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我的小心肝拨凉拨凉的 是心肝表示什么意思思

  近来,我很有些嗜睡。


  奈奈说:“大概是因为怀了孕,所以分外渴睡些,娘娘不必担心。”
  奈奈是照顾我的婢女,也是整个洗梧宫唯一肯对我笑,唤我“娘娘”的仙子。其他仙子们大多看不起我。因为夜华并没有封给我什么名分。也因为,我没有仙籍,只是个凡人。
  奈奈似乎推开了窗,有风拂进来,窗外传来谁的脚步声。奈奈的声音有些惊喜:“娘娘,是太子殿下来看您了呢。”
  我从锦被里爬起来,靠着床栏,脑子有些不清不楚,虽然刚刚才醒,但仍然犯困。
  被褥陷下去了一点,我想,是夜华坐到了我的身边。
  我模模糊糊地问他:“今晚,星星亮得好么?”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素素,现在是白天。”
  习惯性地想要去揉眼睛,碰到缚眼的白绫时才突然想起来,眼睛已经没有了,再怎么揉,还是辨不清时辰,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夜华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会和你成亲,我会是你的眼睛。”
  素素,我会是你的眼睛。
  我本能地将他一把推开。那一夜的噩梦再次向我恶狠狠袭来,我恐惧得浑身都要发抖。
  夜华来拉我的手:“素素,你怎么了?”
  我颤抖着牙齿撒谎:“突,突然有点犯困。你去忙你的吧,我想要睡一会儿。”
  从前万分依恋的怀抱万分依恋的人,如今已变得让人不能忍受,我只是好奇,他既然那么喜欢那个女子,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我那个荒唐的要求。
  当初当初,真是悔不当初。
  夜华离开了。奈奈将门轻轻叩上。我重重躺倒在床榻上,脑子里纷乱如云。一会儿是东荒的俊疾山,一会儿是夜华的脸,一会儿,是血淋淋的匕首,和我那双被剜下的眼睛。很疼啊,我痛得想哭,却哭不出来。
  我想,等生下这个孩子,我就要回俊疾山,从哪里开始,就应该在哪里结束。
  又发了很久的呆,奈奈蹑手蹑脚推门进来,轻轻唤我:“娘娘,娘娘,您醒着吗?”
  我压着嗓子咳嗽了声:“什么事?”
  奈奈顿住步子:“素锦天妃遣婢女送了帖子过来,邀您一同品茶。”
  我烦闷地掀起被子遮住脸:“就说我已经歇下了。”
  我不知道素锦近来为什么频频向我示好。或许是因为得了我的眼睛,害我成了瞎子,所以多少有些内疚?可明明是她,是她让夜华剜掉了我的眼睛。
  我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初来乍到、局促不安却又可笑地想要讨所有人欢心的小姑娘了。
  大概是下午的时候,奈奈将我摇醒,说是日光正好斜照到院子里,让我去晒晒太阳。
  她搬了把摇椅,要将我搀过去。我推了她的服侍,自己尝试扶着桌子墙根一步一步挪出去。这些都是必须的,不然,等以后回到俊疾山,我要怎样一个人生活下去?
  晒了一会儿太阳,又有些昏昏欲睡。恍惚中,似乎还做了个梦,梦中,又回到了三年前俊疾山上初见夜华的时候。他手持冷剑,一身是血地倒在我的茅草屋跟前。我手忙脚乱把他拖进屋,上药止血,瞠目结舌地看他的伤口自行愈合。
  并不是我救了他,他却非要报答,我两手一摊:“你不如以身相许。”这便就成了亲,有了腹中的孩子。
  我自记事开始,便一个人住在俊疾山上,身边只有鸟兽虫鱼,所以也没有名字。他叫我素素,说从此以后,这便是我的名字,我偷偷开心了好几天。
  后来,他带我来到这九重天上。我才知道自己的夫君原来竟是天君的孙子。
  那时,他还尚未曾被立为太子。
  可在这九重天上,没有人承认他是我的夫君。他也从未与天君提过,他在东荒娶了个凡人做夫人。
  那一夜,我去夜华的寝殿送羹汤。寝殿四周无人把守,素锦天妃的声音凄凄切切传出来:“你娶一个凡人,不过是报复我背叛你嫁给了天君,是不是?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四海八荒的女子,谁能抵挡得了天君的恩宠?呵,告诉我,夜华,你爱的仍然是我,对不对,你叫她素素,不过是因为,不过是因为我的名字里嵌了个素字,对不对?”
  那和现实吻合得一丝不差的梦境到此嘎然而止,我却已惊出了一生冷汗。仔细地抚摸了会儿高高隆起的肚子。怀胎已三年,我想,大概近期就要临盆。
  入夜之后,奈奈久久不曾过来服侍我歇下。我现在还没有办法一个人打水洗漱,只好开口催她。奈奈过来帮我掖了掖盖在腿上的花毯,回答:“娘娘,再等等吧,也许殿下今夜要过来也未可知呢?”
  我哑然失笑。那件事发生之后,夜华便再不曾过来歇息。我知道,今后也不会了。
  那时候,在东荒的俊疾山上,若夜华告诉我他已经有了心尖尖上的人,我是不会让他娶我的。
  那时候,我还没有爱上他,我只是一个人很寂寞。
  可他什么也没说,他娶了我,还将我带上了这九重天。
  我天生擅长粉饰太平,所以他和素锦天妃的种种纠葛我都可以当作不知道。
  我想,不管怎样,他娶的是我,我们是对着东荒大泽拜了天地发了誓言的,我还有了他的孩子,我这么爱他,总有一天他会被我感动。
  而他,也确实逐渐地对我温柔了。
  我甚至庆幸地以为,他即便不爱我,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了呢?
  爱这种东西,有时候,会让人变得非常卑微。
  可那件事情发生了。于是我一梦醒来,代价是失去双眼,失去光明。
  那一天,素锦天妃邀我去瑶池赏花。我以为是女眷们的小宴,便傻乎乎地接了帖子。到了瑶池,才知道只有我们两个人。
  屏退了宫娥,她拉着我一路行到了诛仙台。
  她站在诛仙台上凉凉地对我笑:“你知道么?天君要将夜华封做太子,将我赐给夜华做夫人。”
  我从来弄不懂他们这些神仙们的规矩和把戏,只感觉胸腹间一股血气上涌,不知道是愤怒,还是迷茫。
  她依然矜持地笑:“我和夜华情投意合,这九重天上本就不是一个凡人该待的地方,生下孩子,你就从这诛仙台上跳下去,回你该回的地方吧。”
  我不知道跳下诛仙台是不是真的可以回到俊疾山,那时候我从没有想过离开。我愣愣地问她:“是夜华让我回去的么?我是他的妻子,理所应当,要跟着他的。”
  现在想来,那一番话,也真是自取其辱。
  可那时候我一直侥幸地以为,夜华至少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只要他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那我也是要待在他的身边的。
  素锦有些好笑地叹气,突然抓住我的手,带着我向诛仙台边缘倒去。
  我以为她要将我推下诛仙台,可翻下高台的却是她,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旁已经掠过一个黑色的影子,跟着翻了下去。
  夜华抱着素锦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那一双黑色的眼睛里,酝酿了滔天的怒火。
  素锦在她怀里气息微弱地开口:“别怪素素,想来她也不是故意推我的,就是听了,听了天君要将我赐给你的消息,有些冲动。”
  难以置信,我明明,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推她,夜华,你信我,你信我……”我一遍又一遍试图向他解释,惊惶地,毫无章法地,像个跳梁小丑。
  他手一挥,低叱道:“够了。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
  他不愿听我解释,他不相信我,他抱着素锦,眉间焦灼,匆匆忙忙迈下诛仙台。
  那一夜,他神色晦暗地站在我的面前:“素锦的眼睛被诛仙台下的刀兵之气灼伤,素素,因果轮回,欠了别人的债,是一定要还的。素素,别害怕,我会和你成亲,从今以后,我会是你的眼睛。”
  之前,他从未提过要在这九重天上同我成亲。心中一时冰凉冰凉,愤怒和恐惧一起涌上来。
  我想,此前,我从未如此的失态,我抓住他的手歇斯底里:“你为什么要我的眼睛,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你为什么不信我?”
  他目光沉痛,继而冷笑:“诛仙台下戾气缭绕,她自己跳下去?不想活了?素素,你真是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在这九重天上,他是我的唯一。我一直想着,想着等孩子生下来之后,要和他牵着孩子的手,看十里云海翻腾,万丈金芒流霞。他不知道光明对于我,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我被剜去了双眼。奈奈照顾了我三天,三天之后,素锦站在了我的面前,她说:“你这双眼睛,我用着甚好。”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
  其实那本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我不过一个路人,模模糊糊被牵扯近来,是命中的劫数。

  这两日,我已经不再日夜颠倒,学会了靠耳朵捕捉蛛丝马迹,辨别时辰。


  午膳用过之后,奈奈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子,上气不接下气:“娘娘,娘娘,天君方才颁了旨,要将,要将素锦天妃赐给,赐给太子殿下。”
  我笑笑,夜华被封做太子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这也是迟早的事情。可素锦终究还是做不了夜华的正妻。我近来听说,天君当年与青丘之国的白止帝君有过约定,继任天君,必迎娶他的女儿白浅为后。
  肚子却突然开始剧烈疼痛。
  奈奈一叠声地叫喊:“娘娘,你怎么了?”
  我抬头向她那个方向勉力微笑:“大概是要生了。”
  分娩过程中,我晕过去又疼醒来。素锦换眼时,夜华守了她一天一夜,而那时候,我的身边只有奈奈作陪。我克制着自己不去叫夜华的名字。
  已经够悲惨了,所以不能再更加地悲惨。
  奈奈哭着说:“娘娘,你放开我的手,我去找太子殿下,我去找太子殿下。”
  我已经痛苦得说不出话来,只好与她一遍遍做口型:“奈奈,你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不知道夜华是什么时候过来的,醒来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一双手冰凉冰凉。
  他把孩子抱过来,道:“你可以摸摸他的脸,长得很像你。”
  我没有动。我喜欢这个孩子,可我没有办法带着他在俊疾山生活下去,我必须得抛弃他。
  既然这样,就最好不要去摸他,不要去抱他,不要让自己对他产生更深的感情。
  夜华在我的身边坐了很久,一直没有说话。
  夜华走后,我将奈奈叫到面前来,告诉他,我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阿离,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夜华天天来看我,他本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我以前话很多,但近来实在是没兴趣说什么,所以大多时候,都是两人一起沉默。
  他没有和我说起他和素锦的婚事,奈奈也没有。
  三月后,我身体大好。他拿来很多衣料,问我喜欢哪一种,要为我做嫁衣。
  他说:“素素,我早说过,要和你成亲。”
  我当然知道,他只是可怜我。觉得我一个凡人,又没了眼睛,虽然是自作自受,但可恨的同时,也十分让人怜悯。
  我想我一定得走了,这九重天上,再也没有任何可让人留下的理由。
  奈奈陪着我散步,我们一次又一次重复洗梧宫到诛仙台的路线。奈奈十分奇怪,我告诉她,我喜欢闻这一路上的芙渠花香。
  半个月过去,我已经能凭着自己的感觉畅通无阻来往洗梧宫和诛仙台之间。
  骗过奈奈是很容易的事情。站在诛仙台上,我觉得心像风一样轻。阿离有奈奈照顾,我十分放心。
  可突然一下子,很想再告诉夜华一次,我没有推过素锦,不管他相信,还是不相信。
  在俊疾山上,夜华曾经给过我一面漂亮的铜镜。那时,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个人孤单,他便从袖袋里取出了这样一个宝贝,告诉我,无论他在哪里,只要我对着镜子叫他的名字,他都可以听到,若他不忙,便陪我说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九重天上,我仍然要将这镜子带在身边,大概因为这是夜华送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我将镜子拿出来。很久没有叫他的名字,已经有些生涩。我说:“夜华。”
  顿了很久,耳边传来他的声音:“素素?”
  我忘了他并不在我身边,只是缓缓点了下头,很艰难地再次开口道:“我要回俊疾山了,不用到处找我。我一个人会过得很好。帮我照顾好阿离。我以前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牵着他的手陪他一边看星星月亮云海阳光,一边给他讲我们俊疾山上的故事的,现下怕是不能了。” 想了想又补充道:“别告诉他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凡人,天上的神仙都不太看得起凡人。”
  明明是很普通的诀别话,一瞬间却突然想要落泪,我连忙抬起头看天,却又突然想起,早就没了眼睛,泪水又从何而来呢?
  夜华的声音似乎有些压抑:“你,你在哪里?”
  “诛仙台,”我说,“素锦天妃告诉我,跳下诛仙台,我就可以回到俊疾山了。我现在已经习惯看不到东西了,俊疾山是我的家乡,周围都很熟悉,我一个人生活也不会不方便。”
  他急促地打断我的话:“素素,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过来。”
  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再一次向他辩解,那时素锦并不是我推下的,他终归是不能相信我的,而我已经无法再次忍受他的失望和不信任了。
  我说:“夜华,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我们从此,两不相欠罢。”
  铜镜从手中跌落,匡当一声,隐没了夜华近似狂暴的怒吼:“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许跳……”
  我翻身跃下诛仙台。夜华,我对你再没什么要求了,真好。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诛仙台诛仙,只是诛神仙的修行。而凡人跳下诛仙台,却是灰飞烟灭。
  那时候,我也并不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个凡人。
  诛仙台下的戾气将我伤得体无完肤,却也正是因为那可敌千千万万绝世神兵的戾气,劈开了我额间的封印。我从未料到额间那颗朱砂痣竟是两百年前,鬼君擎苍破出东皇钟时,为了将他重新锁回去,与他大战一场被他种下的封印。它敛了我的容貌记忆和周身仙气,将我化作了个凡人。
  前尘往事接踵而至,我暗暗告诉自己:“白浅,你生来仙胎,不用修行便是神女。可四海八荒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不历这一番天劫,你又怎么飞升得了上神。”
  所以,这须臾几十年的爱恨恩怨,不过一场天劫。
  我昏倒在东海之东折颜上神的十里桃花林里,他将我救醒来大是感叹:“你阿爹阿娘并几个哥哥发了疯似地寻你,我也是急得这么两百多年来没有睡个安稳觉,你这眼睛,你这满身的伤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一场劫数吧。
  我笑着对折颜说:“我记得你这里有一种药,吃了就可以把想忘记的事情忘记得干干净净?”
  折颜挑起眉头来:“看来你这几十年,过得很是伤情。”
  眼前这热气滚滚的汤药味道极是氤氲。
  这世间再没俊疾山上的素素了。那不过是青丘之国白止帝君的么女白浅上神做的一场梦,带着无尽苦楚和微微桃花色。
  梦醒之后,梦中如何,便忘干净。
  东海水君新得麟儿,为准备儿子的满月宴,凌霄殿上的朝会已是连着几日告假,天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由着他去。
  多宝元君心下好奇,不过一个酒宴而已,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于是乎,这日退朝之后,便特特追上了素来与东海水君交好的南斗真君,意欲打探个究竟。
  这九重天上本就无聊至极,众仙对东海水君告假之事的关注可不是一日两日,见多宝元君开了个头,便纷纷朝殿前的南斗真君围了过去。
  南斗真君大是疑惑:“各位仙友难道不知,半月后东海夜宴,青丘的那位姑姑也要去么。”
  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是为青丘。
  说到这里,特特揖起双手向正东方向的青丘拜了拜,才继续道:“那位姑姑有眼疾,见不得强光,东海龙宫的珊瑚墙琉璃瓦过于璀璨刺眼,是以东海水君正满天满地寻找青荇草,要编成毡子挡了这些太亮堂的东西。”
  此言一出,凌霄殿前一片哗然。
  南斗真君口中的姑姑,乃是白止帝君膝下么女,姓白,单名一个浅子,因是上辈的远古神祗,为表示礼数,众仙便都唤她一声姑姑。
  盘古一把巨斧开天辟地以来,各族间征战不休,天地几易其主,远古神祗大多应劫,消失的消失,沉睡的沉睡。
  还活在这世上的,左右数来,不过九重天上的天君一家、隐在东海之东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及青丘之国的白止帝君一家而已。
  说到这白浅,便牵扯到天家一桩不算秘密的秘辛。
  据说五万年以前,白浅曾和天君膝下的二皇子桑籍订亲,本也是门当户对的一桩好姻缘,可桑籍不知怎么的就看上了白浅的婢女,死活要与白浅退婚。
  白止帝君不堪受辱,偕了折颜上神一起到九重天上来找天君讨说法。
  天君震怒,当即流放了二皇子,让他去北地,封了个北海水君。又颁下天旨,以天族名义,为继任天帝聘下了白浅为后。
  三百多年前,天君召告四海八荒封长孙夜华为继任天帝。
  九天神仙满以为不日便将喝到夜华君同白浅的喜酒。可这三百年来,却从未有他二人将共结连理的传闻。
  只听说夜华君虽有个儿子,正妃之位却一直虚位以待。而白浅则一直待在青丘之国,谁的帖子也没办法把她请出来。
  男未婚女未嫁,两家却并不着急,这也是个奇事。
  众仙矜持地感叹一回。转而都赞东海水君好福气,姑姑几万年不曾出过青丘,如今却让他请动了,实在是有面子。
  南斗真君点头道:“本也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然东海水君近日却十分烦忧,因未曾料到姑姑会接下帖子赴宴,是以之前也请了北海那位水君。前日听说夜华君近来带着小天孙游东荒,也要顺道来东海一趟。三人免不了要在宴席上碰面,东海水君如今胆战心惊,就怕到时候酿出什么祸事。”
  这九重天上大多是有些资历的老神仙,对北海水君、青丘白浅和继任天帝的事皆有耳闻。可也有刚飞升不久的小仙傻乎乎地问:“青丘的那位姑姑是谁,她和夜华君、北海水君曾结下了大梁子么?”
  众仙便少不了要七嘴八舌解释一番,此番解释中便少不了又会勾出来那许多奇闻轶事。
  傻乎乎的小仙抓不住重点,满脸神往地摇未画扇面的白纸扇:“北海水君宁愿得罪白止帝君也要同那位姑姑的婢女成亲,倒不知那婢女是何等的风姿。”
  多宝元君掩着嘴角咳嗽一声:“本君倒是见过那女子,当初二皇子亲自挽了她跪到天君跟前,要给她一个名分,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不过比起白止帝君家的那位娘娘,却还差得远。本君虽未曾见过姑姑,但听闻姑姑神似其母,比其母倒还要美上三分。”
  各路神仙中仙龄最长的南极仙君捋着垂地的白胡须沉吟道:“小老儿倒是见过一次姑姑的,那时小老儿还是天君座下的童子,随天后娘娘去折颜上神处看桃花。姑姑就站在桃树枝上跳舞,因隔得远,只能看到灼灼桃花间大片红衣,那情景却曼妙得很,曼妙得很。”
  众仙便皆是一阵唏嘘,叹道如此倾城佳人也会被退婚,天意实在难测。扼腕一番之后,便心满意足地散去。
  此后,东海水君发出的满月宴请帖在四海八荒贵极一时,便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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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来,我很有些嗜睡。

  奈奈说:“大概是因为怀了孕,所以分外渴睡些,娘娘不必担心。”

  奈奈是照顾我的婢女,也是整个洗梧宫唯一肯对我笑,唤我“娘娘”的仙子。其他仙子们大多看不起我。因为夜华并没有封给我什么名分。也因为,我没有仙籍,只是个凡人。

  奈奈似乎推开了窗,有风拂进来,窗外传来谁的脚步声。奈奈的声音有些惊喜:“娘娘,是太子殿下来看您了呢。”

  我从锦被里爬起来,靠着床栏,脑子有些不清不楚,虽然刚刚才醒,但仍然犯困。

  被褥陷下去了一点,我想,是夜华坐到了我的身边。

  我模模糊糊地问他:“今晚,星星亮得好么?”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素素,现在是白天。”

  习惯性地想要去揉眼睛,碰到缚眼的白绫时才突然想起来,眼睛已经没有了,再怎么揉,还是辨不清时辰,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夜华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会和你成亲,我会是你的眼睛。”

  素素,我会是你的眼睛。

  我本能地将他一把推开。那一夜的噩梦再次向我恶狠狠袭来,我恐惧得浑身都要发抖。

  夜华来拉我的手:“素素,你怎么了?”

  我颤抖着牙齿撒谎:“突,突然有点犯困。你去忙你的吧,我想要睡一会儿。”

  从前万分依恋的怀抱万分依恋的人,如今已变得让人不能忍受,我只是好奇,他既然那么喜欢那个女子,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我那个荒唐的要求。

  当初当初,真是悔不当初。

  夜华离开了。奈奈将门轻轻叩上。我重重躺倒在床榻上,脑子里纷乱如云。一会儿是东荒的俊疾山,一会儿是夜华的脸,一会儿,是血淋淋的匕首,和我那双被剜下的眼睛。很疼啊,我痛得想哭,却哭不出来。

   我想,等生下这个孩子,我就要回俊疾山,从哪里开始,就应该在哪里结束。

  又发了很久的呆,奈奈蹑手蹑脚推门进来,轻轻唤我:“娘娘,娘娘,您醒着吗?”

  我压着嗓子咳嗽了声:“什么事?”

  奈奈顿住步子:“素锦天妃遣婢女送了帖子过来,邀您一同品茶。”

  我烦闷地掀起被子遮住脸:“就说我已经歇下了。”

  我不知道素锦近来为什么频频向我示好。或许是因为得了我的眼睛,害我成了瞎子,所以多少有些内疚?可明明是她,是她让夜华剜掉了我的眼睛。

  我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初来乍到、局促不安却又可笑地想要讨所有人欢心的小姑娘了。

  大概是下午的时候,奈奈将我摇醒,说是日光正好斜照到院子里,让我去晒晒太阳。

  她搬了把摇椅,要将我搀过去。我推了她的服侍,自己尝试扶着桌子墙根一步一步挪出去。这些都是必须的,不然,等以后回到俊疾山,我要怎样一个人生活下去?

  晒了一会儿太阳,又有些昏昏欲睡。恍惚中,似乎还做了个梦,梦中,又回到了三年前俊疾山上初见夜华的时候。他手持冷剑,一身是血地倒在我的茅草屋跟前。我手忙脚乱把他拖进屋,上药止血,瞠目结舌地看他的伤口自行愈合。

   并不是我救了他,他却非要报答,我两手一摊:“你不如以身相许。”这便就成了亲,有了腹中的孩子。

  我自记事开始,便一个人住在俊疾山上,身边只有鸟兽虫鱼,所以也没有名字。他叫我素素,说从此以后,这便是我的名字,我偷偷开心了好几天。

  后来,他带我来到这九重天上。我才知道自己的夫君原来竟是天君的孙子。

  那时,他还尚未曾被立为太子。

  可在这九重天上,没有人承认他是我的夫君。他也从未与天君提过,他在东荒娶了个凡人做夫人。

  那一夜,我去夜华的寝殿送羹汤。寝殿四周无人把守,素锦天妃的声音凄凄切切传出来:“你娶一个凡人,不过是报复我背叛你嫁给了天君,是不是?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四海八荒的女子,谁能抵挡得了天君的恩宠?呵,告诉我,夜华,你爱的仍然是我,对不对,你叫她素素,不过是因为,不过是因为我的名字里嵌了个素字,对不对?”

   那和现实吻合得一丝不差的梦境到此嘎然而止,我却已惊出了一生冷汗。仔细地抚摸了会儿高高隆起的肚子。怀胎已三年,我想,大概近期就要临盆。

  入夜之后,奈奈久久不曾过来服侍我歇下。我现在还没有办法一个人打水洗漱,只好开口催她。奈奈过来帮我掖了掖盖在腿上的花毯,回答:“娘娘,再等等吧,也许殿下今夜要过来也未可知呢?”

   我哑然失笑。那件事发生之后,夜华便再不曾过来歇息。我知道,今后也不会了。

  那时候,在东荒的俊疾山上,若夜华告诉我他已经有了心尖尖上的人,我是不会让他娶我的。

  那时候,我还没有爱上他,我只是一个人很寂寞。

  可他什么也没说,他娶了我,还将我带上了这九重天。

  我天生擅长粉饰太平,所以他和素锦天妃的种种纠葛我都可以当作不知道。

  我想,不管怎样,他娶的是我,我们是对着东荒大泽拜了天地发了誓言的,我还有了他的孩子,我这么爱他,总有一天他会被我感动。

  而他,也确实逐渐地对我温柔了。

  我甚至庆幸地以为,他即便不爱我,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了呢?

  爱这种东西,有时候,会让人变得非常卑微。

  可那件事情发生了。于是我一梦醒来,代价是失去双眼,失去光明。

  那一天,素锦天妃邀我去瑶池赏花。我以为是女眷们的小宴,便傻乎乎地接了帖子。到了瑶池,才知道只有我们两个人。

  屏退了宫娥,她拉着我一路行到了诛仙台。

  她站在诛仙台上凉凉地对我笑:“你知道么?天君要将夜华封做太子,将我赐给夜华做夫人。”

  我从来弄不懂他们这些神仙们的规矩和把戏,只感觉胸腹间一股血气上涌,不知道是愤怒,还是迷茫。

  她依然矜持地笑:“我和夜华情投意合,这九重天上本就不是一个凡人该待的地方,生下孩子,你就从这诛仙台上跳下去,回你该回的地方吧。”

  我不知道跳下诛仙台是不是真的可以回到俊疾山,那时候我从没有想过离开。我愣愣地问她:“是夜华让我回去的么?我是他的妻子,理所应当,要跟着他的。”

  现在想来,那一番话,也真是自取其辱。

  可那时候我一直侥幸地以为,夜华至少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只要他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那我也是要待在他的身边的。

  素锦有些好笑地叹气,突然抓住我的手,带着我向诛仙台边缘倒去。

  我以为她要将我推下诛仙台,可翻下高台的却是她,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旁已经掠过一个黑色的影子,跟着翻了下去。

  夜华抱着素锦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那一双黑色的眼睛里,酝酿了滔天的怒火。

  素锦在她怀里气息微弱地开口:“别怪素素,想来她也不是故意推我的,就是听了,听了天君要将我赐给你的消息,有些冲动。”

  难以置信,我明明,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推她,夜华,你信我,你信我……”我一遍又一遍试图向他解释,惊惶地,毫无章法地,像个跳梁小丑。

  他手一挥,低叱道:“够了。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

  他不愿听我解释,他不相信我,他抱着素锦,眉间焦灼,匆匆忙忙迈下诛仙台。

  那一夜,他神色晦暗地站在我的面前:“素锦的眼睛被诛仙台下的刀兵之气灼伤,素素,因果轮回,欠了别人的债,是一定要还的。素素,别害怕,我会和你成亲,从今以后,我会是你的眼睛。”

   之前,他从未提过要在这九重天上同我成亲。心中一时冰凉冰凉,愤怒和恐惧一起涌上来。

  我想,此前,我从未如此的失态,我抓住他的手歇斯底里:“你为什么要我的眼睛,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你为什么不信我?”

  他目光沉痛,继而冷笑:“诛仙台下戾气缭绕,她自己跳下去?不想活了?素素,你真是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在这九重天上,他是我的唯一。我一直想着,想着等孩子生下来之后,要和他牵着孩子的手,看十里云海翻腾,万丈金芒流霞。他不知道光明对于我,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我被剜去了双眼。奈奈照顾了我三天,三天之后,素锦站在了我的面前,她说:“你这双眼睛,我用着甚好。”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

  其实那本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我不过一个路人,模模糊糊被牵扯近来,是命中的劫数。

  这两日,我已经不再日夜颠倒,学会了靠耳朵捕捉蛛丝马迹,辨别时辰。

  午膳用过之后,奈奈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子,上气不接下气:“娘娘,娘娘,天君方才颁了旨,要将,要将素锦天妃赐给,赐给太子殿下。”

  我笑笑,夜华被封做太子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这也是迟早的事情。可素锦终究还是做不了夜华的正妻。我近来听说,天君当年与青丘之国的白止帝君有过约定,继任天君,必迎娶他的女儿白浅为后。

   肚子却突然开始剧烈疼痛。

  奈奈一叠声地叫喊:“娘娘,你怎么了?”

  我抬头向她那个方向勉力微笑:“大概是要生了。”

  分娩过程中,我晕过去又疼醒来。素锦换眼时,夜华守了她一天一夜,而那时候,我的身边只有奈奈作陪。我克制着自己不去叫夜华的名字。

  已经够悲惨了,所以不能再更加地悲惨。

  奈奈哭着说:“娘娘,你放开我的手,我去找太子殿下,我去找太子殿下。”

  我已经痛苦得说不出话来,只好与她一遍遍做口型:“奈奈,你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不知道夜华是什么时候过来的,醒来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一双手冰凉冰凉。

  他把孩子抱过来,道:“你可以摸摸他的脸,长得很像你。”

  我没有动。我喜欢这个孩子,可我没有办法带着他在俊疾山生活下去,我必须得抛弃他。

  既然这样,就最好不要去摸他,不要去抱他,不要让自己对他产生更深的感情。

  夜华在我的身边坐了很久,一直没有说话。

  夜华走后,我将奈奈叫到面前来,告诉他,我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阿离,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夜华天天来看我,他本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我以前话很多,但近来实在是没兴趣说什么,所以大多时候,都是两人一起沉默。

  他没有和我说起他和素锦的婚事,奈奈也没有。

  三月后,我身体大好。他拿来很多衣料,问我喜欢哪一种,要为我做嫁衣。

  他说:“素素,我早说过,要和你成亲。”

  我当然知道,他只是可怜我。觉得我一个凡人,又没了眼睛,虽然是自作自受,但可恨的同时,也十分让人怜悯。

  我想我一定得走了,这九重天上,再也没有任何可让人留下的理由。

  奈奈陪着我散步,我们一次又一次重复洗梧宫到诛仙台的路线。奈奈十分奇怪,我告诉她,我喜欢闻这一路上的芙渠花香。

  半个月过去,我已经能凭着自己的感觉畅通无阻来往洗梧宫和诛仙台之间。

  骗过奈奈是很容易的事情。站在诛仙台上,我觉得心像风一样轻。阿离有奈奈照顾,我十分放心。

  可突然一下子,很想再告诉夜华一次,我没有推过素锦,不管他相信,还是不相信。

  在俊疾山上,夜华曾经给过我一面漂亮的铜镜。那时,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个人孤单,他便从袖袋里取出了这样一个宝贝,告诉我,无论他在哪里,只要我对着镜子叫他的名字,他都可以听到,若他不忙,便陪我说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九重天上,我仍然要将这镜子带在身边,大概因为这是夜华送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我将镜子拿出来。很久没有叫他的名字,已经有些生涩。我说:“夜华。”

  顿了很久,耳边传来他的声音:“素素?”

  我忘了他并不在我身边,只是缓缓点了下头,很艰难地再次开口道:“我要回俊疾山了,不用到处找我。我一个人会过得很好。帮我照顾好阿离。我以前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牵着他的手陪他一边看星星月亮云海阳光,一边给他讲我们俊疾山上的故事的,现下怕是不能了。” 想了想又补充道:“别告诉他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凡人,天上的神仙都不太看得起凡人。”

   明明是很普通的诀别话,一瞬间却突然想要落泪,我连忙抬起头看天,却又突然想起,早就没了眼睛,泪水又从何而来呢?

  夜华的声音似乎有些压抑:“你,你在哪里?”

  “诛仙台,”我说,“素锦天妃告诉我,跳下诛仙台,我就可以回到俊疾山了。我现在已经习惯看不到东西了,俊疾山是我的家乡,周围都很熟悉,我一个人生活也不会不方便。”

   他急促地打断我的话:“素素,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过来。”

  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再一次向他辩解,那时素锦并不是我推下的,他终归是不能相信我的,而我已经无法再次忍受他的失望和不信任了。

  我说:“夜华,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我们从此,两不相欠罢。”

  铜镜从手中跌落,匡当一声,隐没了夜华近似狂暴的怒吼:“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许跳……”

  我翻身跃下诛仙台。夜华,我对你再没什么要求了,真好。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诛仙台诛仙,只是诛神仙的修行。而凡人跳下诛仙台,却是灰飞烟灭。

  那时候,我也并不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个凡人。

  诛仙台下的戾气将我伤得体无完肤,却也正是因为那可敌千千万万绝世神兵的戾气,劈开了我额间的封印。我从未料到额间那颗朱砂痣竟是两百年前,鬼君擎苍破出东皇钟时,为了将他重新锁回去,与他大战一场被他种下的封印。它敛了我的容貌记忆和周身仙气,将我化作了个凡人。

   前尘往事接踵而至,我暗暗告诉自己:“白浅,你生来仙胎,不用修行便是神女。可四海八荒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不历这一番天劫,你又怎么飞升得了上神。”

  所以,这须臾几十年的爱恨恩怨,不过一场天劫。

  我昏倒在东海之东折颜上神的十里桃花林里,他将我救醒来大是感叹:“你阿爹阿娘并几个哥哥发了疯似地寻你,我也是急得这么两百多年来没有睡个安稳觉,你这眼睛,你这满身的伤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一场劫数吧。

  我笑着对折颜说:“我记得你这里有一种药,吃了就可以把想忘记的事情忘记得干干净净?”

  折颜挑起眉头来:“看来你这几十年,过得很是伤情。”

  眼前这热气滚滚的汤药味道极是氤氲。

  这世间再没俊疾山上的素素了。那不过是青丘之国白止帝君的么女白浅上神做的一场梦,带着无尽苦楚和微微桃花色。

  梦醒之后,梦中如何,便忘干净。

  东海水君新得麟儿,为准备儿子的满月宴,凌霄殿上的朝会已是连着几日告假,天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由着他去。

  多宝元君心下好奇,不过一个酒宴而已,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于是乎,这日退朝之后,便特特追上了素来与东海水君交好的南斗真君,意欲打探个究竟。

  这九重天上本就无聊至极,众仙对东海水君告假之事的关注可不是一日两日,见多宝元君开了个头,便纷纷朝殿前的南斗真君围了过去。

  南斗真君大是疑惑:“各位仙友难道不知,半月后东海夜宴,青丘的那位姑姑也要去么。”

  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是为青丘。

  说到这里,特特揖起双手向正东方向的青丘拜了拜,才继续道:“那位姑姑有眼疾,见不得强光,东海龙宫的珊瑚墙琉璃瓦过于璀璨刺眼,是以东海水君正满天满地寻找青荇草,要编成毡子挡了这些太亮堂的东西。”

   此言一出,凌霄殿前一片哗然。

  南斗真君口中的姑姑,乃是白止帝君膝下么女,姓白,单名一个浅子,因是上辈的远古神祗,为表示礼数,众仙便都唤她一声姑姑。

  盘古一把巨斧开天辟地以来,各族间征战不休,天地几易其主,远古神祗大多应劫,消失的消失,沉睡的沉睡。

  还活在这世上的,左右数来,不过九重天上的天君一家、隐在东海之东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及青丘之国的白止帝君一家而已。

  说到这白浅,便牵扯到天家一桩不算秘密的秘辛。

  据说五万年以前,白浅曾和天君膝下的二皇子桑籍订亲,本也是门当户对的一桩好姻缘,可桑籍不知怎么的就看上了白浅的婢女,死活要与白浅退婚。

  白止帝君不堪受辱,偕了折颜上神一起到九重天上来找天君讨说法。

  天君震怒,当即流放了二皇子,让他去北地,封了个北海水君。又颁下天旨,以天族名义,为继任天帝聘下了白浅为后。

  三百多年前,天君召告四海八荒封长孙夜华为继任天帝。

  九天神仙满以为不日便将喝到夜华君同白浅的喜酒。可这三百年来,却从未有他二人将共结连理的传闻。

  只听说夜华君虽有个儿子,正妃之位却一直虚位以待。而白浅则一直待在青丘之国,谁的帖子也没办法把她请出来。

  男未婚女未嫁,两家却并不着急,这也是个奇事。

  众仙矜持地感叹一回。转而都赞东海水君好福气,姑姑几万年不曾出过青丘,如今却让他请动了,实在是有面子。

  南斗真君点头道:“本也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然东海水君近日却十分烦忧,因未曾料到姑姑会接下帖子赴宴,是以之前也请了北海那位水君。前日听说夜华君近来带着小天孙游东荒,也要顺道来东海一趟。三人免不了要在宴席上碰面,东海水君如今胆战心惊,就怕到时候酿出什么祸事。”

   这九重天上大多是有些资历的老神仙,对北海水君、青丘白浅和继任天帝的事皆有耳闻。可也有刚飞升不久的小仙傻乎乎地问:“青丘的那位姑姑是谁,她和夜华君、北海水君曾结下了大梁子么?”

   众仙便少不了要七嘴八舌解释一番,此番解释中便少不了又会勾出来那许多奇闻轶事。

  傻乎乎的小仙抓不住重点,满脸神往地摇未画扇面的白纸扇:“北海水君宁愿得罪白止帝君也要同那位姑姑的婢女成亲,倒不知那婢女是何等的风姿。”

  多宝元君掩着嘴角咳嗽一声:“本君倒是见过那女子,当初二皇子亲自挽了她跪到天君跟前,要给她一个名分,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不过比起白止帝君家的那位娘娘,却还差得远。本君虽未曾见过姑姑,但听闻姑姑神似其母,比其母倒还要美上三分。”

   各路神仙中仙龄最长的南极仙君捋着垂地的白胡须沉吟道:“小老儿倒是见过一次姑姑的,那时小老儿还是天君座下的童子,随天后娘娘去折颜上神处看桃花。姑姑就站在桃树枝上跳舞,因隔得远,只能看到灼灼桃花间大片红衣,那情景却曼妙得很,曼妙得很。”

   众仙便皆是一阵唏嘘,叹道如此倾城佳人也会被退婚,天意实在难测。扼腕一番之后,便心满意足地散去。

  此后,东海水君发出的满月宴请帖在四海八荒贵极一时,便都是后话。

  若水神君嫁去东海的大姑娘不满三年就给东海水君添了个男丁,若水东海两家皆大欢喜。

  东海水君本人更是得意非凡,为儿子做满月酒的请柬撒遍了天上地下,连阿爹阿娘住的狐狸洞也给送来了份。

  阿爹阿娘已经游方在外数百年。一二三哥相继安家立室分了封地,四哥则去了西山寻找走失的坐骑毕方鸟。是以,这狐狸洞如今只剩我一人当家。

  我拿了帖子逆光对着洞外的水帘子照了半晌,因想起阿娘生我时难产,似乎正是请这东海水君他曾祖父家的稳婆帮忙才少吃了许多苦头,于是抱了只南瓜大小的夜明珠,准备去东海走一遭。

   我识路的本事不太好。

  临行前便去隔壁的迷谷老儿处要了枝迷谷树的树桠子。

  迷谷树天生黑色木理,孕出的迷谷花五色芳华。不过那花除了夜里用来照明,没有半点旁的用处。

  深得我心的倒是迷谷的树桠子,只要佩一枝在身上,就万万不会迷路。

  迷谷老儿本体便是一株迷谷树,鸿蒙之初就长在南荒的招摇山上。

  阿娘怀着四哥的时候和阿爹闹别扭离家出走,迷路迷到招摇山,阿爹寻到阿娘的时候,害怕阿娘下次独自离家再迷路,于是干脆把招摇山唯一的那颗迷谷扛回了青丘,栽到了家门口。

   青丘是仙乡福地,这迷谷树沐日月精华、顺四时之气,三千年之后竟修成了人形。又过三千年,坐化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地仙。

  阿爹送了他几捆竹子做贺礼,他便用这几捆竹子并些茅草,在狐狸洞旁边盖了三间棚,与我们做了邻居。

  因做的是青丘之国的仙,也便随了其他的小仙,唤阿爹一声君上。

  迷谷老儿其实并不老,我出生两千多年之后他才修成人形,唇红齿白的,一双桃花眼险危危地上挑。

  青丘的女仙大半的都请阿娘做媒向他提过亲,可一次都没成。

  迷谷老儿看起来虽一副风流形状,实际上却很重礼数。每次一见我,都要两手一揖,恭敬唤一声“姑姑”,我很受用。

  今次迷谷老儿将树桠子递给我时,神色间颇有些郁郁,大概是哪方面的生活不甚协调,我并未过多计较。

  得了东西之后便捏了个诀招来祥云,直奔东海。

  东海之东有十里桃林。

  三哥听说我要去东海赴宴,曾专程捎信过来,让我回程的时候去折颜府上找他讨两壶桃花醉。

  折颜便是那十里桃林的主人,一只老得连他自己都记不得自己确切年龄的老凤凰。

  阿娘说,折颜是开天辟地以来大洪荒时代孕出的第一只凤凰。父神亲自将他养大,地位比起如今的天君还要高上几分。

  我出生时,这世间已寻不到父神的神迹。

  阿爹阿娘带我去看折颜,他斜挑了眉角抿着嘴朝阿爹笑:“这就是你家娘子新近给你添的姑娘?瞧这小模样长得。”

  折颜和青丘之国的渊源主要是从阿娘开始。

  据说万万年之前,折颜曾向阿娘求过亲,连聘礼都送上了门。

  但阿娘瞧上的却是我那榆木脑袋阿爹,于是直了脖子硬是不点头。

  为此折颜还和阿爹酣畅淋漓打了一架,打完之后两人却结拜了兄弟。

  过了年,阿爹八台大轿将阿娘迎来了青丘,还是请的折颜主婚。

  按辈分算,我和上面的几个哥哥都得尊折颜一声“伯父”。

  但他从来为老不尊,坚决认为自己其实很是年轻,谁敢在称呼上把他叫老了他就能把谁记恨个千千万万年。

  于是,我们只得胆战心惊地跟着阿爹阿娘直唤他的名字。

  折颜虽然酿得一手好酒,本人却并不喜欢宴席上的觥筹交错。

  “退隐三界、不问红尘、情趣优雅、品位比情趣更优雅的神秘上神”是他对自己的定位。

  是以仙家们邀折颜饮酒作乐的帖子,他由来都是一笑置之。

  众仙家邀他同乐,本也是对这没供着什么实职却地位崇高的上神表示亲近之意。这厢里他置之得久了,那厢里仙家们大概也就摸出了个名目,道是这位闲散上神只可尊敬不可亲近,于是,再邀他的心思也就淡了。

   折颜乐得清净,一心一意地在桃花林里务起农来。

  到得东海边上,我掐指算了算时间,离正式开宴还有一天半。

  想起三哥的嘱托,便打算先转道去折颜府上走一趟,向他讨一坛子桃花醉。灌两壶给三哥捎带回去,再灌一壶并着夜明珠给东海水君送去作贺礼,剩下的埋在狐狸洞跟前慢慢喝。

   这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十里桃林十里桃花,漫山遍野的灼灼芳华。

  我熟门熟路朝桃林深处走,一眼看到折颜正盘腿坐在空地上啃桃子,诺大一个桃子,转眼就只剩一个核了。

  折颜笑盈盈朝我招手:“这不是白家小丫头么,真是越长越俊了,过来,”他拍拍身边的空地:“坐这里来,让我仔细瞧瞧。”

  这天上地下的神仙里,也没几个辈分高得可以叫我小丫头了。

  这声小丫头令我油然生出一种自己其实还很嫩的错觉,受用无比。

  我从善如流地坐过去,折颜就着我的袖子擦了会儿手。

  我思索着要怎么开口才能顺利讨到那坛酒,就只听折颜噗哧笑道:“你待在青丘几万年,这一趟出来得甚好。”

  我愣了半晌,没太弄清楚他这句话是个什么缘由,只得陪笑道:“这里的桃花也开得甚好,甚好。”

  他笑得更深:“前些天,北海水君带着他娘子来我这里闲赏了几日桃花。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小娘子,真是天真可爱得紧。”

  这下我倒笑不出来了。

  北海水君那小娘子唤作少辛,这名字还是我给起的。

  也记不清是多少年前,我和四哥去洞庭湖游玩,在半人高的芦苇荡里,发现了条被欺负得气息奄奄的小巴蛇。

  我看着可怜,便央四哥将它带回了青丘。

  那时小巴蛇已经修成了精,虽软趴软趴,但也勉强能化出个人形,这便是少辛。少辛在青丘养了两年伤,伤好后,说要报答我,便留了下来。

  那时阿爹阿娘已经常不在青丘,狐狸洞由四哥当家,四哥安排她做了个洒扫婢女。之前狐狸洞一个婢女也没有,洒扫这活计全是由我在做。

  我乐得清闲,便成天地不着家,在大哥、二哥、三哥、折颜处换着厮混。

  日子就这么安安生生地过了两百年,一日阿爹阿娘回来青丘,说为我订了门亲事。那未婚夫便是北海水君桑籍。

  当时的桑籍还是天君座下盛宠的二小子,住在九重天上,并未被封到北海去。

  天君将桑籍和我订亲的事广布八荒四海,各路神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知了晓了就要上门来闲磕闲磕顺便道句恭贺。

  四哥与我不胜其烦,于是干脆收拾了包袱双双躲去了折颜的桃花林。

  这一躲就躲出了问题。

  等吃饱了桃子再回到青丘,少辛不见了,灰不溜秋的狐狸洞里只压了封桑籍的退婚书。说是他对少辛日久生情,此生非少辛不娶,对不起我云云。

  我自以为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一来桑籍我从没见过,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二来少辛和我相处的时日不长,即便有感情也难说多么深厚。三来连林子里的牲畜都有资格选择模样好的配偶,众生平等,没道理桑籍就该被剥夺这个福利。

   然而这事终于还是闹到了天君跟前。

  据说是桑籍亲自挽着少辛的手跪到了天君的朝堂上,说要给少辛一个名分。

  这事不到半天,便传遍了海内八荒。

  人人都道说:“青丘白家的么女真可怜,以前还道是桩好姻缘,订亲不过三年就被夫家抛弃,以后可还怎么嫁人。”

  也有碎嘴的嚼舌根:“也不知道那条巴蛇长得是怎样的倾国倾城,竟然比得过九尾白狐的天生媚态?”

  至此,阿爹阿娘一、二、三哥并折颜一行才知道我被退了婚。

  折颜当即就拽了阿爹阿娘直奔去九重天找天君讨说法。

  具体过程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之后桑籍便失了宠,天君匆匆封了他个北海水君的职,相当于是将他流放北海了。至于他和少辛的婚事,却始终都未承认。

  阿爹对这事发表的唯一感想是:“死小子,便宜他了。”

  折颜倒还厚道,半是看热闹半是惋惜地叹了句:“为了个女人毁了自己一生前程,何苦来事。”

  那时我年少不知事,总觉得主角既是桑籍和少辛两个,便与我没多大干系,我不吃亏的。

  后来天君亲自在朝堂上颁了旨。这天旨的大致意思就是说,虽然太子未定,但青丘白家的么女白浅已经被天族定下了,是天族的儿媳妇,未来的天后娘娘。

  换言就是说,自己的儿子们谁想做继任天君,就非得娶青丘白家的白浅不可。

  明着看是隆恩,不过这隆恩确实是太隆了。天君座下的其他几个儿子为了避争宠的嫌隙,基本上不来搭理我。当然,我也未曾有幸去搭理过他们。而别的神仙们又碍于天族颜面,基本上不敢冒着和天族翻脸的危险来找阿爹下聘。从此,我便彻底地无人问津。

   三百多年前,天君封了长孙夜华君做太子,继任帝位。

  对这夜华,我可说是全无了解。只听说桑籍被流放之后,因座下的其他几个儿子均资质平平,天君一度很是抑郁。幸亏三年之后,大儿子央错为他添了个敦敏聪明的孙子,让天君甚是欣慰。

   这孙子便是夜华。

  依照天君当年颁下的天旨,我必得同这夜华君成亲。夜华那厢,据说已经娶了个叫做素锦的侧妃,恩宠盛隆,还生了个小天孙,自然无心与我的婚事。我这厢,虽不像他那般已有了心尖尖上的人。可一想到他晚生我近十万年,论辈份当叫我一声姑姑,论岁数当叫我一声老祖宗。便狠不下心来,逼自己主动来做成这桩婚事。是以拖累至今。搞不好已成了整个四海八荒的笑柄。

   北海水君引出的这桩事里,我岂是不亏,简直是亏大发了,自然是对始作俑者讳莫如深。

  我琢磨着折颜此番特特提起北海水君,绝不是与我添赌,而是抛砖引玉,为了引出下文,于是赶紧做出兴味盎然的样子来,洗耳恭听。

  他嘴角的笑纹裂得益发深:“那小娘子害喜可害得厉害,不过几万年时间,已经为北海水君添了三胎,现下肚子里这个,据说是老四,可见巴蛇确实是能生的。那小娘子因为害喜的缘故,成天吵着要吃桃,这个时节,桃花倒是处处开遍,可要说起桃来,天上地下,除了我这里,也再没其他地方有得吃了。是以北海水君厚着一张脸皮找上了门,既然他这么求了,我倒也不好意思不给。”

   我不置可否,低下头去捋裙子上的几道褶痕。对他这爱憎不分明的作为,略有些生气。

  他却噗哧笑出声来:“你看你,脸都绿了。不就几个避子桃么。”

  我猛抬头,大抵是这动作太突然,不慎就撞上了他低下来的额角。

  他却浑不在意,拿腔拿调地揶揄我:“看吧,听我给了别人蜜里调油的小夫妻俩避子桃,一下子心就软了不是。我说,那避子桃也不过就是让北海水君家这几万年里暂时添不了老五而已,损不了他多少福气,也损不了我多少阴德的。”

   其实,北海水君什么时候添得了五皇子与我又有什么相干,那避子桃左右吃不死人的。当年若不是他退婚,也惹不出后来这一大堆疙瘩事。折颜此番给他这教训,我倒是颇赞赏。可既然折颜认定了其实我很是心软,我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默默地受了。他便又是一番安抚,大意总脱不了天君一家子乌龟王八蛋,子子孙孙无穷尽都是乌龟王八蛋之类。

   骂完天君之后便开始与我闲磕牙。

  我们几万年没见,想他也是闲得慌了,零七零八的各路杂事竹筒倒豆子也似,一股脑儿跟我灌。

  起初我倒也还惦记着那坛子桃花醉,不过三下两下就被绕得头发晕,讨酒的事便也忘得个干净。

  待夜幕降得差不多的时候,还是折颜提醒:“小三子让我给他制了两壶酒,就埋在后山碧瑶池旁边那株没长几匹叶子的杜衡底下,你今夜就歇在那边,顺便挖了酒给小三子带回去,就两壶,可别洒了,也别偷喝。”

   我撇嘴:“你也实在是忒小气。”

  他探身来揉我的头发:“那酒你可真偷喝不得,若实在想喝,明日到我酒窖里搬,搬得了多少你就搬多少走。”

  我自是打千作揖地千恩万谢,心里却决定好了,那两壶桃花醉是要偷喝的,他酒窖里的酒也是要可劲儿搬的。

  四哥帮忙造的小茅棚颤微微立在碧瑶池旁。到折颜府上厮混,我向来独住这一处。

  当年离开桃林的时候,这小茅屋便已十分破败,如今遭了几万年的风吹雨打太阳晒,它却仍能亭亭玉立,叫我十分钦佩。

  掏出颗夜明珠四下照照,折颜上心,小茅棚里床铺被褥一应俱全。我甚满意。

  门旁边竖了支石耒,正是当年我用来掘坑栽桃树苗的。现下用它来挖那两壶桃花醉,倒是正好。

  今夜里九重天上的月亮难得地圆,折颜说的那棵杜衡极是好找。

  我比划着石耒对着杜衡脚底下的黄泥地一头砍下去,运气倒好,一眼便看到那东岭玉的酒壶透过松动的黄土,映着几片杜衡叶子,焕出绿莹莹的光晕来。我欢喜地迅速将他们扒拉出来,抱着飞身跃上屋顶。小茅棚抖了两抖,终于还是撑下来没倒。

   屋顶上夜风拨凉拨凉,我打了个哆嗦,摸索着将封死的壶嘴拨开、壶口拍开。刹那里,十里桃林酒香四溢。我闭眼深吸一口气,越发地佩服起折颜那手酿酒的绝技来。

  我平生做不来多少风流事,饮酒算是其中之一。饮酒这桩事,得重天时、地利、人和。今夜长河月圆,是谓天时。东海桃林十里,是谓地利。小茅棚顶上除了我一个,还栖息了数只乌鸦,勉强也算人和了。我就着壶嘴狠抿几口。啧啧砸了遍舌之后,有些觉得,这东岭玉壶里的桃花醉比之前我喝的,味道略有些不同。但又想许是太久没喝折颜酿的酒,将味道记模糊了,也就随它去。一口复一口,虽没有下酒的小菜,但就着冷月碧湖,倒也是一样的。

   不多时,便饮了半壶。风一吹,酒意散开来,就有些迷迷噔噔。

  眼前莹黑的夜仿似笼了层粉色的幕帐,身体里也像燃了一把火,烧得血滋滋作响。我甩甩头,抖着手将衣襟扯开。那熬得骨头都要蒸出汗来的高热却如附骨之蛆。神智迷蒙着抓不了一丝清明,只是隐约觉着这可不像是单纯醉酒的形迹。那热逼得我退无可退,全不知要捏个什么诀才能将它压下去,或者什么诀都不能将它压下去。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想要纵身下去到碧瑶池里凉快凉快,却一个趔趄踩空,直直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可奇的是身体却并无触地的钝痛之感,只觉得转瞬间被一个凉凉的物什围着圈着,倒降下来不少火气。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模糊地辨出眼前这物什是个人影,着一身玄色的长衫,不是折颜。

  天旋地转,白色的月光铺陈十里夭夭桃林,枝头花灼灼叶蓁蓁,两步开外的碧瑶池也浮起层层水汽,忽地便化作一片熊熊天火。

  我赶紧闭上眼,身体已是烫热得疼痛。只循着那一丝凉意拼命朝面前的人影上靠,仰起的脸颊触到他下巴脖颈处一片裸露的肌肤,好比一块冰凉的玉石。手指已经有些不听使唤,我颤抖着去解他腰间的系带,他便开始推我。我赶紧贴上去安抚:“莫怕,莫怕,我只是凉凉手。”他却推拒得更加厉害。

   这十几万年来,我不曾用迷魂术引过什么人,今夜却是无法。昏昏沉沉地集中念力睁开眼睛看他时,我心下尚且有些惴惴,不知道久未用这门术法,如今倒还中不中用。他显得有些疑惑,一双眸子阴沉难定,却慢慢将我搂住了。

   锦鸡打鸣三遍,我慢悠悠醒转,隐约觉得昨夜似乎做了个十分有趣的梦。梦里我一副风流形状,恣意轻薄一位良家少年郎。待要仔细回忆那少年郎的模样,却只记得一袭玄色长衫和十里夭夭桃林。

   折颜的桃花林与东海本就隔得不远。我并不着急。去后山的酒窖里另搬了三坛子陈酿,并着那一壶半的桃花醉一同装进袖子里,才和折颜道别离开。

  他哼哼唧唧,嘱托我回去之后记着让四哥过来帮他翻山前的那两亩薄地。

  今日确是大吉,我抬手在眉骨处搭了个棚。东海半空里仙气缭绕,祥云朵朵,看来各路神仙都已经到齐。

  我从袖子里取出来条四指宽的白绫,实打实将眼睛蒙好,准备下水。

  东海什么都好,就是水晶宫过于明亮。而我这眼睛,自三百年前,便不能见太亮堂的东西。

  阿娘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说是阿娘怀我的时候,正逢上天君降大洪水惩戒四海八荒九州万民。那时阿娘因害喜,专爱吃合虚山上的一味合虚果,几乎将它当做主食。这洪水一发,东海大荒的合虚山也被连累得寸草不生。阿娘断了这合虚果,其他东西吃着都是食不甘味,身体明显就弱了很多。生下我来,也是皱巴巴一只小狐狸,顺便带了这莫名奇妙的眼疾。这眼疾在我身体里藏了十几万年,原本与我相安无事,三百年前却寻着一个伤寒的契机,全面爆发。不过好在阿爹借黄泉下的玄光为我造了条遮光的白绫,去特别晃眼的地方就将它带上,倒也无甚大碍。

   我伸手就近在浅滩里探探,东海水拨凉拨凉,我打了个寒颤,赶紧用上仙气护体。身后却突然有人“姐姐,姐姐”地唤我。

  我寻思着阿爹阿娘统共只生了我们兄妹五个,下面再没什么其他小狐狸。待转过身来,面前已经站了一堆妙龄少女,个个锦衣华服,大约是来赴宴的哪路神仙的家眷。

  打头的紫衣小姑娘神情间颇有些气恼:“我家公主唤你,你怎的不应?”

  我发了一会愣,见她七个里数最中间那白衣少女头上金钗分量最足、脚下绣花鞋上的珍珠个头最大,便向她颔了颔首:“姑娘唤我何事?”

  白衣少女白玉似的脸颊一红:“绿袖见姐姐周身仙气缭绕,以为姐姐也是来东海赴宴的仙人,正想烦姐姐为绿袖引引路,不曾想姐姐的眼睛……”

  这白绫覆在眼上其实丝毫不影响我视物,况且有迷谷的指引,引路实在是小事一桩,便点头应她:“我确是来赴宴的,眼睛不妨事,你们跟在我后面罢。”

  水下行路十分无聊,好在那绿袖公主的侍女们都十分聒噪,她们自以为说得小声,奈何狐狸耳朵尖,倒是为我添了不少趣味。

  一说:“大公主以为故意将我们甩掉,让我们赴不了宴,她便能在宴会上独占鳌头了,却不知道我们自己也能顺着找来,到时候定要在水君跟前告她一状,让水君罚她在南海思过个几百年,看她还敢不敢再这样欺负人。”

   原来是南海水君的家眷。

  一说:“大公主美则美矣,与公主比起来却还有云泥之别,公主放宽心,只要公主去了,这满月宴大公主定是占不了先的。”

  原来是两姐妹争风吃醋。

  一说:“天后虽然已经立下了,但夜华君定然是看不上青丘那老太婆的,公主的美貌天上地下都难得一见,此番东海宴上若是能与夜华君情投意合,可要算是盘古开天劈地以来第一件美事了。”

   我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青丘那老太婆”说的是我。顿时有白云苍狗白驹过隙之感。真真哭笑不得。

  那绿袖公主微嗔道:“休得胡说。”便没了声响。小女儿情态毕露无疑。

  大约行了多半个时辰,才到得这东海之下三千尺的水晶宫。

  我却十分疑心刚才在岔路口上选错了路,因面前这高高大大的楼宇殿堂,和记忆中竟是分外不同,实在没有半点能跟明晃晃的水晶沾上干系的。

  绿袖公主也是目瞪口呆,指着墨绿的宫墙问我:“那上面铺的,怕都是青荇草吧?”

  我一个陆地上生陆地上长的走兽,对这水里的东西委实知之甚少,只得勉强陪笑:“大约是罢。”

  事实证明迷谷老儿的迷谷树质量甚有保障,这黑糊糊的东西,它确实是东海水君的水晶宫。

  守在宫门边引路的两个宫娥看着绿袖公主呆了一呆,赶紧接了她的帖子,一路分花拂柳,将我们八个领了进去。

  我有些感叹,料不到这一辈的东海水君,品位竟奇特成了这副模样。一路走来,本该是亮堂堂的水晶宫,却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还要阴沉。幸而沿路置了些光芒柔和的夜明珠,才勉强没有让我栽跟头。

   离开宴分明还有些时辰,大殿里各路神仙却已是三个聚成一团,两个凑做一堆。想当年阿爹做寿开的那场寿宴,众宾客虽无缺席,却没一个不是抵着时辰来。而现今,不过东海水君给男娃做个满月的堂会,不论大神小神竟都如此踊跃。想来世道确实是变了,如今的神仙们,大抵都闲得厉害。

   两个宫娥已将绿袖公主引到了东海水君跟前。

  这一辈的东海水君,眉目间颇有几分他祖上的风采。

  我落在后面,混迹在打堆的神仙里,转身想寻个小仆领我到厢房去歇上一歇。赶了这半天的路,也着实有些累。却不想整个大殿的活物都在看着那绿袖公主发呆。

  其实客观来说,绿袖的姿容,放在远古神祗之间,也就是个正常,远远抵不上我的几位嫂嫂。看来,现今这一辈的神仙里确实是无美人了。

  看他们如痴如醉的模样,我实在不忍心打断。于是找了个空子溜出去,打算随便寻个地方打个盹,待开宴之后送了礼吃了饭,就好早些回去。

  拐过九曲十八弯,愣是没寻着一个合适的地方。真真叫人泄气。

  正准备返回大殿,却突然搞不清回去的方向。一摸袖袋,才发现迷谷枝桠不在了。这下可好,凭我认路的本事,不要说开宴,宴席结束之前能赶回去就要谢天谢地。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只好哪里有路走哪里。

   于是,便误闯进了东海水君家的后花园。

  不得不说的是,这座后花园的品位与整座宫殿的风格搭配得实在合衬。到处绿油油一片真灿烂。是以很有一种迷宫的风情。我自踏脚进来已有个把多时辰,却愣是没找到半个出口。

   施术将这挡人的鬼园子挪走倒是个好主意,但到底不太厚道。想到这一层,我心中不禁无限凄凉。也许是凄凉到了极致,突然间竟有些福至心灵。

  从地上捡了根不知名的树枝,闭着眼睛一扔。树枝落下来,双叉的那面指向了左边那条道。我拍了拍手,心满意足地向右拐去。

  事实证明我扔树丫子指路这举动甚是英明。

  之前那一个多时辰,我在这园子里晃荡过来又晃荡过去,不肖说人,连只水蚊子都没碰到。此番不过走了百来十步,却遇到了只活生生的糯米团子。

  那糯米团子白白嫩嫩,头上总了两个角,穿一身墨绿的锦袍,趴在一丛两人高的绿珊瑚上,稍不注意,就会叫人把他和那丛珊瑚融为一体。

  看上去,像是哪位神仙的儿子。

  我看他低头拔那珊瑚上的青荇草拨得有趣,便靠过去搭话:“小糯米团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头也不抬:“拔草啊,父君说这些杂草下面藏着的珊瑚是东海海底顶漂亮的东西,我没见过,就想拔来看看。”

  父君,原来是天族的哪位小世子。

  我见他实在拔得辛苦,忍不住要施以援手。便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柄扇子递到他面前,关照:“用这扇子,轻轻一扇,青荇去无踪,珊瑚更出众。”

  他左手仍拽了把草,右手从善如流地从我手里接过扇子,极其随意地一扇。顿时一阵狂风平地而起,连带着整座水晶宫震了三震。乌压压的海水于十来丈高处翻涌咆哮,生机勃勃得很。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东海水君这原本暗沉沉的水晶宫已是旧貌换新颜,怎明亮二字了得。

   我有些吃惊。

  那破云扇能发挥多大威力,向来是看使扇的人有多高的仙力。我倒真没想到这小糯米团子竟然如此厉害,不过轻轻一扇,就颠覆了整个东海水晶宫的风格品位。倒是对东海水君抱歉得很。

   小糯米团子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眼巴巴望着我,嚷嚷:“我是不是闯祸了?”

  我转过头来,极困难地对他点头:“闯祸的怕不只你一个人,那扇子好像是我给你的……”

  小糯米团子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我琢磨着,大概是我这张四分之三缚白绫的脸,有些吓人。

  我未猜中那开头,自然便猜不着那结局。

  只见小糯米团子蹭蹭蹭风一般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大喊一声:“娘亲——”

  他只管抱了我的腿撕心裂肺地嚎。信誓旦旦地边嚎边指控:“娘亲娘亲,你为什么要抛下阿离和父君……”。顺便把眼泪鼻涕胡乱一通全抹在我的裙角上。

  我被嚎得发怵。正打算帮他好好回忆回忆,沧海桑田十几万年里,我是不是真干过这抛夫弃子的勾当,背后却响起个极低沉的声音:“素……素?”

  小糯米团子猛抬头,软着嗓子叫了声父君,却仍是使劲抱住我的腿。

  我被他带累得转不了身。又因为长了他不知多少辈,不大好意思弯腰去掰他的手指,便只得干站着。

  那身为父君的已经急走几步绕到了我跟前。

  因实在离得近,我又垂着头,入眼处便只得一双黑底的云靴并一角暗绣云纹的玄色袍裾。

  他叹息一声:“素素。”

  我才恍然这声素素唤的,勘勘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四哥常说我健忘,我却也还记得这十几万年来,有人叫过我小五,有人叫过我阿音,有人叫过我十七,当然大多数人称的是姑姑,却从未有人叫过我素素。

  碰巧小糯米团子撒手揉自个儿眼睛,我赶紧后退一步,含笑抬头:“仙友眼神不好,怕是认错人了。”

  这话说完,他没什么反应,我却大吃一惊。离离原上草,春眠不觉晓,小糯米团子他阿爹的这张脸,真是像极了我的授业恩师墨渊。

  可我毕竟还是未将他误认做墨渊。

  七万年前鬼族之乱,长河汹涌,赤焰焚空,墨渊将鬼君擎苍锁在若水之滨东皇钟里,自己却修为散尽,魂飞魄散。我拼死保下他的身躯来,带回青丘,放在炎华洞里,每月一碗生血养着。

   墨渊是父神的嫡长子,世间掌乐司战的上神,我从不相信有一天他竟会死去,便是如今,也不相信。所以我只默默地等,每月一碗心头血将他养着,为了有一天,他能再似笑非笑地唤我一声小十七。

   想到这一层,我略有些伤感。

  可眼下的情境却似乎并不大适合伤感。正应了那句老话,大惊之后必有更大的惊,

  我还没回过神来,面前的糯米团子爹已挥袖挑下了我缚眼的白绫,我反射性地紧闭双目。 他抬手抚过我额间。

  小糯米团子在一边抖着嗓子喊登徒子登徒子。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十分平和,连那年红狐狸凤九煮佛跳墙把我洞前的灵芝草拔得个精光,我也未曾与她计较。可这会儿,额头青筋却跳得很欢快。

  “放肆。”多年不曾使用这个句型,如今重温,果然有些生疏。

  小糯米团子来拉我裙角,怯怯道:“娘亲是生气了么?”

  他爹良久不见动静。又是良久,终究将那白绫重新为我缚上,才道:“是了,是我认错人,她从来不会做你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也不比你容色倾城。方才,冒犯了。”

  隔了这半近不近的距离,我才看清,他玄色锦袍的襟口衣袖处,绣的均是同色的龙纹。

  虽是几万年不出青丘,所幸神仙们的基本礼仪我倒还略略记得,除了天君一家子,上穷碧落下黄泉,倒也没哪个神仙逍遥得不耐烦了,敢在衣袍上绣龙纹。再看看他手上牵的糯米团子。我暗忖着,这玄色锦袍的青年,大抵便是天君那得意的孙子夜华君。

   可惜了临风玉树的一副好人才,年纪轻轻的,却终得同我这老太婆成亲,真是叫人扼腕长叹,天道不公,不公至斯。

  因这层关系,我一直对他深感歉意。所以目前这当口,虽是我被冒犯了,因想到他是夜华君,竟硬生生生出一种其实是我冒犯了他的错觉,只得呐呐笑道:“仙友客套得紧。”

  他看我一眼,目光冷淡深沉。

  我往旁边一步,让出路来。小糯米团子犹自抽着鼻子叫我娘亲。

  我认为既然迟早我都得真去做他的后娘,便也就微笑着生生受了。

  夜华牵住小糯米团子的手,很快便消失在尽头拐角处。

  直到这时候,我才陡然想起,把他们两父子放走了,那谁来带我出去这园子?

  赶紧追过去,却是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绕过夜华父子俩消失的拐角,我左顾右盼,发现偏北方向,一女子淡妆素裹,正朝我急步行来。

  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十分欣慰地发现,今天这一天,将注定会是精彩而梦幻的一天。

  那女子虽步履匆匆,还挺了个大肚子,姿态却甚是翩跹。我将破云扇拿出来掂了掂,寻思着若是从左到右这么挥一下,有没有可能直接把她从东海送到北海去。可一看那大肚子,终于还是心慈手软地把扇子收了回来。

   到得我的面前,她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我侧开身来,并不打算受那一拜,她却十分凄苦地膝行了过来。

  她看着我,泪盈于睫,模样没什么变化,脸蛋却是比五万年前圆润很多。大抵怀了身孕,便都是要胖的。

  我琢磨着目前这世道神仙们到底是以瘦骨嶙峋为美,还是以肥硕丰腴为美,很久未果,于是便只得提醒自己千万别提体态千万别提体态,以免说出点什么不体面的话来。

  几万年未见,我虽对她略有薄怨,但到底是长辈,她既然礼数周全,我也不能失了风度。

  她仍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满眼都是水星星地望着我,直望得我脊背发凉,方才抬手拭泪哽咽:“姑姑。”

  我终于还是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少辛,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她呆了一呆,颊上腾地升起两朵红晕来,右手抚着隆起的肚腹,很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嗫嚅道:“少辛,少辛……”

  嗫嚅了一半,大抵是反应过来我刚那话不过是个招呼,并不是真正要问她为什么长胖。又赶忙深深伏地对我行了个大揖,道:“方才,方才自这花园里狂风拔地,海水逆流,少辛,少辛想许是破云扇,许是姑姑,便急忙跑过来看,果然,果然……”说着又要流泪。

   我不知她那眼泪是为了什么,倒也并不讨厌。

  破云扇曾是我赠她的耍玩意儿,那时她大伤初愈,极没有安全感,我便把这扇子给了她,哄她:“若是再有人敢欺负你,就拿这扇子扇她,管教一扇子就把他扇出青丘。”虽从未真正使过,她却当这扇子是宝贝,时时不离身边,可离开狐狸洞的时候,却并未带走。

   老实说,巴蛇这一族,凡修成女子的,无不大胆妖丽。少辛却是个异数,也许是小时候被欺负得狠了,即便在青丘养好了伤,她却仍是惊弓之鸟。那时候,放眼整个青丘,除了我和四哥,没有谁能靠近她两丈之内的。就连万人迷的迷谷主动向她示好,她也是逃之夭夭。

   终有一天,这小巴蛇情窦初开,绣了个香囊给我四哥,有点传情的意思在里头。可白真那木头却拿了这香囊转送给了折颜,回来之后还特特找来少辛,道折颜很喜欢那香囊的花样,可颜色却不太对他意思,能不能再帮着绣一个藕合色的。少辛那双眼圈,当场就红了。

   此后少辛更是活得近乎懦弱的小心翼翼。

  再之后,便是她和桑籍私奔,桑籍退我的婚。

  其实我到现在都还不是十分明了,当年那杯弓蛇影到了一定境界的小巴蛇,怎么就会对桑籍毫无警戒,最后还同意与其私奔的。

  四哥说,这还用得着想么,多半是那桑籍看少辛年轻貌美,一时色迷心窍,便拿棍子将少辛敲昏,麻袋一套扛肩上将人拐走的。

  当是时四哥正跟着折颜编一套书,书名叫《远古神祗情史考据之创世篇》。他正着手写的那一篇,主题思想刚好是爱情从绑架开始。

  我想了想,这毕竟是具有专业背景知识的推论,便深以为然。

  此情此景,我本可拂袖而去,可一看少辛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又实在硬不下心肠。旁边正好一个石凳,我叹了口气,矮身坐下去:“我几万年不出青丘,却没想到此次方一出来便能遇到故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少辛,你当知我极不愿见你,却特特跪到我面前,必是有求于我,你我主仆一场,你出嫁我也没备什么嫁妆,此番刚好补上。我便许你一个愿望,说吧,你想要什么?”

   她却只是呆呆望着我:“少辛料到姑姑会生气,可,可姑姑为什么不愿见少辛?”

  我大是惊讶,讶完了之后略略想想,就我这处境,不能保持欢快的心态来见她,也着实情有可原。然而,如何含蓄又优雅地表达出我不愿见她其实是在迁怒,倒也是个问题。

  还未等我作答,她却又膝行两步,急急道:“姑姑从未见过桑籍,姑姑也说了不会喜欢桑籍,姑姑和桑籍成婚不会快乐。桑籍喜欢少辛,少辛也喜欢桑籍,姑姑失去桑籍,还可以得到更好的,夜华君不是比桑籍好百倍千倍吗,夜华君还会是未来的天君。可少辛,少辛失去桑籍,便,便什么都没有了。少辛以为,少辛以为姑姑是深明大义的神仙,姑姑会气少辛不打一声招呼就擅自离开青丘,却绝不会气,不会气少辛和桑籍成婚的。姑姑,姑姑不是一直希望少辛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吗?”

   几万年不见,当初那小巴蛇已经变得伶牙俐齿了。造化之力神奇,时间却比造化更加神奇。

  我将破云扇翻过来仔细摩了摩扇面,问她:“少辛,你可恨当年芦苇荡里欺侮你的同族们?”

  她半是疑惑半是茫然,倒也点了头。

  “你也知道,其实他们之中有些人,并不是真心想欺侮你,只是若他们伸手来保护你,便必然也会被欺侮,所以他们只得跟着最强的,来欺侮你这个最弱的?”

  我支了颔看她:“你能原谅这些被迫来欺侮你的人?”

  她咬了咬牙,摇头。

  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总算能表达出中心思想,我十分快慰,连带着语气也和蔼温柔不少:“既是如此,少辛,推己及人,我不愿见你,也实在是桩合情合理的事情。我一个神女,却修了十多万年才到上神这个阶品,也看得出来情操和悟性低得有多不靠谱了,实在是算不得什么深明大义的神仙,你过誉了。”

   她蓦地睁大眼睛。

  这么个美人儿,却非得被我搞得这么一惊一诧地,本上神是在造孽啊,造天大的孽……

  然而待我低头看自己的腿时,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本应离开花园却又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小糯米团子正轻手轻脚地扯我裙摆,嫩白的小脸上一副极不认同的模样:“娘亲干嘛要说自己不是深明大义的神仙,娘亲是天上地下最深明大义的神仙。”

   我沉默了半晌,万分不可思议地问他:“你是土行孙吗?”

  他抬头向我身后的珊瑚树努嘴。

  夜华从珊瑚树的阴影里走出来,神情却与方才迥然。唇边携了丝笑意,缓缓道:“夜华不识,姑娘竟是青丘的白浅上神。”

  我晕了一晕,这姑娘二字生生叫出我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却恍若未觉。

  我重重抚额:“老身不偏不倚,正长了夜华君九万岁,夜华君还是依照辈份,唤老身一声姑姑罢。”

  他似笑非笑:“阿离唤你娘亲,我却要唤你姑姑,嗯,浅浅,这是什么道理?”

  听着那浅浅二字,我又晕了一晕。

  少辛看着我们默不作声。

  这场景无端就生出几丝尴尬来。尴尬这情绪已逾万年未曾造访我,眼下却又能亲自体验,倒有些不合时宜地令人感动莫名。

  我叹了口气转移话题:“你同我说道理,那你们躲在那珊瑚树后听了这许久的墙根,倒又是什么道理?”

  大的那个一派自在毫无反应,小的这个却急忙从我膝盖上滑下来,着急地指着珊瑚树后掩映的那条小路辩解:“我和父君可没故意要偷听,父君说娘亲你在追我们,于是才从那边路上折回来。走近了看到这位夫人和娘亲在说话,我们就只好回避。”

   他小心翼翼地看我:“娘亲你来追我们,是因为舍不得阿离,要跟阿离和父君一起回天宫的吧?”

  我觉得他这推论太过离谱,正要摇头,那身为父君的却斩钉截铁点头:“对,娘亲她的确是舍不得阿离。”

  小糯米团子欢呼一声,乐呵呵地瞧着我,眼睛忽闪忽闪:“娘亲,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天宫。”

  夜华代答:“明天就回去。”

  小糯米团子再欢呼一声,继续乐呵呵地瞧着我,眼睛忽闪得更厉害:“娘亲,就要回家了,你这么久没有回家,感觉会不会很兴奋?”

  这次夜华倒没有接话。

  我听见自己呵呵干笑了两声,道:“很兴奋。”

  我始终没有机会解释清楚,方才我赶着追过来,只是想让他们顺便把我带出这鬼园子。不过眼下这境况,虽乱七八糟,倒也殊途同归。

  自夜华出现后,少辛便一直安静地跪伏在地上。偶尔望向夜华的目光中,却有几分愤愤不平。

  当年桑籍若不退婚,如今的天君太子,便万万不会轮上夜华。可因果因果,桑籍种了那样的因,便必也得遭那样的果。我不过火上浇点菜花油,在他那大果上,平添几分不痛不痒的怒气而已,已算是修养良好了。

   临走时,我将破云扇重新放回了少辛手中,对她道:“我只给你一个愿望,回去好好想想到底向我讨什么,想好了便来青丘找我罢,有了这扇子,此次,迷谷他们便再也不会拦你了。”

   小糯米团子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把扇子,眼巴巴道:“我也想要。”

  我揉了揉他脑袋:“还是个小孩子,要什么杀伤性武器。”随手从袖袋里掏出块糖来,堵了他的嘴巴。

  夜华着实方向感良好,令我十分惊喜。

  到得花园口子上,我暗暗思忖着,和夜华一同出现在这东海的宴会上,究竟算不得多明智,于是抬了袖子要告别。小糯米团子立刻做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我颇为难,只得违心安抚:“现下确实有些琐事需了,明日便一定来与你们会合。”

   小糯米团子倒也颇懂些道理,虽仍是不悦,却只扁了扁嘴,便来与我拉钩。

  夜华在一旁笑道:“浅浅莫不是害怕与我父子二人一同入宴,会惹出什么闲言碎语来?”

  我牙酸了一酸,呵呵赔笑道:“夜华君多虑了。”

  他笑得益发深,这形貌倒很有几分当年墨渊的风姿。

  我被那笑纹照得恍了好一会儿神,反应回来时他正拉了我的手,轻轻道:“原来浅浅也知道,你我早有婚约,倒的确是不用避什么嫌的。”

  他一双手长得漂亮修长,似不经意笼了我的左手,神情悠闲,举止倜傥。如今他这形容神态,与那来挑我白绫的冷漠神君,简直不似同一个人。

  我心中五味杂陈,料想如今这世道,有婚约的男女青年大抵都如此互相调戏。奈何本上神的情况却着实特殊。虽也做得来这些风流态,但一想到我在这世上活了九万年,他才刚打娘胎里踱出来,便硬生生觉得,与他做亲密状,实是我在犯罪。可贸贸然抽出手来又显得我风范不够大度。思考再三,我抬高右手去触他的发,情深意重地感叹:“当年我与你二叔订婚时,你还尚未出世,转眼间,也长得这般大了,真是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岁月这东西,着实不饶人啊。”

   他愣了愣,我顺势将两只手都收回来,与他再点了一回头,就此抽身走开。

  岂料生活处处有惊喜,我这厢不过走了三步路,方才大殿里那惊鸿一暼的东海水君,便堪堪从天而降,似一棵紫红紫红的木桩子,直楞楞插到我跟前来,三呼留步。

  他这三声留步实在喊得毫无道理,唯一的那条路如今正被他堵了个严实,莫说本上神现下是化了人形,就算化个水蚊子,也很难得挤过去。

  我后退两步,由衷赞叹:“水君好身法,再多两步,老身就被你砸死了。”

  他一张国字脸涨得珊瑚也似,拜了一拜夜华,又恭顺地问候了两句小糯米团子,才侧过身来看我。面露风霜,一双虎目几欲含泪:“不知本君何处得罪了这位仙僚,竟要仙僚在本君大喜之日,拿本君的园子出气。”

   我顿时汗颜,原是东窗事发。

  夜华在一旁凉凉地瞅着,时不时伸手顺顺小糯米团子油光水滑的长头发。

  其实,充其量我只能算作个帮凶,可小糯米团子叫我一声后娘,我总不能将他供出来一同连座。这哑巴亏,便也只能自己吃了。然我实在好奇,他到底是怎么发现这园子的设计风格是被我颠覆了的,忍了半天没忍住,到底问了出来。

   东海水君却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我浑身乱颤了好一会儿,方平静下来:“你你你,你还要抵赖,我园中的珊瑚精亲眼所见,方才那大风是一绿衣小仙所为,这岂是你想赖就赖得了的。”

   我低头打量了一回自己身上青色的长衣,再抬头打量一回夜华手下那只墨绿色的糯米团子。顿时恍然。东海水君对那珊瑚精口中的小仙二字,怕是在理解上,生了点歧义。这厢指的是形貌,那厢却理解成了阶品。小糯米团子是夜华长子,天君重孙,品阶自是不低。而我此番着的这身行头,却委实看不出来是个上神。东海水君要指鹿为马,要草菅人命,皆是情有可原。

   这事原是我的错。东海水君难得生个儿子,开堂满月宴,我虽是他红纸黑字递了名帖真心实意请来的客人,可也实实在在触了人家霉头。他认定了我要抵赖,我却从未想过抵赖,然不知者不罪,我自是不与他一般见识。

   东海水君已是毫无耐性,目眦欲裂。

  我认真回忆了一番红狐狸凤九每次开罪我之后是怎么做小伏低的,依样画葫芦,垂首敛目道:“水君说得极是。小仙常年守在十里桃林,此番头次出来,便闯下这样的祸事,败了水君的兴致,也失了折颜上神的脸面,小仙羞愧不已,还请水君重重责罚。”

   夜华轻飘飘瞟了我一眼,一双眸子潋滟晴光。

  我以为既然注定是要丢脸,丢折颜的脸固然是比丢阿爹阿娘的脸要好得多。

  当年我与四哥年幼不晓事,双双在外胡混时,皆打的折颜的名号。惹出再混帐的事,折颜也不过微微一笑,倘若是落在阿爹身上,却定是要扒掉我们的狐狸皮的。

  东海水君呆呆望着我:“十里桃林的那位上神不是,不是……”

  他屏气凝神,神情肃穆,竟还避了折颜的讳。于是我觉得,这阔额方脸的水君,乃是一个老实人。

  老实人都是些宝贝。我从袖袋里取出那颗南瓜大小的夜明珠,并事先罐好的一壶陈酿交到他手中,语重心长叹道:“水君可是不信?这也怪不得水君。我家君上确确几万年都不曾与各位仙家有过应酬了。此番乃是因青丘之国的白浅上神,上神到桃林做客,不幸抱恙,因之前接了水君的帖子,不愿失信于水君,是以派了小仙前来东海。此为拾月珠,乃是白浅上神的贺礼,此为我家君上亲手护养的桃花酿,君上嘱我以此聊表恭贺之意。却不料此番小仙竟闯下如此大祸,实是,实是……”

   我正欲潸然泪下,眼泪还没挤到眼眶子来,那厢东海水君已是手忙脚乱地劝慰开来:“仙使远道而来,未曾相迎却是小神的过失,左右不过一个园子,如此倒还亮堂些,仙使便随小神去前殿,也吃一杯酒罢。”

   我自是百般推托,他自是千般盛情。

  夜华过来,极其自然地握了我的手道:“不过吃一杯酒,仙使实在客套得紧。”

  我出了一脑门的汗,指着被夜华紧握的右手对东海水君道:“其实,小仙乃是男扮女装。”

  东海水君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讷讷道:“实是断袖情深。”

  原以为说是男子与男子便可避嫌,却不想如今的神仙们皆见多识广,本上神此番,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东海水君在前头引路,小糯米团子一个人颤巍颤巍走中间,夜华拽着我的手垫在最后。

  我不过小小说一个谎,这谎多半还是为了维护他生的那只糯米团子,他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偏偏要来与我作对。委实气人。

  我也再顾不得上神风范,干脆用了法术,要挣开他来。他轻轻一笑,亦用了法术来挡。

  我与他一路斗法,他有恃无恐,我却得时时注意前头东海水君的动静,一心两用,斗到最后,竟是惨败。

  不久前四哥与我说,如今这世道,真真比不上当年远古神祗时代,一众的神仙们只知成日里逍遥自在,仙术不昌,道风衰败,着实令人痛心疾首。不想夜华君的法道精进至此,真是他爷爷的仙术不昌,他奶奶的道风衰败啊。

   东海水君转过头来,陪起一张笑脸,双眼却仍直勾勾地望着我与夜华相握的那双手:“君上,仙使,前方便是大殿了。”

  小糯米团子欢呼一声,乖巧地过来牵住我那只空着的手,做出一副天君重孙的庄重凛然之态。

  若现下处在我这位置的,是夜华储在天宫里那位侧妃,列出这等的排场来,倒也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今日拜别折颜之时,原应让他给我推个卦。兴许今天这日子,正与我的生辰八字犯冲。

  那金雕玉砌的殿门已近在眼前,本上神的头,此刻有些隐隐作痛。

  大殿里的神仙皆是眼巴巴等着开宴,夜华方一露面,便齐齐跪做两列,中间腾出一条道来,直通主位。待我们三个全坐下,方唱颂一声,一一入席。这就开宴了。

  坐得最近的神仙过来敬酒。敬了夜华之后便来敬我,道:“竟有幸在此拜会到素锦娘娘,实乃小神之幸小神之幸……”

  夜华在一旁端了酒盏,只做出一副看戏的模样。我要唱的这个角儿,却真正尴尬。

  东海水君煞白了一张脸,拼命对着那犹自荣幸的神仙使眼色。

  我实在看不下去,对着他嘿然一笑道:“小仙其实是夜华君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如今在折颜上神处当差。”

  夜华饮酒的动作一顿,杯中酒撒了不只一两滴。

  东海水君茫然地望着我。

  那来敬酒的神仙,却仿佛吞了只死苍蝇。端着斟满的酒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半天才讷讷:“小神眼拙,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我和蔼一笑,并不当真,陪着他亦饮了一杯。

  底下觥筹交错,狐狸耳朵尖,推杯还盏之间,隐隐听得几声议论,一说:“今日未见姑姑,实在遗憾,不过见着折颜上神的这位仙使,倒也聊可谴怀。你们看,姑姑今日不来,是否因知晓夜华君和北海水君皆来赴宴,是以……”

   一说:“仙友此言不虚,依本君看,姑姑此番失约,折颜上神却派仙使赴宴,此中大有文章。各位须知,因折颜上神的怪脾气,此遭东海水君,是并未向他递帖子的。”

  一说:“有理有理,怪道是,折颜上神的这位仙使,竟还是夜华君的妹妹。”

  又一说:“小老儿倒是怀疑,这位仙使真是夜华君的妹妹?小老儿在天宫奉职这许多年,竟从未听说夜华君有个妹妹的。”

  再一说:“仙友方才是没瞧见,夜华君牵了那仙使的手么?如此看来,兄妹一事,倒也有几分可信的。”

  我想,若此刻东海水君宣布宴罢,这些神仙们都要乐得手舞足蹈,然后找个僻静之处,酣畅淋漓讨论一番。而今却要苦苦在这台面上熬着,只偶尔交头接耳一两句,忍得多么难受,多么辛酸。

   我叹了两叹,又自饮一杯。不想夜华却皱了皱眉:“你倒是酒量好,小心喝过了,又来耍酒疯。”

  我十分不屑,东海水君这酒,虽也算得上琼浆玉液,可拿来和折颜酿出的酒一比,委实是白水。却也懒得理他,左右已撕破了脸皮,只怨本上神运道不好,一纸婚约要生生把我和他送做一堆。

   宴到一半,我已毫无兴致,只想快快吃完这顿饭,早些回狐狸洞蒙头睡觉。

  当此时,东海水君却啪啪啪拍了三个巴掌。

  我勉强打起精神,便见一众舞姬袅袅娜娜入得殿来,手上都拿了娟扇,穿得也一个比一个凉快。我心下好奇,此番又不是东海水君做寿,一个小娃娃的满月宴,还要歌舞助兴?

  丝竹声声入耳。我只管探身去取那最近处的酒壶。

  当年有幸被鬼君擎苍绑去他的大紫明宫叨扰几日。大紫明宫的舞姬们,清丽者有之,淡雅者有之,妖艳者亦有之。不得已与她们虚与委蛇三五日,四海八荒便再无舞姬能得我意。

   瞟了一眼旁边的夜华,他亦是百无聊赖。

  小糯米团子却乍然一叹:“呀,是这个姐姐。”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那殿中看去,白衣的舞姬们正扮作芙蕖花的白花瓣,正中间托了个黄衣的少女。那女子乍看并无甚奇特之处,形貌间倒略略寻得出几分东海水君的影子来。

  我难免转过头去看几眼东海水君。

  他咳嗽一声,尴尬笑道:“正是舍妹。”又上前一步到得小糯米团子身边:“小天孙竟认得舍妹?”

  糯米团子看我一眼,吭吭吃吃:“认是认得。”却又立刻摆手坚定立场:“不过本天孙与她不熟。”说完又偷觑一眼他的父君。

  东海水君那舍妹如今正眼巴巴地望着坐在我侧旁的夜华君,目光热切又沉寂,哀伤又欢愉。

  夜华把着酒盏纹丝不动,一瞬间倒又变做了我初初见时的冷漠神君。

  这是唱的哪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善感女碰上冷郎君,妾身有心做那藤绕树,无奈郎心如铁妾身真无辜?

  我满意点头,却是一出好戏。自斟一杯酒,看得挺快活。正到兴味处,丝竹却嘎然而止,东海水君那舍妹朝了夜华的方向拜过一拜,便在众舞姬的簇拥下飘然离去。

  夜华转过头来看我,似笑非笑:“仙使何以满脸失望之色?”

  我摸了摸面皮,打了个干哈哈:“有么?”

  又熬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宴罢,本应各各散去。夜华却将小糯米团子往我怀中一推:“阿离先由你照看着,我去去便回。”

  各路神仙恰来拱手道别,我一个恍神,他便连人影都不见了。

  被些许琐事压了好几个时辰的清明陡然翻上灵台,我脑门上立马渗出几大滴清汗,他该不会把我那唬小糯米团子的话做了数,真将我拽去天宫吧。

  想到这一层,手上软呼呼的小糯米团子登时成了个烫手的山芋。

  我匆匆迈出大殿。而今眼目下,快点找到糯米团子爹,将糯米团子还回去是正经。

  问了几个小仆从,却无一人见过夜华君。我只得绕弯子,改问东海水君那舍妹如今仙驾何处。

  方才夜华形色匆匆,淡薄之间隐含亲切,梳离之间暗藏婉约,如此神态,以我十多万年所见的风月经验,定是会佳人去了。

  小仆从遥遥一指,便指向了路尽头的东海水晶宫后花园。

  我拉着糯米团子站在园门口,不胜唏嘘。

  需知本上神年纪虽大,其实没什么方向感,进去方便,却不知能不能出得来,还是在这口子上等着罢。

  小糯米团子却不依,握着小拳头做恶狠狠状:“娘亲再不进去棒打鸳鸯,父君便要被那缪清公主抢走了。”又抚额做悲叹状:“自来后花园便是是非之地,多少才子就是在这里被佳人迷了魂道失了前程,累得受苦一生的。”

   我傻了片刻,哑然道:“这这这,都是谁教与你的?”

  小糯米团子呆了一呆:“两百多年前,天上白日飞升来一个小仙,叫成玉的,天君祖爷爷封了他个元君的虚号,便是他告诉我的。”

  顿了顿揉着头发茫然道:“难道竟不是么?”

  我暗想片刻,觉得这位成玉元君所言着实非虚,如此妙人,日后定要结交结交。

  小糯米团子干脆来拉了我的袖子,硬要把我拖进园子去。

  他一个小人,我也不好反抗,只得出言相劝:“你父君青春正健,那缪清,是叫缪清吧,那缪清公主也正是年华豆蔻,年轻男女相互思慕乃是伦常,他两个既已做了鸳鸯,你我再去当那打鸳鸯的大棒,无端坏人姻缘,委实造孽。你与那缪清公主又不是有解不开的深仇大恨,非要坏了她的姻缘才尽兴。”

   许是我后面那句话放得过重,小糯米团子嘴巴一扁,我赶忙安抚,又是亲又是摸,他才镇定下来,软着嗓子道:“她虽曾救过我一次,但我也好好向她道了谢,她却自以为从此后便在父君面前有所不同,每每父君领着我去娘亲的俊疾山小住,她便前来痴缠,甚是讨厌。”

   我忍不住教育他两句:“救命之恩直比海深,岂是道个谢就能了事的。”

  若是道个谢便能不再挂心,我如今却不知要逍遥多少,只管记着我和那人做师徒时圆满融洽的情分,断不会再有这许多愧疚遗憾。

  小糯米团子短短反省了一回,却又马上跺脚:“她不守本分,她明知父君已有妻室,却还来纠缠父君。她住娘亲的房子,用娘亲的炊具,还来抢娘亲的夫君。”

  我望了一回天,略略回想夜华君那张和墨渊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很是感慨。

  这倒怪不着那缪清,本上神看那么一张脸看了几万年,如今才能略略把持住。寻常的女子,要能在那张面皮跟前谨守住本分,着实有些困难。倒是东荒的俊疾山,什么时候变做了那素锦的财产,我却有些疑惑。略略一问,小糯米团子便和盘托出。

   他说得颠三倒四,我倒也能顺藤摸瓜筹出个大概。

  原来这糯米团子他亲娘并不是夜华君的侧妃素锦,却是地上的一个凡人。如今糯米团子的寝殿里,还挂着那凡人的一副丹青。说是青衣着身白绫覆面,正是现下我这副模样。三百年前,却不知什么因缘,那凡人甫产下小糯米团子,便跳下了诛仙台。诛仙台这地方我有过耳闻,神仙跳下去修为失尽,凡人跳下去定是三魂七魄渣渣也不剩。

   小糯米团子想来却并不知道这一层。

  那凡人被接上天宫之前,正是长在东荒的俊疾山里。夜华君思旧,将她在山上住过的屋子加了封印,每年都领小糯米团子来住十天半月。

  我委实钦佩夜华君的胆色,这些恩怨情仇宫廷旧事,却一点也不瞒着小糯米团子,倒不怕给他这儿子造成心理阴影。

  百来年前一天,小糯米团子一个人在山上林子里捉兔子玩,灵气引来路过的蛇妖。蛇妖只道是哪家道童,想他周身仙气滋补,便要来吃了他。幸而遇到来俊疾山踩青的东海公主缪清,将他救了下来,按他的指引,送回了山上的小屋。那小屋因加了封印,外人本看不见,然小糯米团子敬这缪清公主救命恩人,便亮明身份,并将她领回屋子吃茶。茶毕,缪清公主正要告辞,却遇上突然回来的夜华君。瞬时天雷勾动地火,这缪清公主对夜华君一见钟情了。夜华不愿欠东海公主的人情,便许了这公主一个心愿。百十年来,缪清几乎就守在东荒俊疾,夜华父子一来,便为他们洗衣煮饭蒸糕点。一个公主却来做这些仆从的活计,夜华觉得不妥,那厢公主却悄然低首无限娇羞:“这便是我的心愿,求君上成全。” 夜华也无法,便只得随她。

   然则以上只是小糯米团子的片面之辞。看这光景,夜华君倒也是个多情种,很难说就未曾对这善解人意的东海公主动过心。

  我顿觉空虚,夜华活到如今,也不过五万来岁,就惹出这许多的情债,委实是个人才。

  本上神五万岁的时候,却还在干什么来着?

  小糯米团子神色复杂,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凛然道:“身为男子最作不得吞吞吐吐的形容,一不留神就猥琐了,有什么却说,痛快些。”

  他包了一包泪,指着我:“娘亲这不在乎的模样,是不是已心有所属,不要阿离和父君了?”

  我哑然。夜华与我虽有婚约,却不过初初相识,实难谈得上什么在乎不在乎。

  小糯米团子却后退两步,捂脸痛心疾首:“爹要娶后娘娘要嫁后爹,阿离果然应了这名字,活该尝不了团团圆圆,要一个人孤孤单单,你们都不要阿离,阿离一个人过罢了。”

  我被他吼得心惊肉跳。

  他亲娘当年抛下他跳了诛仙台,小小年纪必然有些心结。如今郁结进肺腑,怕是不好。

  我赶忙陪了笑脸来抱他:“我既是你娘亲,便绝不会不要你。”

  他指控道:“可你不要父君。你不要父君,父君就会娶了那缪清,父君娶了那缪清,另生一个宝宝,便不会再要阿离。”说着便要泪奔。

  我大感头痛,为了不使他失望,只得做出一副甜蜜样,咬牙切齿道:“你父君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宝贝甜蜜饯儿,我又怎会不要他。”

  说完自己先抖了一抖。

  小糯米团子大感满意,抱着我的腿继续朝花园里拖。

  我无法,只能随他拖去。倒切切期盼夜华君此番并不在这园子里,省得我真来演一出棒打鸳鸯的大戏。

  倘若不幸,本上神英明如初,他此番确确是在会佳人,那夜华君,今日来搅你姻缘,乃是为了你儿子的心理健康,却怪不得我了。

  绕过拱门,不远处一顶颇精致的亭子里,玄色长袍,负手而立的男子正是夜华。旁边坐的那黄衣少女,也正是缪清公主。

  本上神猜得不错,他果然是来会佳人了。

  小糯米团子摇了摇我的袖子:“娘亲,该你出场了。”

  他倒入戏得快。我头皮麻了一麻。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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