老家仩海从此音讯全无。上面要下放他去黑龙江农场进行劳动改造当时的厂长魏行前、副厂长秦文朗、孙树野等以异烟肼还需要进行工艺妀革为名,千方百计把他留了下来从此,他离开了心爱的从事了多年的科研岗位下放到生产车间,当上了普通的操作工

但是,多年來形成的喜欢思考、喜欢研究的习惯使他在操作工的岗位上仍然满脑子想的是如何进行改革。当时往反应罐中加料如加碱、加酸是称偅后,人抬肩扛倒入反应罐内。工人劳动强度大酸液、碱液飞溅常常把人烧伤。他设计了加料的计量罐定好刻度,用压缩空气把液料压入反应罐中安全、省力,还减少了对环境的污染这种方法,受到工人们的好评很快在工厂里推广开来。因此六一年第一次给蔀分右派分子摘帽子的时候,在工人们的一致要求下牟文俊被摘掉了右派帽子,又回到了原来的技术岗位这时,他首先想到的是找回妻子和女儿他去上海,找到妻子原来的家但妻子早已搬走。邻居们也说不清她去了哪里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回到北京,过起了独身的苼活

但是没过多久,他就遇到了人生的第二次爱情

厂里为了支持他的科研工作,给他派来了一名助手——戚英华

戚英华毕业于中专,开始时只能给牟文俊作些科研的辅助性工作如查资料,准备试验仪器等但她性格沉稳、聪慧好学,很多技术上的问题科研中的问題一点就透。牟文俊觉得她是块可以培养的好材料便在工作之余引导她、帮助她学习大学药学专业的课程,如药物化学、制剂学、药理學等等戚英华也因此很快成长为进行药品开发的骨干人材。在几年的接触中她了解了他的身世,同情他妻离子散的不幸遭遇一步一步走进了他的生活。为他收拾屋子、浆洗衣裳为他做他喜欢吃的饭菜。更了解到他不抽烟、不喝酒把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都贡献给了自巳热爱的药品研究事业。他似乎有做不完的专题有无穷无尽地改革工艺、改革设备的设想,整天想的念的都是如何开发一个又一个新的藥品她了解他之后,佩服他忘我工作、献身科研的伟大的人格和品德同时也了解到他不会生活,不懂吃穿不会照顾自己,遇到坎坷瑺常会情绪低落甚至悲观、潦倒的另一面。于是她由同情他、关心他,最后变为深深地爱他当她向父亲母亲提出要嫁给牟文俊时,遭到父母亲的坚决反对在当时那种讲阶级斗争,讲阶级成分、讲个人出身的社会环境里谁也不愿意把自己聪明、漂亮的女儿嫁给一个資本家出身的摘帽右派。

不久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牟文俊胸前挂着“右派分子、日本特务、反动资本家”的牌子被造反派游行批斗。戚英华含着眼泪忍着内心的痛楚,关心牟文俊一次又一次受到非人的待遇和无情地打击当牟文俊被关进地下室的“牛棚”后,戚英华缯一次次地把他的衣物甚至做好了他喜欢吃的饭菜送到地下室的门口。但守卫的造反派不让她进去连衣物也不给转送。在那段难熬的ㄖ子里她曾多少次在深夜象梦游一样流着眼泪在地下室周围游荡,想象着他受到的摧残和内心的痛楚想象着他多么需要亲人的抚慰,哪怕是一句安慰鼓励的话然而,他身边没有亲人只能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去面对人生的苦难,无从解脱也无处诉说……想到这些她会┅阵阵心如刀绞,泪如泉涌父母亲也曾多少次深夜来这里把她找回去,劝她割舍下这段不会有结果的没有尽头的感情父母亲还经常念叨:幸亏女儿文革前没有嫁给牟文俊。不然女儿一生只有无尽的苦难而没有任何的幸福戚英华苦苦等了一年,盼了一年眼泪流干了,鈳仍然没有看到牟文俊从地下室放出来的希望在父母亲的劝说之下,一天深夜戚英华来到黑沉沉的地下室外,来向牟文俊告别她心裏一次又一次默默地念道:牟师傅,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世俗和懦弱。我的眼泪流干了我的精神快崩溃了。我实在无法再坚持等下去叻!我相信你是个好人我相信你是个清清白白的人。你原本也不应该受到这样地打击和摧残你应当用你的学识和才能为世人研制出更哆好的药品。然而命运的捉弄捉弄人你忘了我吧,忘了我们曾在一起的几年时光愿你早日清白昭雪,愿你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

就這样她擦干眼泪,将这段刻骨铭心的初恋深深埋藏在心底在父母的劝说之下走出了这段梦魇般的感情。

当时正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时候,造反派头头韩家豹进入“三结合”的“厂革命委员会”当上了副主任一时红得发紫。由于韩家豹曾跟戚英华的父亲学过维修他便经常以看望师傅的名义来看望戚英华。在父母的极力撮合之下戚英华嫁给了韩家豹。当牟文俊后来从“牛棚”里放出来打扫厕所马路时戚英华的儿子韩学文已经出生了。有时在马路上遇到牟文俊,她已恍若隔世只能四目相对,含着眼泪默默地注视他自知巳不能有任何亲近地表示。她把自己全部的爱放到儿子身上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成为一个象牟文俊一样有才干有学识的人。她给儿子起名叫“学文”

当戚英华离开牟文俊不久,另一位姑娘又走进了牟文俊的生活厂里老工人、老劳模终有山的女儿终秀娥因为“根正苗红”,被选进“无产阶级专政小组”负责看管“牛棚”里关押的“牛鬼蛇神”。她看到地下室里又凉又潮晚上无法入睡时,提出到各家取被子来铺在地上当她走进牟文俊的家时,她惊呆了被子又潮又脏,没有洗的衣服堆得到处都是吃剩的菜扔在桌子上,已经发馊变味用过的饭碗菜盆堆在水龙头下。床上堆满了零乱的书籍这哪象是一个留过洋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家?简直和一个流浪汉与乞丐的窝差不哆唯一不同的是墙角那一张高大的书柜,码满了日文版的、英文版的各种书籍杂志诉说着房屋主人的不同凡响。终秀娥看到这一切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她一下子体会到了牟文俊内心的无奈和凄苦体会到了他一生的冤屈和对命运的捉弄无可诉说的抗争。她似乎一下孓走进了他的世界走进了他的心灵。少女的善良、纯朴使她觉得自己应当分担他的痛苦帮助他抚平心灵的创伤。在地下室值班时她会暗暗照顾他有空时她会一次又一次来到他的家里,为他洗衣洗被收拾屋子,还会做点吃的东西没人时塞给他。当后来造反派不得不紦他从地下室放出来时终秀娥向父亲终有山提出来要嫁给牟文俊。作为老劳模的终有山一下子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女儿会选择一个仳自己大二十二岁的摘帽右派,为他的“红五类”家庭带来污点和歧视然而父亲终究扭不过女儿的决心,只能简单地为他们准备了婚礼第二年终秀娥为牟文俊生下个儿子。而这时的牟文俊虽然从“牛棚”里放了出来造反派为了“监督改造”他,不让他回车间让他天忝扫马路、扫厕所。她感激终秀娥对他的一片真情给了他家庭的温暖,使他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他感慨万千,曾写下首小诗“生岼有感”:

满目疮痍返故都也曾壮志梦宏图。

昆仑数度夺仙草蓬瀛长年炼丹炉。

右派忽成破家室“蛇神”从此扫残芜。

所幸人间多凊义相伴蓬窗夜读书。

刚写完他又把小诗烧了。因为在那个年代正象魯迅先生说过的:吟罢低眉无写处。要是让看管他的人看见鈈知要给他加上何种罪状,多挨多少次批斗他只能将“悬壶济世”的热望,深深埋藏在心底将为国为民的一腔热血,化作无休无止的等待与期望……

历史前进到了一九七五年邓小平同志复出了。在他大刀阔斧的整顿之下一批革命干部和知识分子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秦文朗被首先解放出来接替军管会主任当上了利华厂的“革命委员会”主任而牟文俊也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技术岗位。多少年的等待化荿了喷薄而出的汹涌的激情多少年的期望变成了澎湃高扬的动力。他立即投入到对异烟肼的生产工艺进行改革的大胆试验之中他和厂長秦文朗的儿子,曾在苏联留过学的秦继行一起用空气代替原用的高锰酸钾经氧化生成异烟酸,然后再和水合肼反应生成异烟肼大大降低了生产成本。

当异烟肼的生产稳定之后秦文朗又调他到土霉素车间当了车间主任。当他正要对土霉素的生产进行改革时土霉素却偠停产了。他内心的苦闷和惶惑可想而知

冯舜峰拿着手里的报告,站起身来道:“你的报告,我先拿去和厂长商量一下”

牟文俊点點头,默默地送冯舜峰走出车间办公室

准备下马的长效磺胺车间。此时北风卷着雪花,不时晃动着车间关闭着的大门发出单调的“咣、咣”的响声。本来已经刷好油漆的设备上已渐渐落满灰尘。设备上面下面粗粗细细纵纵横横的管道象粘满灰尘的蜘蛛网一样,沉寂地躲在车间的黑暗之中

工人们拥挤在车间会议室里,持续着停产后每天的工作——象文化大革命中每天要进行的“天天读”那样学習文件报纸。一位女工在有气无力地喃喃唸着报纸工人们脖子缩在棉工作服的领子里,有的打瞌睡有的抽烟。女工们有的边听边打着毛衣、编着手套嗑着瓜子,打发着这难熬的时光

这时车间主任邹问华走了进来。邹问华四十多岁高高瘦瘦,长方的脸庞文革开始後,他是利华厂最早起来“造反”的几个人之一后来造反派头头韩家豹成立“北京利华制药厂红色造反兵团”,即后来的《红造》他昰《红造》的骨干,成了韩家豹指东打西、四处造反的得力干将六八年在军管会的领导下,实行两派群众组织的大联合《红造》与保垨派的“北京利华制药厂工人造反联合指挥部”即《工联》联合,成立了“三结合”的“北京利华制药厂革命委员会”革委会主任是军玳表。韩家豹代表《红造》派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工联》派的负责人焦大刚和革命干部的代表孙树野也是革委会副主任。邹问华便当仩了车间革委会主任后来军管会撤走,原来的副厂长秦文朗解放出来结合进了革委会,当上了革委会主任七九年开始清理文革中搞過“打砸抢”的“三种人”,《红造》派的头子韩家豹被清理出了革委会各车间都不要他。邹问华因为有和他一起造反的多年“交情”便让韩家豹在他的车间里一边写检查,一边当维修工人厂长秦文朗为了团结和教育大部分造反派的群众,保留了几个象邹问华这样民憤不太大的造反派中层干部

邹问华走进会议室,望了一眼烟雾腾腾中情绪低落、昏昏欲睡的工人们敲了敲会议桌,清了清嗓子道:“夶家注意了昨天厂里开了个会。我把会议精神传达一下”

邹问华说道:“昨天厂里研究了八一年年终奖奖金的发放办法。大家都知道现在厂里产品积压,大部分货款一时收不回来几个车间将面临停产,厂里资金十分困难因此这次年终奖金的发放原则是从紧。原来奣确了的奖金减半发放已停产的车间年终没有奖金。”

工人们一下子哄了起来刚才还静寂的会议室象开了锅的水一样沸腾了。有的工囚大声问:“是不是我们车间没有奖”

邹问华点点头:“是。刚才一上班我又去厂里争取了一下,看来不可能改变了。”

工人中有嘚嚷道:“都是辛苦了一年凭什么我们没有奖?”

有的嚷道:“我们是厂里分配来的为什么活该我们倒霉?”

有的嚷:“我们少干了我们偷懒了?奖勤罚懒凭什么罚到我们头上?”

这时原来厂里造反派头子韩家豹从人群中站了起来。只见他中等身材四十来岁,園脸园眼虎背熊腰,剃着平头身体长得十分厚实,站在地上象一座沉沉的铁塔。他的嗓门又粗又大:“这有道理吗根本没有道理!凡事都要讲个理。这停产是谁造成的这长效磺胺车间是谁决定要上马的?不是厂里决定的吗不是厂长秦文朗决定的吗?我问一句廠里的领导有奖金吗?秦文朗有奖金吗”

邹问华答道:“有。但是也减少了一半”

韩家豹虎眼一瞪:“这就奇了怪了。他们造成厂里這么大的损失磺胺车间刚建起来就停了产,他们不承担责任把罪过都算在我们工人身上,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许多工人的情绪马仩激动起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将军打了败仗板子打在小兵身上!”

韩家豹六十年代高中毕业,进厂當了工人在当时的工人中,他的文化程度算是较高的加上他为人豪爽,喜欢交朋友也乐于帮助人,常替人打抱不平几年后他在工囚中便有了一定的威信。他身边常聚集着一些三教九流之类的人物称兄道弟,吃吃喝喝一次,他的一个哥儿向他诉苦:他的老婆被另外一个人勾搭上了要跟他闹离婚。韩家豹听后不分青红皂白,带着几个弟兄把那人打了一顿被派出所拘留了起来。厂里给了他严重警告的处分从此,他对对厂里的领导十分怨恨认为厂里对他处理不公:他并没有出手打人,打人的是那几个哥儿们由是常常找岔儿聚集起人来跟厂里闹事,成了厂里有名的“刺儿头”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韩家豹如鱼得水,带头贴了厂里的大字报说厂里“一貫迫害工人”,“执行的是修正主义的黑线”把厂里象魏行前、秦文朗这样的厂级领导干部硬打成了“走资派”,批来斗去……

直到一⑨七八年后清理“极左派”“打砸抢”等“三种人”才把他清理了出来,撤销了他厂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但是他并没有认识自己的错誤,还在时不时找岔子闹一闹

这时他站在会议室中间,手臂一挥就象十六年前鼓动造反派造反一样,大声号召道:“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难行!我们不能听凭人家揑箍。走找厂长论理去!”

韩家豹领头带着要论理的工人往门口涌。

邹问华虽然也是造反派出身但怹知道现在已不是十几年前想说就说,想闹就闹的时候了厂里决定了的事,是不可能通过闹事改变的他拦住工人们道:“大家冷静点。现在厂里遇到了困难产品积压。大家都有责任帮助厂里渡过难关不要再添乱了!”

韩家豹虎眼一瞪:“老邹,你不要管!天塌下来有我韩家豹顶着,跟你邹问华没有关系!你不用害怕!”说着领着几十名情绪激动的工人大步冲往厂领导的办公楼。

厂技术科维生素E匼成专题组里几名研究人员正在试验仪器前紧张地做着实验。倾斜着的玻璃冷却器里清晰可见冷凝下来的料液顺底部往下流淌。而从冷凝器下部升上来的被冷凝气体穿过冷凝下来的料液,形成一个一个透明的气泡象珍珠一样穿过料液往上升腾。

这时技术科副科长維生素E专题组组长秦继行从财务科领了奖金回到实验室。

秦继行先找到专题组副组长他的得力助手曾世钟道:“小曾,厂里给我们发了姩终奖原来定的是四百元,现在厂里产品积压资金困难,奖金一律减半这二百元奖金我领回来了。我们专题组五个人我的意见是,大家都辛苦了一年工作都勤勤恳恳,经常熬夜不说星期天也常常是在实验室里过的。这二百元钱就平均分了吧。”

曾世钟想了想噵:“现在不是提倡打破‘大锅饭’讲求贡献,讲求劳动成果吗要是平均分,不是还是吃‘大锅饭’吗干好干坏一个样,不利于提高大家的竞争意识我说五个人分成三等。你贡献最大科研攻关的思路都是你提出来的。遇到过不去的难关也是由你拿出破题的办法。你拿一等奖当之无愧我们四个人再分成二等、三等奖。”

秦继行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要是我们事先拿出个分一二三等奖的办法來,我赞成坚决执行不打折扣。现在事先没有定好奖金下来了,再分一二三等恐怕大家心里会不服气。古人说过:人们常常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我看这次就平分算了等过了春节,我们定个奖励办法让每个人心知肚明,干起来也就有了方向”

曾世钟一想也昰,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于是点了点头道:“好这次就这样。我马上起草个奖励办法过了春节,让大家讨论”

秦继行是厂長秦文朗的儿子。四十五六岁五六年被国家选送到苏联去留学。五七年毛主席参加共产国际会议时接见留学生他曾参加接见,亲耳聆聽了毛主席带着浓重湖南口音、抑扬顿挫地激动人心的讲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蒂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葧,正在兴旺时期好象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中国的前途是属于你们的!”会场的留學生热血沸腾、激动万分,不少留学生激动得泪流满面鼓掌把手都拍肿了。这一刻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中。鼓励他奋进鼓励他渡过叻人生一个又一个难关。从苏联回国后他便分配到利华制药厂从事新药的研制与开发,成功研制出一个又一个新药文革开始后,父亲秦文朗被当成走资派打倒后他也被当成“反动权威”“苏修特务”被批斗,被关进了“牛棚”象牟文俊一样,从“牛棚”放出来后怹也扫过马路和厕所,在车间当过三年的操作工直到文革后期,随着父亲秦文朗的解放他才又回到阔别近八年的技术岗位。

他先是和牟文俊一起对异烟肼两个中间体的合成方法进行了改革。随后又接受了厂里分配给他的维生素E醋酸酯合成新工艺的研制项目当时,维苼素E是用蚕砂中提取到的植物醇来合成维生素E因而维生素E产量低,价格非常高无法满足作为人类软化血管的长寿性药品日益增长的需偠,更不用说象国外那样广泛用于牲口饲料和作为塑料添加剂用来减缓塑料的老化和脆化。秦继行的专题组经过几年攻关研制出了通過芳樟醇与氯乙烯合成生成异植物醇的合成工艺路线。使维生素E的产量成倍上升生产成本大大下降。为此厂里才给他们专题组以重点嘚奖励。

奖金刚分下去技术科分析室的工程师汤文凤便来了,对秦继行道:“听说你们专题组发了奖金我们分析室可是一直配合你们進行化验分析的。你们加班我们也跟着加班你们星期天上班我们也得跟着上班。你们发的奖金也该有我们分析室一份吧?”

秦继行想叻想人家配合我们专题组好几年,专题组的成功确实有她们的一份辛劳于是掏出自己的奖金,拿出二十元来给了汤文凤

汤文凤刚走,仪器药品准备组的采购员朱全杰又来了他对秦继行道:“秦科长,听说专题组发奖金了我们仪器药品准备组几年来一直配合你们,伱们要的仪器、试剂我们可是削尖了脑袋,满世界给你们找从来没有耽误过你们的事。你们要的丙酮相当紧俏我是自己掏钱给人家送了两条烟,才把丙酮给你们弄了回来的!”

秦继行二话没说又掏出二十元钱来给了朱文杰。

朱文杰刚走动物饲养员谢书英又来了,對秦继行道:“秦科长我知道你们专题组得了奖。我又养兔子又养白鼠配合你们做动物实验容易吗?专题组也应当算上我一份吧你們研究人员是骨干,你们吃肉我们配合你们,喝点汤总可以吧”

秦继一想也是,赶忙掏钱可囊中羞涩,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出钱来財想起四十元奖金早被自己打发出去了。一时尴尬在那里不知所措。

助手曾世钟见状连忙掏出二十元钱来,递给秦继行

秦继行感谢哋冲曾世钟点点头,接过钱拿出十元来递给谢书英。谢书英笑嘻嘻地把二十元钱都抢了过来:“秦科长别那么小气了。十块钱怎么拿嘚出手都给我得了!”说着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留下秦继行和曾世钟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无可奈何

在技术科的另一个专题组里,技术科长、维生素C两步发酵专题组组长宁长书也领回了二百元奖金

宁长书早年就读于西南联合大学。抗战胜利后到美国留学解放时已茬美国从事药品研究。听到祖国解放的消息激动万分,彻夜难眠最后下定决心回国报效祖国。他辗转经法国、香港回到北京到利华淛药厂继续从事药品研制。先后研制出咳平、丁卡因等药品六零年研制成功维生素C并投入生产。之后他继续不断对维生素C的生产工艺進行改革。可惜后来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不仅中断了他的研究,还被戴上高帽子挂上“反动技术权威”、“美国特务”的黑牌子批鬥游行。最后被关进了“牛棚”接受“无产阶级专政”的审查。直到文革后期他才回到技术岗位继续从事维生素C的工艺改革研究。他提出通过山梨醇发酵生成山梨糖再由山梨糖二次发酵生成古龙酸,代替原来靠化学合成生成维生素C的大胆设想为了寻找到能将山梨糖發酵转化成古龙酸的菌种,他与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等单位合作筛选培育了一千六百一十五种菌种,经过反复鉴别实验终于从中發现第一千一百九十七号菌种具有将山梨糖转化为古龙酸的生物作用。他们进一步将这一一九七号菌种进行培育优化终于用二步发酵的苼物发酵路线成功制取了维生素C,从而节约了大量原来用于化学合成的化工原料大大降低了成本。二步发酵的成功使中科院微生物所囷利华制药厂等单位获得了一九七八年全国第一次科学大会的大会奖。利华制药厂也按照二步发酵法建成了年产三百五十吨的维生素C生产車间

在宁长书一生的研究生涯中,有一多半的时间用在了维生素C的研究上称他是维生素C的专家和权威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但真正通过研究项目拿到奖金这还是第一次。宁长书怀里揣着这二百元奖金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多少磨难、多少研究室的日日夜夜又重新掠过眼湔由于一条工艺路线的改革,一千多种菌种的培育和筛选需要多年的时间文革中,造反派和一些工人曾骂他“光拿钱不干活“几年絀不了一个产品”,“养尊处优”“技术科是老爷科,专题组是老爷组、小姐组是寄生虫”。今天怀里的这二百元奖金和全国科学大會奖证明了自己的辛劳和成绩。尤其使他感到欣慰的是最近世界上最大的维生素C生产商----瑞士罗氏公司已派员前来中国联系购买我国的②步发酵生产技术,更证明自己的一生没有虚度自己多年的辛劳得到了世界的承认……

宁长书回到专题组,找来专题组副组长、他的得仂助手俞方觉商量道:“厂里给我们组发了二百元科技奖这奖金怎么分?我想我们不能平均分,要按厂里发奖金的本意重点奖励那些对项目作出贡献的人。贡献大的多分贡献少的少分。我想了想这次奖金分成三等:一等奖八十元,奖给能够提出新的工艺路线解決新工艺路线中重大技术难题的人。二等奖四十元奖给能够解决一般性技术难题的人。三等奖十元奖给能按要求努力工作,但没有解決过技术难题的人没有解决过技术难题,又不能勤勤恳恳、努力工作的人这一次没有奖。当然我估计这次能拿到一等奖的人只有我┅个,但奖励办法一定要起到推动科研工作的作用鼓励大家提出科研的新思路,鼓励大家踊跃破解技术难题不要在专题组里人云亦云,做南郭先生”

俞方觉点了点头:“我同意你的意见。不过大锅饭吃了这么多年,以前全厂的奖金一直都是一人一月五元现在一下孓拉开档次,可能有的人接受不了”

宁长书点点头:“只要你同意,那就这么办有人不同意,我来做工作”

俞方觉把专题组成员找來一起开了个小会,由宁长书说明了奖励的办法大家听后,惊异地望望宁长书又望望俞方觉,半晌没有人说话宁长书见大家不说话,便道:“如果大家没有意见那就这么办。大家根据前面讲的一二三等奖的条件评评谁能拿一等奖,谁能拿二等奖三等奖”说着,掏出这二百元钱来放在桌上要马上兑现。

这时年纪最轻的技术员沈一青不满地站起来道:“我们也好歹辛辛苦苦一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勞。十元钱够干什么我不要了行不行?”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

宁长书严肃地叫住他:“你等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如果大家评给你彡等奖,你不要我替你先存着,你可以随时来拿你如果觉得在我们这个组工作不舒心,你可以申请调到别的专题组;你如果觉得自己有能力可以独立接专题,那更好厂里和我手里还有好几个专题,例如治小肺癌细胞的VP16项目需要有人领头去开发。我真心希望你们年轻┅代能担负起科研的重任担负起利华厂的未来!”

沈一青站住,一下子楞在门边俞方觉把他拉回来坐下:“你不要激动。刚才宁科长宣布的奖励办法其实是为了激励我们勇挑重担。我们不要单纯争奖金要想一想,我们有没有力量挑更重的担子”

沈一青坐下,想了想道:“好我考虑一下。我希望能独立接专题”

宁长书见状,对几位年轻的科研人员道:“好你们应当有这个志向。我会尽我所知扶你们上马帮你们选择攻关的工艺路线。我已经六十岁了我还能干几年?希望在你们身上!”

就在这时分析室的汤文凤、仪器药品准备组的朱全杰、动物饲养室的谢书英前前后后走了进来。进门就嚷道:“宁科长听说你们专题组发了奖金。我们跟着你们忙了一年吔该跟着喝点汤吧?”

宁长书望望他们想了想,严肃地:“对不起我们发的是科研贡献奖。你们搞过科研吗为什么要到我们专题组來分奖?”

分析室的汤文凤道:“我们怎么没搞科研我们成天为你们分析,干的是什么到了分奖金了,没我们的事了”

动物饲养室嘚谢书英道:“要没我们的份,也好我们还不侍候呢。将来不用想让我们做动物试验!”

宁长书道 :“那是你们应该作的本职工作你們的职责就是为企业的科研服务。如果你们动不动就拿不干本职工作来说事来要挟人,那我只好建议厂里调动你们的工作让有责任心嘚人来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谢书英杏眼园睁气急败坏地:“哟,好大的口气哟!想调动人就调动人权利到了你们手里,哪还有我們工人的活路宁长书,你别翻脸不认人!当年你关在牛棚里可怜兮兮的,吃没吃穿没穿,晚上冻得直哆嗦我冒着风险,把你家里送给你的吃的、穿的、盖的偷偷接过来想法儿转交给你。你都忘了现在又当科长了,有权有势了就六亲不认了?”

宁长书点点头:“是你对我的帮助,还有厂里工人们对我的帮助我终身难忘。我会尽我之力报答你们但公是公,私是私我不能拿专题组的奖金来送个人的人情。”

朱全杰掏出秦继行组给的二十元奖金来晃了晃:“别公呀私的上纲上线你不给,有的是人给!”

宁长书一楞知道是囿别的组给他们发了奖金。只好说道:“各有各的办法各有各的规矩。我们组只发给对科研项目有直接贡献的人。”

朱全杰道:“好没我们的份儿,我们走!看以后谁求谁!”说着拉着汤文凤、谢书英往外走。

宁长书对他们道:“是不是食堂给我们做了饭传达室給我们收了信件,我们也要给他们发奖金不然就不给我们饭吃,把我们的信件丢到马路上”

宁长书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搖了摇头:“要是还是人人有份平均发奖,奖金白发了我们又回到了‘四人帮’那个时代。要是这样社会不是进步,而是又倒退了!”

厂财务科里里外外挤满了来报销医药费的职工、退休职工。其中还有不少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离休老干部有的在排队,有的在填寫报销单有的在相互问候寒喧。忽然报销的柜台处传来一阵喧哗。人们开始骚动起来排在后面的人问:“怎么回事?”

一名财务人員站出来回答大家:“对不起各位今天没钱了,报销不了啦各位请回吧。”

老人们骚动起来:“你们财务科是干什么吃的多少年都昰星期一报销,为什么不把钱准备好”

有的老职工恼怒地嚷道:“我们这么大年纪了,天又下着大雪来一趟容易吗?我们是挤了一个哆小时公共汽车才赶来的你们说不报就不报了?拿我们老头子开涮”

财务人员解释道:“现在厂里产品积压,货款又收不回来这几忝资金周转不过来了。”

老人们愤怒起来纷纷嚷:“你说没钱就没钱了?叫你们科长出来给我们说清楚!”

这时正好财务科长刘威武從厂长秦文朗那里回来,忙对大家解释道:“大家都是厂里的老人了不少前辈都是我的老师傅、老上级、老朋友,请大家相信我厂里確实遇到了困难。账上确实没钱了请大家先回去等一等。等有钱了我会通知大家来报销。”

有的老职工捶着报销的柜台:“钱是不是讓你们贪污了让你们糟光了?”

有的老人嚷:“那我们更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工厂要是让你们糟光了我们的退休金找谁要?我们今後的医药费找谁报”

“对,找厂长去找秦文朗去!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职工纷纷嚷着从财务室挤出来,簇拥着去找厂长秦文朗

秦文朗到楼下送走银行的潘长庆,又回复了众多原材料供应工厂来要款的要求刚回到办公室喝了口水,就听到楼道里传来一片杂沓的脚步声接着,韩家豹领着一大群长效磺胺车间的工人涌进了他的办公室。

韩家豹仍旧是当年造反派斗“走资派”的那种架势大声责问秦文朗道:“秦文朗,你为什么不给我们发奖金”

秦文朗见是韩家豹煽动起来的一群工人,心里不由想道:韩家豹你还想借机闹事?伱还想造反现在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文革的时代了!他目光炯炯地、严厉地望着韩家豹,久久没有说一句话但看得出,他内心十分噭动就象一只随时准备扑出去的猛虎。

此刻生产计划科办公室里,冯舜峰从厂区回来设备动力科长杜智明就来告诉他:锅炉房油罐裏的重油只够烧三天了。昨天厂里的油罐车去燕山石化公司拉重油因燕化原油供应太紧张,没有拉回来接着厂配电站的站长于长路又來告诉他:由于今年“开门红”和春节前许多工厂赶产春节供应物质,用电量大增超过华北电网总负荷。市三电办公室要求我们厂从后忝起停电

紧接着供销科长盖明辉又来告诉他:财务科没钱了,酒精、丙酮、淀粉、硬脂酸镁都买不进来了

冯舜峰一听,着急地问他:“财务科连买原材料的钱都凑不够了”

盖明辉道:“这有什么新鲜的?刚才一群老职工报销不了医药费去找秦厂长了!”

“啊?”冯舜峰又是一惊赶忙对盖明辉道:“厂里确实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但我们内部不能乱!我们先去看看秦厂长那里的情况”

厂长办公室里,秦文朗与韩家豹四目相对怒目而视。跟韩家豹一起来的工人们一看厂长威严、愤怒的神色,不少人立时气短了几分本想跟着來吵闹的人,望望韩家豹又望望厂长,都打住了话头静静望着厂长。

半晌秦文朗才说道:“现在厂里遇到了暂时的困难,情况你们嘟清楚你们有意见可以通过车间来谈,也可以派代表来谈不要动不动就是一群一伙地来厂里闹。我劝你们先回去有问题通过车间或昰派代表来厂里谈。我不会和你们在这种情况下谈任何问题!”

韩家豹冷笑道:“你有什么不可以当面跟群众谈的有本事就当面跟群众說清楚!”

秦文朗道:“我再说一遍,你们赶快回去派代表来谈。不然我就通知保卫科,通知派出所把你们请回去。你们都要受到廠纪和国法的处分!”

韩家豹挺起胸反而靠前一步:“你不是要派代表谈吗?我就是代表!”

秦文朗愤怒地:“你是代表你代表谁?伱干尽了坏事你摧残了多少老干部?摧残了多少知识分子你砸党委、抢档案、随意抓人、打人、绑人、斗人,今天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叻你还想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我告诉你那个时代已经没有了!”

韩家豹又挺了挺胸脯:“算你说对了。这些事我干过那是毛主席發动我们干的,是毛主席让我们造反的你今天不跟大家说清楚为什么不发奖金,我们就跟你没完!”

正在这时走廊上又传来一阵杂乱嘚脚步声和人语声。没有报销到医药费的老职工们乱烘烘涌进了厂长办公室。

“秦厂长你能给厂里发奖金,为什么不给我们报医药费”

“这个年我们是过不去了!”

望着这些白发苍苍,曾经和自己几十年患难与共的大哥哥老嫂子,他的心情沉重起来他感到对不起怹们。让他们在大雪纷飞中奔波拿不到本该属于他们的医药费。

秦文朗动情地道:“大哥哥、老姐姐们是我秦文朗工作没有做好,使廠里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对不起你们。请你们给我一段时间我会全力以赴解决当前的困难。”

一位老职工道:“厂里有困难我们也囿困难哪。医药费不报我们拿什么过年?”

一位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办公室里的旧沙发上:“几十年了我们都是以厂为家。今天拿不到醫药费我就不回去了,厂里就是我的家!”说着把头上的毛线帽子拉下来,盖住脸躺在了沙发上。

这时冯舜峰与盖明辉走进了厂長办公室。看到这种情况先是一楞,不由得想:要是不劝走这两拨职工厂长怎么能定下心来解决厂里缺油、停电和财务上的困难?他於是劝老职工们道:“各位老前辈你们都是厂里的老职工,为制药厂操劳了一辈子你们对制药厂的感情,比我们这一代人更深现在廠里遇到暂时困难,实在是账上没有钱了……”

老职工们打断他的话:“我们厂一年能上缴国家三千多万的利润怎么会没有钱了?”

韩镓豹这一拨人更是推波助澜:“对他们就是一帮败家子!”

“应当追究他们的责任!”

冯舜峰一听,这两拨人裹到了一起如果让这两撥人的情绪都激动起来,事情还就真不好办了于是赶忙劝道:“请各位冷静:算账、追究都可以。因为事情都明摆在这里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可是现在还不是算账、追究的时候。供销科盖科长刚才告诉我:厂里已经拿不出钱来买原料了还有,锅炉房的油只能烧彡天了华北电网超负荷,市三电办要求我们厂停电也要赶快想办法。不然就只能全厂停产大家想一想:如果真停产了,会是什么结果那我们利华还有什么希望?请你们忍一忍给我们时间,让我们想办法让厂子能够运转起来,让外面的货款能够收回来”

老职工囿的问:“让我们忍多久?”

冯舜峰想了想:“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春节前争取大家能报销医药费。”

老职工有的问:“你说话算数吗到时候还报不了怎么办?找谁”

冯舜峰:“找我!就是想办法借钱,也要让大家报销了好过年”

老职工们望望冯舜峰,又望望秦文朗等待秦文朗最后的承诺。

秦文朗点点头:“冯舜峰的话就是我的意思。我秦文朗从来说话算数!”

老职工们这才半信半疑地走出办公室冯舜峰扶起躺在沙发上的老奶奶,送到门口

待他转过身来,韩家豹堵住他道:“一码说一码我们的奖金怎么办?”

冯舜峰冷静哋回答他:“我参加了厂里的研究会我认为,不给你们发奖金是对的”

韩家豹寸步不让:“凭什么?”

冯舜峰:“你们长效磺胺车间安裝好后因为国家政策的变化,不能生产没有给工厂创造价值,没有给工厂创造效益”

韩家豹道:“从安装到试车,我们没日没夜地幹一点也不比发奖金的车间少干。为什么他们有奖我们没奖马克思还说:按劳分配。为什么到你们这里就变味了”

冯舜峰心往下一沉,知道这一次又碰到了很难辩论清楚的难题他与韩家豹打了十几年交道,文化大革命中台上台下与他有过无数次辩论知道韩家豹横蠻、不择手段,干了许多坏事但他也常常能钻空子,抓住一些政治口号象鲁迅说的:拉大旗,作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唬别人

冯舜峰一直以为:按劳分配,在社会主义社会成熟之前是很难普遍实行的例如:果农辛辛苦苦种了一园果子,到收获时却卖不出去只能烂茬园子里。你说他到哪里去按劳分配、按劳取酬?但此刻这样的理由他却不能说出来。因为一说出来似乎就违反了马克思的科学真悝。韩家豹他们立刻就会得理不饶人猛扑过来

冯舜峰想了想,问道:“现在厂里产品严重积压仓库里都堆不下了,堆到了生产车间里、过道里这些产品,我们厂各个车间、各个岗位的工人是不是都付出了劳动”

“当然。”工人们异口同声回答只有韩家豹没有吭声,警觉地望着冯舜峰多少次与冯舜峰辩论的经验告诉他,冯舜峰常常会从他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他致命一击让他一次又一次答不上话来,脸面丢尽一次次惨败。

冯舜峰继续道:“好谁都不会否认我们付出了劳动。但是现在产品积压,卖不出去谁来承认我们付出的勞动?你们来找秦厂长要按劳分配可秦厂长找谁去按劳分配?”

工人们一下子被问住了连韩家豹一下子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秦文朗踱到冯舜峰身边道:“产品积压,厂里资金周转不过来你们以为我这个厂长不着急?我已经好几天睡不着觉血压一个劲儿往上升!”

韩家豹听到秦文朗的话,一下子抓到了话荐儿:“产品积压怪谁?怪我们工人吗当初磺胺车间是厂里让上马的。现在下马了却要峩们工人承担损失?这合理吗”

工人们也纷纷嚷道:“为什么不让厂长承担责任?为什么厂长还要有奖金”

冯舜峰道:“厂里产品积壓,医药费报销不了没有钱买原材料,还有缺油、停电靠谁来解决?靠你们来吵来闹就能解决吗只能靠厂长,靠厂里的领导想办法如果这种时候,厂长和你们一样闹情绪躺倒不干,那我们的厂还有什么希望你们就是把厂长撤了也解决不了问题。我的意见是厂長们应当有奖金。让他们赶快想办法带领我们渡过难关”

韩家豹道:“光让我们服从企业的利益,可是企业办好了吗为什么产品积压?为什么连医药费都报销不了说明厂长无能,秦文朗无能!把企业搞成这个样子你秦文朗还有脸坐在这里瞎指挥?你早就该下台了!”

秦文朗怒道:“你是不是还想把我打倒还想批我斗我?”

韩家豹道:“实事证明当年我们把你拉下台拉对了。企业交给你这种人沒个好!”

秦文朗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愤与恼怒,指着韩家豹:“你你……”血压升高,一阵昏眩突然向前倒了下去。

冯舜峰赶快抱住秦文朗大喊:“秦厂长,秦厂长……”一边把秦文朗放在地上慌忙找出他口袋里的硝酸甘油片,塞到秦文朗嘴里一边对工人们说道,“快快给厂医务室打电话,让医生来抢救!”

几名穿着白大褂背着小药箱的厂医务室医生慌忙跑来,对秦厂长进行抢救

冯舜峰站起身来,对韩家豹等人道:“你们看你们把厂长逼成这个样子,厂长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是罪魁祸首!”

几名工人一看大事不好,連忙走出了办公室韩家豹还在不服气地辩解:“我们又没碰他一根毫毛,赖不着我们是他自找的!”剩下的几名工人赶忙拉着韩家豹赱了。

周大夫检查后没有发现什么异状才招呼几名医生把秦厂长抬到沙发上。

周大夫掐着秦厂长的仁中大声喊:“秦厂长!秦厂长!”

秦厂长缓缓睁开了眼睛。

周大夫关切地:“秦厂长你醒来了?你觉得身体里哪儿不舒服”

周大夫这才松了口气:“看来,没有出现意外情况不过,还是得休养几天拿担架把厂长抬到医务室吧。”

冯舜峰连忙道:“秦厂长您放心休养几天。厂里的事我们先支应着”

秦文朗摇摇头:“不。你刚才不是说油也快没有了,电也要停了可我们厂不能停呀!”

冯舜峰道:“是。我们下午就去市政府递報告请市政府帮我们尽快解决。”

秦文朗挣扎着坐起来点点头号道:“好。你准备好报告下午,下午我们一起去”

冯舜峰道:“廠长,您不能动您休息吧。我保证想一切办法也要把油给弄回来。”

秦文朗道:“我跟市里打了几十年交道市里熟人多,老领导也哆他们不会不帮忙的。”

秦文朗在周大夫的帮助下慢慢站起来,试着在办公室里踱步一边对冯舜峰道:“你看,我还能走我没有問题。暂时还倒不了你赶快把报告准备好,下午我们就到市政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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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生下来就開始了生命的远航.人生,永远要漂泊,永远在旅途.所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是也.我一次次地被命运的捉弄捉弄着,命运的捉弄一次次将我推向奈河桥边,又一次次垂青于我这个生命的跋涉者,让我去尝尽人间的艰辛.这些年来,我不是无鞍无羁“天马行空”,而是一个艰难跋涉的苦行僧,我和晓平妻几乎走遍了中国,拜访了祖国许许多多的名山大川,名胜古迹,人文景观.而最让我钟情,最让我眷恋,最让峩百读不厌的还是生我养我的黑土地,嫩江水.我格外喜欢的是江河,草原,森林;北国那钢铁般冷峻的群山万壑,寒意萧萧的冰川,飘飘洒洒的鹅毛夶雪,沙涛起伏的旷漠,绿浪叠涌的草地;那像老人满脸皱褶般的丘陵和少女肌肤般的三江平原与松嫩平原;还有成吉思汉古战场上的漫漫风沙,以及那些湮没在历史烟尘中的故事深深埋藏在我心底的存储器中.这一切,都是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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