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明上快乐大本营几点播出次

张帆与范义林在一排,他是老教师中唯一没有受冲击的。原因是他与学生平时关系不错,出身又好。佟百行几次想动都没敢动。在鱼骨庙中学的老教师中,身体变化不太明显的要数张帆了。他与年纪相仿的佟百行相比,看上去要比佟百行小上十岁。精神上能有所寄托,是他不见衰老的一个重要原因。现在他仍潜心于诗歌创作,而对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却不闻不问。有些人鉴于他在学生中的威望,想拉他加入战斗队,他都婉言谢绝了。他笑人们成了疯子,大人都成了孩子,整天无谓地去刷大字报,去进行大辩论,去参加“武斗”,妄图从中争出个是与非来,这有什么用处呢??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去钻研点学问,不是比这要强得多吗??对今天的会,他根本不想参加,可又不能不来,他拿来一本毛主席诗词,从一站队就看,直到现在也没停止。年纪刚过四十的李秀梅站在张帆后边,与她一伍的是常自安。如今的李秀梅与年青相比判若两人,她已经发福了。常言说心广体胖,李秀梅在什么样的境遇下,都保持着乐观主义情绪,就是在她陪丈夫挨批斗后,一完事还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想唱就唱,从不知发个愁。她对贫宣队的到来,既不欢迎,也不反对。她知道,不管谁来,像她这样的人也吃不了香。反正不扣工资,想批斗就批吧,这有什么了不起!!常自安跟她可就不一样了,此时心情非常紧张,他细盯着贫宣队的每一个成员,希望从他们那兴高采烈而又带高傲的脸上,寻找出个人吉凶的答案。论年龄他与李秀梅差不多,可老得很快,顶谢得厉害,头发也白得厉害,抬头纹深深地刻上了前额,他也不再注意修边幅了,衣服穿上就不想脱,每回都是李丽再三催促,才勉强脱下。人也显得呆傻了,每当独坐就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有时还忍不住暗自叹息。有一种人特别自信,可也容易极度自卑,常自安就属于这样一种人。他是从四清后开始自卑的。四清中常自安的父亲因被定为逃亡地主而自杀了。从此,他觉得矮人一头。严继业为了刹刹常自安的骄气,也是为了表示自己革命,在此地搞四清时,也整了一下常自安,家丑不仅在教师中公开了,而且个人为此写了不少次检查,挨了大会批,小会点。常自安的骄气一下子去了许多。文革中,作为地主狗崽子,资产阶级反动学手术权威的常自安,家底又在学生中公开了,为此,他的精神几近崩溃。常自安觉得自己是彻底完了,作为一个老师在学生面前应该是高尚的,威武不可侵犯的,一旦被学生知道了底细,还有什么脸面去站在讲台上??在听到贫宣队要来的消息后,常自安心里重升起一线希望。他希望贫宣队能秉公办事,给他来个合情合理的结论,让他重新能有脸登上讲台,可一看来的这些人,又不免有些担心。他们能办得好这样大的事吗??此时的常自安气已经泄了一半。
范文革被人领进了她的办公室,一杯水没喝完,佟百行就笑嘻嘻进来了。范文革一见让她出了洋相的佟百行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没好气地指着佟百行说:“都是你干的好事,让我当众出丑。”说罢竟然委屈地掉下了泪。佟百行见状忙赔不是:“队长,我向您检讨,都是我不对,以后向您保证不再出错。”开头范文革听得很舒服,可一抬头见自己的表姐夫正在向自己媚笑,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怒火:“你是什么表姐夫呀,没大没小的。”佟百行赶忙说:“是,我一定记住,在众人面前喊你队长,私下叫你文革。”此时范文革脸色缓和了下来,她问:“表姐夫,你有什么事吗??”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佟百行之所以可于历次运动中不倒,那是因为他从参加运动中总结出这样一条经验,那就是看风而动,风定踩人,具体地说就是于运动初期摸透运动的斗争方向,而后于运动中独踩落井人。前一段报上发表了政要姚文元的文章《工人阶级要领导一切》,政治上的锐敏使她预料到,造反派分权的日子要结束。对于贫宣队进驻,开始吓了他一跳,怕于清理阶级队伍时弄到自己头上。为此几夜都没睡好。后来听说蔡小元不愿意来,而由范小艾来,他这才放下心,他知道这鱼骨庙中学又是他的天下了。他今天急于见范文革,是想让她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以便使鱼骨庙中学的斗、批、改按他的想法进行。他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说:“文革,这个学校问题可多了,阶级斗争的盖子没有揭开,好人不香,坏人不臭。”“什么??”范文革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于是佟百行便有板有眼地讲了起来。
  晚饭后范小艾立即去找蔡小元。蔡小元家房子依旧,只是那贴毛边纸的窗子,改成大玻璃了,所以屋里显得亮堂多了。见过了蔡小元的父母,便与蔡小元来到他住的屋子。正在看书的弟弟知趣地来到了外边。蔡小元说:“刚复员事不少,本来想明天去看你,老同学我一个也没见到呢。”范小艾笑而不答,她不由得打量起蔡小元来。几年不见,蔡小元象是变了一个人,他身材魁梧,肌肉发达,俊美的脸上,闪着一双明亮智慧的眼睛。初中毕业后,蔡小元便回乡参加了劳动,那时她与蔡小元常见面,但她对蔡小元并未注意。在她以学校团总支书记身份领学生去欢送参军的蔡小元等人时,这才发现这蔡小元已长成为一个俊美的小伙子了。当时不知为什么,她主动和蔡小元聊了好长时间,以后他们就互相通信,各表忠肠。然而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蔡小元对范小艾逐渐有了一些看法,认为范小艾已成为一个令人可怕的激进分子。本着对老同学的关心,怀着幼时同学间的最纯真的友情,他给范小艾写一封长信,这信中有个人看法,有真诚的批评,有善意的规劝。信自发出,就再也没有接到回信。这是蔡小元复员到家,没有马上去看范小艾的根本原因。实际上,范小艾接信后,也很生气。她认为蔡小元的思想太落后了,原本以为解放军经过林副主席大力开展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活动,包括蔡小元在内的所有解放军同志,一定会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紧跟毛主席闹革命的,可没想到蔡小元竟然会这样。范小艾听了蔡小元的表白,她说:“我来看你也不是一样吗。”蔡小元从一个军用挎包内,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向炕上一倒,而后对范小艾说:“这都是给你的。”这些东西尽管还用纸包着,但范小艾已经知道里面是毛主席的像章了。她飞快地一一把纸去掉,那一枚枚做工精细的,形状各一的毛主席像章,立刻展现在面前。范小艾已经收集了几个镜框的像章了,可看见这些又一下子使她心动了。她高兴地对蔡小元说:“这些像章做得都很漂亮,谢谢你了。”蔡小元见状也很高兴。双方一下子消除了隔阂,于是漫无边际地聊了起来。聊时双方都避免那些敏感的话题,两人聊得很是融洽。此时范小艾忽而话锋一转,说:“小元,你回学校担任队长去吧,范文革太软了。”说范文革软是事实,但范小艾让蔡小元去,还有其深层次的原因。范小艾所在的造反组织,在学校属少数派,她知道范文革与佟百行的关系,并且范文革与佟百行为一个派别之人,她怕他们联起手来对付自己这一派,那自己这一派就吃亏了。蔡小元在部队上是个连长,工作能力与韬略那远远胜于范文革,且没有参加任何地方组织,属中间力量,凭自己现在与蔡小元的关系,让他站在自己一边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蔡小元回来后,担任公社革委会主任的石卫东就让他担任贫宣队队长,他没干,但仍然给他留着队长位置。此时见范小艾向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使他一时不知怎样回答范小艾好。想了想他说:“先不提这个,你让我好好想一下行吗??”范小艾看了看手表,起身告辞。蔡小元把像章都放入了军用挎包内,替她背着送她回去。刚出蔡小元家的门,一颗流星从天边划过,很快消失在茫茫夜空,而天上的星星依旧稳坐原处,熠熠放光。范小艾轻轻叹了一口气:“咱们这当兵的没有当团长的,当几年兵就急着回家,还是人家苦地方的人,能安心在部队干。”蔡小元没有回答,心想:“你哪里知道呀,我是怕吃苦的人吗??我生不了那气呀,没有文化大革命,我也许要当一辈子兵呢!!”
批斗会场设在操场上,台子上挂着一条用大白纸写的横标:揭批阶级敌人大会。操场的墙上刷着用各种颜色纸写的大字标语,上写着“揭开鱼骨庙中学阶级斗争的盖子”,“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誓将反修防修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反动分子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万岁”。操场的四周隔不远就有一个戴臂章的红卫兵站岗,他们个个手拿体操棒,神态严肃。范文革、佟百行、范小艾及其余几名贫宣队队员都坐在前排,鱼骨庙中学的师生坐在他们的后边。会场上静极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更增加了其恐怖的气氛。此时一位青年教师走上主席台,他在念了几段最高指示以后,大声喊着:“把国民党的残碴余孽、现行反革命分子陈明达,反革命右派分子、坏分子陈晓明,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忠实走狗殷敏,反动分子李文化,地主阶级孝子贤孙冯大可,狗特务刘志远押上审判台。”接着有人领着高呼口号,在排山倒海的口号声中,陈明达等一共六个人被两人一个地押上了主席台,他们人人脖子上挂着一块小黑板,小黑板前边贴着的纸上,有用墨汁写的本人现定的称谓,每个人的名字却用红墨水打上了叉。此时口号声一阵高过一阵。胆小的人光看这阵势就会心惊。几个人被押至台上,按惯例要给众人亮相。只见此时押解的人或拽头发,或揪耳朵,强迫这几个被批判者,扬起头来。被揪着耳朵的陈明达,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才四十五岁的人,已是老态龙钟的样子了。他人瘦成了皮包骨,让熟悉他的人看后心痛。被揪着耳朵亮相的陈晓明,虽然比过去瘦了,但精气伸仍在,经过痛苦熬煎的他,看来精神并没有垮下去,他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被揪着头发亮相的殷敏,则是满脸怒容,以至白金芳与范义林都替她捏上一把汗,怕她一时想不通,当场与贫宣队顶起牛来。他们的这种担心并非空穴来风,以往殷敏都是因为严继业的缘故而陪绑挨斗的。按理说,严继业死了,理应没殷敏的事了,因为她不论家庭出身或是在校的人缘都不在被揪被斗之列。事就坏在佟百行身上,他与严继业结怨是在入党问题上,严继业在政治上并不糊涂,虽然他在利用佟百行,但对这个家庭出身高而历史又较复杂的佟百行,他是不能贸然之间把他拉入党内的。所以在发展了黄宏志、另一位年青老师,以及妻子殷敏后,才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前夕发展佟百行入党。由于至今佟百行还没有转正,这气佟百行自然要撒到严继业身上,可没想到严继业竟然这样不经斗,刚斗了几次,那原患有高血压症的严继业便身亡。严继业虽然死了,他的气仍然难消,于是殷敏便成了替罪羊。其余3人,一脸茫然,木然地站在那。在几个人被喝令低头以后,接着事先准备好进行批判的青年教师对这些牛鬼蛇神进行批判。第一上台批判的是一位男青年教师,他上台以后轻蔑地看了一眼陈明达,而后就念起大批判稿来,他声音洪亮,吐字清楚,看来是个语文老师。众人一听内容,仍属老生常谈之列。所谓的罪行,不外是原先所述,不过发言者以其文才来了个上纲上线,大批特批,话说得很吓人,让不知者一听,那够上死罪的了。揭批后,大家呼了一通口号。第二个揭批陈晓明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年青女教师。她操着一口江浙一带口音的普通话,加上声音较小,所以令场上人们听着听着就乱了,使得主持人不得不多呼了几次口号。第三个上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在学校搞后勤工作,由于生性懒散,过去没少挨严继业的批评,所以对严继业怀恨在心。文革开始,在批斗严继业时,她积极参加了,可仍然感到不解气。这次经佟百行一动员,她立刻满口答允。她扭动着胖胖的身躯,在过殷敏面前时,有意地停在那,阴阳怪气地说:“校长太太,你也有今天,哼!!”说完,她用力地按了一下殷敏的头,由于殷敏没有防备,身体一下子向前倾去,差点摔着。殷敏咬咬牙,又倔强地把头抬起。胖女人一见,冷笑了一声,又用力去按,殷敏咬着牙硬挺着,结果,那胖女人用力按了两次都没成功,于是她抬起腿,朝着殷敏的膝盖用力一蹬,殷敏一下子被摔了仰面朝天,她很快又站了起来,朝着下面喊:“我是工人阶级出身,我不是坏人,毛主席万岁!!”经胖女人这样一刺激,殷敏压抑在心头的不满与愤懑,一下子爆发出来。接着她把挂在脖子上的牌摘掉,大声说:“我抗议,你们这样对待一革命的同志是不应该的。”把只能让敌人规规矩矩,不许其乱说乱动的思想深深溶化于血液中的范文革,一见殷敏竟敢这样狂妄无礼,气得她七窍生烟,和谁也没打招呼,就趴上了台,随后又有两个好事的红卫兵小将,也跟着上了台。范文革上去后,不容分说,照着殷敏就是一巴掌,把殷敏打了个趔趄,殷敏身子晃了几晃,最后用力站住了,她两眼喷火,怒斥范文革:“你打人犯法,我是工人家庭出身,你凭什么打我??”范文革见殷敏怒视自己,又讲是工人家庭出身,一时愣在了那里。此时在台上的那几个红卫兵,可不管这个,一看有打人的乐事,几个人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殷敏推倒,就打了起来。与殷敏有恩情的老三届学生有的上山下乡了,有的回到生产队去干活,这些新来的学生对殷敏既无感情,又缺乏了解,所以殷敏就吃了苦了。殷敏被打后并不还手,也不呻吟,她只是不停地大声喊着:“毛主席万岁!!”此时缓过神来的范文革,她加入到殴打殷敏之中,接着又上去一个女孩,她拿着一把剪子上去后让人死命按着殷敏,把她的头发剪了下去。此举把台上台下的人都惊呆了。陈明达难过得闭上了眼睛,陈晓明几次想冲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掩护殷敏,可他又止住了自己,怕因此给殷敏引来更多的苦难,那样做,本身坏分子帽子没摘的他,又要把殷敏也牵扯进去,无奈中他闭上了眼睛,任眼泪簌簌而下。台下的范小艾,当初听说要殷敏只是陪斗,她也就没说什么,这突如其来的事端,使她一时也没了主意,在那干着急,又一时想不出办法。她一劲看佟百行,希望他能出面阻止。但佟百行就是不看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她怕时间长了,把殷敏打坏,正要站起来阻止,只见范义林手拿红宝书冲到地台下,大声喊着:“我们要文斗,不许武斗!!”他的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喊着。白金芳流着泪,在把范义林向回拖。只见范义林怒吼一声:“滚开!!”一下子把白金芳甩倒在地上,他连看也不看,依然在那喊着:“要听毛主席的话,不要武斗!!”正在危急时刻,只见一解放军几步趴到台上,他用力分开打人的红卫兵,几个红卫兵开始还不服气,定睛一看是一名解放军战士,几个人乖乖地住了手,站到一旁,不知那解放军战士向范文革说了什么,范文革就带着几个红卫兵跳下了台,归座。此时人们才看出,阻止打人者,原来是解放军驻渤海人民公社支左代表马班长。这马班长二十几岁,个头不高,人长得很精神,他正了正军帽,向台下敬了一个军礼,说:“老师同志们,革命小将同志们,我向大家郑重宣布:解放军完全支持革命同志对五类分子的批斗,认为这次批斗大长了革命者的志气,大灭了阶级敌人的威风。我宣布这次大会胜利结束。”接着他转身对台下说:“把五类分子押下去。”于是两个押着一个按顺序而去。
陈晓明参加完批斗会以后,心中总感到不踏实,他在为殷敏担心,怕她一时想不开走上了绝路。劳动教养一年后,在时任统战部部长狄其康的暗中护佑下,他又回到了鱼骨庙中学。当然是不能再当人民教师了,改做勤杂工作。后来于1965年摘掉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可文革时造反派还是重新给他戴上了这两顶帽子。此时殷敏不仅与严继业结了婚,并且有了第一个孩子。心灰意冷的陈晓明,从此也就绝了与殷敏相好的念头。一是几年过去了,他已习惯了孤灯独守的生活。由于工作性质的不同,他很少与殷敏见面,即使见上一面也是低头而过,很少说上一句话,自以为就此与殷敏情断义绝,形同陌路人。然而,今天当殷敏遇到了危险,他竟然不顾个人安危,想拼上性命去保护她,陈晓明此时才发现,原来殷敏在自己的心中是难以抹掉的呀。初恋,这纯洁的初恋,是刻骨铭心的爱恋,是终生回味的不解情结。陈晓明越想越替殷敏后怕,越想越坐不住,恨不得天空马上黑下来,好去看看殷敏。天总算黑下来了,他拿上蛋糕,就去看殷敏。殷敏如今住在老师宿舍区内,这宿舍区建在学校的北面空地上,一色红砖平房,家家独门独院。陈晓明这是第一次来到教师宿舍。殷敏的宿舍在中间那排的西数第二家,门口的大门没关,院子里空荡荡的,零零散散有一些稀疏花枝。这是红卫兵当初破四旧的功劳,如今依然赫然存在。屋子里没有点灯,陈晓明在窗户外低声叫了两声,无人应,便轻轻推了一下外屋的门。门没有锁,他进了外屋,隐隐听到有啜泣声,便推开了里屋门进去,拉开灯后,见屋内只有殷敏一人,躺在床上在哭,两个孩子不知去哪了。他问:“两个孩子呢??”殷敏睁开眼,见是陈晓明,甚感意外。她挣扎着坐起来:“白金芳领走了,谢谢你还没忘记我。”说罢竟然泣不成声。陈晓明去到外屋打了一盆水,把毛巾送给她说:“你洗把脸吧。”殷敏仍然哭个不停。陈晓明把毛巾放在殷敏身边,把门重新关好,说:“殷敏,你要是委屈,那就痛痛快快哭出来吧,憋在心里会落下病的。”殷敏顺从地伏在陈晓明的身上大哭起来。陈晓明并不解劝,任殷敏将悲愤尽情宣泄。殷敏哭了足足有一刻钟,才逐渐平复下来。看来对陈晓明的到来,很是高兴。她挣扎着要下床,一阵揪心的疼,使她打消了下炕的念头。陈晓明见状,忙止住了她。挨斗后的殷敏样子很惨,头发被剪得长短不齐,弄得不男不女的,脸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信服被弄得很脏,有的地方还破了,露内的地方露着伤痕。陈晓明见殷敏只一天功夫就被折磨成这样,不由得骂了一声:“他们真够缺德的,真会折磨人。”他想帮殷敏清洗一下伤口,殷敏不肯,他想也是,虽然都这么大岁数了,也应当男女避嫌,于是把毛巾与香皂放在那,便来到外。开始听到里屋水响,半晌听见殷敏发出一声叹息,就再也没有动静,他以为殷敏擦洗好了,就进了屋。原来有的伤口结痂后粘住了衣服处,殷敏怕痛,没有动,依然躺在了床上。陈晓明一见急了:“殷敏,咬咬牙,也要把衣服脱下来,不然化了脓那是会要你的命的。殷敏,如果你相信我,没有坏心,那你就让我帮你擦洗好了。”说罢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殷敏。听了陈晓明的话,殷敏毫不迟疑地朝陈晓明点了点头。陈晓明便开始工作起来。他先把结痂处蘸上点水,慢慢洇着,等布与肉渐渐脱离,而后便小心翼翼地去使之脱开。上身只有几处结了痂,他却干了好长时间,而后慢慢帮殷敏把上衣脱掉,他先用毛巾把殷敏的乳房部分遮住,这才为她擦洗,为她上药。在下身换药时,他先隔衣用水把结痂处洇好,而后把药等物给殷敏放在身旁,自己来到外屋,让殷敏自己擦洗换药,直到听见殷敏在屋里叫他这才开门进屋。上药后,殷敏显得轻松了许多,她正在下床收拾床铺。陈晓明见殷敏头发太不象个样子了,于是回宿舍拿来推子剪刀,让殷敏坐下,为她把头发整理一下。头发被红卫兵剪得乱七八糟,有的地方被剪得露出了头皮。陈晓明费了很大的劲,才给殷敏剪成了一个小平头。他让殷敏对着镜子自己看一看,乐得殷敏笑弯了腰。他让殷敏坐在凳子上,开始为她洗着头发。陈晓明动手很轻,生怕把头的某个地方弄疼。殷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象是妈妈为自己在洗头发,她慢慢闭上了双眼,尽情享受着这多年不曾有过的欢乐。此时疼痛不见了,烦恼没有了,她只感到欢乐与幸福。陈晓明为殷敏洗完了头,让殷敏坐在床上,为她去热那白金芳上午就送来的面汤。在殷敏吃面汤时,他将殷敏脱下的衣服,洗了起来。
每到星期六,常自安便感到一种压力,那就是怕回家见自己的老婆孩子。他们就生下这么一个女儿,自小娇惯坏了,很为任性,说来也许是怪事,多调皮的学生常自安都可以治得他服服帖帖,可就是管不了自己的孩子,这可能是做教师的一个通病吧。常自安的孩子叫常雯,今年十岁,上小学三年级。她是个要强而任性的孩子,由于受常自安的影响,几次入红小兵都没入成。为此,她和常自安生了几次气。李丽也在一旁埋怨他,这使常自安心里很不痛快,有两次还提前返校。因此,最近每到该回家时,他都有些踌躇。现有就是近来因文化大革命的关系,他与李丽也有了一些矛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深处的大革命,因此在触及人们灵魂的同时,难免要波及到家庭及亲人。由于人们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及态度不同,被文化大革命烈火烧烤得肝气旺盛,火气十足的人们,难免也于家中为维护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与不同观点的亲人辩论。于是,在辩论中,逐渐失去了理智,随之也失去了亲情。那其中的甚者,便以离婚、脱离父子关系而结束辩论。李丽是一个思想要求进步的人,在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她是倾向于本地思想兵观点的。常自安虽为逍遥派,没参加什么战斗组织,但他思想倾向于保守,因此,二人在家中也不时引发辩论。尽管二人没有闹到离婚地步,但每次的不欢而散,也使常自安心头留下阴影。
常自安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家的。饭与菜都摆在了桌上,其中有一个是他爱吃的炒腊肠,常雯在看书,李丽在床边打着毛线袜。然而,不知为什么,常自安仍打不起一点精神。他心里凄楚地想:“这不应是我的家,让我独身一个人算了,省得害了别人!!”他想起了刚才未成的死,想起了陈明达,想起了陈晓明,想起了自己委曲求全的那些日日月月,不禁潸然泪下。他怕让孩子看见,忙用手借机抹去。
  忽然心中另一股火在升腾,那是不平的火,反抗的火。是呀,我常自安一不偷,二不乱搞男女关系,多少年来兢兢业业,辛辛苦苦干教育事业,舍去了个人志愿,服从了祖国需要,磨去了青春,牺牲了个人情趣,只因为有一个不好的家庭出身包袱,就应该受此等不公正的待遇吗??而那些才能平庸拍马有手术,甚至偷鸡摸狗的人,只因为是红五类出身的人,就可以高官得做,万事亨通,难道是对头的吗??常自安觉得这些年吃亏就在于自己有了个家,千怕万怕其实都是为了这个家,如果没有家,那也许什么怕的地方也没有了,既然老婆对自己不欢迎,孩子讨厌自己,怕个什么。回去,马上回去,让佟百行他们杀了算了。他回身一转,什么话也没说走了。
  常自安简直是以飞的速度骑回学校,下车时人都下不来了。他把带来的酒与一些酒菜拿着去找陈晓明,他感到太闷的慌了,要找个人谈谈。
  陈晓明正躺在炕上看书,常自安把东西放在了炕上,说:“来,喝两盅。”陈晓明诧异地看着常自安问:“你不是回家了吗??”常自安给陈晓明倒上了一杯酒,自己倒上后一饮而尽。接着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扼要地讲了一下。陈晓明没有说话,陪着他一连喝了三杯。此时他说话了:“老常哪,你有个家有个乖女儿,这是你的福份,可要好好爱护呀。如果就这么轻易把幸福相让,那只能是你无能了。作为一个男子汉,不仅幸福要和他们夺,连空气都要与他们一口一口争着吸。”陈晓明又给常自安斟上一杯,也给自己斟上一杯,他又说:“喝了这杯酒回家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啊!!”经陈晓明这么一提,常自安猛然惊醒,他想:“对呀,我这个牛鬼蛇神也有爱的权力呀,轻易让它丧失,那是胆小鬼。
  学校于清理阶级队伍中几个被揪出的牛鬼蛇神,除殷敏因范小艾的坚决反对外,都被集中在操场上劳动,由那个贫宣队中老人负责监督。夏季的大雨给操场上留下了坑坑洼洼,这几个人负责用碾子轧平。5个人中,除陈晓明身体好以外,其余几个人不是体弱就是多病,所以在拉碾子时,陈晓明很是用力,以便使那几个人省下些力气。开始老人只是用铁锨平一平地,后来见他们几个人实在是干不了,便也跟着拉起来。虽则干了多半辈子体力活,但毕竟是年纪不饶人,所以干了一会儿,他也气喘吁吁起来,他生气地对大伙说:“都歇一会儿,他们在屋歇着,让咱们干。”见陈明达艰难地坐在了地上,脸色很不好看,关切地问:“陈主任,你怎么了??”陈明达勉强笑了笑说:“没事,歇一会儿就好。”这老人听罢叹了一口气:“这是作孽哟,好端的书不让教,改个什么造??还有陈老师,群众可拥护你了,怎么就说是坏人呢。”众人听罢谁也没有吱声,只是一笑。陈晓明见陈明达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他和那个老人说了一下,便扶着陈明达来到公社卫生院。公社卫生院有一名内科大夫,原是鱼骨庙中学学生,他为陈明达检查了一下后,认为病情严重,建议马上转院。陈晓明便立即找来李秀梅,从生产队要来一辆马车便去了市第一医院。几天过去了,经过数种检查与化验,最后被确诊为胃癌晚期。
  陈明达从被撤职后,一心教书倒也相安无事。到了1965年的“四清”时期,他的问题进一步升级,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虽则经范义林多方保护,但他受冲击也不小,理由很简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与领导的,揭露批斗坏人,那是为了保卫无产阶级革命政权的需要,谁想阻拦,那就是革命的绊脚石,只能是自取灭亡。所以,范义林想完全保护好,根本不可能。因此,陈明达也吃了不少苦头,但那时他挺过来了,他认为在无政府主义状态下,群众做出了过头的事可以理解,一旦恢复了正常秩序,那是可以好起来的。好容易盼到毛主席发出了“复课闹革命”的号召,原以为从此一切将会正常了,然而贫宣队的一个批斗会,使他又陷入了迷茫之中,深深地痛苦之中。俗话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于历次政治运动中,他无情地甚至是带有丑化地揭露自己,虚心地认真地接受群众刻薄的,甚至是无中生有的揭发与批判。按说自己早回头了,可回头又能怎么样呢??再者,一个受党教育过许多年的老教育工作者,莫比眼看着学生荒废学业,而自己又无能为力更令人痛心的了。陈明达是以严师而受学生尊敬,以对工作一丝不苟而受到同行赞佩的人,他怎么能愿意长久呆下去??他要工作,他要去规劝那些因派性而打红了眼却偏偏不想学习文化的青年。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好容易盼到了能用武的一天,盼到有政府了,可谁能想到仍然是狠抓阶级斗争,无休止地批斗??无用的与有罪的依然是文化呢??人,尤其是被疾病折磨得已经够受的人,是最经不起失望的打击的,因为他的精神支柱没了,身体也就随之迅速垮下去。陈明达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病倒的。
直到晚上临睡时,范义林仍觉得心情沉重。因为他从陈明达这,预感到一种不幸,那就是鱼骨庙中学的老师从此要遭殃了。从陈明达,他想到常自安、殷敏、李秀梅。他知道,时下由于自己属于红五类,别人奈何不得,但以自己的力量去保护他们,目前还不行。范文革虽说是自己的堂妹,可这个人目前正处于不可一世的时候,再加上年青与无知,她是不会听别人意见的。佟百行,虽说是自己的老师,可这个人不叫人尊敬,原来当学生时,对他还没有一个深刻的认识,一参加工作,听别人的介绍与实地观察,原来,佟百行不是一个好东西,投机取巧,搬弄是非,为了个人得势,不惜坑害别人。这样的一个人,在革委会中掌握着一定的权力,再加上一个糊涂的范小艾,这个学校能好吗??老年知识分子是国家的宝贝,害死一个老教师相当容易,可培养一个有丰富教学经验的教师,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啊!!一旦学校的教学秩序走入正轨,现成这些有用人才,是澡能再找到的啊!!想起这些,范义林感到心烦,他也睡不着了,于是,他披上了一件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屋子。
  天空灰蒙蒙的,月亮在云中游动,四周死一般寂静。范义林在院子里踱步,脑子仍然想着刚才的事情。忽然,一个人在他脑子里出现,想到了这个人,他高兴得差一点喊了起来,是呀,目前只有他才能保护好这些人,这个人就是蔡小元。
  星期天,范义林、蔡小元相约去海里弄虾皮,当地叫抢虾皮。这抢虾皮所用的工具为两根近丈长的竹竿,竹竿中间拴着一块长1丈宽7尺的渔网,网的上端横有一根竹竿。他们二人短衣打扮,头顶上有一用油布裹着的小包,里边放着干粮。这下海扑鱼捞虾的人,由于活动量大,极易饿,头上顶的干粮,就是以备充饥用的。因为人饿了以后,如果不能及时补充食物,则有饿死累死于海中的可能。他们两人扛着抢网,背着网袋,向海中走去。开始脚还踩在泥土地上,渐渐海水爬上了海滩,走着走着,海水涨到了腿肚子、膝盖,接着没过了臀部、腰际。待海水达到腋下,他们每人用一只胳膊压着横竿子,另一只手用一“T”字型竹竿向网里赶虾皮,他们顺风而走,走得很慢。到一定时间把网撩起,那互联网上便有许多晶莹剔透的跳跃着的虾皮,于是两人便迅速收入网袋之中。接着又干。今天虾皮很多,每一网抢下来,都有不少。两个人很兴奋,干得很欢。不到一个小时,两个人袋中都满满装上了虾皮,二人便开始收了网,向回走去。走了一段路,蔡小元觉得饿了,拿出了发面饽饽正要吃下去,范义林递过去半块饼,说:“你吃这个。”二人边走边吃,觉得心中无比爽快与清静,这里只有海涛声,没有震耳欲聋的革命口号声,没有喋喋不休、空洞乏味的革命面孔,让人觉得真舒服呀。走着走着,范义林对蔡小元说:“小元,你回校任贫宣队队长吧,现在只有你能保护学校了。”蔡小元没有说话,烦恼立时袭上心头,如果不是老朋友、老同学,他会毫不客气地把人顶了回去。目前最烦心就是有人让他去学校,因为他越来越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些做法不理解了。开始象许多虔诚的热血青年一样,怀着誓死保卫毛主席,保卫无产阶级司令部的赤热之情,积极参加到运动中去。可接踵而来的许多怪事,使他难以理解。比如他从上小学一年级就知道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他对党,对缔造新中国的老一辈革命家怀有深厚的感情,许多革命家的事迹,他如数家珍。然而这些人一夜之间都成了叛徒、特务、大土匪、大军阀。如果说这些开国元勋,竟然是这么一帮人,那么中国革命的胜利的取得,就叫人没法理解了。国民党的特务、共产党的叛徒,怎么会帮共产党打天下,坐天下??他曾被派往学校支左,对那里发生的事也很不满意。他不满意把过去的教育说得一团糟。说什么文革前学校培养出来的都是修正主义的苗子,他把幼时、少时老师所讲的课与领他们开展的活动回忆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又把知道的旧时同学的近况了解了一下,也没有发现哪个人成了修正主义分子。他仔细看了支左学校的大字报,认真听看同学们揭发的材料,也没有发现这个学校有什么重大问题。蔡小元自小就是个喜欢独立思考,不愿随波逐流的人,长大成人当了兵,入了党,就更不愿意随声附和了。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正确看法,于是,他谢绝了领导让他提升的建议,执意复员回到了故乡。到了故乡,一打听学校情况,原来这里也不比北京强多少。这就是他不想任贫宣队队长的原因。
殷敏像往常一样,放晚学后见两个孩子不在家,就忙于做晚饭。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仍不见两个孩子回家。于是,她出去找。孩子们常去的几处地方都没有,经过打听,才在晾水圈旁找到了他们。八岁的大儿子跃进手里拿着一个网兜,里边有几条梭鱼,六岁的二儿子反修两只手都是水与泥,陈晓明穿着一身秋衣裤,身上沾着泥水。此刻他正在将旋网向水圈里扔去。见殷敏来了,他点了点头,然后一心一意去倒网。两个孩子亲热地跑到了殷敏跟前,反修指着哥哥拿的网兜说:“妈妈,给我熬鱼。”殷敏见陈晓明为了自己孩子,连饭都不吃,先去打鱼,心里很是感动。前几天,跃进与反修吵着要吃鱼。在武斗中打红了眼的两派,虽然联合了,并成立了革委会,可生产就是促不上去。所打的鱼连出口都不够,海边人想买鱼那当然难了。况且,殷敏从严继业死后,很不愿意为吃点鱼去生产队找队长求情。前天正给殷敏挑水的陈晓明随口答应了一声,谁知今天就真的为孩子们打起鱼来了。殷敏说:“陈晓明,行了,别打了。”陈晓明并不答话,仍小心翼翼地拉网。网底还没全出水面,里边的鱼在水中乱动。陈晓明将网拉上岸,里边打的是一只一尺来长的大鱼。那只鱼在岸上也不老实,两蹦就到了水边,殷敏不禁啊了一声,正拿着网的陈晓明也无办法,只见跃进一个箭步蹿上,卧在水边,硬是把这条大鱼压在了身子底下。反修在一旁拍手叫好。陈晓明帮跃进把鱼装进网兜里,一边替他抹去脸上的泥水,一边问摔疼了没有。殷敏见陈晓明对自己的孩子这样好,心中高兴极了,她催陈晓明说:“走,到我家吃晚饭去。”陈晓明将网整理好,说:“我不去了。”说完他转身要走。跃进拉着陈晓明的衣角不放,反修拉着陈晓明的手朝回家方向走。殷敏对陈晓明说:“别辜负了孩子们的一片心意,你去吧。”陈晓明没再推辞:“我换换衣服就去。”殷敏拿着鱼兜,右手拉着反修,好说歹说才将这两个孩子领回家。
  等殷敏把鱼熬熟,陈晓明来了。他原想晚一些来,刚才回去时半路见到佟百行,促使他立即来到殷敏家,他到现在也不承认自己所谓的罪行。吃饭时要数反修调皮了,他坚持要坐在陈晓明的膝上,让陈晓明喂他吃。反修是严继业所钟爱的儿子,尽管严继业在老师与爱人面前显得十分严肃,然而在自己小儿子面前却温顺得如绵羊。小反修就会治他的爸爸,一吃饭就坐在严继业膝上,并让他一勺一勺地喂。从严继业死后,他再也不能享受这特殊待遇了。最近一个时期,陈晓明常给殷敏挑水,有时还应孩子们要求,给削一枝小木枪,或做一个弹弓子,也许就是这样接触的结果吧,小反修渐渐与陈晓明产生了感情。从观察看,陈晓明也很喜欢这个孩子,有一次他甚至让反修骑在背上当马在地上爬了两圈。
  白金芳早上刚起床,李秀梅就叩门而入。见到眼睛哭得红肿的李秀梅,白金芳便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她忙叫起仍在沉睡的范义林。李秀梅见到了范义林只说了一句话:“他走了两个小时了!!”那眼泪又止不住向下掉。范义林一边安慰李秀梅,一边让白金芳马上去找蔡小元,共同为陈明达料理后事,自己便急忙骑上自行车,去丹湖第一医院,他要完成陈明达的遗嘱,将自己尸体进行尸检,供癌症研究之用,再者向需要肾移植者,角膜移植者无偿捐出自己的肾与眼。等到了医院,才发觉人们还没有上班。他急忙向别人打听原院长、现革委会副主任的家庭住址,基于上次陈明达住院时的情况,他决定去找丹湖市的相关人士来研究此事,以便得到一个圆满的答复。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位相关人士出身的医院革委会副主任竟然胆子如此之小,听罢他的情况介绍,自己不敢做主,非要请求兼任革委会正主任的工宣队队长。电话那边传来工宣队队长那不耐烦的声音:“告诉来人,不行。工人阶级研究什么病,不需要这号人的尸体,让他们赶快埋掉!!”没等那位副主任的答话,范义林愤然离开那里。在他回来的里时候,陈明达的丧事已经办好。由于是文革期间,加上陈明达的现实身份,所以未敢大办。陈明达穿的是平时穿的棉衣、棉裤,尸体停放在外屋的当中。已长成二十岁的儿子明明与已成为少女的盼盼,臂戴黑纱,站在旁边,对来吊唁者,还鞠躬礼。前来吊唁的人不算少,从范义林进来后,来吊唁的人就有好几拔,这里边有陈明达过去教过的学生,也有在校的老师,还有一些老乡。来者人人心情沉重,感情真挚。可以看出,虽则陈明达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但人们并不介意。这使范义林感到欣慰。他找到了蔡小元,简单地把去医院经过谈了一下。小元没有说话,只是眉宇间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他说:“按李老师的吩咐,下午就将陈主任埋葬,棺材正在做着,你去写一块木牌子,做墓碑吧。”范义林到屋里,见李秀梅由殷敏、白金芳与范小艾陪伴坐着,精神还可以。他向李秀梅请教木牌上应如何写。一听范义林问这话,她心中就明白了,陈明达捐遗体的事已经没有希望了。此事早在预料之中,对此倒也不十分在意。她对范义林说:“你与陈教师商量写去吧,我现在心里很乱。”范义林在外边找到了刚为陈明达寻找墓地的陈晓明。陈明达遗嘱的第二点就是希望把自己埋葬在海边上。陈晓明听了范义林的问话,他想了想说:“你看这么写怎么样,牌子上只写‘老教师陈明达之墓’八个字。”范义林想了想理解了陈晓明的用意,这教师加上个老字,除人们一般所理解外,还有一层深的意思,那就是说明陈明达从教时间长,对人民的贡献大。这是对陈明达的真实评价,也是对污蔑者们的一种反驳。范义林点了点头,便去进行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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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时一天没见蔡小元,佟百行觉得纳闷,第二天又没见到,佟百行便起了疑心。清理阶级队伍工作还刚刚开始,蔡小元不可能随便缺席。于是,他把早已写好的《鱼骨庙中学学生政治思想工作计划》拿给范小艾去看,想从他那听出一些口风。范小艾自从那天听说佟百行有过污辱女生的行为,心中对佟百行特别厌烦。这个生在海边的女孩,在做别的事情上,显得很开通,但对男女之间的事,仍很保守,她对有流氓作风的男人,一向恨之入骨。范小艾是一个不善于掩饰自己喜怒之人,因此见到佟百行拿工作计划来征询自己的意见,她连看也不看,沉着脸说:“我不看,你等主任来了给他看。”佟百行虽然在自己学生那碰了个软钉子,但他并不生气,拿起自己的工作计划,显得漫不经心地问:“范老师,这蔡主任几天能回来??”虽然范小艾早已参加工作了,但一般教过她的老师,见面仍直呼其名,对此她认为很亲热。唯独佟百行改口很快。在过去,她虽然听着很别扭,但碍于情面,没好意思反对。今天一听心中特别不高兴,她对佟百行说:“不知道!!”佟百行听后,并不生气,而是客气地走了。其实佟百行也生气,只不过在事后罢了。佟百行生了一阵子气,觉得不对劲,蔡小元是不是盯上自己了??他马上借故来了公社去了,通过政工组熟人那打听到了,蔡小元在公社开了去北京外调的介绍信。他要拿此介绍信再去丹湖市革委会开进京证明信,才能进京办事。因此在公社政工组处并没有去调查谁的记载,不过事情到这,佟百行已经完全明白了,这学校中除了自己怕是没有人与北京有关系的了。这使佟百行感到一阵子后怕。那1948年春季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那时他在一家私立小学教语文,班上的一名发育早于一般孩子的少女张艳,引得他心燥难安。这个从十几岁就进过妓院的人,凭借他勾引女人的经验,很快就占有了那个少女,以致使此少女怀孕。其家人自然对此不能善罢干休,校方为平息事端,将佟百行开除出校。为避免其家人毒打,佟百行连行李都没要,于夜间,匆匆逃离。多少年来,这事对他都是一块心病。解放后一来运动,他就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好在那所私立学校解放后改为公立,原有人员各奔西东,再加上他于参加政治之后,终于悟出了保护自己的办法,所以始终能有惊无险,甚至是无惊无险。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以往常的技法躲过一劫又一劫。到清理阶级队伍时,眼看就要顺利过关,谁知蔡小元的到来,使自己处于不利地位。蔡小元这次去北京,肯定是要找到那致人于死地的材料。果真那样,那自己的一切都将完了。他虽然对蔡小元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只能以背着人时的哀声叹气来打发时日。姜三凤问他,他不敢对这母老虎似的妻子说出实情,只是说蔡小元他们对自己不好,这回怕是要躲不过这一关了。姜三凤听后,对此不屑一顾,她说:“亏你还是个中学校长,这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怕在阴沟里翻船??有咱侄女在那顶着,你怕个什么??”佟百行一想,也对。不能就这样善罢干休,垂死挣扎也要挣扎一下。他想起最近殷敏与陈晓明又开始亲热,于是他朝姜三凤面授机宜。
下午放学后,姜三凤就去找殷敏。两个孩子不在家,殷敏正在切土豆。殷敏对佟百行两口子与严继业合伙算计自己,至今耿耿于怀。可她知道目前对红得发紫的佟百行是不能得罪的。所以她还是客气地让姜三凤坐下,而后继续切她的土豆。姜三凤对殷敏的冷淡并不介意,和殷敏拉了一些闲话以后,立即转入主题:“殷老师,自严校长死后,一个人过生活,也够可怜的。”此话一出,使刚才漫不经心听姜三凤说话的殷敏立即警觉起来。她明白了姜三凤此行目的,原来是为自己的婚事而来。她想:“此时他们对我的个人事又这样关心了呢??八成没安什么好心,你说什么我也不应。”于是,她连看也不看姜三凤,而是漫不经心地继续切土豆。姜三凤对此并不理会,她来了个单刀直入:“还是老姐姐惦记你,你看大铁勺怎么样,赶明我给你介绍一下。”给我介绍大铁勺??殷敏听罢直觉得气冲脑门,一不小心刀一下子切在了手上。那鲜血立刻涌出。姜三凤见状,忙过去拿起殷敏受伤的手,用嘴吮引着刀切的伤口。半晌,她把口中血水吐在了地上,又找药帮她包扎好伤口。见殷敏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她笑了:“殷敏大妹子,你别不爱听我说话,过去你们知识分子像个宝贝,现在算个啥呀,臭老九!!报上讲的,一个姓白的女大学生,人家是黄花大闺女呢,不也嫁给一个农民,人家图啥??图有个好成分。大妹子,你想想,你要是嫁给大铁勺,你孩子马上变成了好成分了。你想一想吧。”说完,她扭动着身子走了。殷敏气得连送也没送姜三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待冷静下来,她想:“别跟这种小人一般见识,赶紧再组织一个家庭,也就堵住这些小人的嘴了。”这时,不由得又想起了陈晓明。这陈晓明对自己一贯真心相爱,是永远值得依赖的人,嫁他也是还自己的一桩心愿。可此时姜三凤的话,忽然又在耳边响起:“嫁给大铁勺,可以使孩子得个好成分。”成分,家庭成分,这至关重要的人的荣辱标准啊,参军,升学,工作,提干,入党,那一件关系个人命运前途的大事,不与此息息相关啊。嫁给了陈晓明,就意味着孩子的前途一片黑暗。尽管自己对陈晓明深深地爱恋着,对强加在他头上的两顶帽子,根本不信,但那是组织上给定的,即使错了,定重了,平民百姓也没有办法去掉。冤死也好,吓死也好,气死也好,只能是无可奈何。沉重的帽子啊!!可现在对陈晓明一口回绝,自己又实在缺乏勇气。一时殷敏陷入两相为难之中。正在胡思乱想的殷敏听到有人叫妈,抬头一看,原来跃进背着书包回家了,后边跟着反修。也许是母亲的天性吧,她一见这两个孩子,愁云立刻一扫而光。跃进用左手遮住右臂,满脸高兴地对殷敏说:“妈,你猜我臂上挂着什么了??”殷敏早就看出他今天胳膊上多了一个袖章,故做不懂地问:“多了个什么,呵,让妈妈猜一猜,一条毛巾,不,一块补丁,不对,妈妈实在猜不出。”反修见妈妈猜不出,立时附在妈妈耳边说:“妈,是‘红战友’。”跃进不高兴地看了弟弟一眼,说:“你多嘴,妈——你看。”殷敏见跃进的右臂上挂着一个红袖章,上边有三个黄色字《红战友》。复课闹革命后,中学的共青团组织、小学的少先队组织因执行了所谓“刘少奇的反革命路线”而被取消,取而代之的组织,中学叫《红卫兵》,小学叫《红小兵》。这两个组织的大门,是为红五类子女敞开的。对可教育子女,或可教育子女的子女,那其中的表现好的,则可入《红卫兵》、《红小兵》的准组织——《红战友》中去。殷敏看着儿子那高兴中带着几分自豪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心酸,如果严继业不出事,他本来是可以加入红小兵组织的啊。跃进并未注意母亲脸上的变化,他把刚才想的一下子说了出来:“妈,老师说了表现好了,还可以加入红小兵。我一定努力。”殷敏脸上强挤出了笑。
  范文革一脚踹开教室门,把正在讲课的常自安与正在听课的学生吓了一跳。她一进屋就厉声问:“常自安,你老实交待你有什么罪??”
  正在看小人书《红楼梦》入迷的范文革,突然接到石卫东一个电话,说有群众揭发,常自安在课堂上散毒,让他马上去管一管。看书正在兴头上的范文革,推说此事为蔡小元所管,想回去继续看自己的书。这也难怪范文革,已值妙龄的她,已于朦胧中对爱情有了一些认识,那贾宝玉的多情,那林黛玉的伤感,怎能不令她心动??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这些书早已成为禁书,社会上已经很难见到,书店里除了毛主席的著作,就是宣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书刊报纸,对此,看得有些发腻的范文革,好容易利用特权,有机会看一下这些令少男少女心动的书,她怎能轻易放过呢。可石卫东不管她有什么想法,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她立即执行。当然,这气就只有撒在了常自安的身上了。以群众的名义,写了匿名信的佟百行一直暗中观察着范文革的行动,远远见范文革气呼呼踹门进了教室,就知道要有好戏看了,立即美滋滋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沏了一杯茶,慢慢自饮。
  常自安近来的心情很好。由于蔡小元到校当上了贫宣队队长,再加上由范义林与白金芳主持学校的业务工作,使得学校的工作开始走向正轨。在这样的情况下,那散乱了的人心开始收拢,教师开始思教,学生开始思学。早已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那一套做法生厌的常自安,当然是高兴得很。他开始认真备课,认真教书。然而复课后的教材却令人不敢恭维。据说文革前的教材,不管文科、理科,都充满了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简称“封、资、修”的东西,它们已经严重地腐蚀与摧残了那时青少年的心灵。因此不能再用了,又由于数学、物理、化学、语文、历史、地理、政治、外语等课程是沿袭国民党时期而设的,其中不仅充满了“封、资、修”的东西,而且这些学科的内容上,充满了形而上学、玄而无用的东西,是严重脱离生产实际,脱离阶级斗争实际,脱离无产阶级政治的毒物,是与伟大领袖毛主席所倡导的理论联系实际、教育要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要求背道而驰的,更不符合林副主席“学以致用”的原则。因此,复课后的课程在中学仅设有学工课、红医课、毛泽东思想教育课、学文课、英语课、体育课。毛泽东思想教育课,相当于过去的政治课,主要学的是毛主席著作及随时加入报刊、红旗杂志上的文章;学文课相当于过去的语文课,课文上除了毛主席著作,就是鲁迅的杂文。作文则是学写大批判文章,写总结报告文章及应用文。原来的数学、物理、化学三门合并成为学工课,编者或由于思想上与此事倡导者共鸣,或明知不对,但慑于社会的巨大压力而不敢,所以于编写中,大搞实用主义。因此原有系统不仅被打乱,而且大部分内容被摒弃,使得学生所学知识支离破碎,难成体系,几大本书,只编成一本薄薄小册子。数学只取丈量地亩,使用标卡尺,计算一些面积与体积等知识;物理知识只涉及滑轮及一些电工知识,而化学则是农药配比,液体勾兑,及一些化肥方面知识。很显然,这根本不是教学课本。接到这样的课本,使常自安这个有着多年大学经验的人也犯了难。他去找范义林,范义林也对此一筹莫展。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在以原涉及物理教材部分为主,适量加上一些物理基础知识,以使学生们在中学阶段尽量多学一点知识,减少一些损失,尽量符合一个中学生的要求。常自安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拿来原先初中物理课本,结合现时教材,费了许多时间,其中包括休息时间,才编出现在所讲的教材。编后他让范义林、白金芳都看了一下,他们二人一致认为,此教材没什么政治问题,因此对范文革今天举止感到愕然。他暗中提醒自己:“千万别动怒,免得招来是非。”于是他沉默不语。范文革见常自安没有回答,心中很是生气,她说:“你用四旧课本,这是有意毒害青少年,这是搞反革命复辟。”说着,她拿起了常自安编的那套教材,高举着,对全班说:“同学们,他让我们学四旧,想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贫下中渔后代坚决不答应!!”听范文革这样一说,班上学生立即小声议论起来,听课气氛一下子被搅乱。只知冲杀好玩,一学功课就头疼的蔡海霞,听后精神马上为之一振。她把右腿伸出,全身作起跑的准备,只等范文革一声令下,就跑上去斗常自安。虽说常自安与她无仇无恨,可她觉得出一出常自安的洋相,显一显自己的威风,实在是不错,这比读书做作业要有意思多了。一些与蔡海霞有同样想法的学生,也准备就势闹上一闹。常自安见范文革平白无故地搅乱自己上课,还当堂给自己扣大帽子,不由得也生起气来。此时他的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当老师的,一烦别人扰乱课堂,二烦别人在学生面前对自己不尊重。此时的常自安见对方现出咄咄逼人的架式,心一横,想:“今天就今天了!!”他说:“我没有罪!!”说这四个字的声音,盖过范文革刚才的声音。
常自安还没到家,就使他特别高兴。女儿常雯站在街口,正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看见常自安来了,她亲昵地叫了声:“爸爸!!”接过常自安的车子推着走。她还是第一次推自行车,车子不是要朝里倒,就是要朝倒,刚推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常自安要替她,她不肯,常自安就扶着后衣架,帮着她推。父女俩边走边说,很是亲热。近几年,这是父女俩第一次显得关系如此融洽,这使常自安很感高兴。
  进了屋内,李丽摆了一桌酒菜,还有一瓶山渣酒。满脸陪笑地给常自安端来洗脸水。常自安洗了脸,和妻子与女儿一起美美地吃了一顿饭。天伦的乐趣,夫妻的恩爱,使常自安忘记了白天的烦恼。这时,对于告诉李丽,他反而踌躇起来。美好的时光是使人留恋的。如果能有一个办法,使时针停止转动,那常自安当不惜一切代价去换取。
  女儿睡了。李丽将被褥已经铺好。常自安感到不说不行了,心情立即沉重起来。他对李丽说:“我有个事想和你讲一下。”李丽说:“你不用说了,我全知道了。”常自安惊奇地问:“你都知道了??为我饯行??”李丽说:“刚才义林来了,他都跟我讲了。这几个真是好孩子。自安,人一生能教几个这样的学生也就满足了。”常自安听后,心头一阵子翻腾。他觉得这几个学生是太令人尊敬了。李丽说得对,这几个学生出身好,有文化,他们只要稍有表现,谁弄个一官半职的都不成问题,但他们却甘冒风险去保护别人……
  李丽说着说着动了感情,她由于呜咽而说不下去了。她要告诉丈夫的,首先是致歉。与这几个孩子比起来,她显得太自私了,以后她要弥补这个过失。她说:“最近,我想了好长时间。你知道,我从上大学就表现得很积极,组织上让我上东,不敢上西。在每次政治运动中,从灵魂深处,无情地剖析自己,也狠狠地上纲上线去批判别人,就这样,于有意无意中一次又一次伤害了别人。可他们是坏人吗??像陈明达、陈晓明,像一中你所认识的几名老教师,他们唯一的罪名,就是出身不好或者干过伪事。可我们无产阶级是能改造世界的呀,如果他们改造了十年二十年,仍然是我们的敌人,那只能说明我们的改造方法有问题,或者说是我们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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