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记忆留住消失的四合院（连载之一）
用记忆留住消失的四合院（连载之一）
每当人们问我是哪里人时，我或者说，一句话说不清，或者干脆说是北京人。虽然我的户籍本上标明出生于上海市，其实我和那个时髦的大都市没有什么关系，连上海话也不会说，更没有上海人的习惯与特点。我的父亲是河北易县人，母亲是黑龙江哈尔滨人，历史原因使我阴差阳错地出生在上海，然而，我是在北京长大，在北京接受教育，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如果说教书可称为“业”的话），除了短暂的特殊时期，我的生命中有近70年都是在这有着悠久历史的北京城度过的。而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我家的住处与学校—又都与北京的四合院密不可分。
现在的80后、90后，即使是北京生人，大多没有住过四合院，对北京的这一传统建筑没有第一手的了解，这样也就不能全面认识北京城和北京文化风貌，因此，我想有必要先搞清何谓四合院？据资料记载，“四合院是北京传统民居形式，辽代时已初成规模，经金、元，至明、清，逐渐完善，最终成为北京最有特点的居住形式。”“所谓四合，‘四’指东、西、南、北四面，‘合’即四面房屋围在一起，形成一个‘口’字形。”“北京正规四合院一般依东西走向的胡同而坐北朝南，基本形制是分居四面的北房（正房）、南房（倒座房）和东、西厢房，四周再围以高墙形成四合，开一个门。大门辟于宅院东南角的位置。房间总数一般是北房3正2耳5间，东、西房各3间，南屋4间，连大门洞、垂花门共17间。四合院中间是庭院。”这是正规的，即典型的四合院，这样的四合院大都属于比较有钱的人家，在北京并不占大多数，而布满城区胡同的多数院子里住着普通的老百姓，这些院子大多为非典型的，不正规的，比如，有些不是四面都建有房屋，可能只有两面或三面有房。我从小到大，去过的四合院不下几十座，包括我家住过的三处，两所小学和初中，以及我的许许多多的同学家住的院子，其中确有正规的，但非正规的比比皆是。我所要回忆的是广义上的或松散意义上的四合院，即胡同里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院落，只要符合以下两个条件的都被我划在其中：一，四面有房或有墙，中央形成一个方形或长方形的院子；二，房子是一层中式的砖木结构，房顶是起脊的瓦顶，整体以灰色为基调。
我接触到的第一座四合院是我家抗战胜利后回到北京的住所--西城区大红锣厂2号。那座房子是我父亲在西北军的老同事和朋友赠与的。父亲1900年生人，毕业于北京私立的朝阳大学法律系，1927年投西北军冯玉祥部，当时冯正率领部队参加北伐，我父亲在冯的手下担任秘书、副秘书长等职，此后曾参与冯玉祥多次的反蒋讨伐，屡屡失败后陪冯隐居读书三年，后投冯旧部宋哲元的29军，任秘书长。七七事变时，随29军参加北平抵抗日军的战斗，仗打得十分惨烈，29军伤亡严重，副军长佟麟阁、师长赵登禹壮烈牺牲，（北京有以他们命名的佟麟阁路和赵登禹路），我的父亲也被敌日的大炮震聋了双耳，宋哲元因病辞职休养，我的父亲随同，去过湖南衡山，广西阳朔和香港。后宋到夫人的四川老家养病，于1940年病故绵阳（1981年6月，中共中央第十一届六中全会决议，定宋哲元为抗日爱国将领）。我父亲与家眷逗留香港求治耳疾，母亲生下我哥哥，之后他们来到上海，生下我和弟弟。1943年春到河南商丘暂住，遇上了冯小刚导演的1942年开始的大饥荒。我那时还不记事，但听我的姐姐哥哥形容他们看到的蝗虫灾害：路人身上爬满蝗虫，庄稼地里麦穗被飞过的蝗虫如同剃头一扫而光，庄稼人颗粒无收，欲哭无泪；他们也看到过成群结队衣衫褴褛的逃荒者和蹲在地上吃火烧蝗虫的饥民。
抗战胜利后回到北京时，父亲几乎两手空空，不仅拖家带口，而且还有一些近亲需要他的关照和资助，而他没有能力买大房安置这么多的人,于是，他的西北军同事好友解囊相助。这些朋友皆为冯、宋的高级幕僚，他们有的仍有职位，例如孙连仲将军（指挥坚守台儿庄、为台儿庄大捷立下头等功劳的抗日将领），有的虽然无职，但经济实力都远比我父亲强，对他们来说，拿出一些钱来帮助朋友不在话下，况且，抗战刚刚结束，内战硝烟四起，时局动荡，房子最不值钱，有钱人都忙着买金条，谁还置办不动产。
1945年我家搬到大红锣厂2号时，我4岁了。对我的出生地上海，两岁的我毫无记忆，在河南期间我还年幼，基本不记事不懂事，记忆相当模糊，但自从搬到大红锣厂，我的记忆开始清晰了。在那座大院子里我们住了4年多，搬走时我已经快9岁了，已到了懂事的年龄。那几年生活的许多细节刻在了脑子里，抹也抹不掉。
大红锣厂位于西四牌楼以北，东西走向，胡同东口连着西皇城根，西口开在西四北大街。让我来描写一下这座宅子的外观和构成吧。这不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而是中西合璧，或者说是改造过的三进院。整个院落坐北朝南，临街的大门不是传统的红色，而是西式的绿色木大门，旁边有一个车库，里面停着父亲的朋友淘汰下来的黑色小轿车。车子相当旧了，开到半路经常抛锚，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司机就跳下车，用一根L型的摇把在车前拼命地摇，等汽车轰隆隆的发动了，他再跳上车继续开。即使这样，那个时代，有一部私人小轿车绝对是有地位的象征。
进了大门，是一个小小的院子，记得只有左边有两间房子，好像是司机父子住在里面。司机的父亲替我家打理杂事，那时叫听差吧。往里走是第二道门，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式大门，红漆的两扇木门上，用黑漆刻着一幅五言的门联，我每天进进出出都要看一遍，所以记得很牢，倒背如流。右扇门上是“忠厚传家久”；左一扇门是“诗书继世长”，这是当时北京一般有文化的人家四合院常用的门对。这本应该是临街的大门，却设在了院内。走上三个台阶，跨过一个高高的门槛，就看到门内的一个大院子。现在想想，也许院子并不太大，至少没有我想象的大，因为小孩子的眼光和大人的总有些不同。院子的左边有三间房，是我叔叔婶婶和两个堂兄住的。右边有一棵大枣树，每年结很多枣子。奇怪的是，我们并不太爱吃，成熟的枣子落了一地，招来无数的绿头苍蝇。只有等我大哥从男四中放学回家来兴致时，他会挎个手提包，噌噌地爬上枣树去摘新鲜的又红又大的枣子，我们几个弟妹才抢着吃。
再往里走是一道花墙，就是用砖头砌成的带有简单图案的镂空花墙，既起着隔离和装饰的作用，又不完全挡住视线，里院若隐若现。墙的中间是一个豁口，算是一道门吧。里面是个花园和我家住的一套西式大平顶房。从花墙到这座大平顶房有一条砖铺的路，两边各摆放着一排盆栽夹竹桃，再往里是一个大葡萄架，架子上爬满了两株葡萄秧，一株结紫葡萄，一株结绿葡萄。砖路在葡萄架下经过，直接通向住房的门口。据说这组平顶房是日式的，房子是砖砌的，屋顶则是用洋灰抹平的，而不是四合院里的起脊的瓦房，但是门窗是普通的，和现在的没有两样，也没有日式推拉门。进了房间，先是一个花厅，花瓷砖铺地，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家具，这是冬天存放盆花的地方，其中有两盆是我父亲最喜爱的桂花。花厅连着一条走廊，两边是作为餐厅、书房、卧室和卫生间的八九个房间。我们一家九口就住在这些屋子里。大姐出嫁前曾带着我住在顶头的一间。说到大姐，我要交代一下，我父亲的第一任妻子是老家包办婚姻的农村妇女，生下二女一男后，患肺结核去世了。我的母亲是续弦，她是哈尔滨生人，上过大学，和父亲结婚后到我们搬进大红锣厂期间，已经生了我姐，我哥，我和弟弟，1945年底母亲又生了我小弟，这样大红锣厂2号的王家有八个孩子，四男四女。
大平顶房的东侧有三间中式房间，与一般四合院里厢房一样，我们叫东屋，里面的单间是书房，外面两间房打通成了一个宽阔的客厅。客厅里有什么摆设已经记不清了，沙发肯定有，但墙上挂了什么可没有注意。后来听哥哥姐姐们说，桌椅是红木的，但我丝毫没有印象，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条铺满客厅的大地毯，中间是绿色的，四周有各式图案，我觉得很漂亮。关于地毯，我以后还会说到。
东屋的西面，或者说我们住的平顶房的南面是一个花园。花园里有一棵梨树，但一年春天被大风刮倒了，还有两棵西府海棠。平房前是一排向日葵。我父亲对伺候花草极有兴趣和耐心，每天傍晚拽着一条长长的带金属龙头的橡皮水管，不是浇花就是浇树，忙得不亦乐乎。我们几个孩子也抢着帮忙，与其说帮忙，不如说玩水，每次都要弄得浑身透湿。不久，父亲的兴趣转向种植蔬菜，于是，花花草草变少了，地里长出了西红柿、茄子和豆角等。他像一个老农一样精心耕作施肥，所以蔬菜长势良好，西红柿和茄子又大又圆，为家里省了不少买菜钱。西墙根有三棵树，一棵是山楂树，一颗是胡椒树，还有一棵大概是苹果树，只见开花，未见结果。院子的西南角种了草莓，我们几个孩子最喜欢这一小片草莓地。每当春末夏初时，一粒一粒的草莓长出来了。我们天天盼着草莓长大，但逐渐失去了耐心，终于有人忍不住摘了草莓放在嘴里，其他人也不甘落后，可怜的小草莓在没有变红之前就都被我们吞食了。在我的童年记忆中，草莓是青青的，味道是酸酸的，写到这里，我的牙根都酸了，似乎又吃到了一粒不熟的草莓。
东屋的北面连着锅炉房和厨房。这两个地方我似乎没有进去过，因此具体什么样，我说不出来。想必锅炉房里有个锅炉，为我们住的大平房的卫生间供应热水。锅炉房和厨房与平顶房之间有个狭长的过道，穿过去又是一个开阔的院子，而这个院子最接近北京传统四合院的格局。除了院子的南房已经改造成我们住的平顶房，其他三面的中式房子都保留原样。北房是正房五间，中央三间大的，两边是小一些的耳房，整个房子建造在高地基上，要上三个台阶才行，房前有廊子。东西厢房各三间。西厢房住着我大伯的儿子及其妻子和幼女，东厢房是我二舅、舅妈和他们淘气的三个儿子。北房五间没有人住，中间堂屋墙上挂着我祖父母的遗像。两边的屋子里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有旧家具，大大小小的箱子，自行车，一袋一袋的大米白面。院子四四方方，有两棵小枣树，树不高，但结的枣子很大。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两棵枝繁叶茂的海棠树，春天开满粉色的花朵，秋天结红色的海棠果，比起枣子，我更爱吃甜里带酸的海棠。树顶上的海棠果一直留到冬天，成了冻海棠，冰凉酸甜，吃起来别有一番味道，那滋味我至今还记得。还有一个途径可以进到后院，是在大平房最里面的一间有个后门，推开门就进到后院了。
有了四合院，便有了四合院的生活与文化，和今天高楼里的生活有许多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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