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好今天早上骑摩托车撞到开车撞了一只鸟好不好不知道有没有死,不知道是吉兆还是凶兆,预示着什么呢要怎么才能破解

虚构的卷宗_休闲阅读-牛bb文章网您的位置:&>&&>&虚构的卷宗虚构的卷宗(原作者:王秀梅)很多人没有光临过一九三八年的风波洲,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谈论它。关于它的那些传闻,被一茬一茬老去的镇上人诉说着;在他们老去之后,他们的后辈把这些传闻连同房屋家具一道继承着。风波洲镇上的人们想不起来还有哪个年头比一九三八年更传奇的了。无论怎样铺排一九三八年的所有事件,都得从五月下旬那个下午谈起。我的祖母初玉兰站在杏树底下的时候,没感到任何不祥的预兆;对与她命运有关的一次策划,她毫无知觉。当时,我未来的祖父站在风波顶的一块大石上,眺望山下的风波洲。鸟儿鸣啭,风掠过树木,阳光照射着他手里的枪――祖父刚刚用它屠杀了一只野兔;他高兴地欣赏着那看起来很像一张长嘴似的枪管,计划着命运给它安排的那场绑架。作为一名新晋土匪,祖父占据风波顶这个险要山头已经半年有余。半年中,他和方圆百里内一茬一茬的新同类交战,身上添加着灼痛的伤口,也获得了百战百胜的威名。四里村镇都知道了他的厉害――尤其是那些富得流油的土豪乡绅。我的祖母初玉兰从小居住的慕府,就遭受过一次猛烈的突袭。那次突袭让老爷慕菰蒲跌足了面子:众所周知,慕家经营着一个名声在外的拳房,数百家丁个个会几下子拳脚,拉到场面上去,气势轻而易举盖过镇上的保安队。在风波洲这个千户大镇上,提起慕老爷,连镇长马万智都要礼让三分。因此,那次交战,我的祖父给慕家大院留下满地凝血,一夜之间,把他自己的名声推至神乎其神的境地。是的,我的祖父名叫红景天。红姓一直没被列入百家姓的前百位,说明这是个稀少的姓氏。我的祖母初玉兰一直以为,祖父当年是为了追逐江湖风尚,才给自己取了一个辨识度很高的匪名,以便传扬。她后来生下我的父亲,猛然意识到对红景天知之甚少――竟然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至于红景天打哪儿来,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这些信息更是一概不知。在那之前,红景天炸掉了日本人的炮楼,自己本人也随着那场战斗而死去。万般无奈之下,祖母打算给那个不幸降生的婴儿以自己的姓氏命名。风波顶上残存的土匪中有个看破红尘的教书先生,是红景天的军师,他站在山巅的大石上,用枯瘦的手抚摸父亲的前额,向祖母讲述了红姓的来历。自此,祖母得知了红姓的五个源流,她倾向于它出自于春秋时期荆国君主熊挚红的说法。虽仍对红景天是不是祖父的真名存有质疑,祖母最终还是给父亲选择了红姓。她给父亲取名红命运。这不仅仅是一个名字――当我替父亲回看他的一生时,总感觉它更是一个巨大的谶语。回到一九三八年的春天,祖父站在风波顶上。他的身旁是绝壁,名叫九丈崖,位于风波顶的南麓。得益于这面绝壁,加上后山陡峭的山势――还有一条三米宽的深涧,祖父和他的一百来号小匪只要守住西坡,山头就安然无虞。祖父手搭凉棚朝西张望,他看到风波洲沐浴在下午两点的春阳之中,像不知凶险的儿童。一个小时之后,祖父沿着西坡下到山脚,越过山谷,攀上一道低矮的坡地。那天微风轻拂,太阳金光四射,照在慕菰蒲家的坡地上。一棵粗大的杏树上,站着跟祖母一样年满二十岁的裁缝铺掌柜慕逊,他穿着一件亚麻色褂子,把装满杏儿的棉槐条篓子递给树下的祖母,然后麻利地跳下来。整件事就此开始:慕逊感到微凉的山风从坡地掠过,裹着铁器的气味擦过耳边。他感到耳朵火辣辣地凉,伸手一摸,是红色的血。一把短刀把他的耳朵削掉一块,插在树干上。我的祖母多次提起那个春日的午后:红景天一行五人,把慕逊和她围在里面。坡地上陡然飘起蓝色的薄雾,鸟儿鸣叫着飞远。一只野兔弓着脊背试图离开这不祥之地,没跑几步就摔了个跟头,四腿乱蹬。血从那倒霉的小东西脸上流出来。穿蓝色褂子的红景天吹吹枪口上冒出的袅袅蓝烟,不慌不忙把那家伙又插回腰上。“对眼穿,大哥!”风波顶上的二当家刀疤脸跑过去拎起兔子。红景天不慌不忙从棉槐篓子中拣起两个杏儿吃完,咯嘣咬碎杏核,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余下几人开始行动:两个人拿枪指住慕逊,另两个人把祖母拽开,三两下用麻绳捆了。这就是一九三八年春日的午后,祖母被红景天绑架的经过。她被扛在土匪的肩上,进入浩渺的风波顶。需要交代的是祖母的身份:她在两年之前成为慕家未过门的儿媳妇。作为慕家管家的女儿,她几乎是从降生那刻起,就幸运地获得慕家少爷慕谦的爱慕。而在祖母被劫掠到风波顶上的那天,慕谦正站在从日本驶回中国的公主号轮船的甲板上。海浪拍打着船舷,鸥鸟挥动着狭长的翅羽。慕谦站在海风吹荡的甲板上,眼睛凝视着家乡的方向,双眉皱在一起。一般来说,他应该在想念我的祖母,他两小无猜的恋人――两年前,慕菰蒲在金价暴跌银价上涨的行情下,用100中国银元换146日元的划算比例,把慕谦送到日本去留学;而这个年轻人辜负了慕菰蒲的期待,没有完成学业就踏上归来的船舷。事实是,他回国后身份陡变,成为一名日军翻译――这个事实,使他当时站在甲板上究竟在思考什么成为一个谜。慕菰蒲站在青砖地上,目光掠过三进四合院层叠的黑瓦屋顶。鸽子群在东屏门里面的厨房房顶上咕咕低语;拳房掌门人何以默坐在隔壁拳房西厢房的房顶上,面朝东方,眺望浩渺的风波顶。石榴树在慕菰蒲身边无声地绽开又一朵花蕾,如同夕晖在树上点燃一簇火苗,照耀着树下的青瓷荷花缸。荷叶刚展开一枚,贴在水面上,锦鲤在旁边跃动不止。慕菰蒲又看向房顶上那个深沉的背影――他救下这个满身淌血的背影已经十年。像何以默这个名字一样,它给了慕菰蒲无数的疑问。下午,慕逊带回初玉兰被绑架的消息后,慕菰蒲和何以默、管家老初商定了夜探风波顶的行动计划。何以默坐在拳房西厢房的房顶上,凝视逐渐暗下来的风波顶,看到老爷慕菰蒲拄着他的阴沉木手杖,走上夕晖照耀下的落日街。这条风波洲镇上的主街道,基本算是慕家的。拳房,裁缝铺,包子铺,铁匠铺,油坊,皮鞋店,烧肉铺,都是慕家的产业。老爷慕菰蒲挨家店铺走过,最后在杂货铺里买了两斤糕点,提拎着,走进镇东老罗头的小院。九十九岁的老罗头眼睛在二十年前瞎了。慕菰蒲还是少爷的时候,老罗头是慕家的老管家;老爷死后,老罗头又伺候了慕菰蒲有些年头,直到老得双眼都瞎掉了。风波洲上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老罗头要搬出慕家,在镇东头的一个破落小院里独住。人们经常看到慕菰蒲拎着糕点等物,去看望老罗头,主仆两人在房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原作者:王秀梅)小院跟风波洲上多数老房子没什么两样,破落的院子坑洼不平,东边院墙下堆着柴禾,院子中间有一口水井,石头垒砌的井台踩得光溜溜的。老罗头眼虽瞎了,却听得出慕菰蒲的脚步声,这会儿循声迎出来,带着慕菰蒲进入灶屋,拐过灶台,掀开一挂蓝色棉布门帘,进入自己睡觉的房间。木格子窗户贴着白色不透明的窗户纸,老罗头轻车熟路地掀开盖着炕窖进口的三块木板。炕窖里发出去年贮存红薯的气味,甜丝丝的。慕菰蒲提着老罗头递给他的油灯,迈步走下炕窖。灯芯忽闪着,火苗放大了很多倍,火焰一样的影子投在炕窖四壁上。四壁砌着不规则的山石。慕菰蒲站在朝西的墙壁面前,伸手摁了一下,一扇石门缓缓打开,露出另外一间宽阔许多的密室。四壁的山石比炕窖要规整和平滑,地上铺着跟慕家大院一样的青砖。慕菰蒲凝视着一口打开的樟木箱子:二十杆纤细干净的6.5mm三八式步枪静静躺在里面,油灯光下闪出乌亮的色泽,散发着来自异国的陌生气味。这批步枪是一个日本军火商漂洋过海卖到广东来的,之后从广东秘密抵达这间密室――当然,对于红景天来说,这已经不是秘密了。下午,慕逊除了带回祖母被绑架的消息,另外带回了红景天留下的一句话:告诉慕菰蒲,拿他的二十杆新枪来换。慕菰蒲又打开另外一口箱子,里面是十支驳壳枪,像缩小了的三八式枪,发着黝黑的光亮。半个时辰以后,慕菰蒲举着油灯出现在炕窖口。老罗已经沏好了从福建运过来的今年的春茶,裹着清香的水汽从壶嘴里袅袅逸出。慕菰蒲端起茶杯,闻了闻,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驳壳枪,说:“老罗,这把枪是从天津洋行进口来的,德国造。7.63mm口径,射程1公里。”老罗只听不语。两个时辰之后,这把德国造的驳壳枪被慕菰蒲从长衫暗兜里掏出来,交给了何以默。晚饭过后,何以默带上这把小巧的驳壳枪,穿过落日街。他翻过祖母被绑架的那片坡地,进入黄昏时坐在房顶上眺望过的风波顶。祖母初玉兰被安置在一间肮脏的房子里,有两个小匪把门。她看不到夕阳下山时坐在瓦房顶上朝她张望的何以默,也不知道他半夜时分会携带徐铁匠赶制的一副铁手,从险峻的北坡登上山顶。祖母坐在炕沿上,思考着自己的处境。她听到天空中有鸟群飞来飞去,发出扑啦啦的振翅声。当天晚上,祖父红景天倒提一把枪走进祖母的房间。被强暴和死亡(包括被杀和自杀),这两种可能,在祖母头脑中盘绕不止,最终却出现了第三种可能:她既没有被强暴,也没有死亡。事后,没有人相信祖母对那晚的描述――红景天在房间里一声不响地坐了半夜,没动祖母一根头发梢。在人们看来,一个土匪对她应该做的事情是,不顾她的强烈反抗,把她掀翻在那面脏兮兮的土炕上,或者干脆就在地上,把她的身体当成一口唾沫来践踏。事实证明,祖母安全下山后,反倒是镇上部分人试图把她当成唾沫来践踏。男人想占她的便宜,那些男人的女人当面对她进行鄙夷和嫉妒地斥唾。在街角对祖母跃跃欲试的两个男人,陆续在黑巷子里被剁掉几根手指。镇长马万智在审案时摇着头对伤者说:“你们哪,屁股溜轻,不知道几斤几两,活该。剩下几根破烂指头,好好看住了吧!”马万智去慕菰蒲家中讨茶喝,两人推来挡去打了阵太极,这事就潦草而过。回到那个晚上――祖母头一回感到了贞节的重要。一盏油灯发着红色的光,像罪恶的旗帜,被门缝里吹进来的风不断抽打;祖母时刻准备抱起它掷向炕上的破棉被,让它在风的抽打下壮大、变形,吞噬棉被和小屋。她打算用自杀来逃避即将降临的失贞的厄运。她紧张地等待着,想象自己被烧成黑炭的可怜样子。这个时候,拳房掌门人何以默用徐铁匠赶制的铁爪,顺利越过那条三米宽的深涧。他谨慎地处理着北坡其它险峻的地形,在后半夜登上顶峰,躲过巡逻的小匪,然后活捉了一个,以便套问关押祖母的地点。上半夜,祖母被恐惧紧紧攫住,她强忍瞌睡虫一波一波的袭击,始终双眼大睁。她没有哀求也没有闹,只一味绷紧肌肉,防范随时可能的来袭。红景天自始至终紧闭嘴巴,只是玩弄着短枪,让祖母胆战心惊――她觉得他孤独、阴沉、自命不凡。后半夜来临的时候,在树林哗哗的摇动中,祖母听到一只野狼对着圆月发出悠长的号叫――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听到,但红景天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说:“救你的人来了。”祖母紧张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起初,外面像黑夜一样寂静,连那只蹲踞在大石板上的狼都停止了号叫。当时,站在小屋附近的何以默感受到一种气息,逼视着他的后背。他提着那把驳壳枪,揣摩着对手和他之间的距离,对手大致的身高,站立的姿势。那长约28厘米的乌黑的驳壳枪,在0.1秒的时间里,从7.63毫米口径中,以每秒425米的速度吐出一颗子弹,笔直地射向十米开外的红景天。这颗子弹与红景天射出的子弹擦肩而过,它们分别射中了何以默的黑色头巾和红景天的礼帽。它们打了几个旋,落在风波顶月色照耀的顶峰上。他们两人在星辉之下站立着,一动不动,打量着彼此,都没有再开枪。两声枪响和随后而至的长久的寂静,让祖母仓皇不安,直到天明。第二天,祖母接受了小匪端给她的苞米碴粥和一块馒头,以及她获得自由的消息。两名小匪给何以默和她带路,沿平缓的西坡下山。祖母压抑不住好奇,问老爷用多少银钱买了她的自由。何以默只笑不语。祖母又问道:“少爷回来了吗?”何以默点点头。祖母说:“昨天夜里什么事都没发生?”何以默没再说话。与在慕家谋事的其他人一样,谨言与其说是何以默的性格,不如说是一种需要,祖母明白这一点。鸟群从祖母头上飞过,大约有数百只,体型小巧,形态优美;它们叽喳低语,炫耀着自由、高度及其它优势。祖母辨听着,确认它们正是昨夜在房顶上空盘旋的鸟群。何以默仰头向天,端详鸟群良久,对祖母说:“它们叫太平鸟。”祖母说:“多好看的鸟啊!为什么在镇上看不到呢?”何以默说:(原作者:王秀梅)“它们只在深山里活动,只吃树木果实和种子。除非有突发情况,才会落到地面上。”许多日子以后,当祖母在风波顶上落草为寇,每日都能看到太平鸟群。它们与祖母成了亲密朋友。一九三八年的春末,祖母作为二十杆枪的交换条件,被祖父绑到风波顶。在星辉照耀下的风波顶上,何以默和祖父之间有过一场对话,大意是,祖父重申了交换条件,但遭到何以默的拒绝。何以默说,老爷的二十杆新枪是要用来对付日本人的,日本人已经打到了烟城。红景天说,那跟我无关。何以默说,你要是相信我,明天让慕家未过门的儿媳妇跟我下山;二十杆枪算我欠你的,一个月内,我何以默保证还你,一杆都不少。似乎很难令人信服,土匪会因为一句承诺而放走人质。老爷慕菰蒲暗中端量着何以默,选择了什么都不问。这个中年汉子从不愿讲述自己在人生某些阶段发生的事情,这些秘密他一直严守到今天――直到几天过后烟城白老板造访,慕菰蒲才恍然明白,何以默如何凭他一句话就带回了我的祖母。关于风波洲的一个个故事四下流传,其中就有何以默的。街头巷尾惊讶地传递着这个消息:何以默原来是十年前大刀会的主要头目。镇子是个偏僻之地,它虽接待过许多英雄末路的来访者,比如杂耍艺人或讨饭的,但曾经威名远扬的大刀会头目在这里隐姓埋名十年,还真算得上一个史无前例的事件。道听途说过大刀会昔日故事的人,翻检着记忆中的细枝末节,通过人们的嘴巴飞速传播;这些人在镇上人们的眼中成为见多识广的人。另外一个史无前例的消息是,日本人已经占领了烟城。通过三次集中扫荡,加上最后的安民政策,那些叽里咕噜说着外国话的家伙,和部分侥幸活着的中国人,共同在烟城居住下来。日本人站稳脚跟的第一天,就拿下了附近的两个村庄。接着,他们将一路向南,吃掉沿路其它村镇,抵达作为下一站的麦县。最后一个史无前例的消息紧跟第二个消息而来:慕家两年前送到日本留学的少爷慕谦,现在有了一个日军翻译的新身份。当然了,也就是汉奸。汉奸是什么官?有些老人以为慕家少爷在烟城做了官,豁着没牙的嘴问来问去,被知晓世事的年轻人简单直白地给了个很不中听的答案:“就是狗腿子,帮日本人打咱们中国人的奸人。”什么都无法跟这几个惊人的消息相比。一九三八年的夏天,就在这惊人的消息传播中来临了。起先是连绵的暴雨,镇子南边的风波湖水位持续上涨,一度让人们担心湖水会漫过堤岸,涌到镇街上。有经验的老人安慰大家说,湖心有泉眼,所以风波湖是灵湖,水多不漫,水缺不干。事实果真像老人们说的那样,持续的暴雨之中,湖水一直停留在离堤岸一米远的水位上。暴雨过后,真正的夏季来临,落日街和它前后的落雨街、落霞街街道两旁的紫芙蓉树上,隐藏其间的知了开始鸣唱。在这个传言从早到晚始终不歇的夏日,我的祖母初玉兰经过了最初一段时间的迟钝时刻。无论在裁缝铺还是落日街上,碰到她的人只用隐秘的口气来表达那些传言。就连她的父亲老初,也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祖母很快就发现,传言已经从她被土匪祸害转移到慕谦成为汉奸这件事上。人们似乎认为,这两者之间有着不容辩解的联系:因为祖母被土匪祸害了,她的亲事才泡了汤。按照逻辑推断,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慕谦的双脚从公主号上迈下,踩在烟城码头潮湿的地面上,可怜的他,那时候还在做着黄粱美梦;但是不久――或许正是他在烟城表姨家逗留的两天里,祖母被土匪劫掠的消息就像黑色闪电,在他耳边炸响了。继续按照逻辑推断:慕谦生气了,这毫无疑问。世间绝大多数坏事都归咎于愤怒。据白老板说,慕谦陪表姨去烟城北郊的白龙寺上香,碰巧遇到日本少佐岩谷叶陪妻子去拜佛。岩谷叶那病恹恹的妻子,每周末都被人用躺椅抬到白龙寺,挣扎着用这一举动给造下罪孽的岩谷叶祈祷。为了照顾妻子虔诚的愿望,岩谷叶一行人统统脱下黄屎颜色的军装,改穿便服。就在那天,一伙游击队袭击了岩谷叶,双方在白龙寺北面的砖瓦厂附近交起火来。岩谷叶被火力逼到白龙寺里,恰巧让不明真相的慕谦给救了。这一消息是否属实,没人去深追。慕家沉浸在这一复杂事件之中,无暇旁顾。慕菰蒲的手在太师椅扶手上摸来摸去,他的太太满面愁容。白老板在通告了这则坏消息之后,耐心地等待慕菰蒲平静下来。这位烟城砖瓦厂老板是何以默的故交,这一关系,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昔日的大刀会。这当然不是一次简单的来访,祖母只记得,从那以后,慕家客厅经常拉上厚重的窗帘,进行秘密议事。参与者有慕菰蒲,她父亲老初,何以默,镇上的小学老师曲则全。我的祖母经过迟钝时刻之后,掉入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落日街、落雨街、落霞街弥漫着某种气氛,令她躲之不及。于是,多数时间,祖母呆在拳房隔壁的裁缝铺里。缺掉一块耳廓的慕逊带着徐二思和秦腊八操持着裁缝铺,祖母蔫头耷脑地坐在椅子上,看秦腊八裁剪衣料。祖母和秦腊八之间的关系有些特殊,这跟慕逊有关,也跟徐二思有关。徐二思是徐铁匠的儿子,最近比较巴结秦腊八的爹秦六指,想娶秦腊八;秦腊八喜欢的不是徐二思,是慕逊;慕逊喜欢的是我的祖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而秦六指是个酗酒之徒,最近和邻村槐庄的刘瘸子打得火热,原因是刘瘸子早年跑到东北的本家叔叔开钱庄发了财,源源不断地给刘瘸子寄来钱物,刘瘸子源源不断地给秦六指送酒;眼见秦六指就要把秦腊八许给刘瘸子,徐二思心急如焚。如此的混乱,只要有一小半,加上远在烟城的慕谦,就足以令我的祖母发疯。为了不至于发疯,她在某天夜里穿上一套男人的行装――向哑巴厨子借的。哑巴厨子抓了一把玉米撒在地上,鸽子们飞落下来,咕咕致谢。哑巴厨子不会说话,只能尽力发出嘘嘘的声音作为回应。祖母比比划划地说明来意,厨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一套齐整点的衣裤。他打着手势,试图弄明白这套衣裤将会掩饰祖母去做什么事;祖母做了一个掩口的手势,告诉他那是需要保密的事。祖母顺利穿过落日街,走过镇西头的风波桥,朝右转,踏上去烟城的土路。她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到达城门口,和另外几个挑担子的人一起,逐个通过城门。身穿黄色军装的日本鬼子脚蹬咔咔作响的皮靴,绕着祖母转圈,靠近她脸上纵横的锅灰仔细端量。祖母通过城门就飞快地奔逃,但在一个胡同里遇到另外两名鬼子。祖母的头巾遗落在奔跑中,鬼子呼喊着花姑娘向她包抄。这时候,一辆黄包车堵在胡同口,祖母听到叭叭两声枪响,接着黄包车夫拽住祖母,把她扔到车上,拉起来一顿猛跑。(原作者:王秀梅)祖母坐在黄包车上,夏风热热地从身边刮过。车夫呼哧呼哧地飞跑,短枪别在布腰带上;他甩着后脖颈上滚动的汗珠,问祖母要去什么地方。祖母在剧烈颠簸的车上想了想,说:“我要去砖瓦厂。”朦胧的黎明过去了,祖母站在砖瓦厂大院里,凝望黑洞洞的砖窑。越过砖窑往南看,是白龙寺灰色的后墙。白老板暂时收留祖母,让她在厨房里帮忙。闲暇时,祖母帮伙计用圆筒做瓦坯,或用矩形木框倒砖坯。厂里在烧砖瓦的同时还干着别的事,这是祖母从他们的行色上渐渐判断出来的。那些秘密的事情,主要是几个重要人物在商议;厂里的小伙计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曾经有两个小伙计架着一个血糊糊的人跑回来,把人藏进砖窑里,并嘱咐祖母闭紧嘴巴。问题一直在:发生了什么?祖母迷惘地在一九三八年夏天的烟城砖瓦厂里等待周末。显然,最严峻的那个问题,对祖母来说,不在砖瓦厂,而在周末的白龙寺。多年以后,那个如同坠落深渊般的时刻,祖母一直不爱提起。只在晚年时期,她频繁地于睡梦中重温旧事,加之我对慕谦汉奸身份的质疑,她才慷慨地在那个下午对我进行了详尽的叙述。在她的记忆中,那个下午以最可怖的形式出现;哪怕是一场地震,也不足以那样撼动祖母可怜的神经:在白龙寺的院子里,祖母很艰难地找到一个机会离开厕所(她躲在里面已经很久了),那时候,岩谷叶和他病恹恹的妻子在大殿里上香磕头,慕谦跟几个日本兵一起站在院中的老槐树下等候。祖母走到慕谦身边,热泪盈眶地期待着一场相认。但慕谦浮皮潦草地扫一眼祖母,就把视线投到了大殿里。祖母后悔自己出门前为了安全起见,把砖窑里的灰抹在脸上,她以为那影响了慕谦对自己的辨认。祖母抬起胳膊慌促地擦拭窑灰,边擦边说:“慕谦,是我!”祖母最终明白原因不在窑灰上的时候,让她耻辱的事情已经全部发生了:慕谦先是漠然地看着祖母,嘴巴紧闭,仿佛在辨认,又仿佛压根不认识;祖母靠近一步,再次请求慕谦好好辨认一下自己。这时候岩谷叶离开大殿,朝老槐树咔嚓咔嚓地走过来。慕谦对祖母说:“好好回去呆着,没事别出来乱跑。”祖母搞不清楚这句话说明了什么,听起来像是慕谦认出了自己,却又不敢确定。祖母试图搞清楚一些,这时候岩谷叶已经走到跟前。祖母只听到这矮瘦的日本人团着舌头呜噜了一句什么话,慕谦像被电流击中一样,刷地立了一个正,也团着舌头说了一句什么话。当时,一种不合时宜的自豪感出现在祖母心中,她觉得慕谦很了不起,那么难懂的话都会说。接着慕谦朝祖母呵斥道:“哪来的叫花子,赶紧滚开,别碰脏了太君!”慕谦把手按到腰上,祖母看到他摸的是一把枪。祖母有些纳闷,不知道慕谦按住那把枪想要干什么。在她迟疑的当儿,慕谦毫不犹豫地拔出那把小玩意儿,指着祖母的额头,说:“再不走,我的枪可不认人。”祖母当时傻在那里。她傻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持续的纳闷。后来祖母被他们中的一个人推搡着走出院子。在寺门外的台阶上,那人小声对祖母说:“世道这么乱,女孩子家最好不要出门。今天是你命大,我要是不把你赶出来,说不定你今天就让他们糟蹋了。赶紧跑吧,跑!”“你也是中国人?”祖母没得到回答,寺门咣当一声关上了。事后在砖瓦厂,她从白老板那里得到了答案,知道救她的是日伪军。她问道:“日伪军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白老板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围绕着爱情、耻辱、背叛以及重重的伤害,祖母掉入深深的迷茫。总之,一九三八年夏天的烟城,混乱、恐惧、羞耻的气氛在街巷里到处弥漫。不甘心的祖母在南门集市再次碰到慕谦,这回的慕谦真正令祖母感到了不安:如果说在白龙寺里,祖母看到的身穿便服的慕谦还像慕谦的话,南门集市身穿黄屎色军裤的慕谦,则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慕谦跟在岩谷叶身后,亦步亦趋。祖母疑惑地看着那因掖进靴子而在膝盖部位陡然肥起来的裤子、矮塔似的陆军帽,这些陌生的事物令她不敢上前。祖母这次没往脸上涂抹窑灰,且穿回了女装――在岩谷叶的地盘上,这是要命的打扮。很快就要发生烟城人们熟知的事情,集市上的眼睛无不透露出对祖母的忧虑,它们向她传递着赶紧跑开的讯息。祖母浑然不觉,她只想好好地辨认一下慕谦;这片刻的迟疑,再次将她打入深渊:慕谦从腰里拔出那只他上次就对着祖母的短枪,指着祖母,呵斥道:“滚开,别挡太君的道儿!”祖母不记得她是怎么回到了砖瓦厂,只知道自己稀里糊涂被拽到一辆黄包车上。回到砖瓦厂后才认出,车夫是厂里的小伙计。晚饭后,祖母沉默地劈柴烧水,把灶膛燃得通红。夜晚的城市灰暗无光,白龙寺传来似是而非的木鱼声,院子里隐约有飞禽扇动翅翼。祖母探头朝外看了看,恍惚觉得是慕家的鸽子在夜色里飞远。慕家养着的鸽子中有一对情侣,因为脖项上分别长着蓝色和红色细羽,而被慕菰蒲取名为蓝先生和红女士。他花了很多银两从上海信鸽协会把它们买来,因为它们是信鸽竞翔比赛的冠亚军。白老板和另外几人进了屋,他们是厂里负责技术和业务联系的。还有两个,祖母不认识,白老板介绍说是分厂的。祖母感到好奇,砖瓦厂生意在她看来非常一般,居然还设有分厂。白老板很同情祖母遭受的巨大挫折,他安慰她说:“这个年头不好,你不要怪他。”祖母又看看黑沉沉的院子,说:“我好像看到鸽子了,听声音像是蓝先生。”白老板回答给祖母的是似是而非的微笑。他带着这让人疑惑的微笑,和另外几个人进入里屋喝茶。情报、鸽子、枪支、路线、炮楼等奇奇怪怪的词,断断续续从布帘子里面传出,使祖母更加疑惑刚才的鸽子就是蓝先生。这只信鸽,往返于风波洲和砖瓦厂之间,显然说明,有些行动正在砖瓦厂里策划,有的公开,有的秘密。公开的是烧制砖瓦,秘密的是其它事情。鸽子让祖母想起风波洲,这一来倒是引出接下去的严重问题:从未感到过的孤独无依,凶猛地袭击了祖母。她片刻都不想继续留在烟城,却又不想回到风波洲。这使她抱怨起我的外曾祖母,是我的外曾祖母和外曾祖父老初当年背井离乡来到风波洲的,风波洲并不是他们的家乡。我的外曾祖母挺着大肚子,听天由命地跟着外曾祖父流浪,孩子生在哪儿就是哪儿。这么说,祖母出生在风波洲完全是一个偶然,但偶然之中又潜藏着必然――我的外曾祖父之所以带着外曾祖母流浪,是因为他们家乡发大水,遭了难。(原作者:王秀梅)这个链条并不费解,因此祖母又觉得她抱怨自己的母亲是不对的。她回到房间收拾包裹,打定主意拂晓离开烟城。在那个无法言表的下午,祖母接近了风波洲。当一座圆筒形建筑凭借它粗壮厚实的墙体,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祖母视野中,从它的一个孔洞中骤然射出一粒子弹,落在离祖母不远的地方。由于这座建筑物,祖母差点认不出多了这么个东西的地方正是槐庄。作为风波洲的邻居,槐庄在四里八乡算得上大村,规模仅次于风波洲。这就容易解释了――为什么日本人把炮楼修在该村。这座建筑的若干孔洞对着风波洲,日夜虎视眈眈。祖母惊讶她在烟城逗留期间,这里发生的如此重大的变化,众多消息争先恐后灌入她的耳朵:日本人控制了槐庄,杀掉老人孩童和部分反抗者,留下青壮年日夜修筑炮楼。工程进度堪称神奇,人们觉得只是在自家炕头上做了一个梦的工夫,炮楼就完工了。镇上一位曾预言过两次自然灾祸的疯女人,用自言自语或是昭告天下的口气,向人们做出预警――风波洲要出事了。跟砖瓦厂情况差不多,一场劫掠枪支的策划在暗中进行。何以默在拳房里训练那些人打枪,主要是拆枪装枪、瞄准、看三点一线、射击固定目标和移动目标、利用地形地物进攻撤退。由于封闭在拳房里练习,加上子弹宝贵,每人都只是练习要领;这使他们对真枪实弹地玩玩那铁家伙有种摩拳擦掌的热情。但是,这热情正随着等待而回归到现实上来:行动的日期临近,恐惧悄悄在队伍中弥漫。笼罩于镇子上空的那种气氛,祖母想不出什么恰当的词语来描述。行动在秘密进行,镇长马万智嗅到气味,叩动慕宅朱红色的大铁门,进去讨盏茶喝。此人嗅觉过人,翕动鼻头几番嗅闻,说:“拳房飘来铁器和火药的味道啊,慕老兄。”“不瞒你说,我那边藏有几十杆枪和几箱子弹药,马老兄。”慕老兄的话,马老兄难辨真假。屁股坐热之后,马万智并没觉得慕家上下有何不妥,遂抻抻长衫离去。祖母也没觉得那日与往日有何不同――特别是,黄昏时分,何以默照旧坐在房顶上,旁边是归巢的鸽子。但是,晚饭过后,街巷寂静,何以默穿上夜行衣和软底鞋,躲过槐庄炮楼,开始赶往无忧村。练习打枪的二十几个人,怀里揣着饼子,从午后就陆续赶着小推车,抄小路,钻林子,三三两两聚到无忧村旁边的树林里。“何哥,鬼子一定会打这儿过吗?”有人问。“会。”何以默说。其实,他也不知道鬼子是不是一定会绕道无忧村,这消息是白老板信上提供的。“还有多长时间能来?”有人等不及了。从集合开始算起,他们在小树林里猫了几个小时。蚊子闻到人血的味道,一拨一拨前赴后继地拥来,大家都不敢使太大的劲去拍。随身带的干粮也都拿出来吃过了一次,再吃就算是夜宵了。等待中,考验在延长,多数人开始紧张。“都别紧张,”何以默说,“小鬼子在明处,咱们在暗处。谁认为现在是开溜的时候,就抓紧开溜――朝后转,半夜就可以跑回风波洲,钻到被窝里去。”没人吱声,大家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有人从腰上摸出饼子咬起来。其他人像被传染了一样,也摸出饼子来吃。“吃吧,”何以默说,“肚子空,人就怕。肚子填饱了,胆也就壮了。”树林里不再有人说话,只有一片咀嚼声。吃了一会儿,有人问:“何哥,你不害怕?”“怕。”何以默说,“我第一次打仗时,裤子都尿湿了。”几个人叽叽咕咕地笑起来。不久之后,卡车冒出头来。它轧过黄泥路的声音对这些人来说并不陌生,但,因为过长的等待,这声音被放大了许多倍。所有人都把目光盯在黄泥路拐弯的地方:两束光线像手电筒一样把路面照亮了,接着小心翼翼地爬过来一辆卡车;相隔不远,如法炮制又爬过来一辆。在这两辆或许意识到了危险但不知险在何处的卡车前方,一个事先挖好的陷阱,以树枝和黄泥做掩饰,正在等待着第一辆车的靠近。躲在树林里的人们在嗓子眼里喃喃地祈求着,祈求这辆车听从命运的安排,别出什么岔子。车轮离它越来越近了,车灯照到坑上虚掩的泥土,车轮轧到坑上……何以默抬起枪。四声枪响后,两辆卡车前灯灭掉了;与此同时,第一辆车的车头猛地陷到坑里,像一个人摔了个嘴啃泥。第二辆虽然紧急刹车,还是跟前车的屁股撞到一起。十多分钟的枪响声过后,静了下来。只听到大伙儿紧张的喘气声。不知是谁过于紧张,又扣了一下扳机,子弹射向暗淡的夜空。司机和押车的鬼子在无忧村黄泥路上,被何以默和几个枪法较准的手下结束了生命,一枪一个。接着他们推着小推车一窝蜂钻出树林,跑到卡车上搬货。长短箱子七七八八被运回树林,卸到提前一天挖好的大坑中。铁锹铲起黄土,哗哗地盖上去,最后以树枝和树叶子稍作掩饰,活儿就算干完了。一行人迅速分散,钻到夜色里。这个夜晚,那些初次打仗的镇上人几乎不敢相信它是真实的。他们四下作鸟兽散,当日本鬼子增援的摩托车队将黄泥路震得抖动起来的时候,有些人识相地扔弃了小推车,以便逃得更快。四十箱弹药、四十支三八大盖、歪把子机枪一挺、王八盒子十支,在稍后的某个神秘的日子里,从无忧村树林中被挖出来,运到了慕宅。慕宅后花园里有几间作为库房的房间,其中一间因为蛛网遍布而被认为是废弃了的房间,成为那批军火的藏身之地。日本人丢失军火的消息再次流传,被演绎得神乎其神。在传言中,关于劫掠者是谁,共有几种猜测:一种说法是风波顶上的土匪红景天所为,另一种说法是附近的游击队所为;风波镇镇长马万智对慕家生过疑心,这疑心完全出于第六感。但慕家跟往日没什么不同。镇上的人走在落日街上,总能看到瓦片上的何以默,在他身后,落日正在缓缓下沉。军火运抵后花园的当天夜里,何以默和慕菰蒲有过一番交谈,是关于军火丢失那部分的。他们并不清楚丢失了多少,只知道树林里的大坑空出了一个。但何以默和慕菰蒲都认为那部分丢失的武器,应该是二十杆三八大盖。这个共识基本用不着质疑。仿佛为了呼应,午夜时分,一柄短刀将一张纸条送入窗户,戳到墙上。那是一九三八年夏天那些传闻中绘声绘色的一个细节,此后的几十年间,街上随便是谁都能说出纸条上的字:(原作者:王秀梅)“二十支枪主动取回,红景天特此谢过!”而在当时,枪支和纸条的消息秘密而缓慢地流传着,据说最初的来源是镇上著名的梁上君子夏快手。由于他登堂入室的本事,人们相信他在慕家看到了关于短刀和纸条的那一幕。在祖母的回忆中,也就是从那次劫枪之后,人们看到慕谦出现在槐庄。因为岩谷叶和慕谦的进驻,那之后的槐庄的名字,不断出现在附近四里八乡的时事新闻中,被人们到处悄声念叨。规模惊人的日本鬼子,说不好是几个中队,像黄豆撒在槐庄的街巷中。炮楼据说装得下千八百人,此外重点被念叨的还有各种轻重武器。与此同时,一些秘密的事情仍在悄然进行。祖母在厨房院子里喂鸽子时,多次看到名叫蓝先生的鸽子自北方风尘仆仆地飞回。听到振翅声,慕菰蒲就会拄着阴沉木手杖,穿过东屏门,出现在厨房院子里。祖母疑心蓝先生是从砖瓦厂飞回,她记得在砖瓦厂时恍惚见到过蓝先生的身影。但没有人知道正在发生什么,有些事,就连作为管家的我的外曾祖父都不知道。但这一切都跟祖母无关,她记挂的是别的事。在某个日子,祖母走进了槐庄。她身穿小裁缝慕逊缝制的白花褂子,步子缓慢,目光迷茫。她的订婚对象,曾经青梅竹马的恋人,在高耸的炮楼中,手举军用望远镜,目视着她不知凶险地一步步靠近炮楼,像在自寻死亡。不知从哪个孔洞里射出一粒子弹,完全出于狎戏,落在祖母脚边。一朵泥花迅速绽放,然后瞬间枯萎。祖母盯着那块地皮看了看。在炮楼里,祖母被凌辱了。祖母直到九十四岁无疾而终时,都能忆起岩谷叶房间里那柄军刀,唱机里沙哑的音乐,他短命妻子的遗像。那短矮的日本人在这些温柔和暴力的交融之中,凌辱了祖母一天。更重要的,还有慕谦在推拉门白色格子纸上的投影。祖母感觉他在外面走廊里晃过的身影像一粒子弹,射中了她的心脏,杀死了她。傍晚,祖母走出槐庄。炮楼中很安静,没有子弹射出。她脸色苍白,但目光黑暗,迷茫也一同被杀死。接着,一九三八年夏天的另一个消息在风波洲流传起来:慕家未过门的儿媳妇不见了。人们不习惯用失踪这样的书面语,那是风波洲最有学问的曲先生的专利。不几日,关于祖母去了风波顶落草为寇的消息再次传来。人们感到有许多的问题要问,同时,许多的猜测有板有眼地被人提出,比如:祖母曾经被红景天掳到风波顶上,她此次主动投靠,看来是对那面皮白净的土匪念念不忘。但这一猜测被质疑,质疑者提出,祖母去炮楼显然是冲着慕谦去的,那么,她对慕谦又是一种什么感情?第三种分析随即得出:祖母去炮楼找慕谦,但遭到了拒绝,失望之下,跑到风波顶落草为寇。人们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只好普遍认可了这个推断。随着祖母和红景天真的在风波顶上拜堂为亲的消息传来,这个猜测更加板上钉钉了。为了这场婚礼,山上的土匪昼夜不息在附近劫掠多次,全都冲着大户人家去。大户人家多数态度暧昧地周旋于日本人和老百姓中间,得到日伪军的保护,家底财产保住大半,他们值得劫掠。惟有慕家没被红景天的人马光顾。令镇上人惊讶的是,慕菰蒲派人挑了十几担财物,悄然送到风波顶下,木箱子上留了纸条,言明是给祖母陪嫁的彩礼。红景天成为我的祖父。祖母退居风波顶后,曾经让红景天给她分派一个小匪,助她在九丈崖上开荒种地。这个荒诞的想法遭到祖父的嘲笑,但祖母坚定不移,祖父只好同意。许多个日子,祖母带领小匪刨土捡石,祖父在旁或蹲或站,并不参与其中。渐渐地,他搞明白祖母此举的含义,知道她是想在风波顶上建立一个世外桃源。既然山下世道那么乱,日本鬼子又不敢攻到这个要命的山头上来,他们干吗不在这里造一个自给自足的安乐窝?自从祖父看清了祖母的意图,他就更加警惕了。一块块形状大小不等的土地被祖母开垦出来,那些象征安居乐业的地块非但没有拘囿祖父,反而令他更加地心猿意马。他长久地站在一块大石板上,手搭凉棚朝山下张望。有一天,祖母很严肃地说:“以后我不许你下山。”祖父看了看祖母,问:“不下山,兄弟们吃什么?你肚子里的小红景天吃什么?”祖母毫不迟疑地说:“我们自己种。”那时候,山下的风波洲发生过两次小事故。祖父站在大石板上,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具体的战况,只听到凌乱的枪声。安排到山下打探情况的小匪要半天以后才能带回情报。有时夜里下山,次日才能跌跌撞撞地爬回风波顶。综合情况是,日本人对风波洲的两次侵犯中,双方均有死伤。镇长马万智召开过几次会议,有名望的乡绅们一直分成两派。主降派觉得,让日本人在风波洲再修一座炮楼也无不可,只要大多数人不死就好;主战派认为,作为一个千户大镇,无论如何也要拼死一搏。最后,最有声望的慕菰蒲主动请缨,把自己家里的枪支弹药和拳房高手一起贡献出去,加上镇上的保安队,全力抵抗。问题就来了:虽说风波洲是千户大镇,但日本人的轻重武器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也是祖父红景天的担忧,他站在大石板上对祖母说:“根本抵抗不了几次。要想别的办法。”祖母的愤怒很明显地写在脸上。由于已有身孕,祖父不许她亲自刨地,所以她只能指挥小匪去干。她愤怒地看着山下,对祖父说:“你不许再管那些闲事。我们自己种地,好好过我们的日子。”但祖父还是在山下再次响起枪声的时候,带领一帮人往山下跑。祖母忧心忡忡地抚着肚子,让山上的算命先生算一下,她周围那些事物预示的吉兆还是凶兆。那些事物包括她的梦、天空中一只猛然飞过的野鸡、狼的嗥叫,林林总总。所幸,祖父平安穿过林海,回到祖母身边。小匪向她描述那场战斗,言辞凿凿,断言他们拯救了风波洲。如果没有他们恰恰在关键时刻施以援助,此刻那些撒在槐庄的黄豆已经涌入了风波洲。但形势依然不容乐观,祖父喃喃自语。祖父为何要对风波洲施以援手,除了证明自己是中国人以外,另外的原因,只有祖母清楚。祖父是冲着那个短矮的小日本去的,他和岩谷叶之间的障碍和仇视,庞大无边,不可破解,是两个天敌加雄性加仇人之间的那种敌对。祖母遭受了岩谷叶的凌辱,在她看破红尘摸上风波顶后,对祖父开口吐出的第一句话是:(原作者:王秀梅)“我让炮楼里的小日本糟蹋了,你要是嫌弃,我就只当女匪。”祖父双手掐住祖母的腰,把她箍到自己的腿上,说:“做我的压寨夫人。”祖母天真地幻想着男耕女织的山顶生活,祖父却在动荡的世道面前难以按捺。野兔山鸡甚至狼,都无法令他满足。而山下的风波洲正在酝酿一场自我保卫战,慕菰蒲和何以默不约而同地想到同一个御敌良策。在拳房东厢房里,慕菰蒲、何以默和徐铁匠围着一个木箱子,看里面两个圆形的铁东西。徐铁匠认出那是地雷,当即认为应该在槐庄通往风波洲的路上、庄稼地里埋上一大片。何以默笑说:“只有这两颗,多了没有。怎么样,照葫芦画瓢,给咱们造出一大片来?”徐铁匠连连摇头。“你这可就是大白天说梦话了,咱们没东西造啊!容器、炸药,都没有。这种地雷要威力很大的炸药,而且要大量的。”“还真让你说对了,”何以默说,“这玩意儿也就是兵工厂能造。这两颗地雷还是从烟城那边来的,只发两颗,奖励咱们的。烟城那边也缺。这十里八乡的,要是每个村都发两颗,数目还真不少。”当天中午,慕菰蒲宴请徐铁匠。觥筹交错之中,徐铁匠答应把两颗地雷拿到铁匠铺研究研究。他指出,需有落霞街上的陈麻子出手相助,因陈麻子三代都是做鞭炮的手艺人。下午,慕菰蒲拄着阴沉木手杖,去鞭炮行说服了陈麻子。事不宜迟,当天夜里,造雷小组就在铁匠铺成立了。之后的几日,徐二思多次看到那些人在铁匠铺里进进出出。他好奇地在外面探头探脑,被徐铁匠毫不留情地阻在门外。徐铁匠让他回到裁缝铺纫针缝衣去。接下来的那场地雷战,成为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反复唠叨的新闻:在槐庄通往风波洲的泥路上,六个鬼子踩中地雷,伙同其余鬼子吱哇乱叫跑回了槐庄。造雷组的人趴在鞭炮行的后窗户里,兴奋得手舞足蹈。他们同时又感到深深的沮丧:由于铁家伙里装填的只是普通的黑火药,威力不够,不足以致命,只把鬼子崩得黑不溜秋,加上一点皮外伤。徐铁匠认为,得找个懂文化的人指导指导,在没有炸药的情况下,寻一个有威力的配方。提到文化,大家首先想到满口之乎者也的晚清秀才曲先生。无奈曲先生虽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却声称对化学知之甚少,而研究这等问题非要用到化学不可。曲先生的孙子,小学老师曲则全同意爷爷的看法,并具体指出:化学原料主要是硝和苯。困境摆在面前――黑火药都不够用,何谈硝和苯?那桩被人们称为一九三八年最重大发明的事件,来源于我的祖父红景天。难题困扰着风波洲期间,槐庄的炮楼风平浪静,只零星地爆出演习的枪声。人们一方面感到地雷起了作用,另一方面感到风平浪静具有更大的危险性。果然,几天之后,消息经由烟城秘密传来:槐庄的日本人为了报仇,准备策划一场严厉的袭击。为了一击致命,他们不敢懈怠,正在从烟城抽调武器装备,包括几名工兵。消息尚未在整个镇上传开。在如此的威胁下,在危险的中心,必须先于消息传播的速度找到御敌良策。慕菰蒲整夜坐在太师椅上沉吟,估算着这场即将到来的袭击对镇子的颠覆程度。午夜时分,何以默拎着两只棉槐条篓子走进慕家。慕老爷在尚未弄清那里面乱七八糟的植物是何物之前,心头存有似是而非的疑问。但他隐约感到触及了难题的实质。他伏下身子,仔细地嗅闻那些草发出的味道,问:“从哪儿得来的?”何以默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听到外面有响动,出来时,满街月光中只看到这两只棉槐条编织的篓子。旋即,落霞街上的药店掌柜康老清被请到慕家,对那些植物进行辨认。康老清一番查颜观色地嗅味,断定是只能长在风波顶深山中的毒草药。慕菰蒲和何以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地共同想到了我的祖父红景天。当夜,又派人请来徐铁匠、陈麻子和曲则全,核心成员一致通过决议:在黑火药里掺上毒药草。这就等于江湖高手用毒药水浸泡飞镖宝剑。见血封喉也许是太过分的幻想,但掺上铁片石子儿,爆炸时崩到身上,只要划破皮肤,必然中毒。溃烂而死是迟早的事,效果堪比瘟疫,用不着见血封喉。事不宜迟,造雷组连夜研发毒地雷,同时,何以默再次夜登风波顶。祖父派人采集药草的行为,起初让祖母误以为是他对农耕生活的妥协。她想,兵荒马乱的年月,山下药品奇缺,风波顶深山老林遍布奇草,倒是一桩好买卖。因此祖母给了祖父许多赞赏,并指派为她开荒的小匪也加入到采药材的行列中去。何以默再次登顶,将药材悉数带下山去,祖母仍以为他是代表慕家来做买卖。谜底在又一次战斗中解开,祖母惊悉日本人被神秘地雷崩击后,伤口部位迅速溃烂扩散,从炮楼高高低低的孔洞中传出的哀号,在槐庄上空飘荡。消息并不存在过分的渲染,在一九三八年夏日的槐庄炮楼里,就连两个工兵都受了伤。其中一名工兵在半夜用军刀自残,目的是剁掉一条腿保住其它部分。在病房里,工兵白森森的骨碴使绝望变得巨大无比,他由于虚弱使不上力,只剁到了骨头。在他的再三哀求之下,岩谷叶令人完成了后半部分。一条腿总算彻底断掉,像截木桩滚落在地。祖母明白发生了什么,对此她持激烈的反对意见。祖父当然不能接受这意见,祖母也无可奈何。与此同时,山下的风波洲又接到线报:岩谷叶从别处调来两名专家,专门对付地雷。一种奇形怪状的探雷器在炮楼里出现,专家给工兵讲解它的功用,令工兵大为高兴:这家伙能在地表上面轻而易举地探测到铁东西,工兵们再也不用趴在地上,通过观察土、草、叶子来判断有没有地雷了。秘密武器是岩谷叶扳回局面的杀手锏,他做梦都没想到会泄露出去。风波洲造雷组迅速决定改造地雷,恰好这段时间,大家把能用上的铁全用光了,整个镇上几乎再也没有铁器可用。既然探雷器是冲着铁去的,这太好办了。于是,一批模样古怪的石雷新鲜出炉。石头在风波洲应有尽有,坡地上挖完了,还有风波顶呢。之前造铁雷剩下的边角料变成诱饵,浅浅地埋在土里。造雷工程昼夜不息,在鬼子进攻之前好歹埋上一片。探雷器发出警报,工兵大喜过望,谁知挖出来的却是铁块铁钉。真正的地雷在鬼子搞不清楚的地方一颗颗炸响,又一批人惊恐万状地回到炮楼,等待溃烂而死的未来。(原作者:王秀梅)这就是一九三八年风波洲的重大发明。毒地雷作为祖父独有的灵感,过后被四里八乡广泛采用,人们加上其它很多创意,包括硫磺和牲畜粪便。各种元素发生复杂的化学反应,相信就连真正的化学专家都无法给出反应式。岩谷叶在炮楼里挥舞着军刀,称这些石头玩意儿为地下魔鬼。在此期间,日军翻译慕谦作为另一个永恒的话题,不间断地被人们念叨着。这些念叨的主题只有一个:为什么每次他都没被炸伤。汉奸长久地活着,成为人们习惯性的愤恨。不久,鬼子想出了梯队进攻对策:驱赶老百姓作为椎牡谝惶荻印K廊ヒ恍├习傩眨炖鬃榈闹腔墼谀ロ轮型环擅徒茄杆僭斐龀は呃祝腥嗽诮ψ诘乩锩ㄗ牛劝牙习傩辗殴ィ诙荻拥娜瘴本蚬碜泳崩呱乩祝行У胤鬯榱苏庖灰跄薄人们认为慕谦应该在长线雷阵中死去。实际上,他们真的遇到一次机会,看到慕谦作为第二梯队成员之一,迈动那双穿了军靴的脚,踩在地雷上。拉线的人额上冒汗,手抖动不已。此人名叫小螳螂,流浪儿出身,被慕家收留在拳房里打杂。小螳螂受惠感恩,最终还是放弃了干掉慕谦的念头。因此,在一个月后那场著名的扫荡之中,当慕谦和岩谷叶一同出现在风波洲,小螳螂后悔不已,疯狂地想要杀死慕谦。慕谦的确死在那一刻,但奇怪的是,小螳螂明确地知道自己打偏了子弹,而当时,镇上持枪的人基本都已牺牲。慕谦究竟死于谁手,小螳螂事后的说法,并不被人们所认可,因此被视为受了刺激后的胡言乱语。回到刚才的话题,长线雷的发明,再次将鬼子阻挡在风波洲外。当然,这只是暂时的,谁都知道,鬼子大举进攻是迟早的事;只需一架大炮,风波洲就会化为齑粉。人们在等待,并感觉到有个东西将从这静止不动中突然跑出来。的确,那之后,槐庄的炮楼老实了一阵子。但静止更具有危险性,人们相信更大的阴谋正在酝酿。慕家的哑巴厨子和慕菰蒲二人放飞了蓝先生,半日之后,这鸽子飞回来,腿上原封不动地绑缚着慕菰蒲写给白老板的纸条。第二日,再次放飞,腿上的纸条写满疑问。所有的消息都由蓝先生从砖瓦厂带来,它们提供的情况非常准确,因此每一步行动都要依赖这些消息。蓝先生第二日飞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与此同时,关于砖瓦厂的坏消息,通过其它渠道传到慕家,那不啻是对风波洲的死亡宣告――白老板牺牲了。作为特委秘密所在地的砖瓦厂,前一天被端了个底朝天。据说起因主要是负责交通的同志被日本人盯上,其次是特委另外一个分部出了叛徒。白龙寺里的和尚听到,枪声在空旷的烟城北部响了一下午,砖瓦厂里的抵抗一直坚持到弹尽粮绝。和尚看到那只熟悉的鸽子在空中盘桓,最后栖落在寺里的老槐树上,久久地盯视枪声笼罩下的砖瓦厂。和尚看它焦灼的样子,就知道它凶多吉少。他站立在树下,闭目合掌,念念有词,提前超度了鸽子。黄昏时分,鸽子急躁不已,最后决定冒险飞往砖瓦厂。和尚站在白龙寺后门旁,看到鸽子像一个蓝点,消失在浓黑的硝烟之中。蓝先生一去不回,特委遭到破坏,这两个不祥的凶兆逐一考验着几个核心人物的神经。厨房那边,红女士感应到了情人的死讯,一夜之间病入膏肓。慕菰蒲蹲在院子里,和哑巴厨子两人看着奄奄一息的红鸽子。良久,慕菰蒲站起身,对哑巴厨子说:“把它好好埋了吧。”失去消息的镇子,只能努力地以更加昂扬的姿态伫立于槐庄隔壁。炮楼里酝酿的计划,再也无法传递出去,慕谦在他小小的房间里焦灼地走动不息。从烟城到槐庄和风波洲,满城四处,满镇四处,所有的人都确凿无疑地把他视作汉奸。就连没有文化的人也知道,汉奸是应该千刀万剐的卖国贼。慕谦无法为自己证明。自从他登上公主号轮船回到祖国,他就明白了这一点:此后的一生,他可能都无法证明自己。他回国后所有的岁月中,人们都将始终把他当成卖国贼看待。这个世界上,只有白老板能为他证明;他们保持绝对的单线联系。而受时局所限,白老板可能一生都不能为他证明。何况,白老板已经牺牲。在慕谦的回忆中,他最单纯快乐的时光,是在日本留学的前半期。那时候他还没有认识白老板。自从认识了白老板,他的人生就被改写。他脑子里充满主义、流血、捍卫这样的情感,而这些情感无一例外都是沉重的。当回国以后的白老板捎来信件,他明白,一生中重要的时段开始了。他乘上公主号轮船,漂洋过海,站在烟城的土地上。那一刻,他被赋予了线人的身份。此后的事情,都在白老板和他的计划之中:岩谷叶在寺后遭伏,他巧合地救了岩谷叶,之后,由于会说日语而成为他的翻译官。自此,他的夜晚就跟噩梦联系在一起。确切地说,他连噩梦都不敢做。许多夜晚,他借着梦意,想要放声大喊,却总在张开嘴唇的一瞬间醒来。他明白,他跟黑暗的契约已经缔结,并生效了,他将永远生活在黑暗中,没有光明。从烟城开始,他及时送出的情报,使他们打了许多胜仗。槐庄的炮楼立起来了,他跟着岩谷叶来到槐庄。如若没有他的情报,想必风波洲早被洗劫。但那又怎么样呢,一切已经开始永恒地变形。这主要包括他跟亲人之间的联系。他们之间的沟通只有眼神,再也没有语言。而且,亲人们的眼神无法掩饰怒意和痛苦。他未过门的媳妇,他的大家族,自此都深深地以他为耻。当他青梅竹马的恋人在岩谷叶房间里被凌辱,他付出了一生的忍耐。那一天是如此漫长,过后,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生命,已经结束了。特委遭到破坏,新的特委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重新组建。要命的是,他面临这样的现实:他失去了工作。他不知以后再为谁工作,因为没人会相信他。炮楼里的计划按部就班地制定着,风波洲、清水岭都在计划之中。风波洲和清水岭互为犄角,连日来,两镇之间商定好彼此策应。两方结成同盟,能更有效地反抗第三方,这是时势使然,他们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接着,就是夏末秋初那场暴雨。在风波洲的历史上,一九三八年那场大雨不仅仅是气象灾祸,它更是镇子的灾祸。镇上的疯女人曾预言过一九二五年和一九三零年的两场气象灾祸。这次,她在大雨的前一天,那个阳光和煦清风微拂、没有丁点下雨迹象的日子里,光着脚板在三条街道上游荡,向所有的窗户和大门送去大雨将至的预言。可是,人们被关于镇子命运的威胁攫住,没有人对一场雨投注过多的担心。(原作者:王秀梅)祖母站在风波顶的大石板上,看到镇子笼罩在大雨之下。它的上空,大片大片厚重的云层仿佛魔鬼的黑袍。镇子南边的风波湖动荡不止,大水眼见就要漫堤而出。祖母担心大水漫出后淹没了风波洲,但她又觉得,风波湖底藏有泉眼,无论水多大都无碍。祖父红景天纠结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他两臂环抱,说:“看来是天要灭风波洲了。”祖母不解,一场大雨如何能灭了风波洲?同时她又感到祖父此语不祥,不禁嗔怒。祖父循循善诱:“槐庄自从建起炮楼,鬼子和风波洲交手过多回了,风波洲屡次化险为夷,靠的是什么?”祖母是知道这个的。她说:“当然是地雷了。”地雷这两个字一经说出,祖母立即明白了祖父的意思。这么大的雨,什么地雷也得哑掉。祖母被瞬间而至的恐惧牢牢抓住,她张大嘴巴,说:“天哪!”局势明朗,有利条件已经逝去,每个环节都在逐一被破解。慕菰蒲安排太太收拾行李衣物,吩咐哑巴厨子相陪,去乘坐早已隐藏在风波湖芦苇荡里的船只,走水路,到南边的麦县投靠旧友。然而太太不愿撇下慕菰蒲独自离去,何况他们的儿子尚在槐庄。即便那个看起来已很陌生的年轻人是个确凿无疑的背叛者,他们也想留下来,承担这一可耻的后果。大雨瓢泼,不安笼罩了镇子。晚饭后,发生了一个临时事件,结束了慕菰蒲对不祥的种种推测:一张纸条裹在油纸里,通过厨房窗户扔进哑巴厨子睡觉的房间。厨子知道关键时候已经来临,和衣而卧,半睡半醒,随时待命。窗户就在头顶上,油纸团携带着初秋的微凉,打中他的脸。慕菰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太匪夷所思了,不会是真的。但,从油纸里取出的纸条就摆在桌子上,用只有他才能明白的语言写成。慕菰蒲读了又读,这时候太太从卧房走出,参与了这件事。她对那张纸条提出自己的看法,这看法当然跟慕菰蒲一致。太太流眼泪了,说:“这是……”慕菰蒲打断太太,说:“不要说。”他们认识,那是儿子的笔迹。他们还对那特殊的落款――蓝先生――心有灵犀。疑惑弄得太太茫然不知所措:儿子慕谦的两种表现各行其道。但渐渐的,在哗哗的大雨中,这段日子以来的所有疑问,如若有所解答的话,此刻都指向了慕谦。他们的儿子不是卖国贼,而是卧底――这成为她内心坚定不移的结论。接下来,他们按照纸条上的消息紧急谋划。慕菰蒲相信这张纸条,就像之前相信从白老板处得到的消息一样。那些消息和这个消息来源一致,他没理由不信。纸条上说,炮楼里新增了十几挺重机枪,甚至有迫击炮,两个增援中队也已到达。岩谷叶一直在等待大雨,这下,大雨来了,他要利用地雷哑掉的机会,彻底拿下清水岭和风波洲。先是清水岭,大举进攻日期就定在明天拂晓。镇子即将遭到血腥打击的消息,飞速传递到清水岭。各家各户打开门,把年龄不一的民兵派出来。炮轰,这个消息很吓人――人们不是没听说过,在其它地方,比如烟城,许多的房屋被炸飞。如今,这一方式即将在他们镇上实施,人们的亲人、邻居、房屋、土地、衣物、恩怨、秘密、疾病、穷困,都要被炸碎。老弱病残者和女人孩子,纷纷跑向事先寻好的藏身地。山岭,枯井,地窖。风波洲派去了一支规模不小的人马,因为知道此次非同小可。失了清水岭,风波洲的厄运会紧跟而来;如能万幸保住清水岭,两个镇子尚可喘息一段时日。跟拂晓同时降临并笼罩于清水岭的,是人们感到无法命名的一种气氛。沉默,恐惧。每个人都在回忆自己的生命,想着应该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回忆和祈祷点什么。除此之外,只能沉默等待。等待靴子踩在湿泥里的叽咕叽咕的声响,枪栓声,拉炮的车轮声。拂晓时分,雨倒是停了。仿佛一夜的大雨,就是为了将地里的地雷泡哑。日本人感到,他们挨了一夏的地雷,是该靠天气来逆转局势了。风波洲赶来增援的队伍由何以默带领。出发之前,他仿佛有所预感,向慕菰蒲提出是不是应该留下。他的迟疑当然不被认为是贪生怕死,却不可解释。最终他仍是没有留下,而是带领人马赶赴清水岭。没有时间允许任何一种迟疑存在。天气清凉。一夏的干热随着大雨的来临和撤退,而被有效地带走,仿佛妈妈带走捣乱的孩子。清凉却没有使人冷静,大家低声呜咽或咒骂,像一群人质在等待死亡。拂晓时分,清水岭的人们终于等来了枪声,但听起来却有点异常,没有想象中那么激烈刺耳,倒像是从远处飘来的鼓点。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异常?过分的寂静?从没有过的恐惧?还是耳朵忽然变得不像往常那么灵敏?人们倾听和捕捉着,大概过了几分钟,才陆续醒悟:是距离的原因。枪声没有响在清水岭,而是风波洲。对于这种情况,即便有一半的判断力,人们也能猜到,鬼子使用了调虎离山计。如果不是对计划的即兴修改。何以默最先反应过来,他带领自己的人马立即奔上赶回风波洲的路途。路并不远,但在赶到风波桥的时候,遭到了迎头伏击。鬼子从桥下先是往上一迭声地放枪,接着一拥而上。桥头还有另外一拨鬼子在等着。风波洲剩余的抵抗力量,在不到半小时内牺牲了大半。余下活着的,在各自的掩体内近乎机械地朝外打枪。死亡就摆在眼前,仿佛他们完成的只是一项将子弹打光的任务。大雨过后的街面上泥泞不堪,浑浊的黄泥水中掺进了血,被各种鞋子踩踏、搅拌,变成无法描述的颜色。拳房里的人只剩下不到十个,几个人趴在西厢房顶的瓦棱后,几个人躲在慕家大门里,另有几个猫在街边小巷里。几拨人形成立体火力网,暂时把日本人阻隔在慕家大门以西几十米外。隔壁的裁缝铺里,夜里睡在里面看门的徐二思趴在柜台后面发抖,一边发抖一边记挂着住在落霞街上的秦腊八。徐铁匠从铁匠铺赶来找徐二思,也加入到战斗中去。秦腊八和她爹秦六指都死了,徐铁匠看了看儿子,把这个消息憋回了肚子。瓦房顶上牺牲了一个人,尸体咕噜噜滚到院子里,徐铁匠迅速顺着梯子爬上去替补了他。瓦棱后趴着四个人,又经过一阵乱枪,只剩下两个人:徐铁匠和小螳螂。小螳螂支着一挺重机枪,是上次在无忧村截获的。何以默赶赴清水岭前,郑重地把它交付给了小螳螂。战斗持续了几十分钟,小螳螂肩上原来横七竖八的子弹条逐渐减少。他把又一串子弹条的一头塞进弹匣,子弹立即以每分钟550发的发射速度,飞向地上的鬼子队伍。但鬼子队伍不断地在补充扩大,而他们自己人则不断地在伤亡。有些伤亡是因为没子弹了。徐铁匠的三八大盖也快没子弹了。(原作者:王秀梅)小螳螂说:“鬼子逼到十米的距离,就可以用掷弹筒了。所以,必须把他们挡在十米开外。”这是何以默临去清水岭之前教给小螳螂的。徐铁匠手里的三八大盖彻底没子弹了,他扭头四顾,看到一支枪摔在裁缝铺门外的月季花丛里,遂扯起嗓子喊自己的儿子。徐二思战战兢兢地举着一个菜墩子探出身,徐铁匠让他跑到门口把枪捡起来,想办法送到瓦房顶上。徐二思双腿抖颤,被徐铁匠又喝了几嗓子,才举着菜墩子跑出裁缝铺。街上小巷里的几个人朝外打枪,掩护徐二思捡起了两杆枪,但徐二思还差两步,最终没有跑进拳房。血从他胸口的弹孔中流出。徐铁匠悲愤地骂道:“没用!只会纫针绣花!”徐铁匠骂骂咧咧地爬下房顶,把两杆枪和徐二思的尸体拖进院子里。等他再爬到房顶上,小螳螂的机枪彻底没子弹了,像一杆废铁。他们二人靠三八大盖又抵挡了一阵,都感到大势已去。鬼子已经逼到无法再近的地步,其中一个掷弹筒小组跑到步兵前面摆开架势:携带榴弹的弹药手走在后面,紧紧跟着肩扛掷弹筒的发射手;发射手左手握着那要命的发射筒,正在根据目标距离转动手柄,目标正是徐铁匠和小螳螂藏身的房顶。当日本步兵如雨后春笋般立在落日街上时,从他们中间走出了矮小的岩谷叶。自然,人们习惯了岩谷叶的身边跟随着慕谦,这个人脚上的靴子沾着泥和血。他朝房顶投去小螳螂从未见过的目光。作为在慕家生活了十几年的下人,小螳螂熟悉过去的慕谦,却毫不了解现在的慕谦。他万分后悔那次没拉动长线雷的引线,亲手把慕谦炸死。这时候,徐铁匠咕哝了一声:“必须干掉扛炮筒子的小鬼子。”那是比机枪更具威胁的武器,徐铁匠说得没错。但他被枪出卖――关键时候没子弹了。从那些日本兵手里的某一支机枪中射出成排的子弹,残破的瓦棱炸裂开来。徐铁匠来不及最后咒骂一声,就沉重地滑落下去,半爿头盖骨遗落在瓦片上。接着,就发生了一九三八年夏末秋初有关于风波洲传闻中最扑朔迷离的一个:小螳螂决定趁自己还没死的时候干掉慕谦。他认为干掉慕谦比干掉日本人更为重要。他知道枪膛里没有几粒子弹了,必须用来干这件事。小螳螂瞄准慕谦的时候,再次见到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目光,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把子弹打偏了。他清晰地看见子弹打死了慕谦身边的一个日本鬼子,但慕谦并没有幸免于难。那一瞬间有许多事情同时发生,除了慕谦和他身边的鬼子几乎同时倒地,负责发射的鬼子已经摆弄好了调节杆,完成了对小螳螂的瞄准。小螳螂晕过去之前,看到那家伙拉动了击发机上的皮带,一枚榴弹不偏不倚地朝他飞了过来。人们跑的跑死的死,躲在街巷里的弟兄无一幸免,因此,没人见证当时发生的事。事后,小螳螂从废墟中醒过来,对幸存的人描述过多次他所见到的情况,人们根本不相信他所说的话――是岩谷叶开枪射死了慕谦。当小螳螂逐渐老去,他变成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人,由于被那枚要命的榴弹炸坏了两只耳朵和一条腿,他的听力所剩无几,也无法从事正常的劳动。年轻时还支着一个修鞋摊子,老了以后干脆讨饭度日,并渐渐地疯言疯语起来。关于慕谦死于岩谷叶之手的传闻,就被当成完全的疯话了。当时,若说对这个传闻有谁相信的话,只有慕菰蒲和他的太太了。沉重的靴子在落日街上的泥水里噗噗作响时,哑巴厨子再次催促慕菰蒲和太太到后院的杂物间里去――那里不为人知地掩藏着一个暗道,和镇东头老罗头家炕窖里的暗道相通,并一直往东,通到了坡地下。走风波湖水路显然已不可能,那些掩藏在芦苇荡里的船只,寂寞地在雨后涨高一截的湖水上漂浮着。慕谦站在街上的泥水里――哑巴厨子把这个消息通报给慕菰蒲,这成为他拒绝进入暗道的理由。他长久地坐在椅子上,思索拂晓时分的这场突袭。显然,这跟儿子传来的情报不符:按照情报所说,这些沾满血水的靴子此刻应该踩在清水岭的镇街上。那么,问题出在哪里?是情报有误,还是鬼子临时改变了行动计划?如果情报有误,显然儿子的身份需要重新判定:他完全有可能是货真价实的卖国贼,故意传递了声东击西的假情报。但倘若如此判定,如何解释近段时间从白老板那里得到的那些让他们打了胜仗的情报?理智在此刻发生了强大的作用,令慕菰蒲坚定不移地选择了相信儿子。这样一来,事情完全是另一种性质,人们不应该给他的儿子判罪。当然,也不会有谁给他的儿子颁发什么勋章,以奖励他的卧底行为。随着这场覆灭性的战斗的迅疾开始和结束,他的儿子永远永远都无法洗清自己了。站在自家大门面前,就像和失散的亲人重逢――在日本留学期间和回国这段时间,尤其是回国之后,慕谦常常梦见这一场重逢。在他的睡梦中,关于死亡的噩梦和温暖的重逢同样多。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知道,连接他和这个大宅子、和风波洲之间的是什么样的纽带。而这根纽带,将会跟他的生命紧紧捆绑在一起。就这样,慕谦站在自家门口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死之前,他看到有两个人同时瞄准了自己,一个是趴在拳房房顶的小螳螂,另一个是岩谷叶。他释然地笑了,尤其是看到小螳螂打偏了子弹。他应该被敌人打死,而不是自己人。他笑的原因还有一个:在死前,他起码弄明白了这场突袭的原因。这原因是链条式的――由于日本人频繁吃亏,引起一种必然的怀疑,然后是特委遭到破坏,然后是声东击西的情报。毫无疑问,他暴露了,被利用了。暴露是迟早的,他在死前想的是这样的问题:早暴露比晚暴露要好多了。并非他不想继续做一个卧底,为主义贡献青春乃至一生。具体因为什么,他居然盼望在自家宅子面前死去――这个问题他尚没有想透彻。他的尸体,被哑巴厨子奋力拖进大门内。在他变成尸体前的最后一瞬,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同时看到浓烟柱蹿上天空,从槐庄的方向顺风飘移过来。由于这声巨响,风波洲尚未死去的人得以保全性命。那个夏末的雨后,岩谷叶决定血洗风波洲,洗清这个夏天的所有血债。就在此时,槐庄那边蹿起的烟柱却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放弃血洗的计划,率领队伍撤出风波洲。在风波桥那边,何以默的人和岩谷叶的另一拨人马之间的战斗也处在尾声,何以默方溃败不堪。岩谷叶召集所有人马,火速赶回槐庄。(原作者:王秀梅)从一九三八年夏末雨后初晴的这天开始,我的祖母再也没有看见红景天。在她的记忆中,自从大雨浇灌着风波洲的时候起,我的祖父红景天就心不在焉了。他处于莫名的亢奋之中,恨不得一头扎进山下那热热闹闹的世界中。后半夜,祖父在被窝里猛然坐起,对祖母说:“要出大事了。”祖母对祖父神经质般的举动已经很不耐烦了,她拧住祖父胳膊上的一块肉,把他降服在炕上。只是须臾之间,祖父又坐了起来,并且手脚麻利地套上衣服,说:“我得下山去看看。”祖母事后觉得,在风波洲还没有挨炮筒之前,红景天就提前领会了这一信息。实际上,在祖母认识他之后,有那么几个关键时刻,红景天对于战争的天赋相当不错地表现了出来。就这样,拂晓之前,红景天带领一帮兄弟趁黑下山。临行前,这个总能提前领会某些信息的年轻土匪,把我的祖母托付给二当家刀疤脸,让他照顾她日后的生活,包括帮她改嫁。我的祖父红景天并没有奔着风波洲去,而是在槐庄制造了一场混乱。我们可以这样为他的行动命名:他抄了岩谷叶的老窝,炸掉了那敦敦实实的炮楼。岩谷叶在接近槐庄的时候,遭遇了红景天的阻击。他并不知道是些什么人躲在他修筑的围子里,占据了绝佳的地理优势,朝外砰砰地放枪。听声音分析,对方至少有几十人。极有可能他们缴获了他留在槐庄的枪支弹药,因此听起来弹药充足。而他的炮楼,眼下只剩几米高的底座,上面袅袅地冒着青烟,像一截抽到滤嘴的烟卷。岩谷叶嗓子眼里发出持续的呻吟,他用一连声的咒骂,来掩饰自己的恐惧和恼怒。接着,他吩咐一名中队长带两个人抄近路,火速赶到烟城求援;余下的队伍,由他亲自指挥:重机枪掩护,步兵小组在前面开路,掷弹筒小组跟随其后,冲锋。几个掷弹筒发射手都是命中率高达95%以上的老手,无奈在子弹排山倒海般的阻击下,无法靠近围子。十米开外,掷弹筒要发挥作用的确有些吃力。如果要还原那一天的现场,大致应该是这样的:在岩谷叶和红景天之间的战斗进入胶着状态期间,尚未死去的何以默带领仅存的三个人,在岩谷叶身后发起向死而去的攻击。这狂热的一搏当然不存在胜利的幻想,只是为了完成和红景天的策应。他知道炸掉炮楼的人除了红景天,不会是别人。跟这样一个人物默契地互相策应,何以默感到,他完全接受用简单的方式去送死。进进退退、打打歇歇,从早上持续到近午。祖母踩在风波顶的大石板上,久久地注视着山下。因为炮灰和弹药的污染,雨后的阳光显得很微弱。太平鸟群盘旋啼叫不止,在祖母听来像是呛着喉咙后的咳嗽。她一直看到了尾声,虽然并不很清楚一切是如何偃旗息鼓的。烟城来的鬼子援军从槐庄北同岩谷叶部前后夹击,轻而易举灭掉了红景天。枪声和炮声停止。幸存的人从炕窖中钻出来,惊讶地发现,镇子并没有消失。然而恐惧不曾消失,尤其是,人们踩在满街掺了血的泥水中,简直忘却了如何走路。他们期待一场更大的雨,冲走这些不祥的湿泥。幸存的人中,包括慕菰蒲。他的太太本就心脏不好,慕谦的死又让她悲恸过度,因此,炮火还没停止时,她就遗憾地死去了。此后她一直遗憾地躺在墓穴里。在她的身旁,本该是儿子慕谦的墓穴,但那里的土并没有被刨动。慕谦当然也被埋葬了,只不过,埋葬之地另有它处。在慕谦的坟墓里,陪葬着两样东西:他死前扔在哑巴厨子脸上的纸条,用红泥盒子封了;他死前穿的那身黄屎色的日本军服。说到墓穴,慕家作为千户大镇的首富,自然有祖传的墓地。不过,镇上的人们,没在记载着慕家历代祖宗生平的石碑上,看到慕谦的名字。仿佛这是个从没有在慕家家族中存在过的人。但人们又认为,慕家不会草草了事地处理这具尸体。这成为一九三八年夏天众多谜团中的一个。直到几十年后,有一天,在当年的坡地上展开了一项庞大的工程:一些身穿工装的技术员,手持探测器在四处探来探去。接着是手捧图纸的人比比划划。终于,放炮了。巨大的炮声轰鸣如潮,刺激着风波洲经历过一九三八年所有事件的老人们。在他们的记忆中,一九三八年夏末秋初的某一天破晓时的那场噩梦之后,日本人把粗壮的炮楼修到了风波洲,接着,枪炮声在附近村镇持续响了一阵子,又转移到了南边。他们并不清楚镇子是如何保存下来的。经过了多年的宁静时光,如今,怎么又响起了炮声?老人们心头发抖。从他们各自的儿孙口中,老人们得知,那只不过是一支黄金开采队在开凿金矿。坡地下居然藏匿有如此贵重之物,一时间,这个消息迅速在镇街上被人们反复念叨。紧接着的另一个消息更为骇人:开采时掘出一个奇怪的盒子。那些人动用了许多仪器,确保里面不是炸弹之类的危险物后,小心翼翼打开了它。结果发现,里边仅仅是一张纸条,却提到了清水岭和风波洲这两个镇子,另外还有日本人、蓝先生等字眼。戴眼镜的技术员断定,盒子之所以没有腐烂,是因为用上等的红泥烧制而成,里面掺入了防腐材料。有些人想起烟城砖瓦厂的白老板,认为那一定是他送给慕菰蒲太太的首饰盒。接着,人们记起小螳螂叨叨了一辈子的那件事:慕谦是被岩谷叶打死的。尚未老糊涂的几个老人凑在一起研究之后得出结论:看这张纸条,慕谦是个十足的汉奸。他传递了假情报,调动何以默带领精壮人马赶往清水岭。要不然,说不定何以默不会在那天死去。那可是当年堂堂的大刀会堂主啊。关于坟墓的谜团至此倒是得以解开,人们相信,之所以没在慕家祖传的墓地里看到慕谦的墓碑,那是因为他作为一个汉奸,没资格呆在那片墓地里,令祖宗蒙羞。鉴于此,慕菰蒲将他草草葬在坡地上。挖坑,简单地埋掉,连坟头都不曾堆砌。长长的岁月过去了,他的尸骨变成黄土的一部分。也或许早就被地下诸多的生物啃啮精光。至于小螳螂,他已进入痴呆境地。他的话越来越不可信了。是的,我前面已经说过,祖母后来给我的父亲取名叫红命运。父亲的命运一生都没有离开战争的影子: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扛枪打仗,晚年时从部队师级军官的位置上退休。由此可以推算,几次重要的战争,他都有份参与。和平年代到来之后,他本该脱下戎装安分守己了,却跑去做了一名监狱长。虽然一座监狱无法跟他前半生那宏阔的战场相比,他还是相对成功地进行了情绪转移,把战场挪到监狱。我们家里的书籍在那个时期空前丰饶,这主要是因为他如饥似渴地汲取营养,再给犯人讲历史唯物论、辩证法,讲国内国际形势。他甚至试图给犯人讲比较深奥的哲学。在监狱大院里有一堵灰砖老墙,被父亲派人写上各种各样的标语。在家里,母亲被各种关于主义的说法闹得头痛不已,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每况愈下。晚年之后的母亲笃信佛教,这让父亲大为恼怒。严肃的信仰分歧,一度差点把他们推到离婚的境地。(原作者:王秀梅)因此,很难想象,他们年轻时是经过自由恋爱而结合的。母亲当时的身份是大户人家的童养媳,寒冷的冬天,她站在冰冻的井台上,用一双红肿的小手从井里往上提水,被当时烟城的保育院长看到。院长了解母亲的身份后,惊诧地说,都解放多少年了,怎么还有旧社会的陈规陋习?你必须得到解救!保育院是部队上办的,我的母亲懵懵懂懂答应了院长,从此成为一名保育员,照看部队首长们的孩子。年轻的父亲就在那时候爱上了母亲。当然,我们的家庭生活一直不怎么和谐,不仅仅体现在他们动辄就要离婚这件事上。父亲对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不满意,似乎每样事物都尖锐地戳着他的双眼,包括对社会、时局,他总有自己另类的高见。总之,他的晚年时期表现得很不可爱,没有老年人应有的和煦、宽容、平稳、慈祥。前几年他又变成一个仇富分子,随时随刻会把周遭的事情跟财富联系起来,动不动就指着我的鼻子质问:“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不得不说,晚年时期的父亲乖戾、孤独、压抑、阴沉。这跟祖母初玉兰描述中的祖父红景天的性格颇为相近。这几年,父亲不再提离婚的事了。母亲把其中一个房间收拾齐整,安放佛龛,他也睁只眼闭只眼,不再深究。对待这种昭彰的信仰挑战,他采用的方式是忽略那间房的存在。激烈的辩论和争吵也随之消失,简直让人误以为他向某种事物缴械投降了。我和我弟弟红向对此深感宽慰:需要我们打起精神来对付的事情,毕竟少了一件。虽然我们还是心存忧虑,因为我们认为,在父亲的一生中,能令他缴械的事情基本不存在。我记得,有个上午,母亲打来电话告急,称父亲跟人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什么意思?”我站在工厂车间里,轰隆隆的机器声中,母亲细弱的声音若隐若现。我拿着手机转移到外面方听明白,父亲因为跟别人争抢绿化带而起了争执。“红方啊,我看你还是回来一趟吧。你爸……情绪太激烈了,跟当年打仗似的。”母亲说。我赶回家的时候,看到父亲果真抡动着一柄军用铁锹,捍卫他抢占的绿化带。他像其他老干部一样,公然抢占干休所里的绿化带,只是为了拔掉冬青和月季,把光秃秃的黄土弄出窝洞,丢入菜种子。为此他把花样繁多的园艺工具搬进家中,而那些菜种子,有一半不是我们的口味,甚至有许多我们闻所未闻。它们来自云南等较远的南方,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到那里居住,吃那里的一日三餐。争端最后有了结果,父亲扛着铁锹胜利回家,以敌方缴械为条件;而更真实的条件,是我登门向他的敌人赔礼道歉,反复认错,奉上烟酒。这几年,这样的事是越来越多了。怎么说呢,关于我的父亲红命运,他晚年最为乖戾的事例还不仅仅是这些,而是别的:他独断专裁,不允许任何有关战争的事物出现在家中。他的这一状况究竟从何时开始,我曾反复爬梳。遗憾的是,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没有闲暇的生意人,我忽略了这方面的线索。但我记得,大概三年前,我曾陪他去过一次云南。当时是在一个墓地,他们各自由家人陪同,抖抖颤颤地列队,向墓碑敬礼。每个人都大声报出自己的名字和部队番号。接着他们围拢在墓碑中间,叙旧,唱歌,流泪,咒骂,完成这常人难得一见的老兵集会。值得一说的是,回家之后,父亲接到一个电话,得到某个老兵辞世的消息。自那之后,这种消息像家常便饭一样,逐渐被我们习惯。父亲的性子,大约就是在这些过程中变本加厉地糟糕了。我们都不清楚,家里那些军用物资是被他什么时候清理掉的。军用物资是我弟弟红向的说法――在我们的家族中,父亲兄弟五个,大部分都做过军人;他们的后代也是如此。我在十多年前从部队转业,我的许多堂弟仍在服现役。在众多兄弟中间,我弟弟红向是唯一的非军人。他把我们的军装、三接头皮鞋等事物统称军用物资。在这些军用物资中,父亲最钟爱三接头皮鞋,我记得去年,五叔家里的堂弟回来探亲送给他一双,那成为他很多日子跟我较劲的法宝。他在我回家看望他们的时候,无时无刻不穿着它们,哪怕会踩坏木地板,也在所不惜。他晃动双脚,斜睨着我,从鞋子到我的脸,说:“怎么样?不比你那双三千块的差。”鞋子只是他找茬挑衅的一个小例子。到后来,我们注意到他的挑衅是宽泛的,不仅仅针对某个人和某件事,而是面向整个生活。这么一想,我就明白了,他如今的生活愈是安逸优越,就愈是无法跟他金戈铁马的记忆相提并论。然而,问题又来了:既然如此,他却在极力规避过去。总之,我们也没有搞清楚,他是什么时候不再晃荡三接头皮鞋了。同时我们发现,衣柜和鞋柜猛然变得空荡。在一次回风波洲的时候我才知道,父亲打了几个包,把所有他保留的旧军装和三接头皮鞋,全都送给了老家的亲戚。他的慷慨在老家是极有口碑的。旧军装和三接头皮鞋,一度是他准备带进坟墓的宝贝。另一件事情是,父亲把使用多年的弹药箱子扔弃了。本来,那墨绿色的箱子坐落在电视柜上,上面安放着一台液晶电视机。父亲这样放置的理由是,我弟弟红向给他买的电视柜太矮了。为此他不停地唠叨红向,直到把弹药箱搬上去作为垫高之用。初时,那不伦不类的摆设令我们极为不适,几年下来,它成功跻身客厅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此,它的无故消失就成为一件不小的事。对于我们的疑问,父亲最大限度地使用了缄默的权利。他坐在沙发里,把遥控器抬到脸部位置,才能令其发挥作用。我们也被一种突然改变的高度所折磨,看电视总觉得在俯视,搞得脖颈酸痛。就这样,父亲逐渐扔空了家里所有的军用物资。另外一件事情同步进行,就是屏蔽所有战事的消息,具体措施为:他换掉手机号码,切断了跟过去老战友的一切联系;我叔叔家的堂弟们从部队回来探亲,不再被准许从我们家里落脚;我们家里的成员,谁若是不小心谈及战争的只言片语,必会遭致他的严厉呵斥,并即刻逐出家门。父亲花几年时间建立了雷区,却病倒了。这是他最尴尬、羞恼和无奈的事情:他在家里建立了不能触碰的雷区,却左右不了自己的身体。我们被医生告知,在他的某个关键部位有块弹壳,危及脊柱,因此就危及到日后下肢活动的问题。简言之,如若处理不好,他有可能从此坐上轮椅。(原作者:王秀梅)父亲当然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那块弹片寄生在他体内,他是知道的。在他看来,它和他之间达成了契约,并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几十年,没有理由在他老了的时候单方面毁约。医生花费了大量的唇舌,给他讲解骨缝因弹片而缓慢发生的病变,就算是一个小孩子也完全能听懂。虽然父亲不依不饶,最后仍是被坐上轮椅的前景所吓,同意我们把他送到手术台上。手术是有条件的,父亲一口气提出了两个。一是,术后如若他万幸还活着,要搬回风波洲去住。二是,如果他死了,我们要在风波顶上给他开凿一个石墓。这两个要求无一得到我们的认可。首先,在风波洲我们没有像样的房产。虽然祖母在红景天死后嫁给了慕逊,但当年的慕宅后来被充公,如今是风波洲镇政府所在地。继父亲之后,祖母和慕逊共生了四个儿子,他们每家都有后代在风波洲生活,唯有我们家,只在那里有几间空房。无疑,那些空房年久失修,并不适合居住。其次,父亲要求我们给他开凿的石墓,其实只是一个小洞。小到什么程度,有他自己画的一张草图为证。在那张草图上,他画了一块大石板,石板中间画了一个凹洞,一尺大小。他同时表达了自己的奇思异想:把装有他本人骨灰的坛子嵌进洞中,最后以水泥封顶。至于坛子,他的眼睛离开设计草图,移向餐桌旁边的窗台,那里摆放着五六个咸菜坛子。都是些平淡无奇的土陶坛子,母亲从杂货店里把它们买回家,腌制着各种各样的咸菜。父亲检阅着它们,说,就用这些坛子中的。他亲自点选了一只。我们怎么能同意呢?尤其是第二条。但父亲一定让我们写下保证,并签字画押。他早就准备了印泥,简直是预谋已久。我和我弟弟红向最终还是妥协了。接着,我们父子三人探讨了修葺老房的方案,我出钱,红向出力。我们决定通上暖气,装上空调,解决冬天取暖夏天纳凉的问题;安置下水管,解决冲淋和排水的问题。至于墓穴,我们答应他,一定采用当年红景天喜欢踩在上面的那块大石板。我们会请专家研究石质,比如属于什么纪什么岩层之类。然后,请最出色的石匠操刀,开掘那个世界上最小的墓穴。这一切全都进行妥当了,父亲才让我们把大拇指印留在了保证书上。他放心地喘口气,闭上眼,说:“行了,把我送给命运吧。”……所有秘密中最核心的那个,直到最后才被说出。父亲进手术室之前,趁体内还没被注射麻醉药,他要跟我讲那个秘密。他让我把病房里的窗帘拉上,仿佛为了阻挡外人偷听。“我是知道这个秘密唯一活着的人。”他说。他看来极不愿意说,但考虑到手术台上的风险,还是勉力道出。但他的有所保留很不可爱――他只说出了秘密的前半部分:他不是红景天的亲生儿子。父亲被推进手术室后,我陷入令人头疼的计算:父亲的生身父亲不是红景天,那么,他有可能是谁?一九三八年夏天,哪些人是有可能令祖母怀孕的人?我盯着那面窗帘,有点不敢想下去。可以肯定的是,既然如此,父亲红命运的血统跟红景天无关;随之,我和红向的血统也跟红景天无关。那么,我们本不应该姓红,我们的祖上不是炸掉炮楼的土匪英雄。父亲醒来了,那是那天的一件大事。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还活着,立刻后悔在此之前向我透露了半个秘密。自此以后,他紧咬牙关,不再透露丝毫,只是关心自己什么时候能下地走路。他坐了一些日子轮椅,然后在我们的扶助下,缓慢地从轮椅上站立了一次。接着,他站立的次数逐渐增多,我们觉得手术很成功,他或许有一天会离开轮椅。奇怪的是,父亲再也没提回风波洲居住的事情。关于那个墓穴,也被含混地搁置了。遭到重创的是我,自那以后,我时常想起祖母。她在悬挂着战刀、飘着音乐的岩谷叶的房间所呆的时间只有大半天,只是一个时间碎片。但这块碎片却覆盖了她的一生,或许还有我的一生。我后来花费很多时间说服自己,甚至雇用了一个心理医师。我向他说出了关于血统的猜想。我认为,我的父亲、我和我弟弟红向,我们都是生来耻辱的人。我的心理医师告诉我,我的血统如若真是罪孽的一部分,那也绝不是个人的罪孽。我们的父亲,后来慢慢可以挪动着走上一两步了。我找人沿墙安装了栏杆,他虽然觉得有失体面,但还是把那双嶙峋的手搭了上去。他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迈动了双脚。责任编辑 向 午欢迎您转载分享:热门休闲阅读好评休闲阅读}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开车撞了一只鸟好不好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