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大甜字,中间一个小黄鸭拉肚子,还有一个大脚仰是什么成语

深海夜未眠_全文阅读_9-米花在线书库
深海夜未眠_9
也许是想到这个令人感到稍稍欣慰,许合子在完全失去意识前长长地松了口气;“我们……我们两清了?”
醒来时雨声潺潺。
许合子以为仍在梦中,睁开眼呆呆望了一眼天花板又闭了回去。
一直坐在病床前的乐铖白连忙捏了一把她的脸:“喂,醒了别装死。”
好疼!许合子再次睁开眼。这次,一张大脸无限靠近地映入眼帘。
“许合子,许合子。”他喊着她的名字。
许合子轻轻开口,有点迟疑:“乐铖白?”
“看来没被打傻。”他长舒一口气,看着她躺在病床上虚弱的模样,头上还绑着绷带,看上去多少有些楚楚可怜。转过脸,没有对上她的视线,他有些别扭地开口:“昨天……对不起了。”
昨天?她又吃了一惊,原来自己已经躺了一整天。
那许简珍呢?这些天许简珍都会回家,夜里打开门,没发现摆在桌上的饭菜,一定会生气。她有些不安地想要坐起身,却被乐铖白立刻制止住:“你想做什么?”
“我……我想上个厕所。”话到嘴边,她改口。
他的脸“腾”一下红了起来,似乎这是十分尴尬的话题,按住她肩膀的手却不肯放:“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找护工来。”
“没事。我是被砸了脑袋,又不是骨折。”她翻开被子就想下床,谁知他猛地扑了上来,两臂撑在病床上。
这回换成许合子结巴了:“你,你想做什么?”
出去倒热水的护工正好推门而进。
乐铖白立刻放开手,直起身子,看起来是要走出病房的样子。走了没几步,手托在门把上,却是微微一顿;“许合子,不管你相不相信,那一球……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她脸红着。
他“哦”了一声:“你知道?”
“既然这样——”他转回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就让你那个一脸穷酸相的妈妈,别老缠住我爸狮子大开口地要钱。”
几天后许合子和许简珍委婉地提起。她小心斟酌的口气如同在商量一件重要的大事,而那难堪却无法掩饰。
这几天,许简珍难得地尽了一个母亲的本分,连带着似乎脾气也好了不少。一边听着女儿许合子的话,一边不声不响地整理着手中的一束花。末了,才轻轻应一声:“知道了。”
许合子对她的这种态度感到担忧。
犹豫了一会儿,她小声地在许简珍的背后开口:“妈,其实那个乐铖白之前骨折住过院。”许简珍“哦”了一声。她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他那次骨折都是我害的。”
许简珍修剪着花枝的手终于停住:“怎么回事?”
许合子撇开了中间的许多细节,只说是自己冲地时不小心,又忘记了提醒他。许简珍听了,倒是很不以为然:“这事也能算到你头上?”
“反正……我们各一次,就算扯平吧。”她沮丧地劝阻着许简珍。而许简珍随手扔掉了小剪子,坐到了女儿的病床边,头一次心平气和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合子,在你心里,妈妈是个怎样的女人?”
许合子沉默着,没有说话。
许简珍倒是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有点悲凉:“也是,虽然你是我一点点养大的。可是算起来,我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
这一刻的许简珍,眉间有难掩的疲态,就像全天下失败的母亲那样。
许合子仍然不吭声。
许简珍眼中的最后一点希望,就像快要燃尽的火苗那样,一点点地消逝,只余一片哀凄的冷灰。“连亲生女儿都没办法说是一个好女人……真是活得像一个笑话。”
“妈——”许合子动了动嘴唇。
许简珍却仿佛被刺激一般,从床边跳了起来;“钱!钱!钱!你们一个个都说我往钱眼里钻,连我亲生女儿也嫌弃我爱钱,丢了她的脸!你知道把一个孩子带大有多困难吗!吃饭、看病、租房,哪样不要钱?就连你现在住在医院,睡在这间病房,躺在这张床上,每分每秒也要花销!要是那姓乐的不赔钱,我一分钟也没能力支撑你再住下去,我就得把你背回家……许合子,我许简珍凭良心没有对不起你。”
那画着精致妆容,穿着得体衣裙的女人像是忽然发了疯,如同一个泼妇般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彻底崩溃了。
许合子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
发泄过后,许简珍转身进入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
十四岁的许合子躺在病床上,听着哗哗的水声,意识到,人生是一个多么苍白而巨大的词汇。在这两个字面前,是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路,被时光夺取美貌的女人,渐渐明白了自尊是怎么一回事的小女孩,还有贫穷的命运……这一切,都是这个世界上最普通又无力的存在。
这次之后许合子再也没有在母亲许简珍面前提过类似的话,而许简珍和乐父到底是如何交流的,她也没有再追问过。
时间就这样悄然无声地流转着……
许合子额角的伤并不严重,住了几天的院后,很快地就回到了学校,投入紧张的期末复习中。
没有人注意到回校的许合子。
只有前座的于北北十分想念这个一向沉默少言却又守口如瓶的好朋友:“许合子,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会在医院继续住下去。”
许合子额角的伤并没有好全,仍缠着一小圈的绷带,看上去就像一个带伤上阵的伤兵。
乐铖白和一群狐朋狗友靠在走廊上高声谈笑时,那漫不经心的视线偶尔会投落在上厕所归来的许合子身上。她仍然像一只兔子似的,见了他就下意识地往外蹿半米远。
乐铖白就不明白了,挥球棒误伤了人的是他,没好气地一再嘲讽人的也是他,可她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只是避开了一切和他可能说话的场合。
那么,在这只“兔子”眼里,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依权仗势的有钱人家少爷,还是结群成党的学校混混头子?
年少的乐铖白忽然觉得十分的不爽。
化学竞赛的培训是在期末考之后开始。
因此,当期末考的最后一场铃声响起,周围人交了卷后开始一边收拾着书包一边大声谈笑时,许合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为寒假的来临而激动。
最后一场考试是下午四点半结束,冬季天黑得早,还没到饭点,窗外已是暮云沉沉。有人看了一眼窗外压得很低的天色,“哧啦”一声推开窗:“这天看着像是要下雪。”
“不会吧?这可是今年第一场雪。”有女生立刻惊呼。
许合子正挨着那被半拉开的窗户坐着,缝隙中呼呼的北风涌进。这座城市的冬天干燥而洁净,就像画中的暮霭,带着一种无可救药的庄严。
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许合子把围巾往上拉了拉,围住了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珠子,额头和耳朵又被绒帽和耳套遮住,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型的年画娃娃。
乐铖白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就拎起了那只单肩包,站到许合子桌前,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原本就暗淡的夕光:“考试后去办公室集合,没忘记吧?”
许合子连忙点头。
乐铖白看上去还算满意的样子:“那就好。”顿了一顿,“我在走廊上等你。”
他今天穿了一身海军排扣风衣,卡其色靴子,唯一抢眼些的倒是一条浅色的羊绒围巾,花纹繁复看不出名堂。因为生得好看,走到哪里都十分惹眼。这让和他一路并肩而走的许合子感觉到压力巨大。
大约是两人从没走得这么近过,乐铖白也有一些尴尬,不动声色地遮掩住。
“许合子。”
“帽子掉了。”他不动声色地说。
许合子回头一看,头上的绒帽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得掉在了地上,怪不得忽然感觉头皮一冷呢。可是……奇怪,这人的眼睛不是一直看着前方的路吗?
办公室里蒋竺真似乎已等了很久,看到一快一慢走来的两人,波澜不惊的眼神从两人的脸上掠过,又淡淡地收了回去。
乐铖白看了她一眼,嗤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什么。
平心而论,许合子对自己的同桌是十分崇拜和羡慕的,虽然她并不太和自己讲话。
这个无论肌肤还是性格都像冰雪一般的女孩身上,似乎始终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你很少能看见她在那些如云聚散的追求者身上浪费时间,即使对方表现出情比金坚的坚定。蒋竺真的时间,永远只会花在对未来的一步步谋划中。
从小练芭蕾磨平了脚尖,为了保持完美即使在零下的冬天也坚持穿裙子,因为太用功练琴而弄伤的手指……在许合子看来,蒋竺真完全是和自己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这样的人,在宗教中往往被称为信徒。虔诚的信徒,为了自己的信仰,会从年少时开始积累积蓄,然后在生命中空出很长一段时间。从家中出发,三步一叩,五步一拜,直到抵达心中的圣城。沿途风刀霜剑,不过付诸淡淡一笑。可是蒋竺真又信仰着什么呢?”
化学老师见其他人也到齐了,开始和大家谈了谈寒假的安排和明年开春的竞赛。竞赛会在一所声名赫赫的高校中举行。
许合子完全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进这所学府一睹风采,其他班中选出的几个苗子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只有乐铖白拧着眉,脸上的神情有点怪。
“如果竞赛结果不错,也有可能被甄选入少年班。”
这下私语声更大了。
进入少年班,意味着可以跳过接下来的高中。其实,就算是那些拔尖的高中生,又有几个会拒绝把志愿的绣球抛给这所大学。
化学老师似乎对这种效果十分满意:“接下来就看大家的努力了。”
一席谈话,各人抱着不同的心思离开,许合子和乐铖白被叫住。老师似乎对这两人十分厚爱,又殷殷叮嘱了一番。乐铖白不以为意,许合子则觉受之有愧。
出来时从走廊望去,操场是空荡荡的,教室也是空荡荡的,似乎整个学校都忽然安静了下来。
许合子出声:“下雪了?”
是真的下了雪,虽然只是轻飘飘的雪子,落在脸上、发上,转瞬变作模糊的水痕。插着风衣口袋走在前头的乐铖白似乎也发觉了。
四下里的黄昏是如此安静。这空荡的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傻站着干什么?”他快步走回她的面前,“带伞了吗?”
“这种天气谁会带伞?”
“我在伦敦时就常年记得带伞。”
“原来你还在伦敦待过?”
“当然,我就是在伦敦长……”乐铖白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脸,一脸难以置信地瞪她:“许合子,我们现在讨论的重点是这个吗?”
许合子在乐少爷眼里蹭出愤怒的小火苗之前赶紧识相地噤了声。
“从这里到楼下不会走多远的……”她想了想,“让你家里的司机把车停在教学楼下就行。”
这倒是,他停住步:“那你呢?”
“我?”许合子没想到他会问起自己,“我去车棚拿车。”
将要下雪的黄昏,天色总是格外的沉重。
当一身包裹得严实的许合子飞快地踩着自行车轮,穿过学校后门的大街时,发觉两旁的不少店都关了门。也许大雪马上就要下了呢。
这么一想,许合子腾出手再往上拉拢围巾,把大半张脸完全地埋进温暖中。这松手的空当,后座忽然一沉。她来不及踩住刹车,双手连忙扶住把手,两腿生生地叉开,止住了车子往前摔。扭过头,许合子的神情如同见鬼:“乐……”
“司机临时有事来不了。”他坐在了后座上,“搭我一程,送我去附近的公交站。”
“可是,你有点重。”犹豫半晌,她终于出声。
乐铖白两手一摊:“我可不会骑自行车。”
不会骑自行车的人似乎分外有理,许合子争不过他,心底长叹一口气,只说:“你坐稳。”这一回,她再也没有办法把车子踩得如飞起一般,一步步老实地向前骑着。
看着对方骑得冒汗的脸,乐铖白仿佛忽然起了愧疚之心:“许合子。”
“你很怕冷?”
“为……为什么这么问?”后座搭一个大男人,她骑得吃力,问一句话也气喘吁吁。
“围巾、帽子、手套,每天全副武装……不累吗?”
“好……好像是有一点怕冷呢。”她想了想,“可是,冻感冒上医院不是要花更多的钱?”
“你很缺钱?”他终于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这一次,许合子笑了笑,似乎找不出合适的答案可以回答后座的男生。
“怎么不说话了?”他追问。
“哦,大概是太难回答了。”前方有一个急转弯,她连忙掉头骑去,“每个人都有烦恼不是吗?”顿了顿,她说:“我对钱的烦恼,大概就像你对‘司机为什么总是每天来接我’的烦恼一样。”
黄昏的天色渐渐黯淡,一场不期而至的暮雪仿佛从天空的各个角落落下。起先簌簌的雪子终于越变越大,变作了一片片的鹅毛大雪,飘在她的发上,他的眉梢。
大雪中的城市忽然变得很温柔,而那些一贯冰冷的陌生人,也因为相互借伞躲雪,而显得温情脉脉。她载着他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之间穿过。
老楼房、卖干锅鸭头的卤店、杂货家居行、甚至是开了十多年的旧游戏厅……乐铖白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住的城市般。她在一家卤店前刹车,单脚踩下自行车的立脚:“等我一下。”
“喂喂,你做什么?”
很快地,长腿撑地的乐铖白就知道了她在干什么。
视线所及,冻得鼻子通红的许合子正和店老板说着什么,上了年纪的老板点点头,轻车熟路地从一锅卤水中捞出了一些鸭翅和鸭脖,切好,拌佐料,装成一袋递给她。许合子一边蹦蹦跳跳地取暖,一边从厚厚的棉外套中掏出钱包,把零钱一张张地数给对方,然后抱着袋子走到自行车前。
乐铖白看她随手把袋子挂在了车扶手上,坐上车就想要往前踩,忍不住拉住她。
“喂,许合子,这种大雪天,把袋子挂在车前等到家就成一块冰了吧。”
“回家热一热就好。”
“啧——”他似乎忍无可忍,站起身,一把夺过她的袋子。
“你……”许合子转回头,彻底惊呆了。
把卤味袋抱在怀里的乐少爷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这种行为与自己平常一贯自命的高雅严重不符,一边说着,一边接二连三地打着喷嚏。
“啊嚏!”
“喂,我说,许合子,你骑这么快干嘛?很冷啊!”风越来越大,后座的乐铖白一张脸冻得惨白,说话都不利索了,倒还不忘一路数落着她。
可是这一次,一直闷不吭声地踩着自行车的许合子却忍不住弯起唇角。
冬天对于许合子来说,是一个沉闷的季节。就像过年对于许家母女来说,只是走个过场一样。
肃冬的寒风让万物凋零,世界变成了黯淡的灰色。每次许合子从楼下打完水回来,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化学竞赛题,疲惫间偶尔抬眼,对面的小院中石榴树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那些春天的野花,夏天红彤彤的石榴,甚至是秋天微黄的落叶,都像是一副永恒不变的岁月的油画,可以让人反复回味着,似乎永远停留在快乐的记忆中。
而冬天,一切的冰冷与黯淡,只能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人们正生活于其中的现实。
竞赛题有的很难,有的却只是反复地累加考察基础。许合子做着做着,有时会把自己想象成那个终年坐在办公室中伏案编写着历年真题的撰写人。
不做题的时间,许合子会从冬季清冷的小巷走过,在巷口买两只烧饼,一路揣在怀里捂热带回家当午饭。许简珍永远都在忙,老式套楼里的人搬进搬去,很少再见到熟悉的邻居。其实她和许简珍一样的懒,懒得做饭,懒得思考,懒得去想太多东西,所以才会在这里一住十四年。
电话铃响的时候,许合子正在热着一锅剩粥。
那头的人十分礼貌:“请问是许合子家吗?”
许合子说:“是我。”
乐铖白立刻改了口气:“许合子,你敢放我鸽子!”
电话中似乎有寒风呼啸,而他接二连三地打着喷嚏,连声音都发着抖。
许合子有些诧异地问:“你在外面?”
“不……不是你说的,恒达广场的站口前一起等地铁去化赛班?”他冷得连声音都哆嗦了。
许合子这才想起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可是,很快地她又坐回了床边:“是,上回我确实这么说过。可是……昨晚王老师不是一个个地打了电话通知,这星期的化赛训练暂停?”
“可你答应了在广场等我!”他似乎忍无可忍。
在电话这头的许合子被那一通吼声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捂住耳朵的手放下:“好……好吧,我这就赶过去。”
等她急匆匆赶到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地铁站门口,抱着胳膊冻得抽气的乐铖白。
天气这样冷,地铁口没有暖气,狭管效应使这里的风格外大。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一团糟,看上去一点儿也没有了世家少爷的风度。
大约是很少见到这人狼狈的样子,许合子紧紧咬着唇,憋住笑。
她脸上的表情古怪,被乐铖白察觉,不可思议地瞪着罪魁祸首,气极了:“许合子,你竟然敢笑!”
许合子良心发现:“要不……我请你喝杯奶茶吧?”
奶茶店就在恒达广场的边上,两人进入了有暖气的店中,对坐在了玻璃墙旁。从里头望出去,对面就是人来人往的沃尔玛。
乐铖白一手捂着温热的奶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过往的行人。
许合子翻出钱包中的几张零票。
在所有人眼里,此刻的两人就像一对最普通不过的小情侣。
乐铖白喝了几口奶茶,放下杯子,冻得像冰块一样的脸似乎有了回暖的痕迹。
许合子一边低头小心地吮着吸管,一边飞快地瞥他一眼。
乐铖白似乎正沉思着什么。
“喂——”
“啊?”许合子又吓了一跳。
“喝完奶茶就去商场吧。”
“为……为什么去商场?”
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可理喻的表情:“你不会要我白喝女生的奶茶吧?”
原来是为了这个,许合子舒了一口气,紧接着有些艰难地回绝:“我请你喝奶茶,又不是为了占你便宜。”
乐铖白看她一眼,见对方确实没有这种意向,轻描淡写地抛出两个字:“随你。”
她顺口又说:“而且,我们这样去商场,不会很怪吗?”
“为什么会奇怪?”他不解地扬了扬眉,在她的沉默中继而恍然大悟般地“噢”了一声,像是极力憋住笑,“哦,许……许合子,你不会以为,我们这样……人家会误会吧?”
他的笑容恶劣,许合子在他的笑声中垂下头,渐渐有了难堪之色。
谁知奶茶店的店员却在这时走来,从袋中抽出一张情侣VIP卡,送到他们面前:“你好,我们店最近正在办‘冬季恋人’的活动,来喝奶茶的情侣都有一张八折VIP卡哦,欢迎再次惠顾。”
“为什么要接过那张会员卡?”进了商场的乐铖白仍跟在她的身后喋喋不休。
许合子把卡随手收好,放进了自己的外套袋子里:“因为可以打八折。”
乐少爷气得一笑:“喂,许合子。”
伸手就要去夺她手里的会员卡,谁知却把许合子的那只钱夹给扯带了出来。钱夹掉在地上,里面的卡落了一地。行走的人纷纷在他们周围停下脚步。
许合子连忙蹲下身去,一张张地拾起。乐铖白不好意思在一旁干站着,也蹲下身帮忙捡着。
捡着,捡着,他发现了不对劲。
“麦当劳优惠券?”“专柜服装7折回扣?”“家乐香欢乐餐厅……”他念着名片上的名字,眉头一点点皱起,“许合子,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哦。”许合子从他手中飞快地接过,低着头:“那是打工餐厅的名片。”
“打工?”他只是反复嚼着这两个字,觉得有些不是滋味,“餐厅可以招童工?”
“不是洗盘子刷碗的工作。”她只是简单地解释了几句,“那是家儿童餐厅,偶尔会招人戴上头套,扮成卡通人,在门口招揽小朋友。”
“所以其实你是迪士尼乐园的米老鼠吗?”他眯起眼,脸上没有笑容地反问,过了一会儿,手指夹着一张专柜服装折价的名片,“这个……又是什么?”
“这是我妈的东西。”这一回,她几乎是从他手里夺过。
乐铖白措手不及,仰面摔倒在地,扑通一声,样子十分狼狈。
许合子连忙过来扶他:“你没事吧?”
“喂,那是兜售海洛因的名片吗?”他一边揉着腰,一边倒吸着气抱怨。乐铖白的声音很大,“海洛因”三个字又说得格外响,引得商场那头的保安也向他们瞟来一眼。迫于无奈,许合子连忙一边用手堵上他的嘴,一边带他逃离现场。
一边打工挣钱,一边又拿着高档专柜折价换现的名片……真是个没办法看透的人啊。乐铖白瞪着她的身影,眉峰渐渐蹙起。
几天后,坐在车中的乐铖白无意中往窗外瞥去一眼。
“停车。”
司机诧异地踩下急刹车。
降下车窗,乐铖白把头使劲探出窗外,仔细地打量了一眼这座城市的某个小型商业广场边的餐厅。餐厅分成了上下层,看上去面积并不小,抢眼的招牌模仿着肯德基的风格,写着大大的“家乐香欢乐餐厅”几个字。
这家山寨店也卖汉堡和可乐,看样子生意似乎不错。一拨拨的大人们牵着小孩从门边走进走出。窗明几净,装修温暖,似乎连餐桌和壁灯也十分精致可爱。唯一让乐铖白觉得碍眼的大概就是那只在店门口招揽顾客的“小黄鸭”。
这只戴着头套的小黄鸭,模样一扭一摆,粗笨的身子看上去十分稚拙。一边向过往的路人发着传单,一边忙着和小朋友合影。
乐铖白走上前,扒开一只像八爪鱼似的紧紧贴住小黄鸭的小朋友,伸手就要去扯它的头套。小朋友上一刻还紧紧贴着绒绒的小黄鸭的脸,此刻被无情地推开,“哇”一声坐在地上就哭开了。
闻声赶来的家长对他怒目而视。
小黄鸭连忙抱住小朋友,不停地亲着对方的额头,直到把小朋友哄得雨过天晴。
“哪有把小孩子这样推开的!”年轻母亲对着乐铖白冷脸教训了一句。
小黄鸭把哄好的小朋友轻轻地抱到对方手中。一转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紧站在身后的人一把掀去了头套。
乐铖白手里的头套应声掉地。
穿着小黄鸭衣服的年轻人神色无奈:“同学,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乐铖白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傻透了,他喃喃着:“许……许合子呢?”
“哦,原来你要找那个小姑娘啊?”对方恍然大悟,“她是今天下午的班。”
“她今天下午要来?”
“是啊,每周五的下午她都会过来。”
“把这个给我吧。”乐铖白弯腰捡起小黄鸭的头套,忽然说。
对方不明所以:“什么……”
司机已停车朝他们走来,乐铖白索性转头对司机说:“我看着这工作怪好玩的,忽然想在这里待一下午,去和他们商量一下吧。”
许合子觉得今天的店长看上去有点怪。
“店长?”趁着人少的空当,她用米老鼠的胳膊碰了碰对方。
小黄鸭被她碰了一下,似乎触电一般地跳了起来,又立即隔开几米远。
“店……”
许合子刚要问话,就有一个小朋友屁颠颠地向两人跑来。许合子蹲下身,抱住了小朋友。小朋友“啵”的一声,亲在了“米老鼠”的脸上,然后扭过头,朝着大人说:“妈妈妈妈,我要拍照。”
“好,给小乖和米老鼠拍一张。”年轻妈妈拿出了手机。
小朋友拍完了米老鼠,“咦”了一声,像是这才发现一直站在许合子身后扭扭捏捏的小黄鸭,发现新大陆一般黏在了它身上:“妈妈,这个也要拍哦。”
小黄鸭却仿佛不情愿一般,姿势十分僵硬地拍着小朋友的头。
“小鸭……抱……”
刚到换牙年纪的小孩,说起话似乎带着一种软糯。小手刚攀上小黄鸭,立即被无情地甩开。小朋友眼圈一红,眼看就要哭出声。许合子诧异地看了一眼一向()非常有亲和力的店长,连忙扭扭摆摆地做起动作,试图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终于哄走了一个,她这才出声:“你不是店长啊?”
透过米老鼠的头套,说出的话瓮声瓮气,小黄鸭别扭地点点头。
“新来的?”许合子又追问。
小黄鸭的脑袋耷拉着。
“没关系,我第一次做这个也放不开。”许合子看了一眼周围,见四下无人,索性把头套摘了下来抱在手里,碰了碰对方,扯住脸拉出一个奇丑无比的笑:“看,其实也不是很难。”
似乎从没见过对方扮鬼脸,小黄鸭呆呆的。
她手在他眼前晃着:“你是不是不喜欢小孩子?”
她却是真的笑了:“好像一看到小朋友跑过来,就会躲到我背后,一副生怕被他们缠上的样子。”
很快地,高峰期又来了。许合子戴上头套开始重新招揽生意。一下午她和他没有再多说过话,总是有人不断地在间隙中打扰着他们。更多时候,乐铖白只是敷衍地做着几个动作,眼睛时不时地向那只米老鼠瞟去。
商业广场的地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天色已渐沉,暮色四合,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刻。
店老板似乎也才终于想起还在门口笑僵了脸的两位:“过来结账吧。”
许合子摘下头套,坐在台阶边休息了一会儿,喘着气。小黄鸭也一动不动地挨着她坐,样子十分拘谨。等匀过气,许合子和对方说再见:“我先走了。”
小黄鸭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再见。
结完账骑上车的许合子,被冷风飕飕地一吹,才想起自己的围巾还放在餐厅的结账柜上没拿。转头骑回,推门而入刚喊了一个“店”字,柜边静静站着的人忽然回过头。
这一看,两人都傻了眼。
“乐……乐铖白?”她似乎每次遇上他都会结巴。
头顶明亮的灯光倾泻在男生好看的眉角上,他的唇似乎紧紧抿着,神情有些尴尬,更多的却被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傲所掩饰。
一手抱着小黄鸭头套的乐铖白,身上还没脱去那身装扮,因为锋芒毕露的缘故,看上去简直像游戏中无端升级了好几个档次的暗黑版。暗黑版小黄鸭的眼神,只是淡淡地从她身上滑过,转过头波澜不惊地和老板点了个头:“那我去换衣服了。”
“怎么会是你?”她问他。
冬天的夜晚,风寒入骨。两人站在店门边,里头是快要漫出的暖气,外边却是快要下雪的温度。乐铖白走下台阶,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
“为什么不能是我?”
“可……你做这个,为什么呢?”
“挣钱啊。”他说得理所当然。
许合子没有再出声,围紧围巾,深吸一口气,拖着自行车就要往前走。
“喂,许合子,你去哪?”
“我回家。”
“搭我一程。”
没等她答应,他就坐上了自行车后座。车后座忽然增加的重量,让没维持好平衡的许合子险些一个趔趄。
“送你到哪儿?”
“公交站。”乐铖白扭头看了一眼十几米外隐匿在黑夜中的那辆车,模棱两可地含糊应着。
两人似乎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乐铖白一双大长腿在后座上晃荡着,许合子在前头哼哧地骑着。后座载一个大活人,连拐弯过马路也要格外小心。夜晚的华灯自他们身旁川流不息,交错的霓虹投射在她的背上,像是一个个不断晃动的亮弧。
雪子似乎又开始密密匝匝地从夜空中掉落。落在她的发上,他的衣领间。
他盯着她背后的眼神一直在发呆,瞪着瞪着,忽然问了一个问题:“许合子,我今天是不是傻透了?”
许合子没听清,微微偏头:“什么?”
“我说——”他提高了音量,“我今天是不是傻透了!”
许合子笑了。其实大多数时候,许合子笑起来总给人一种非常怯涩的感觉:“自己挣钱不好吗?”
“也是。”乐铖白吹了声口哨。
也许是没想到他也会吹口哨,也许是被那声在他们之间隐秘流淌着却从未有过的明亮愉悦的口哨声惊扰,许合子加快了踩车轮的速度。
公交站很快就到了。
他从后座上跳下时,顺便拉紧了衣领,被寒风冻得哆嗦的嘴唇,上下打着战,却从牙缝里逼出一句话:“下次再放我鸽子试试?”
许合子说:“哦。”
乐铖白看着她踩着脚踏车转身就要离开的背影,忽然又喊了一声:“喂。”
“下次教我把这玩意儿学会吧。”
“笨!”他忍不住低骂了一声,“看你的自行车骑得还不错。”
“你想学自行车?”许合子有些诧异。
“怎么了?”他踢了一脚公交站旁的一个垃圾桶。
许合子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声音都结巴了:“可……可是为什么呢?”
这一句话不知怎么触到对方的逆鳞,乐少爷当即炸毛,一字一顿地说:“为什么?苹果掉在地上是为什么?万有引力是为什么?外星人袭击地球是为什么?”顿了顿,他逼近她:“许合子——你哪来的这么多为什么?”
许合子完全没办法想象,自己的一句为什么,关外星人袭击地球什么事。可是乐铖白因为愤怒和羞辱涨红的脸,却是真真实实的。喜怒无常……她的脑袋里忽然蹦出一个词。
“那个……我,我先走了哦。”没有回答对方的“十万个为什么”,许合子一踩脚踏板,连忙离开。剩下在原地的乐少爷,气得险些爆炸:“喂,许合子!许合子!”
假如那个大雪的夜晚,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在乐铖白暴跳如雷的叫声和自行车轮碾过浅雪的街道的微声中——
在心底那么一点莫名其妙的慌乱和愉快中——
在十里长街深深浅浅的霓虹灯影中——
记忆里只剩下一个微妙又美好的雪夜,像无数个平静又漫长的夜晚那般,从长眠中度过——
如果那个夜晚是这样结束,那么,一定不会有后来的许多纠缠。
而那天一路冻得哆嗦回家的许合子,在小巷口停下车,推着车把手往老套房的方向走去时,并没有预料到接下来会看见的一幕。
不多会儿积起的薄雪,被踩出一长串的脚印。
巷口昏黄的路灯,像是劣质的奶油,深浅不一地涂抹在雪地上。灯光倾泻处,有一辆高级轿车停在了路灯下。许合子没见过这个车牌,也并不相信这个城市的有钱人会没事来这里兜风。
也许……是来探亲的,她想。
车窗恰在这时半降下,紧接着,车门打开,从里头踏出一双高跟鞋。在大雪天穿高跟鞋的女人并不多见,许合子的视线忽然挪不开了。
那是双她熟悉的高跟鞋,因为擦拭了太多遍。她甚至不用抬头再确认那女人的容貌,就知道那一定是许简珍。
车里的男人也跟着出来了,给许简珍拎着包,一派风度翩翩的绅士模样。许简珍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看见还在灯下等待的男人,朝他挥了挥手。
男人一直站着没动,等到许简珍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小巷的光源尽头,才重新上了车。打开车门的一瞬,似乎察觉到不远处握着自行车把手,静静地望着这一幕的许合子,男人的脸上似乎有片刻的惊诧,立即掩饰住了,朝许合子和善慈爱地笑了一笑。
像父亲——这是许合子的第一反应。
和许简珍从前交往的那些男朋友相比,这人年纪显然大了些,不温不火的脾性。他甚至放下打开车门的手,慢慢地走到她的面前,十分和气地开口问:“你是合子吧?”
许合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对方笑着说:“我听司机提起过你,你和我们铖白是一个班的同学。”顿了顿,这人继续说下去,“对不起,上次他打伤你的事,做得太不对了。我要好好替他向你道个歉。”
进了家,窄小的客厅里亮着一盏灯。
许简珍正脱下高跟鞋,用一只热水袋慢慢地捂着脚,听见开门的响动声,头也没抬:“回来了?”
许合子背着她放下包。
许简珍又问:“和谁出去,待到这时候才想起回家?”
“一个一起去化赛班的同学。”许合子从桌上取过一只热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把瓶塞慢慢地按了回去。冬天寒重,才灌不久的热水又冒着气,许合子怔松不定地按了好几次,才把瓶塞按严实。她捂着水杯,低下头,缓缓地喝着一口水,像是喝了很久的样子。
许简珍并不爱管女儿的闲事,因此只是“唔”了一声,打开遥控器,调了一个频道就开始看起来。
许合子看了一眼电视:“怎么在看证券?”
“唔,最近有个朋友说要教我买股票。”
其实那人的原话是“你嫌打字员的工作太累,挣不了几个钱,那我教你买股票,只要你信我。”许简珍总喜欢把一切和自己发生过关系和未发生过关系的男人都叫作朋友。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许简珍是成功的社交女人。她的朋友很多,老朋友被遗忘,新朋友会再来。
这次,许合子没有像以往一样沉默:“买股票?”
“放心,他不会叫我吃亏的。”许简珍仍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
许合子说:“哦。”
许简珍打了个哈欠,似乎对那些复杂的证券行情并不甚理解,起身就要去做面膜,许合子站在身后,接过遥控器关掉电视的一刹,忽然鬼使神差地开口:“其实我今天都看到了。”
许简珍的步子似乎停了一停,却并没有反应。很快地,贴上美白面膜重新躺回房间的她,盯着许合子蹲在地上整理着鞋柜的身影,若有所思地开口:“我们早就认识了。”
许合子摆放着一双双高跟鞋的手,只是微微一顿,低低地“哦”了一声。看上去就像一个最乖巧听话的女儿。许简珍也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自言自语着:“他姓周,儿子怎么不跟他姓?”
“妈。”许合子终于开口,“你和他……很早就认识?”
“比那回你躺在病床上叫我不要腆着脸管人家要钱可早得多。”许简珍的语气听上去带着一点嘲讽,却又并不像生气的样子。又也许,是敷着面膜的脸没办法展示出更多的表情,许合子想。
许简珍忽然十分突兀地问起一个问题:“你和他儿子熟吗?”
许合子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会突然关心起别人家的孩子,声音有些讷讷:“哦,是一个班的。”
“就这些?”
许合子迟疑片刻:“他就坐在我的后座。”
“那么就是认识喽?”许简珍坐起身,一边按住脸上的面膜,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
许合子起身端来一盆热水,低下头绞着手里的一块毛巾,好半天才应出一个字:“嗯。”
许简珍听了这话,倒是一副十分不以为然的神色,大约是对自家女儿一向沉默寡言的性格有所了解。在许合子拧干毛巾的一片淅沥水声中,许简珍慢慢斜倚在床边,独自琢磨起什么事来。
要到很久后,许合子才会知道许简珍在年轻时就和周中信认识了。
周中信曾经无意中开玩笑地在餐桌上提起:“你妈妈和我认识那会,连妆都不会化。”
连妆都不会化的许简珍,许合子实在想象不出。就像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理解,像周中信这种身家地位的男人,会对已经在风尘里跌爬滚打了二十几年的女人提出组建第二个家庭的想法。
年轻时的许简珍好吃懒做,仗着天生的美貌,尚可以靠男人的接济度日,即使走夜场也永远拿最多的小费。容貌渐衰后,虽然风姿余存,却因为有着许合子这样一个拖油瓶的存在,使大多数男人选择了避而远之。偶尔有对她们母女两个心存爱怜的男人,也大多是手有余钱的上了年纪的老头。
老套房中曾有一个对门的热心邻居,为许简珍介绍了一个刚刚丧偶的中年水电工。那阵子许简珍真是被缠得烦了,大约也是因为困顿,心生倦鸟栖枝之意,竟然打扮得一身朴素干净,态度温柔地和这相亲对象见了面。
一顿饭总共点了三菜一汤,老式的小巷饭馆,结账时对方竟直言分摊。许简珍从钱包中摸出一张一百块,直接拍到桌上:“不用找。”
也许是被这气势镇住,也许大多数男人最爱的戏码仍旧是一出“救风尘”,这中年水电工事后竟托介绍人传话,许简珍的品貌,他倒还算中意,不过花钱还是太大手大脚,以后在一起过日子钱得归他管。而许简珍那时做美容药品的销售,一个月的底薪才八百,工资全看提成。对方向介绍人提议,想要登记领证,许简珍必须辞掉现在这份“不三不四”的工作,再找更稳定的。
彼时许简珍正一觉睡到傍晚,迟迟醒来,穿着睡衣倚在门边。听了这话,先给自己点了支烟吸了一口,才不慌不忙地问介绍人:“哦,那他要我做什么工作?”
介绍人照搬原话:“生产间女工、超市收银员,再不济……给人当保姆,听着也比做美容药品销售强。”
许简珍不声不响地把才吸了一口的烟随手扔到了地上,用鞋翻来覆去地碾,直到最后一星火光也逐渐熄灭,转身“砰”一声关上大门。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那介绍人也急了,在外头叫着许简珍的名字。
许简珍索性给门上了倒栓。
最后介绍人在外破口大骂,骂着骂着,能听的,不能听的,这些年被人嚼烂的话根子,都一遍遍翻出,在众目睽睽下听着羞耻得令人脸颊发烫。
起先许简珍只是气得靠着门板,胸口一上一下地起伏着。旁人怎么骂她都无所谓,可独独说到一个“老”字,像是被恶狗咬了一口,许简珍也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狂犬症患者。“咚”一声打开门,许简珍也不回嘴,直接扑上去和人厮打起来,扯头发,踹肚子。一巷子的老邻居都来帮忙拉架。
傍晚时背着书包回家的许合子见到的是紧闭的大门,还有旁人指指点点的异样眼神。她问邻居,我妈上哪儿去了。邻居“哼”了一声,不答话。
有人告诉她,要找许简珍就上医院。
许合子在医院角楼的一间病房里找到了躺着挂吊瓶的许简珍。许简珍的嘴角破了一块,眼睛也是淤青的,那么狼狈,见到她的一句话,竟然是问,有烟吗?
她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零票,让许合子跑到医院外的小卖店给自己买一包烟。等烟买来了,就一支接一支地抽起来。邻床的病人连连抱怨,许简珍恍若未闻,直到把护士也招来,就淡淡按灭了烟头。这件事后,许简珍大病了一场,病好了就开始隔三岔五地往外跑。
当那个雪夜,许简珍对她说“妈妈找了一份工作,以后就安心待着不往外跑了”时,许合子并没有放在心上。她甚至没有想到,当时许简珍的这份“给大老板打字”的打字员工作,就是未来的继父周中信一手殷勤安排的。
几场大雪后,这座城市的冬天接近了一年中最寂寞的时刻。大雪封埋了道路,阻断了通信,甚至逼迫得一向顽固的化赛班也不得不提前放了假。
老人们终日屯居在烧着暖气的小室中,朝九晚五的年轻白领也在被窝里蜷缩着,赖床取暖。除非迫不得已,路上已很少见到行人的痕迹。就连扫完雪的清道工也立刻躲在街尾的保安亭中捧一杯热茶休息。
这样的天气,乐铖白却候在培训后她一向的必经之途上。“许合子。”
推着自行车的许合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这个冬天最后一次见面了吧,等开学时,又是一年新的春天。也许是想到这个,许合子少有地主动开口:“什么事?”
乐铖白动了动唇角,似乎想说一句什么,最终却只是迟疑:“你……”
“我……”他斟酌着。
很少在这人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许合子追问:“你说什么?”
而他似乎难以启齿。
“乐铖白?”
“上回……”他换了一个句式开头,才从齿缝里蹦出几个字,很快又没做声了,只剩眼角无法掩饰的懊恼。
感受到这位少爷身上的焦虑,许合子于是耐心等着他把话说完。
乐铖白只觉自己终于想好了要怎么开口,肩上却被人一把拍住:“真巧,乐副队,在这也能遇见你!”
棒球队的几个队员笑嘻嘻地围了上来,看样子是刚出来聚会了一场。
其中一人认出来许合子:“咦,怎么你也在这啊?”
许合子说:“化赛班刚下课,我正要回家。”
那人看了一眼表:“哟,那得赶快回去了。我今天早上才听了天气预报,傍晚会有一场大雪。到时市里要封路,回不去的就只能在市政府里待一晚。”
许合子的神情明显一呆,看样子是才知道这消息。
那人一本正经地咳嗽一声,压低音凑到她耳边:“听说大雪天的犯罪率特别高,知道为什么吗?”顿了顿,“因为这鬼天气,冻得警察都不愿出警。”
许合子明知对方是在逗自己,却也相信那话里是三分玩笑七分真。看了一眼暗淡浅灰的天色,来不及等着乐铖白说出那番措辞良久的话,只能匆忙道别:“看样子是要下雪了。乐铖白,那……开学见。”
乐铖白一把扯住她手臂的动作落了个空,只能气急败坏地在原地大叫:“喂!许合子!”
似乎每次总是这样。一个气急败坏,一个落荒而逃。
拍着他肩的一个棒球队员玩味地笑了:“喂,乐副队,你们不会……在恋爱吧?”
乐铖白气得都乐了:“和一只傻呆傻呆的兔子?”第十三章 记忆是张泛黄的旧相片
这一年春天,小巷里似乎格外安静。
因为要拆迁的缘故,大多老住户都已搬到了新楼,从巷中走过,每一扇窗户都紧闭着。老套房中只剩下几个因为没买上火车票而被迫留在这过年的外地打工者。
唯一算得上本地人的许家母女早已习惯这样寂寞的春节。
然而这一年,作为母亲的许简珍,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忽然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提前买好的兔绒外套,漫不经心地摊到床上:“待会儿把它换上。”
正在兑着刷牙用的暖水的许合子瞟了一眼,有些意外。
“待会儿我们出去吃一餐饭。”
许合子放下热水壶:“今天?”
大年初一这座城市的大多小馆子都没开张,甚至连商场也人际寥寥。
“嗯,一家法国餐厅。”许简珍拿起镜子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一点点地描着眉。窗外有静静的雪子打落声,更衬得四下冷清。
许合子走到床边,拿起那件兔绒大衣,拎起在身上比了比,又摸了一把柔软暖和的大领子。许简珍不甚在意地叮嘱着她:“待会儿见了人家,要叫周叔叔。”
许合子“哦”了一声。转身慢吞吞地收拾着衣服时,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站在背后问着自己的母亲:“是上回……送你回来的那个叔叔?”
“还能是谁?”许简珍放下眉笔,“这件大衣也是他给你买的。”
许合子的指尖拂过那颤巍巍的兔绒,心下只觉得十分茫然,不知道自己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只能又轻轻地“哦”了一声。
“收拾收拾就快出门吧。”许简珍不知想到什么,倒是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一会儿司机会来巷口接我们。”
等那司机真的来了,许简珍却又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踩着高跟鞋在雪天里走得飞快,簌簌的雪子打落在她新烫的大波浪卷发上,她一动,便纷纷扬扬地洒落。一脚踏进车中,许简珍回过头:“愣着干什么,快上来。”
许合子加快了脚步,却在靠近车门的一瞬,迟疑着停住。
车窗中倒映出一张陌生的面孔,仍旧是平淡的眉,清秀的眼,熟悉的表情,却穿着从来没有过的漂亮的大衣,长发被一只丝绒发夹从耳边别起。那感觉……就好像生活在另一个平行时空的自己。
坐到车中许合子仍在出神,许简珍却似乎对这样的派头十分满意,连带着对她的语气也温柔了不少:“到时候见了叔叔,要主动问好。他一向在我面前夸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上回住院的药费,我开口说了个数字,他可一分不少地都给了。”
许合子不明白许简珍为什么会在话的末尾添上这样一句,却很快地“哦”了一声。
许简珍看着似乎仍在发怔,没有对这事回过神的女儿,笑了。
许合子上回进法式餐厅的记忆,还停留在八岁那年。那是最后一个全心全意追求许简珍的男人,一口气在许简珍的柜台前买了三只钻戒,只是为了让她多拿一些提成。为了讨许简珍的欢心,他带她们去吃法国菜。高档餐厅的烛光倒影中,年轻的男女,乖巧的小姑娘,看上去就像是世上最平淡幸福的一家三口。
此后许简珍渐渐衰老,无人问津。
许合子没想到,会有一个男人肯在这时候接盘,一掷千金地满足许简珍所有的虚荣,在大年初一殷勤地派司机请母女两人吃饭。
餐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客人,看样子是被包了场。坐得这样高,三百六十度旋转的景,望去不过一片苍茫白雪。被雪覆盖的城市街道,偶尔有车行过,落在眼底,就像一只只甲壳虫,缓慢而艰难地爬行着。
周中信换了一身家常的衬衣长裤,大衣早已被一旁的侍者取走,搭在手边候着,看这样子已经等了她们许久。许简珍坐在了他的对面,不动声色地碰了碰许合子的胳膊。许合子看了一眼眼神慈爱的周中信:“叔……叔叔。”
“你好,合子,我们上回已经见过一面了吧。”周中信笑了笑,“在巷子口,我送你妈妈回去那次。”
许合子不知要怎么搭话。
许简珍一眼瞥到了周中信身旁多摆出的一副餐具,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觉地僵住:“中信,还有人来?”
“哦,是铖白。”一向十分宠爱独子的周中信,提起那两个字,眼神也不由得有些紧张,“他刚去了一趟洗手间。”
“哦。”许简珍笑了。
许合子从这声笑中听出了些许的心慌。
事实证明从乐铖白见到她们两人的第一眼起,场面就开始走向失控。
“你怎么在这里?”毫不客气地,洗手归来的乐铖白站在了桌边,眼睛瞪的却是许简珍。
许简珍到底见过世面:“你好,小乐,我是许阿姨。上回在医院,我们见过的。”
“是见过。”乐铖白的声音很冷淡,“所以才问,你怎么坐在这里?”
“铖白——”周中信提高了声音。
乐铖白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又看了一眼坐在对面一脸安逸的许简珍,视线渐渐从那名贵的大衣转到了她的一双细高跟上。
“这种天气穿高跟鞋,不怕冻坏脚么?”他冷声嘲讽,“啊,是了,为了傍上有钱人,倒是什么也不顾了……”
“铖白!”周中信似乎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十分头疼。
作为一个一向体面的世家少爷,乐铖白并没有当众掀桌。但,那几乎冻成冰块的臭脸,无意中把所有情绪都写在了脸上。在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寂静中,谁也没有先出声。乐铖白慢慢地转过头,似乎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安静坐着的许合子。
少年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
转过身,发难一般地看着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乐铖白毫无表情地开口:“这件事我会告诉外公。”
那天,乐铖白并没有真正坐下吃这顿所谓的见面饭。
周中信望着独子气冲冲离开的背影,也只能赶快叮嘱一旁的管家:“快跟着他,给他把外套送去,别冻感冒了。”
大约是顾忌着许家母女的颜面,周中信并没有马上走人,而是重新坐下。干咳了一声,抱歉的表情中透露出些许无奈:“唉,不怕你们笑话。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捧在掌心,含在嘴里还怕化了。他这皱一皱眉头,我心里就慌得很。”
许简珍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许合子一直低着头,一个人沉默地切着一块牛排。她已经忘了怎么用刀和叉,姿势有些别扭,又出着神,几次险些切到盘子,发出十分尴尬的微响。最后她抬起头,看了一眼许简珍:“妈。”顿了顿,“我去一趟洗手间。”
这种留出二人空间的做法显得十分明智,许合子还未走远,就听到了那头传来隐约的笑声。
洗手间中的感应水流冲得池壁哗哗作响,许合子低着头,没察觉有人靠近身后。抬起头,被镜中的那人吓了一跳。
“乐……乐铖白。”
“装什么结巴。”他皱着眉看她。
“你怎么还没走?”
“忘记拿东西,回来一趟。”
她“哦”了一声,转身就想走,被他长臂一挡,截住去路。
“就那么想和我们家扯上关系吗?”乐铖白喃喃着,笑容毫不友善,没等许合子开口,他又说:“你也觉得难堪吧,不是吗?”
“之前一句话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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