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有人放了一桶水在家里教学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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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淌血的无名河(上)
&&&&&&&&&&&&&&&&&&&&&&&&&&&&&&&林家品
一个老头在河边踯躅着。
老头的背虽然有些佝偻,但整个身子仍很高大。他走一步,河滩上就印下一个很深的脚印,显示出他的脚步仍然很沉,很重,很有那么一股子力。老头的脸虽然有些憔悴,但并没有结成一把一把的皱纹,仍然光滑,看得出是个颇会保养且营养不差的人。老头手里撑着一根长旱烟杆,他的上衣口袋里其实涨鼓鼓,装着孩儿们孝顺的高级滤嘴香烟,但他要撑着长旱烟杆,要撑着已经二三十年没用了的旱烟杆,还强令孩儿们给他切了极细的旱烟丝,塞在塑料袋里,挂在腰间,一走一扑打,令孩儿们嗟叹不已,唉,没办法。
老头全身的部件已经运转了七十多年,并没有磨损到吱吱格格乱响,也不会立即散架。有那爱悄悄地嚼舌头的还说,瞧老头那精气神,再给他弄个水牛婆子样的,试试看,保险还做得种。
老头一餐还吃得三碗饭。他端起碗,默不做声,细碎细碎的往嘴里扒,使劲嚼,使劲咽,三碗饭不下肚子不放碗。待到放下碗,便伸出手,将掉在桌面上的碎饭粒捏拢,捏拢,捏成一坨,再塞进嘴里。又令孩儿们惊诧,老头变了,变了,全不是以前那大碗酒,大块肉,嘴角流油都不抹的老头了,只怕不是好兆头。但老头无异样,只是吃完饭就要上茅厕,一蹲就是半个时辰。老头似乎就是这么点毛病罢。不过老头那眼神,仔细瞧,就会发现,已无多大神采,灰灰的,沮丧的。眼皮也老爱耷拉着。
阳光很好,照得河滩上银光灿灿。老头就爱坐下,坐到一块晒得热热的大卵石上。卵石光溜溜,滑溜溜,老头爱伸出手抚摸一阵,然后倚着长旱烟杆,观风景。观了几十年的风景了,那风景确也变了。要说变起来也快,就是几年的工夫,那座煤矿一立,机器一响,电机车一跑,叮铃叮铃铃声几摇,就变了,银峰岭变成矸子山了,煤油灯变成电灯了,自来水进庄了……可不该变的也变了,眼前这河水,晶莹透亮的河水带红色了,河里的石头也带红色了,还真像淌血了。
为了这条河,老头自认为操碎了心。可现在,他不操心啰!他观罢风景,倚着长旱烟杆,闭上眼,打瞌睡,还会响起鼾声。老头在河边就能做梦,梦见他年轻时所听到、看到和经历过的一切。他在自己屋里那舒舒服服的床上也做梦,但总是梦见女人。他愿意做梦,却不太愿做梦见女人的梦,他就到河边来做梦。通常,只要吸两袋烟的工夫,他就做醒了梦,站起来,仰望着天。尽管阳光刺得眼珠子痛,他还是望着,瞪着,一动也不动。
他是在望着天上的老鹰。一只老鹰鼓着矫健的翅膀在天上盘旋,越盘越高,和白云贴在了一块。老鹰只是打着转儿,翅膀一动也不动,却绝不会跌下来。老头就高兴,张开嘴,发出呵哧呵哧像赶鸡的声音,不知他是希望老鹰跌下来呢,还是要把老鹰赶走,抑或是要老鹰展翅高飞。老鹰终于猛拍几翅,飞走了。老头就把旱烟杆别到腰间,撩开大步,去找在河边戏耍的小把戏。小把戏们一见他,就乱叫:
“嗬呵,讲白话的来了,要讲白话了,要讲白话了。”
小把戏们叫是叫,却没有围拢来,而是撩着水往他脚下泼,又不敢泼到他身上,然后嘻嘻哈哈跑了。
小把戏们是听腻了老头的故事,因为老头的故事总是那么没头没尾,零零碎碎的,东一段,西一段。老头叹一口气,他实在不明白小把戏们为什么不愿意听他的白话了。那些白话,那哪里是些白话呢?&
静悄悄的黑夜里,无名河水自由地舒畅地流着,为两岸的山峦、田野、树林哼着催眠曲,一切便都在河水的低吟中进入了梦乡。一两声狗吠,喃喃的梦呓,床铺板的吱嘎,短暂而又强烈的喘息,隐隐的闷雷般的鼾声,无法憋住而突发的咳咳咳咳……
就在这静悄悄的黑夜里,一队异国的幽灵在向这无名河边的小山庄逼近。黑夜里,只有钢盔在发着亮光,还有那长枪上的刺刀不时晃动折射的寒影。
幽灵淌过了无名河。无名河仍是平静地流着,无名河永远是这么平静地欢畅地自由地流着,因为无名河水出自于那潜伏在崖畔下,隐于绿丛中的无名洞。无名洞到底有多大,有多深?老辈人的老辈人也没有探清个究竟。只有一个传说如雾里飞花:洞内原有九门,一得仙老道欲穷其远,择一吉日入洞,过了七重门后,只听得轰然一声,门关了个严严实实,老道仗本事继续前行,到第二年的此日,外府一牧童在一洞穴听见了他的牛角声。虽然有老道引了路,但就连这第七重门也没人走到过。更有一奇,水出自洞内,但洞口未见滴水。反正从那洞内出来的水永远是那么流,冬日里热气腾腾,蒸云蔚雾;夏日里清凉浸骨,如溶雪化冰而就。
突然,山庄里的狗嗅到了幽灵的气息,一齐如同发了疯似的狂吠。那叫声,勇猛中透露着惊惶,惊惶中夹杂着凄厉。狗们似乎知道,这回来的是两只脚的野兽,这号两只脚的野兽,非但它们抵挡不了,就连最优秀的猎手也是在劫难逃了。
“嘎——叭”,一声清脆的三八大盖的响声搅翻了天地,立时,鸡飞,鸭跳,女人嚎,小孩叫,乱成一团。糊糊涂涂的人还在揉着惺忪的睡眼,问:“怎么了?是怎么了?又过‘粮子’了么?”也不知是问他的女人,还是问自己。话还未问完,已听得有人带着哭声嘶喊:“日本人来了,快跑啊!”亏了这一声嘶喊,糊涂的人像被黄蜂螫了一般,跳下床就往外奔,却被女人死命一把箍住,还有那鸡呀,鸭呀,就全不要了么?砍脑壳的,只顾自己!
混乱中,一条汉子奔出庄子,他一手挟着女人,一手提着孩子,沿着无名河,如飞一般,霎时间不见了踪影。
庄子里升起一缕黑烟,如同毒蛇般扭曲着身子,噗的一声爆响,燃起了大火,房屋喷吐出火舌,火舌绞缠在一起,汇成了一片火海。火海中,幽灵在狰狞地跳着舞,幽灵手上的刺刀尖滴下了殷红殷红的鲜血,鲜血在地上流淌,淌出了一条一条的小溪。
尖厉的呼救声在夜空中撕人心肺。
无名洞口的青藤被撩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男人的眼睛和一双女人的眼睛。女人的裤裆下,夹着一个男孩的光头。
男人的眼睛喷出了火,那火光,就要将身边的青藤燃烧,就要将流淌的河水煮沸。
女人的眼睛充满了惊恐,她的手,紧紧地抓着胸口的黄土,越抓越紧,抓着了黄土下的石头;尖棱角的石头,划破了她的手,渗出了滚烫的热流。
女人惊恐的眼睛越睁越大,终于失声而叫:“你看,你看,那禾坪上……”汉子一把捂住女人的嘴,将女人紧紧裹在胳肢窝下。汉子的身子在发抖,汉子的脚将洞口褐色的岩块踩陷了下去,岩块在发抖,无名洞口也在抖动。
禾坪上,十多杆刺刀逼着两个女人,逼着两个被剥得一丝不挂的女人。
禾坪上,摆上了两条春凳,春凳旁,各放了一桶水,那无名河里的水。
摆春凳和提水的,是庄子里的铁匠。他那抡得十多斤大锤呼呼响的手,此时拢在衣袖内像打摆子似的发颤,他耷拉着脑袋,像霜打萎了的丝瓜藤。他放好水桶,想走,一杆刺刀横在他脖颈前。
日本人丢给他两根绳子。
瞧着滴血的刺刀,铁匠的手慢慢地从衣袖内退出来,捡起了绳子。
“铁匠,你不得好死呀,你绝子灭孙呀!”幽幽苍冥中,铁匠似乎听得,有人在歇斯底里地骂。
铁匠不由地往后退一步,顶着的是冰凉的刺刀。铁匠猛地往前一窜,扭住一个女人光滑的手臂,“啪”的一响,他分明感觉到,脸上挨了疯狂的一巴掌,但被他扭住的女人只在簌簌发抖,那耳光,仿佛是幽冥中神鬼的巨掌。
日本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
两个女人都被铁匠仰面朝天绑到春凳上后,日本人的刺刀仍然逼住铁匠,要他坐下,看。
铁匠一屁股坐到地上,用手捂着脸。
日本人的枪架到了一堆。
日本人脱光了衣裤,排成两列纵队。
两个日本人向春凳扑去……两列纵队往春凳移拢一步。
从春凳上起来的日本人又排到纵队后面,准备往春凳扑去的日本人从水桶里舀勺水朝春凳泼去……
男人们呢?庄子里的男人们呢?跑的跑了,死的死了,没死没跑的也只能瘫坐在地上,两只光脚死命地擦着地上的灰土。
无名洞口的汉子松开女人,纵身往外便跃。女人伸出双手将他拖住。
“你不能去,不能去!&&&&&&
“松开!”
“那是些鬼,鬼!”
“老子今天就是要打鬼!”
“鬼们有枪,洋枪!”
“老子今天就是要枪!”
“那是人家的女人……”
“放屁,那是晁家庄的女人!”
“你要守着,我……”
“砰”,女人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额头撞到洞子上。汉子冲出洞口。女人摸了一下额头,粘糊糊的,像血,她顾不得看,也跟着要跳出洞口,却被裤裆下的孩子拖住了腿。女人弯下身子,紧紧地将孩子抱在怀里。
汉子如同一头发威的豹子,直往庄子扑去。
骤然间,禾坪上响起一声嚎叫。一柄三八大盖的刺刀从一个日本人的光屁股眼里插进去,从那光蛋蛋袋子里捅出来。
汉子没往回抽枪,就让那枪紧紧插在栽倒下去的日本人屁股眼里,顺手又摸起一支三八大盖,插进一个转过身来的日本人肚子里。
汉子一顿乱刺后,一手抓一支长枪,转身便跑,跑一阵,猛然骂了自己一句,他娘的胆子叫狗吃了,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不趁着日本人是光屁股,再多捅他几个?
汉子转过身,仆俯在土堆后,看见禾坪上的日本人正慌做一团在穿衣裤,便恶狠狠地骂:“入你们的娘,原来你们也怕杀!”
汉子放下一支枪,端起一支枪,眯缝起猎人的眼睛,瞄准一个正套裤脚的,手一勾,“嘎——叭”,也是脆响,随着脆响,那套裤脚的不套了,肚子流出一滩血,朝前仆到地上。
汉子一连打倒几个,把日本人给打清醒了,衣裤不穿了,光着身子齐开枪。
汉子边打边骂:“我入你们的娘,入你们的娘!”一阵火将子弹全打光,再扳,再勾,勾不响,提着支没子弹的枪飞跑。
没被打死的两个日本人追了来,追到无名河边的大樟树下。这株大樟树呵,大得几个人合抱合不拢,老得树干裂开了洞,却坚强得如同剽悍的壮汉,用刀子一刀刀割它的皮都不皱眉头。它曾给了庄子里的醉汉多少胆量,多少勇气,增添了多少酒量呵!醉醺醺的汉子出来了,拔出小刀,割一块树皮含到口里,又去逞英雄;赴酒席的人来了,拔出小刀,割一块树皮,置于舌底,雄赳赳气昂昂去把酒论英雄。它还目睹了多少风流事,这拖枪的汉子就是在这棵树下,将种子撒进了一个挖野菜的过路女子的肚子里,过路女子无颜回家也无家可回便索性踩碎挖野菜的筐子和他过起日子来,成了他的女人。大樟树此刻又帮了汉子的大忙。
日本人追到大樟树下,不见了人影,正东张西望,大樟树后面猛然伸出一支枪,一刺刀戳进一个日本人的后背。汉子这力用得太猛,跟着栽进了无名河里。
汉子跳出水,觉得一道寒光直逼胸口,口里喊声完了,身子却不知怎么的就闪到了树后,刺刀随着哇哇的叫声又刺来,大樟树把胸脯一挺,挡住了刺刀,刺刀深深地扎进了树干。
汉子往前一纵,箍住日本人的脖子,一起摔倒在无名河滩上。
无名河滩上,晁家庄的汉子和日本国的武士厮滚在一堆。
汉子要复仇,为晁家庄的女人、晁家庄的房屋。汉子只是呀呀地发出低沉的吼声,那吼声,像一只被夺去了幼仔,自己又受了重伤的母虎。日本人也要复仇,为他的那班被打死、捅死的光屁股武士,口里只是哇哇地乱叫。
汉子渐渐地支不住了,日本人压到了他身上。日本人翘起屁股,膝盖顶住汉子的腹部,左手掐住汉子的咽喉,右手去抓身边的大卵石。
一个女人尖厉的叫声,发疯般响在河滩上。那叫声,几十年后还令听见的人心悸,直到几十年后才又响过一次。
发疯般的女人直扑上去,一双手,死死地抠住了日本人那赤裸裸的吊着的蛋蛋。
日本人瘫软了。
汉子爬起来,看着自己的女人。女人手里,血糊糊两粒卵石般的蛋蛋。
女人哇的一声,扑到无名河上,把五脏六腑的黄水都呕吐在无名河里。
汉子看着河滩上的死尸,看着河里的死尸,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猛的一把撕下衣服,扬在手中,如扬着一面胜利的战旗,狂呼着,高叫着朝庄子跑去,朝熊熊大火跑去。
“日本人被杀光了,杀光了,快出来啊,啊啊!”
第二天,汉子站在无名河边的大樟树下,咬破食指,将血滴在酒碗里,一口饮尽。
“晁家庄的山,晁家庄的水,晁家庄的女人,决不容许外人挨一下!”
齐刷刷地跪倒了一大片人,那庄严的誓言,在无名河边震荡。
庄子里,传出两个女人一低一高的叫声:“莫挨我,莫挨我呀……”那是被日本人凌辱致疯的女人。
汉子猛然想起铁匠,咬牙切齿喝令铁匠出来,但铁匠已不见了踪影。
汉子从此狠了铁匠,所有的铁匠。
晁家庄从此名声大振,皆因了那汉子的缘故。
但老头不以为然。老头说这晁家庄早就振过大名,只是那时不叫晁家庄,而是叫田家寨。&
那飘扬着斗大帅字黄旗的田家寨呵,是晁姓人的荣誉和骄傲。因为它像夜一样静谧,梦一样神奇,因为它的上空,从未飘扬过官军的旌旗。老头佝偻着背,长旱烟杆不停地戳着地面,说:“那田家寨,田家寨,嘿,那个时候,嘿,跺一脚,银峰岭都要颤抖,无名河都要涨水,哪个敢小觑?朝廷又怎么样,奈得个卵何!”耷拉着眼皮的双眼顿时撑开,射出两道如钢似铁的光柱,右手捏拳,往长旱烟杆上一擂。只这一擂,便令人相信他当年确非等闲之辈。你看那捏拢的拳面,平崭崭的,紧密密的,严丝合缝。看人有不有功夫,就看捏拢的拳面平不平。拳面平,江湖行!手指圆,莫向前!手指圆是插沙子插出来的,平常人的手指呈方形。
晁姓人以骄傲和自豪象征的山寨为什么叫田家寨而不是现在的晁家庄呢?
那也是在一个黑夜,黑夜……
庄子里走着一个人。
庄子里走着一个人真是太平常太普通的事。尽管天还在雾蒙蒙之中,一切还没有苏醒,一切还都在梦呓之中,但清早起来捡狗粪的老头也是独自一个人走着的呀。不过这个人肩上没有扛狗粪耙,没有挎粪箕,这些庄稼人使用的物什于他早已没有多少缘分了。这个人也没有弯着个背,他那魁伟的身子犹如一尊铁塔,他肩上披着件黄军大衣,他迈的步子是那么从容,那么稳健,那么充满着自信,令人一见就肃然起敬,就敬畏三分,就有点害怕,就禁不住双腿打颤。可不,那个正在青石板小路上跑着步的知识青年,那个下到晁家庄接受再教育已六年多了的名副其实的“老知”,天不怕地不怕敢对着县政府骂娘的伙计,一见着他就来了个急刹车,毕恭毕敬地站立在路旁了。
“晁大爷,你老人家早!这大清早就散步,你老人家定能百寿无疆!”
老知嘴上恭敬地喊着,手就伸进了左上衣口袋,掏出了香烟。
香烟双手递过去,“嚓”,划燃了火柴。
就着火柴光,他看了一眼香烟牌子。他看香烟牌子的神态毫不经意,香烟只在两个手指间转一圈,就已看了个实实在在。
香烟是飞马牌的,上海货,老知们称为兰云三牌,因为将香烟横着看,在那“飞马”中确乎有“兰云三”三个字,据说兰云三是大资本家反革命,全国在追查的,但飞马牌还是那么卖,吸的人不怕反革命放了巨毒进去,何况那兰云三牌烟丝是极细极细金黄金黄喷香喷香的。老知的衣服是解放装,上面有两个口袋,两个口袋里装了两种牌子香烟的,老知的手决不会掏错。
他看清了烟牌,“飞马”,也还过得去,便吸燃,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只哼一声,算做对老知恭敬地问候恭敬地递烟恭敬地点火的回答,往前走去。他尽管听出老知那句“百寿无疆”有点油滑,不那么虔诚,但他也晓得,喊“万寿无疆”是喊不得的,百寿无疆也还过得去。
这小子,如今对老子也还过得去,他心里想着,到时候把他送出去算了,有招工的,参军的,工农兵大学的指标,就看他的运气了,碰着哪项是哪项,不过,还得继续看他的态度,看他的表现……
老知继续跑步。跑过一条垅,转了一个大弯,停下来,转过身,望着他去的方向,早已没有了他的影子的方向,手又在上衣口袋里掏,掏出一支一角四分钱一包的“勇士”,香烟盒子上画着武松打虎的,抽燃,吧到嘴上,陡然间自己似乎也成了勇士,反正胆气壮多了,双手撩起裤裆,屁股一拱一拱,用晁家庄人绝听不懂的,他也是学来的话,骂:
“吊你老姆黑呵!”
骂声颤悠悠的,在雾气中震荡,像个学唱样板戏的在吊嗓子。
被老知吊老姆黑的捶响了一扇乌黑油亮的门。
“哪个?”
“咚——咚”,重重的两下。
“吱——嘎”,门开了,探出一颗光头。
光头本是准备着骂几声大清早来捶门的背时鬼的,一见是他,忙改了口:
“嗬呀,晁大爷,是你老人家,快进屋坐,坐。”客气到了极点的声音,但那脸上,是极不自然,实在尴尬的神色。
旱烟丝连同卷烟纸递上了,茶泡上了,主人双手手指勾成连环钩,搭在小腹前,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站在坐在竹椅子上吸烟、喝茶的他对面。
他吸烟其实不讲究牌子,他是看人来。他娘的老知家里有钱寄,不抽你几支好烟对不起你。庄子里只能抽喇叭筒的,敬上烟来他也抽,不抽他娘的也是看不起你。
他吸完喇叭筒,喝完茶,开口了:
“宣板,那头猪杀了有百五六吧,好膘!”
庄子里谁家杀猪谁家阉鸡他全知道,他若不知道他也就成不了晁大爷。
听得他一问杀猪,宣板的脸越发不自在,亏得宣板女人一阵风似地从灶屋里走出来。
“嗬呀呀,晁大爷,是你老人家来了,我正要打发宣板去请你老人家呢!那猪杀了,刚捡清场,正好吃下水(猪杂),你老人家莫走啊,就在这里吃早饭,吃早饭。宣板,快去打两斤火酒来,晁大爷酒量大,我晓得,不爱吃水酒的。”
女人这话还讲得过去,他瞧着宣板女人,“嘿嘿”,露出了一丝笑意。
宣板看看晁大爷,看看自己的女人,女人还没梳头,头发蓬散着,散发出一阵油垢味,对襟衣扣也没扣齐,露出一截腰板皮,黄黄的。
宣板看看外面的天,还灰蒙蒙,不情愿去,但还是勾着脑壳出了门。
女人看一眼晁大爷,发现晁大爷正盯着她那没扣齐的衣襟,心里一楞,忙笑着说:
“晁大爷,你老人家先坐一下,我就去办菜。”
“什么晁大爷,我晁金宝就是晁金宝,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大爷了?!”他说这话时将眼光抬上,盯着女人的脸子。
“那是,那是,你老人家早称上大爷了呀,晁家庄人哪个不喊你老人家大爷呀!”女人早就知道了他的来意,也早就知道轮上谁谁就跑不脱,但还是想多喊几句老人家,希望能免了。毕竟是个女人呀,又不是条母狗。
“称上大爷了?那就既是大爷也还不是大爷啰!”他摸摸自己那刮得溜光的下巴,“是大爷,你就去办菜下酒;还不是大爷,你就坐到我腿上来!”
“是大爷,大爷,嫡亲的大爷。我就去切猪肝,烫猪舌……”女人想往灶屋走。
“坐到我这儿来!”他一拍大腿巴子,“我两样都要!”
女人不敢抗拒,慢慢地往他身边走拢,只是嘀咕着:“宣板就会回来的,回来的。”
他嫌女人走慢了,伸出手一拖:
“嘿,供销社开门还早着呢,他不打了酒,敢回来?”
谁家的细把戏哭了起来,越哭越凶。
他搡开女人,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朝那哭的人家走去。
宣板女人松了一口气,赶紧整整衣服,跟在后面,扯开喉咙喊:
“老根,晁大爷来了!”
屋里的哭声立时停了。
喝完宣板打回来的酒,吃完宣板女人炒的猪下水,他摇摇晃晃往门外走去。
宣板女人送到门外,问:
“晁大爷,我那头猪……”
“嘿,要卖要留,随你的便,我还管得了这多!”
他边走边哼起大戏:
孤王悔不该酒醉桃花宫
错斩了郑子明
呀,我那好贤弟啊……
女人回到屋,坐到桌子边,吃她那剩下的饭。宣板抽着旱烟,不住地打量着女人。
宣板终于忍不住了,问:
“他,他没那个你么?”
女人咽下一口饭,唾他一口:
“亏你问得出。”
宣板突然增长了无限的勇气,站起来,一脚立地,一脚踩着春凳,朝着门外骂:
“我入他先人板板呵!”
女人倒劝:
“算了,算了,反正又没少了点什么,记着他的好处算了!那年月,若没有他,这晁家庄早就没有了,你也饿死在山上了,也守不着我了……”
“我现在又守……守住了么?”宣板抱着膝盖,呜呜地哭起来,像个小孩,像个好容易得到了一块糖,却又被别人抢去了的小孩。
“莫,莫挨我呀,莫挨我呀……”
疯女人又在叫,凄厉得很。但晁家庄的人早已经听惯了,有时还有人逗:
“癫婆,外国佬的家伙大些不?圆的还是方的?”
两个疯女人已死了一个,剩下的这个大概也活不久了,因为她已经使晁家庄的人感到讨厌了。老是那么叫,叫,前世造多了孽呵!
晁家庄寨主大帅的夫人是城里一个富商的女儿。那真是长得千娇百媚,如同一根灯芯草,两个手指稍微拈重一点就会捏扁,往油灯里放时稍微戳重一点就会折断。读了几句书的听老头这样说,便疑心那是大帅强抢硬夺来做押寨夫人的。就如同古典演义体小说中描述的那样,一辆香油小车或玲珑小轿载着位千金小姐或去进香,或去游玩,或是走人家,或是搬迁……但听得一声锣响,冲下一位好汉,排开无数喽啰,喝叫一声留下买路钱,吓散了车夫家丁,待到把车帘或轿帘一掀开,不禁喜出望外,抬了或负了就往山寨跑。进得山寨,直奔内室,亮出一把明晃晃牛耳尖刀,两句话:若依了时,大碗酒大块肉富贵同享,若不依时,喀嚓一刀剁为两截,还要带兵去把你家里踏平了。那人这么想的并且大概已说出了一两句,怎么的头上就挨了一下,也不知是长柄旱烟杆还是那练圆了的弯拢的手指关节,反正分量不轻,令他晕头转向。
“呸,畜生!大帅,是那号人么?”
然后挨打的就清醒了。原来大帅和夫人是英雄配美人,美人爱英雄成就的一对。大帅亲自到城里去刺探军情,偏巧碰上了城里大搜查,大帅情急智生,闪进了一家绸缎店,左躲右躲竟躲进了小姐就是后来的夫人的闺房,如是演出了类似柜中缘、墙头马上、今古奇观的风流千古佳话一段,也是平平而已没有什么足可描写值得讲述的,只是最后一段有点不同凡响,那小姐决意跟大帅到山寨去当押寨夫人时,竟是将大帅藏在她的拖地罗裙下走出的店铺。大帅也甘愿屈膝,真是实实在在地拜倒在香罗裙下了。老头讲起这香罗裙下藏大帅时竟啧啧连声,不过到底是赞叹小姐(夫人)的胆量还是羡慕大帅的艳富,那就不得而知了。
晁金宝醒过来,睁开眼,发现自己是在一间板仓里。四面不透风的板仓,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他想站起,才感觉到两腿酸麻,两臂要脱了似的痛,才想起自己确乎是被五花大绑过的。有谁敢绑晁金宝呢?除非是吃了豹子胆!但晁金宝确确实实是被捆绑过了的。
满山满岭的红旗,满山满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满山满岭闹了个山翻土覆。这是满山满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向满山满岭要铁,要钢,要超过英国美国外洋佬。
眼睛熬得通红的晁金宝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他是兴奋得无法入睡,就要超过英国美国了,豁出命来也得干!为什么不提压碎小日本呢?晁金宝从心里恨的就是东洋小日本。至于那英国佬,他没见过,不知道什么模样,有什么德性;美国佬他也没见过,但美国洋面粉他吃过,那是日本人打到广西后,晁家庄人就晓得日本鬼不久长了,“日头到西边”了嘛,还不就要沉下去了么?晁金宝上了一回城,在城里就吃到美国佬救济的面粉,雪白雪白的,是好吃。他对美国佬没恶感,他恨的只有日本鬼。他娘的,只要将这满山满岭的人用飞机运到东洋三岛去,东洋三岛还不就占了个鬼入的!
晁金宝睁着通红通红的眼睛朝山上走,走着走着,他的眼睛一下睁得比牛眼睛还大。他看见了无数光着膀子的女人,女人们肩上颤颤悠悠地晃着副土担子,胸前两个奶子不停地扑打着,雪白的在阳光下闪着光,一个接着一个。有人在拿着广播筒使劲喊:
妇女赛过穆桂英
誓和男人比干劲
晁金宝看得眼花缭乱,嘿嘿嘿嘿地咧开嘴巴笑了,这是哪一位的发明?有趣有趣……但只一会儿,他笑开的嘴巴收拢了,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跳了。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光着上身鱼贯而来的晁家庄的女人,他自己的女人,腹部有着三颗黑痣的女人。
晁金宝顿时觉得满山满岭的眼光都在看着他女人垂吊着的白奶子,看着皱巴巴腹部上的三颗黑痣,那是他爱用胡髭去扎一扎,扎得女人“咯咯咯咯”笑个不停的黑痣。可此刻,满山满岭的眼光都像他的胡髭一样在扎着那三颗黑痣呀!晁家庄的山,晁家庄的水,晁家庄的女人,决不容许外人挨一下的呀!这一下可好,全庄的女人都排着队让外人看了。
他听见吃吃的笑声。男人们发出的笑声。那笑声到底是不是笑光着膀子的女人,搞不清。但晁金宝听着比剜心还难受。
晁金宝再也无法忍受了,他猛地大吼一声:
“谁是带头的?到老子面前来!”
没人睬他。其实也没有人听见他的吼,满山满岭是口号声、喧嚣声、嬉闹声。广播筒的喊声更起劲:
妇女打赤膊
干劲冲云霄
冲上灵霄殿
吓死玉帝佬
晁金宝撩开双腿,往那土坡上冲,冲到喊广播的面前,一把抢过广播筒,往地上一砸,加一脚,踩了个稀扁。喊广播的瞧着晁金宝那吓死人的相,惊恐的往后退:
“你,你发癫了呀?”
“老子发癫,你他娘的才真是发癫了!怎么不喊你娘,不喊你奶奶来打赤膊,来冲云霄!你再喊一句,老子一拳打死你!”
喊广播的是晓得晁金宝的威名和厉害的,真怕那拳头伸来,捂着脑袋喊声妈,跑了。
晁金宝把晁家庄的人带走了。他骂骂咧咧:
“那英美,老子晁家庄不赶了,留给你们去赶。”
晁金宝私自从前线撤回人马,临阵脱逃,该当何罪?那大戏台上可是唱过的,斩!喀嚓,要杀头的呀!
晁金宝在板仓里清醒了,等着开铡,杀头。他不怕!砍掉脑袋只有碗大个疤,再过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他猛然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像大戏台上的清官。自己不正是为了保护弱民女子么?那清官不也有锒铛下狱的么?但终归会有贵人来搭救的,说不定哪位钦差大臣已经微服私访走在路途上了呢!也许就要到晁家庄了呢!只要钦差大臣一到,这板仓门就会自动打开,来请老子出去呢!一出得板仓门,来迎接的前呼后拥,弱民女子焚香礼拜,只怕还会有人送匾呢!那匾上写的会是哪几个字呢?“明镜高悬”,不妥不妥;“此心可鉴”、“清风亮节”、“肝胆照人”、“忠义可嘉”、“聚义厅”……
晁金宝想得高兴,止不住就要唱两句大戏:
叹孤臣沟渠誓丧
只为那元恶猖狂
想好的戏文刚要出口,觉得还是不妥。但若不唱上几句,心里总不舒畅。蓦地,那扫盲教员的歌脱口而出:
千军万马齐出征
灯笼火把通夜明
干部个个带头干
又当司令又当兵
“好词,好词!”晁金宝心里赞道,“老子是又能伸又能屈。”
仓门外却有人吼起来:
“不准乱唱!”
晁金宝一听那吼的人是外村巴猛子的崽,就火了:
“我当是哪个大官呢?原来是巴猛子的崽。你爷晓得不刮你几个大耳巴子才有鬼!老子唱跃进,就是要唱!”他扯开嗓子叫:
老汉我今年七十九
钢打的膀子铁打的手
鼓足干劲加上油
力量赛过火车头
一肩两担两座山
两手要托两座楼
孩子的妈呀你快来看
我长了一身硬骨头
晁金宝没想到的是,他从前线撤回来的人马,抢回了田里、土里的一点收成,竟然使晁家庄在那突然而来的,似飓风席卷大地一般的饥饿中,成为全县死人最少的一个庄。晁家庄人人念他的功德,还真有人为他烧了高香。二十年后,县里重金礼聘晁家庄圣手书生晁礼让参与编修县志,晁礼让认为晁金宝这段历史做为全县独一无二的典型,足可入志。其史实载县志资料卡片第105832号。资料来源:口碑。
独老头不以为然。老头认为该入志的还是发生在田家寨的故事。
那天黑夜,晁家庄大帅夫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是嫌铺着虎皮褥子的床热得发慌,还是嫌挂在四壁上的刀剑寒光刺眼?是嫌穿在身上的绸缎太细滑,还是嫌盖在身上的被子太柔软?反正她心神不安,她烦躁,她浑身潮热,她无法闭上眼睛,闭上也和不闭上是一样。大帅不在身边,身边只有个侍女名叫细彩,细彩嘴角噙着讥讽的微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像青鞭子蛇不时地吐着信子,在黑夜里都听得见那丝丝的响声。
原来大帅自和夫人进了山寨后,好得如同红薯熬成的打糖一般,分不出个你我来。夫人一躺在大帅那山岳般宽广厚实的胸膛上,就兴奋得直哼哼,什么年迈的爷啊,白发的娘啊,全不记得了,她爷和娘还在四处寻找宝贝女儿哩!可这种扭成一股打糖般的日子只过了一个月,大帅就不愿天天厮守在夫人身边了。他鸡鸣要起来练武,拳不离手,谱不离口嘛;他夜晚要在山林里度过,要巡视山寨,要和弟兄们一块睡在山林里,爱兵才能用兵嘛;他仍然要亲自去侦探敌情,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他还要去打粮草,劫富济贫才能保住帅字大黄旗嘛……倘若大帅成了闺房里的男人,那还成个什么大帅呢?
“大帅,你心里还有山寨和银峰岭么?”
“大帅,你该去练兵了!”
“大帅,你得下山一趟了!”
总有一个既娇媚又严厉,既刚强又温柔,既委婉却又不可抗拒的命令式的俏声细语在大帅耳边响着,便唤醒了大帅沉迷在软玉温香中的心灵,复苏了他那山大王的本性。
可夫人受不了。她要大帅时时刻刻守着她,她过不了这种有健壮的丈夫而枕不着健壮手臂的日子。她更担心的是,有一天这健壮的身子就会身首离异。她是亲眼看见过城里南门口挂着的一串人脑壳的,那是贼的脑壳,匪的脑壳……她就是“匪”的女人呵!当初她香罗裙下藏夫上山,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这个山一般壮实的男人呵!
夫人跪在大帅脚下,抚摸着大帅的膝盖,央求大帅和她一起离开这山寨,到很远很远的城里去,别人不知道,不认识,不了解他们的城里,安安静静稳稳当当地过甜蜜舒适的日子,因为他们是不用愁没钱用了的。
夫人哀怨的央求和另一个委婉甜美的劝诫,使大帅陷入了痛苦之中,为了摆脱这恼人的痛苦,他率领一支最精悍的人马下了山,他要在刀枪的格斗中得到平息。可怜夫人日日夜夜惦挂着大帅,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了。
“唉,唉,女人呵!”老头不住地摇晃着脑袋叹息。
夫人睡不着,侍女细彩坐在夫人床前,悠然自得地哼着山歌:
情郎哥哥前边走啊
小妹妹后面拉着手
拉一步你走两步啊
只怨了身边的花花狗
夫人猛地从床上坐起,把被子一掀:
“莫唱了,莫唱了,唱得人心里烦死了。”
“你烦,我心里还更烦哩!”
这是什么人说的话?是侍女。侍女竟然敢跟夫人这样讲话,这不坏了规矩么?自古以来就有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山寨有山寨的规矩,就连讨饭的叫化帮也有规矩哩!规矩里有一条是千古不变,任国任家,任城里任乡里,官军土匪,叛军义师……机关厂矿、企业事业、国营集体、个体商贩也一样,官小的尊官大的,位卑的尊位尊的,奴仆尊主人,丫鬟尊小姐,书童尊相公,钱少的尊钱多的,权小的尊权大的……就连老头讲丫鬟侍女时的声气都大些,讲小姐夫人的声气时都低三分。可这回老头讲侍女细彩,讲那不是一般的侍女,是在两军交阵,于千军万马中救过大帅性命的侍女。救过大帅性命的侍女和夫人讲话,那就无论怎样都不算坏了规矩。八贤王上金殿可以骂皇帝,皇帝挨了骂还要笑脸相迎赐平身呢!赵匡胤杀了郑子明还要唱悔不该酒醉桃花宫,错斩了呢!还要脱黄袍给陶三春打呢!贾府里焦大还可以漫天骂娘,讲公公扒媳妇的灰,没一个干净的呢!凭什么?凭身份,凭本事,凭资格,凭功劳!只是侍女细彩为何有救大帅的本事呢?她有一杆红粉枪。
老头提到红粉枪,听的人皆愕然。十八般兵器刀枪剑戟斧锤钺……数得出,梨花枪、夺魂枪、追魂枪、长枪、短枪、明枪、暗枪、乾坤枪、索命枪、见血就封喉的枪……点一点对方就从马上跌下来的枪……听说过;洋枪、来福枪、卡宾枪、冲锋枪、自动步枪……那都是离了谱的也见过,独独红粉枪是件新鲜玩意儿,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呢?倘若能追问个清楚,进行一番研究,说不定能获得个啊呀考古奖什么新发明的呀!
可老头也只知道那就是红粉枪。红粉枪就是红粉枪,这也要来问么?
夫人没有继续和侍女细彩顶嘴,倒不是“大人不见小人怪”、“丫头顽皮懒得睬,小姐我自去想心事”……而是,而是……
夫人猛然跳下了床,赤着双脚朝门口跑去。原来大帅已站在了门口。
但这时的大帅,头盔不见了,长剑不见了,铠甲不见了,披散着头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嘴里只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
“完了,一切全完了。”
大帅带出去的队伍中了伏击,他一个人逃了回来。
夫人是多么的爱大帅啊,她不顾大帅那败军之将的狼狈相,不顾大帅那肮脏已极的身子,不顾就在身边的细彩,她一把扑过去,紧紧抱住大帅,将俏嫩的脸就伏在大帅胸膛上,俏嫩的手就轻轻地抚摸着大帅的脸,俏嫩的嘴巴不住地说:“只要你回来了就好,就好。”
“完了,一切全完了。”回答她的只有这么一句。夫人这下有点急了,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扳大帅,可就像撼大树一样,那大树的叶子都不动一下。
“那怎么了?怎么了?天啊!”
“完了,一切全完了。”
“是我,这是我呀!你对着我说一声,喊我一声!”
“完了,一切全完了!”
夫人失望地松开抱着大帅的手,头垂了下来,面色苍白,口里喃喃念着:“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猛然,她喊道,“我们走,我们离开这背时的寨子,我们到远地方去,去过安安静静的日子,你跟我走,走!”
“完了,一切全完了。”
大帅虽然仍在讲着这句话,可身子跟着夫人转动了,就在这时候,这时候,咳!
老头弯下腰,咳起来,喉咙里像真有一口痰卡住,但那痰既没咳出来,也没咽下去,自动化了似的,话又如流水般流畅了。
“那刘坤一,刘大人,坐南京,二天子,啧啧,了得!皇帝称万岁,他是九千岁,只差一千岁了……”
刘坤一,中国近代史上有他的大名,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上江楚三折,倡东南互保,皇帝加他太子太保……
大帅带出去的精锐就是中了他的伏击,弄得大帅只晓得喊“完了,一切全完了”的就是他。
终于知道了老头那突然发出的咳咳声的原因。就在这时候,这时候,侍女田细彩猛然抽出了红粉枪,那救过大帅性命的红粉枪,对准大帅夫人的后背就是一枪。
可怜一个真正如花似玉粉团似的夫人后背现了一个大窟窿,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血泊中。
大帅呀的一声,大概是惊出了塞在喉头的痰,一下被吓醒过来,不再说“完了,一切全完了”,而是浓眉倒竖,双目圆睁,厉声喝道:
“你,你竟敢杀她,看刀!”
大帅立掌为刀,直朝田细彩劈去,田细彩闪开一旁,朝大帅莞尔一笑:
“你这个人好没良心,若不是我这一枪,你就永远成个呆子了,再别想在山寨为帅了。舍不得夫人么?还有我哩!我嫁给你就是了,不过你得赢了我手中的红粉枪,你若赢不了,我嫁还是嫁给你,权做陪你个夫人,只是山寨的大旗得姓田了!”
“咳咳”,老头摇了摇脑袋,又立即停住,往下点,不知到底是为夫人惋惜还是肯定田细彩那一枪。
听的人尽觉惘然。
不过,晁姓大帅的寨子被喊做田家寨的原因算知晓了,自然是大帅败在了红粉枪下。
晁金宝一生只怕了一个人,他女人。
那女人,是他在无名河边那株大樟树后,突然窜出来占有的。
那是一个热得人死的傍晚,一丝儿风都没有,樟树叶子全像用胶水粘住了,颤都不颤一下。河滩的卵石上,停着一只红翅膀蜻蜓,一动不动。无名河水像一片金子似的缓缓流着。天气越热,无名河的水越凉,撩一捧水到身上,伸一只脚到河里,那种舒畅劲,会叫人喜不自禁。
晁金宝却躲在热得人死的大樟树后,汗水像一条条小虫在他脸上、胸上、背上、肚皮上、大腿上爬着,他一点也不觉得难受。他的眼睛,只死死地盯着左边那条小路,那条开着黄花、紫花的小路,一定会走来一个她的。
晁金宝已经注意好多天了,当太阳不情愿地再晃一晃耀眼的光芒,从银峰岭上落下去,只留下沉醉的晕红抹到天际时,一个挎着野菜篮子的女子,就会从那条小路而来。女子有着乌黑的头发,高高的身躯,一张动人的脸蛋。这些,其实都没使晁金宝动心。使晁金宝怦然心动且下定了决心的是,女子有一对挺得翘翘的奶子,两扇丰满的臀部。一走动起来,奶子在颤抖,臀部和腰胯像脱了节似的。这是个能生儿育女的好身架。晁金宝对牲口是颇有研究的,种牛、种猪,他一眼就能看出好坏来,人畜同理嘛!就说那会下蛋的母鸡,也是腰身细,屁股大呀!晁金宝要的就是一个能替他生下几个壮如牛犊的崽的女人。
晁金宝屏住了呼吸。
那女子走过来了。
女子偏偏走到大樟树旁边就不走了。她放下野菜篮子,朝左右张望了一下,大樟树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使女子感到在这里洗一洗身子最放心。
女子走到河边,她并没有脱掉衣服往河里跳,尽管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无名河水在缓缓地低吟。她只是挽起裤脚,扎高衣袖,解松两粒布扣,然后坐到河边卵石上,把双脚浸到水里,扑打扑打几下后,伸出手,舀河水抹自己的脸,自己的脖颈。
凉浸浸的河水太使人舒服了,女子又朝两边看了看,把衣服布扣全解开,左手掩着怀,右手沾水,在乳胸上抹起来。
晁金宝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狂跳,他虽然看不到女子的乳胸,但从夕照把女子脖子上那细卷发儿照成的胭脂色,那一弯腰时露出的腰背,他想象得出,那前面该是何等的白腻,何等的温软。
晁金宝一个猛虎叼食,从后面扑上去,将女子拖进了浓阴覆盖的大樟树后面。
晁金宝以为凭他的力气该是不会费多大事的,谁知他遇到了野羊般的疯狂抵抗。女子用牙咬,用手抓,用脚踢……但女子越反抗,晁金宝越中意。他一边用手脚制止女子的反抗,一边不停地说:“你跟了我,我不会亏待你,我让你当家,我有力气,我还有一间房子……我向你发誓……”
女子在知道反抗挣扎没有多大用处并得到晁金宝火辣辣滚烫烫的誓言后,停止了动作,只是嘤嘤的哭泣。
女子有个好听的名字:香姐。
晁金宝一世都感谢香姐,不仅是当他在无名河边和日本人厮打时,香姐救了他的命,更因为香姐果然给他生了五个牛一样的汉子,一个比一个粗壮,在晁金宝身后一站,晁家庄的地都要震颤。几十年过去,当香姐在这无名河边的大樟树下又发出一声如同在和日本人拼命的疯狂的叫声后,晁金宝才感觉到,他的晚年是被香姐搅得不安宁了。
晁金宝的五个崽哪里是五条汉子,分明是五只老虎,人称晁门五虎!晁门五虎也为晁家庄立过生死大功。
有那么一天,传来一个消息,无名河水要改道!做出要将无名河水改道的决定的人也许是有科学头脑的人,但绝不是经过周密考察的。因为做出这样决定的事由很简单,也是有那么一天,上面来了位人,在众多陪同者簇拥下,游览了一番无名河的景色,看着那群峰秀色,上面那位人也许是来了诗兴,也许就是那么随手一指,说:“这条无名河若是引上山,蜿蜒于群山腰间,那就真是碧带绕青山了啊!”
就这么一句话,定了调调。好比写论文,先有了论点,接下来才是找论据。县里组织一班专门人才,老中青三结合,领导干部、技术人员、工人农民三结合,论证出了将无名河水引上山确是对全县抓革命、促生产有着举足轻重的决定意义。
于是就要改!
晁家庄人不管这些,他们只知道无名河水自古以来从无名洞流出,从晁家庄门前过,世世代代养育着晁家庄人,如今一下子要改道,这不是要坏晁家庄的风水么?
浩浩荡荡的改水队伍往无名河开来。
“当当当”,有人敲响了挂在无名河边大樟树上的破铁筒,这是紧急集合的钟声,要全庄男女老少立即行动,去拦阻改水的队伍。
可是,庄上出来的人不多。尽管那破铁声不停地响着,但不是晁金宝在敲,晁金宝出去告状去了。
不是晁金宝敲响的破铁声,晁家庄的人便齐不了心。万一出了事,谁拍胸脯挺身而出呢?
晁家庄的人只是翘首而盼,盼着晁大爷快点回来。
看着改河道的人马越来越近,晁家庄的人不免有点心慌,但他们嘴巴子不慌,他们在说:
“慌什么,慌什么,晁大爷给北京那中央,最中央里的中央写了信,圣旨就要下来了的。”
“圣旨还赶得上么?”
“嘿,圣旨一下,飞马快传,换马不换人,那马,日行千里,夜行五百,误不了的。”
“快马个屌!打个电报,即刻就到。”
有人摇头不相信世上还有比马更快的东西,电报那么快,怎么没听说过坐电报的呢?
也有人说晁大爷是在县里拦轿告状。
“如今还有&轿!”
那就是直闯公堂。
“晁大爷是老八路,打过日本鬼的,老八路,县上能不听他的?”
便相信晁大爷告状定能告准。
只有晁门五虎在急得跳,他们晓得爷老子就是坐电报,此刻也赶不回来的。
晁老大看着晁老二,晁老二看着晁老三,晁老三看着晁老四,晁老四看着晁老五。突然,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一齐盯住了晁老大。爷老子不在长兄当家,自古以来是这个理。老大,看你的了!上刀山,下火海,跟着你闯了!
晁老大立时热血沸腾,他娘的,早就想着这一天了,也当一回爷老子的角色,要坐牢就坐牢,反正爷老子先坐过。
晁老大抬手取下挂在墙上的四齿钉耙,大吼一声:
“走,老子就当了这回家!”
晁门五虎虎赳赳,各举着钉耙锄头,边走边喊:
“晁大爷不在,跟晁老大干,走啊!”
晁家庄的人见少帅出阵了,不得不去,跟在后面往无名河走。但也没有都去,躲的躲了,讲的讲上茅厕,实在胀得受不住了。
晁家庄的人横列在河滩上。
“站住!站住!”
晁老大以统帅的口气向走拢来的人喊,发出警告。
“闪开,闪开!”带队改河的也大喊,“谁敢破坏改河,抓他个反革命现行的!”
晁家庄的阵脚有些乱,队伍开始往后移。
晁老大急了,自己第一回行使统帅权,就败阵,对得起爷老子么?
他毕竟没有上过大阵,没有见过大场面,不知要如何才好,慌了手脚。手脚一慌,他索性将手中钉耙往地上一扔,身子往后一倒,向天躺到地上。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一齐佩服老大,好,这个法子好,齐跟着往地上躺。
晁家庄人也觉得这个法子好,齐齐躺到河滩上。躺到河滩上晒太阳哩!
改吧,改吧,看哪个敢从晒太阳的人身上踩过去。
偏偏对面领队的也是个不怕邪的,他几步跃到晁老大身边,抬腿就是一脚:
“你他妈个土匪崽子想装死搞破坏!”
要仅仅就是这么一脚,晁老大只怕也忍了,我叫你踢不动,拉不起,你就没卵法!可那句土匪崽子的话,使他愣了,但也只是愣了片刻他就悟清了,我晁老大是土匪崽子我晁大爷不就是土匪头子了么?呀呀呸!
晁老大一爬起来,抓起四齿钉耙高高扬起就是一耙。这一耙,他是使足平生力气筑下去的,幸亏那人跳得快,钉耙筑在卵石上砸得火花四溅。
晁老大筑出了第一耙,弟兄们可就一齐跃起,冲上前去,横挖乱打一气了。
来改河道的只是为了一天的工分,断条腿少只胳膊可不干,顿时作鸟兽散。
晁家庄大获全胜。
晁门五虎唱着得胜曲回庄。
东风吹,战鼓擂
如今世界上到底谁怕谁
不是人民怕美帝
而是美帝怕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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