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和别人打架别人给我护法,跟活佛见了一面,还对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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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皇帝为何废黜六世达赖仓央嘉措?【附《仓央嘉措心史》】
【仓央嘉措生于公元1683年,也就是康熙二十二年。1697年被选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自藏南迎接到拉萨,在布达拉宫举行坐床典礼,成为六世达赖。1705年,在西藏政治斗争中获胜的拉藏汗向康熙皇帝汇报桑结嘉措“谋反”事件,同时狠狠告了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一状,说其不守清规,是假达赖,请予“废立”。康熙皇帝准奏,并令押往北京予以废黜。第二年,仓央嘉措解送京师途中,在青海湖边病死,时年二十三岁。】
&&&&&&洪烛
活佛就是超人:超越众生,超越愚昧,甚至超越死亡。诗人也是超人:超越世俗,超越平庸,甚至超越苦难。
也许每一条河流至少会孕育一位诗人。也许每一位诗人至少会爱上一条河流。汨罗江是屈原的母亲河。长江是李白的母亲河。黄河是杜甫的母亲河。那么,雅鲁藏布江呢?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母亲河。我这么说,似乎没有像别人那样尊之为活佛,更多的是把他当作诗人。但这并不至于贬低他的形像。相反,是为了表明:仓央嘉措的情诗,使雅鲁藏布江成为一条爱的河流。
此刻,我正在从林芝赶往拉萨的路上,车厢里播放着天籁般的情歌:“在那东山上面,升起皎洁月亮。玛吉阿米的面庞,浮现在我心上。”当旋律回环上升的时候,一抬眼,与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迎面相逢。江水滔滔,一下子把我的思绪淋湿了,我忘了喊它的名字,只想提醒自己:这不正是仓央嘉措的爱河吗?似乎还带有他的呼吸,他的体温。终于从纸上流到我眼前了。这条著名的河流,在此拐了一个弧度很大的弯,正如那位诗人,在天堂与尘世之间,令人惊叹的一次华丽转身。他在仰望天国花朵的时候,并没有忘掉一切,而是五味俱全地捧起记忆中情人的脸。这是诗人特有的大起大落。
同样是仰望月亮,同样是举头之后的低头,李白想起的是遥远的故乡,仓央嘉措想起的,则是比故乡还要遥远的姑娘。那一瞬间,他原本应该平静如止水的心里,一定无法自控地拐了一个比雅鲁藏布江更大的弯。这份解不开的纠结,至今还缠绕着他的诗篇。唉,这就是那个尘缘未了,只好以不了了之的情圣:心乱如麻,眼前的月光与耳畔的歌声也如乱麻。我们看见了他的无辜,他的无奈,他的无助,却怎么也帮不上忙。什么是诗?诗就是剪不断理还乱。什么是诗人?诗人的心里注定比凡人有更多的疙瘩。
雅鲁藏布江啊,我宁愿相信:你是为了那位进退两难的诗人,而多拐了一个弯。一条不会拐弯的河流,不可能获得优美的体形。一位内心缺少矛盾冲突的诗人,不可能写出跌宕起伏的诗篇。同样,一段毫无难度的爱情,也很难成为传说,不仅使当事人,还使后世的听众牵肠挂肚。
仓央嘉措隐秘的情史,和他那九曲回环的河流一样,愁肠百结,作茧自缚。忍耐不住的呻吟,却幻化成情歌,破茧而出,超凡脱俗,仿佛仙乐飘飘。这个在爱情面前最不自由的人哟,反而唱出了最自由的爱情之歌。江水是遇到障碍才拐弯的,同样遇到障碍的诗人,只能借助吟唱,来渲泄不能自拔的痛苦,来完成想象之中的突围。
也许,他本人仍然被拦阻在原地,可他的歌声却绕道而行,绝尘而去,在后人的听觉里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正是情感上的障碍,带给诗人内心的波折。正是现实中的缺憾,铸造出艺术上的完美。
仓央嘉措的生命已结束了,可他的诗行还在无止境地流淌,让我目睹到一种转世之美。他的河流还在,他的情歌就还在。他的忧伤还在,那让他忧伤的人就还在,还在对岸等他。即使,那张望穿秋水的脸,已真的变成空中的月亮。
雅鲁藏布江啊,再怎么奔流,也无法变成忘川。欲爱不能,欲忘不能,才是仓央嘉措的进退两难。一边是爱河,一边是忘川,把犹豫不决的诗人拉扯得好苦,折腾得好苦。身在此岸,可梦永远在对岸。
仓央嘉措生于公元1683年,也就是康熙二十二年。1697年被选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自藏南迎接到拉萨,在布达拉宫举行坐床典礼,成为六世达赖。1705年,在西藏政治斗争中获胜的拉藏汗向康熙皇帝汇报桑结嘉措“谋反”事件,同时狠狠告了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一状,说其不守清规,是假达赖,请予“废立”。康熙皇帝准奏,并令押往北京予以废黜。第二年,仓央嘉措解送京师途中,在青海湖边病死,时年二十三岁。可他遗留的诗歌有着非凡的生命力,至今还在传唱。
我想起那个时代的另一位短命才子,清初第一大词人纳兰性德。少年得志的纳兰性德,颇受康熙皇帝宠爱,成为御前一等侍卫官,陪伴御驾南巡北狩。康熙也爱读纳兰词,读得高兴了就赐给他金牌和佩刀之类礼物。可纳兰性德跟登上活佛宝座的仓央嘉措一样,并不因荣华富贵感到幸福,却为个性受到束缚而郁郁寡欢,年仅三十一岁就因病辞世。纳兰词也跟仓央嘉措的情诗一样,被一代代青年男女传诵。
作为基本上同时代却不相识的两位诗人,纳兰性德与仓央嘉措最相似的地方,在于一个“情”字,都是人间的多情种子,注重内心感受甚于世俗看法,把爱情看得高于功名或信仰。而爱情所必需的自由,与功利或教规难免冲突,这也正是他们终生惆怅并苦吟抒怀的原因。以不自由之身渴望自由的爱,是加倍的折磨。过着别人羡慕自己却不喜欢的生活,难免会怀疑:是自已选错了路,还是路选错了人?更伤感的是,只能眼睁睁地与自己想走的路擦肩而过。
为了抵销在紫禁城里值班的紧张与压抑,纳兰性德选择北京西郊修造了隐居地渌水亭,节假日与朋友诗酒唱酬。仓央嘉措更有勇气,白天端坐在布达拉宫,晚上还化装从后门溜出去,到繁华的市井寻欢,譬如在八廓街的酒楼幽会名叫“玛吉阿米”的姑娘,但天快亮了还得赶回宫中。他一定很艳羡那些可以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对唱情歌的少男少女,而自己的爱情,却只能“偷渡”与“走私”。虽然心目中有爱的对象,却注定见不得阳光,在重檐高墙的阴影下对着空气轻唱的,说到底只能算“一个人的情歌”。比单相思强不到哪里。
布达拉宫,在别人眼里何其辉煌,可对于这个多愁善感的年轻人,却笼罩着无尽的荒凉。别人以为他是主人,只有他知道:自己不过一个囚徒罢了。既是政治的囚徒,又是爱的囚徒,体会到的是双重的束缚与痛苦:“若要随彼女的心意,今生与佛法的缘份断绝了;若要往空寂的山岭间去云游,就把彼女的心愿违背了。”
&&仓央嘉措的私情,是离经叛道,还是返璞归真?
“回到拉萨,回到布达拉”,只要听过郑钧的这首歌,即使第一次到拉萨,也有故地重游的感觉。我从北京来西藏,抬头看见布达拉宫,就跟很多外地人来北京看天安门一样的心情吧?生活在别处,最美的风景永远在异乡,甚至,在异乡的异乡,距离越远,越是如梦如幻。我眼前的布达拉宫仿佛会闪光。布达拉宫至今仍是拉萨老城区的最高建筑,不允许超越。我对西藏的想象中,它一直是制高点。在山脚的侧门排队等候参观依山而建的布达拉宫,无意间看见悬崖峭壁上有一只羚羊在遛跶并吃草,仿佛闲庭漫步,不知是野生的还是放养的?我仰望了很久,体会着神赐予它的那种自由。即使在这充满神迹的空中楼阁之间,它也一点不胆怯啊。我一厢情愿地认定这只幻影般的羚羊是为了被我看见而出现的。
布达拉宫住过那么多藏王,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松赞干布,他是这座宫殿最初的建造者,他迎娶过我们的文成公主。这座海拔最高的王宫在我心中就和爱情有关。文成公主,这里有你的洞房。离娘家很远,离长安城很远,却又是离太阳与月亮更近一些的地方。但愿更为充沛的阳光与月光能多多少少抵销你的孤单。今天,我看望你来了。
布达拉宫住过许多位活佛,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仓央嘉措,他不仅在这里诵经,还偷偷低吟过缠绵的情歌。这座众庙之上的庙宇,在我心中就奇迹般地和情歌有关。宗教是对神的大爱,那位同时又不忍割舍儿女情的年轻活佛,没准把爱情也当成一种特殊的修行。就凭他留下的那些真诚的诗篇,我想神也会原谅。
我甚至觉得,在这庄严肃穆的圣地,在迷宫般的岁月深处,他也是羚羊一样的幻影,一闪即逝。好像是迷路了,但又出现得那么及时,那么恰到好处。他呀,仿佛也是为了被我们看见而出现的。他的情歌,不只是唱给心中的姑娘玛吉阿米,也是为了被我们听见而出现的。我不仅把那浪漫的歌声当作他的礼物,更当作神的礼物。那是最有人情味的神曲,最有感召力的仙乐。
感谢仓央嘉措,给了我们那么多百唱不厌的情歌,帮助有爱或无爱的人都能相信爱情。
感谢神,给了我们一个仓央嘉措。不只是人需要爱,爱,也需要传道者。爱的传道者同样做着功德无量的事情:帮助人向神靠拢。伴随情歌的往曲回旋,转经筒在我脑海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布达拉宫因为有情歌的烘托而显得更崇高,一砖一瓦都带有人的体温。
我不知道仓央嘉措长什么样,读完他的传记,头脑中浮现的居然是贾宝玉的形象。看来雪域高原,也有类似怡红公子的人物,不愿用心于名利富贵,视之为浮云,偏偏把儿女私情当成人生的真理。都属于天生的情种吧,在尘世间只能自生自灭,自怜自爱。
在这个务实者占绝对优势的世界,他们是彻底的务虚者,因而颇像“多余的人”,无意于世俗盛筵中抢座位,或者,对自己拥有的宝座一点不珍惜。幸好,不管是宗教还是爱情,包括诗歌,都是务虚才能成功的事业。他们好像投错了胎,选错了路,来到了不该自己来的地方,却又歪打正着地实现了比常人大得多的精神价值。
布达拉宫,是仓央嘉措的大观园,他仿佛梦游到这里的,并未感到由衷的亲近,却又不得不伪装自己。这种痛苦,恐怕只有在深夜溜出宫门,去闹市夜店微服私访时才得到释放。那梦游中的梦游,才是他最热爱的生活。
贾宝玉不也是如此吗?当荣宁二府都在张灯结彩唱大戏的节庆时刻,却倍感寂寞,甚至偷偷跑到城外袭人家去探视。他只是想体验一番凡人的快乐。最普通的乐趣,对于有些人反而是最奢侈的。
仓央嘉措比贾宝玉更失落的,是他的大观园里根本不允许出现林妹妹。
仓央嘉措比贾宝玉更尴尬的,是明明有了喜欢的姑娘,却不得不将之作为幻影来对待,来掩饰。好像心里已被佛装得满满的了,再也搁不下任何私人的内容。他只能把无法自控的爱当作秘密隐藏。他只能让另一个人的影子,在心灵的角落生根发芽。
自弹自唱的情歌,暴露了这年轻的活佛心里的绝对隐私:原来他也爱过一个林妹妹,只不过名字叫“玛吉阿米”。玛吉阿米,既是仓央嘉措幸福的源泉,又是他痛苦的原因。“不负如来不负卿”,要想做到,是多么难啊。要想两全其美,真是难上加难。“我默想喇嘛的脸儿,心中却不能显现;我不想爱人的脸儿,心中却清楚地看见。”
假装去大昭寺,却溜到八廓街的酒楼私会玛吉阿米,当时的良宵美景,事后带来无尽的忏悔:“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可对于爱情,后悔是最不管用的。甚至,反而使之愈演愈烈。
玛吉阿米对仓央嘉措作过掷地有声的承诺:“若非死别,绝不生离。”可他们还是被布达拉宫的高墙给活生生分隔开。这种生离,跟林黛玉与贾宝玉的死别同样痛彻心肺。林黛玉以死告别了大观园,贾宝玉也呆不住了,他无法面对一个没有林妹妹的大观园,最终看破红尘,云游四方去了。而仓央嘉措,不得不枯守在香烟袅袅的布达拉宫,形影相吊。一墙之隔,有时比一世之隔还要残酷,还要让人倍感无力。他辜负了玛吉阿米,其实是辜负了自己。
刚刚把玛吉阿米的面影从眼前抹去,月亮又从高耸的墙头升起,那张怎么也忘不掉的脸,反而加倍的清晰。唉,在这种想入非非之中,他才有爱的权利。
布达拉宫依山而建,由白宫和红宫组合而成,仓央嘉措究竟住在第几层?在这个海拔很高的地方,仓央嘉措的情歌,其实是另一出《红楼梦》。对于情种,缺少爱比缺氧更难以忍受。
在大昭寺拜过文成公主带到西藏的释迦摩尼等身像,绕着八廓街转了一圈,找到仓央嘉措幽会情人的地方,玛吉阿米餐吧。这是采风团计划外的计划,拜访诗人的遗址,其实也是爱情的遗址。
走上那座土黄色小楼,藏族风格装饰的餐厅已座无虚席,过道的长椅上还坐了二十几位排队等座的顾客。看来仰慕诗人仓央嘉措风采的,远远不止是我们这些写诗的人。那一对对表情虔诚的外地情侣,来得更早。他们千里迢迢地上溯到情歌的源头。我们只好改换到另一家酒楼吃中饭,不无遗憾,于是话题皆围绕仓央嘉措而展开,美其名曰“仓央嘉措情诗研讨会”。
下午的行程是参观夏宫罗布林卡,倮倮说他不去了,要留下来,去玛吉阿米餐吧占座位,等待我们回来后共进晚餐。毕竟,这是本次西藏之行的最后一天,错过了玛吉阿米,等于没来拉萨。果然,倮倮一个人在玛吉阿米呆了整个下午,我漫步罗布林卡,不时能看见他在微博上发的照片,还有感叹。他想象着自己是仓央嘉措,正在苦等姗姗来迟的姑娘?夜幕低垂,诗友们才赶来,倮倮已在餐吧留言簿上题了一首诗。他虽然原地未动,却似乎走得更远,有更大的收获。
好,玛吉阿米的灯亮起来了。其余的诗人们,也纷纷在留言簿上题诗,使这次晚餐开始变成了诗会。有“诗坛西藏王”之美誉的本地诗人贺中,领着俩美女赶来,他是代表仓央嘉措接待我们这些朝圣者吧?拉萨,这么多年过去,诗人并不缺席。正如仓央嘉措的情诗,跟跌宕起伏的历史风云相比,几百年间一度是潜流,但并未失传,水滴石穿,天外来音般的情歌,终于润物细无声地渗透到世俗人心里去了。
在座的祁人,猛灌了自己几杯酒,站了起来,要求给餐吧里的所有来宾朗诵一首诗。到底是在仓央嘉措的福地,顾客们身份各异,但对诗都不排斥,报以热烈的掌声。接下来,借着玛吉阿米的美酒鼓劲,几乎每个诗人都朗诵了,使这个夜晚彻底变成了一场不约而至的朗诵会。
我们是代替仓央嘉措,念诗给那位缺席的姑娘听的。幸好,在场的八方顾客,会代替玛吉阿米鼓掌。他们听懂了,则说明玛吉阿米听懂了。诗人的情歌永远如此:原本只唱给某一个人听的,不曾想却感染了千万个人。原本只想让它随风而去,不曾想却被印在纸上,刻在石头上,乃至留在更多的人的记忆里。
我们听见的是诗人的原唱吗?不,更像是回音,回音的回音,在千万人的胸膛与千万座城池的楼宇间重复,不绝如缕,像西藏漫山遍野的风马旗。是的,情歌和旗帜一样,可以随风起舞,却并不会随风而逝,它永远飘扬在原地。如同一句海枯石烂的誓言,又如同一个不解的谜语。既像是平常事物,又像是奇迹。
如果仓央嘉措是一面彩旗,那带给他心动的感觉的风,就叫作玛吉阿米。今夜,玛吉阿米无形,玛吉阿米,分明又是有情的,有情有意。连我,都体会到了仓央嘉措那飘飘然的感觉。风啊,是旗帜最渴望的精神伴侣。
仓央嘉措是一个未被诗歌史记载的诗人,可他的情诗比许多进入诗歌史的诗人有更广泛的影响。仓央嘉措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诗人的诗人,他写诗纯粹为了抒情,抒个人之私情,并未当作文学创作,可他比许多胸怀大任的诗人,获得了更多领域读者的认同。
仓央嘉措是活佛,顶多属于业余写作,却比所谓专业的诗人更接近诗的真谛。我刻意把仓央嘉措称作诗人,是为了证明:他这样的,才是诗的原教旨主义者。他写的那些极原始的诗,更像是诗的雏形,可在这个无比先进的时代,仍比许多现代派或后现代的诗更能打动普通读者。也许,诗变了,每个年代的诗都在突飞猛进,可读者没变,读者的心灵一点没变,只会为最简单的爱与美而感动。最简单的爱与美其实又是最本质的爱与美。现代诗把读者远远甩到后面了,造成了诗与读者的脱节,不过没关系,仓央嘉措以及许多古典的诗歌,仍然在收容走得慢的读者,使他们感受到诗意的存在。
在玛吉阿米餐吧,我问西藏诗人贺中:藏民如何看待仓央嘉措,是否像在内地那么热?他说每个年代都在传唱那些情歌,从没有中断过,这已构成西藏文化的一部分。
客观地说,在内地,新世纪之后,才形成仓央嘉措热。此前即使我们这些诗人,对他都没太关注。他在大众文化领域的轰动效应,使诗人们重新审视他的情诗。我们发现:他保留着现代诗人遗失的许多东西,而这些恰恰是不该丢掉的,譬如对爱的关注,对信仰的反思,对人生意义的探寻。他的情诗使我联想到《诗经》里的《关雎》《蒹葭》之类,虽然时空相隔遥远,却彼此呼应。那份古拙感是无法摸仿的。它们表现的都是人类文学的母题。现代诗纵然理论再高深,技法再丰富,却常因忽略了对这类古老母题的关注,而很难唤起广大读者的共鸣。
仓央嘉措是有根的诗人,情就是他的诗的根,所以他在后世的读者中塑造出不可复制的形象,他残留的文字在全新的时代也照样能生根发芽。重开的花,却鲜艳如初开的花。
&& “也许它是一个古老的品种?”
&& “可它散发的芳香分明是为今天而准备的。”
&& “真正的花香,不管何时何地,都是能醉人的。”
中国少数民族三大史诗中,《格萨尔王传》诞生在西藏的土地上。这是一块神奇的土地,不仅贡献了世界闻名的长诗,还孕育了仓央嘉措的短诗。我把仓央嘉措的情诗也当作“史诗”,记录了一位达赖喇嘛的情史,或者说,是他个人的心灵史。和格萨尔王不同,他不是南征北战的英雄,也不想当英雄,他只想做一个凡人,只想体会平凡的情感与乐趣,可这一切对于他居然是一种奢侈。
格萨尔王被颂歌给神化了,作为半神式的英雄屹立在雪域高原。被命运之手扶上活佛宝座的仓央嘉措,却坐立不安,总想从神坛上走下来。你可以说他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可追求真实的生活,渴望还原真实的自我,其实需要更大的勇气。
仓央嘉措的情诗都很短小,有的简直是片断,似乎无法形成布达拉宫般宏大叙事的精神建筑。那都是一个人心灵的碎片,更像是柳永式水井边的低吟浅唱。这正是仓央嘉措的理想:与人间烟火为邻,与粗茶淡饭为伴,远离泥塑偶像的金碧辉煌。他要做个有体温的人,有艳遇的流浪汉,走到哪算哪,什么都不用多想,也无需在意别人的看法。
他的情诗,表面上爱的是女人,说到底爱的还是自由啊。他一生都想为自己活一把。可惜自始至终都栖身于自身情感的废墟里。他那半成品般的情诗,就是灵魂自焚留下的废墟,却似乎比任何丰功伟绩的纪念碑更有震撼力。
这个不想做英雄的人,希望被世人遗忘的人,在死去很久之后,反而转世为西藏的一大文化英雄,被争相传诵,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崇敬与膜拜。仅仅因为:他创造出最贴近心灵的情史,他谱写出最平民化也最有人情味的“史诗”。是的,他没有改变当时的历史,可他影响着后人的心灵。影响心灵,不见得比改变历史更容易。
正如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有一万个人就有一万个仓央嘉措。我们已把仓央嘉措当作一个梦来做了,因而他的形象是千变万化的。那么,我的仓央嘉措什么样子?哈姆雷特是忧郁的王子,仓央嘉措则是忧郁的活佛。同样游走于深宫之中,他们又同样毫无幸福感,不以物喜,只以己悲。纵然置身于万人之上,却仿佛天生就是悲观主义者,仿佛天生就是为悲剧而生的,使个体的悲哀上升为属于全人类的美。
哈姆雷特为生死观念而困惑:“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像个苦苦追求形而上的哲学家。仓央嘉措似乎没那么复杂,让他左右为难的是个人情感:“爱还是不爱?这是个问题。”但这样的难题发生在整个西藏的达赖喇嘛身上,就不简单了,涉及到爱情与宗教的冲突,肉体与灵魂的角逐。“安得世间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好像势均力敌,但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无论思想上还是行动上,隐隐约约倾向于爱情这一边。他的叛逆性是迟疑的,温和的,甚至不无自责的,正因如此,反而比铁了心的叛徒有更漫长的挣扎过程,也就有更深刻的面临抉择的痛苦。最终的结果,显得不像是他在选择爱情,而是被爱情所选择,被爱情的手一把抓住,难以摆脱。
仓央嘉措与玛吉阿米的私情,不知是否得罪了佛祖?但他深受爱神青睐则是毫无疑问的。他的情诗能不胫而走,全托爱神的福,爱神给这些支离破碎的诗句插上翅膀,使之神谕一样飞向千万颗不知是否该把爱情当作信仰的心灵,它本身就构成爱神提供的答案:“爱还是不爱?这是个问题。不爱不见得是错的,但爱永远是对的。爱,永远没有错。”是啊,爱可能比不爱多一些痛苦,但不爱肯定比爱多一些苍白。甚至错过的爱,也不是爱的过错。我是这样理解仓央嘉措情诗的。你也可以作出完全不同的解释。千面女郎般的情诗,本无标准答案,其实是在映证每个人心中对爱的憧憬。
在拜金主义兴起的新世纪,在中国人已不相信爱情或不敢相信爱情的唯物时代,仓央嘉措不仅没被遮蔽,他的情诗反而像出土的睡美人一样复活,走进千万人惊艳的视野,即体现了野火烧不尽的再生能力,又是在履行爱神的使命。手无寸铁的爱神,只能通过情诗抵御物质的颠覆,只能通过诗人呼唤流失的信徒,多么悲哀,又多么悲壮。幸好,仓央嘉措情诗春风般吹到人们心灵的玉门关,催发草木重新滋长,为充满挫败感的爱神赢得了一次胜利。仓央嘉措的情诗哪里只是在歌唱玛吉阿米一个姑娘?更是在歌颂爱情本身。情歌在新时代创造的传播奇迹,是在证明爱情没死,爱神没有垮掉。如果你找不到爱情的踪影,就读读仓央嘉措的情诗吧。爱神没有伤心离去,她住在一位多情的喇嘛用优美的文字与旋律为之营造的圣殿里。这座圣殿,有点像布达拉宫,又有点不像。有点陌生,又有点似曾相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过这么一座梦寐以求的殿堂,只不过香火荒废已久,彻底成了被遗忘的角落。仓央嘉措把我们心底埋没的爱情种子,像出土文物一样挖了出来。不仅仅如此,雨露般的歌声还使之重新生根发芽。在我眼里,仓央嘉措成了爱神钦定的形象代言人,他的情诗就是爱神捎过来的话儿,就是爱的呼唤。
唉,仓央嘉措考虑的是“爱还是不爱”的问题,我们还不如他呢,我们面临的选择:“信还是不信?这是个问题。”是相信爱还是不相信爱,比是爱还是不爱更难决断。我们在爱的能力爱的勇气方面大大退化了,并不只是时代倒退了,而是新的诱惑新的信仰出现了:是相信爱还是相信金钱?是相信感觉还是相信物质?是相信浪漫还是相信现实?这都是问题。相信一端则意味着对另一端的不相信?依赖一端则意味着在另一端失去依赖?没完没了的选择题,把我们给弄懵了。弄得我们最后什么都不敢相信了。弄得我们对任何人都不相信了。我们怀疑爱的神圣,因为根本就不相信爱神会显灵。我们彻底成了爱的无神论者。也就成了爱无能患者。这时再听仓央嘉措情歌,我们感受到这位情圣的激情与虔诚: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着这样爱着,一边爱着一边活着,不这样爱一场真像是白活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堕落。社会并不永远是进步的,与仓央嘉措相比,今人在精神方面真是堕落了。
那位在生存与毁灭之间徘徊的复仇王子是不幸的。奥菲丽娅之死,更是使他万念俱灰,而放弃迟疑,投身于毁灭。他把问题带走了,把答案留了下来。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其实都是人类共同悲剧的投影。我尤其把《哈姆雷特》视为悲剧中的悲剧。而这位为爱还是不爱烦恼的年轻活佛,不幸中又是有万幸的。玛吉阿米的出现,就像是爱神的替身,在仓央嘉措心目中增添了另一尊偶像。他不再仅仅是一位喇嘛,还无意中成了一个诗人。他并没成为佛的怀疑论者,只不过还兼任了爱的信徒。如同雅鲁藏布江那美丽绝伦的大拐弯,仓央嘉措的人生出现了一次非人工安排的转折:他的爱情将成为传奇,他的诗篇将流芳百世,他的形象将作为诗神与爱神的共同使者,走向高原乃至平原上的万户千家。他活着时是寂寞的,他人生与情感的结局是凄凉的,但这一点不妨碍他将在未来的每一个时代,都会遇见无数的知音。
当然,他在问自己爱还是不爱的时候,对一切无从知晓,不可能预感到未来会有这一天,他甚至很优柔寡断,而他毕竟还是作出了选择。他选择了爱。他与玛吉阿米在八廓街的约会,他在相聚或分离的日子里写的情诗,都是证明。他的情诗既是爱的证据,也是他对爱作出选择才产生的结果。他选择的时候,并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将来的将来会发生什么,但他分明又作好了最坏的打算。正因如此,他的选择显得格外勇敢。不敢下地狱的人也很难上天堂。仓央嘉措不仅敢于选择爱,还愿意为爱支付代价,才获得奇迹般的回报。
哈姆雷特在生存与毁灭之间选择了后者,人们很吃惊。仓央嘉措在爱与不爱之间选择爱,我一点不奇怪。即使爱可能带来毁灭,他仍然这么选择了。他对爱可能带来的毁灭,也将无怨无悔。他为什么放弃那安全的不爱?因为他是渴望爱的。他为什么选择危险的爱?因为他的眼里心里只有爱。既然爱佛,就会爱人。更何况他还有诗人气质,诗人的理想就是热爱全世界,包括女人。女人在诗人心目中也是美的化身,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呢?一个不爱女人的诗人是孤独的,甚至可疑的。我相信仓央嘉措会站在爱的这一边,还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恨的人。不管受了多大委屈,他都不会恨,不会仇恨任何人,甚至没有怨言。他的那么多诗句,没有一个字被恨所左右。一个只有爱没有恨的人,肯定是只有善没有恶的,只有善意,不会作恶的。读者不仅为仓央嘉措诗篇里的爱所打动,也为其中的善所感染。真情,善意和美感,也就是真善美,占全了。
不知仓央嘉措是否得到佛祖谅解?但他的爱情故事确实获得世人的广泛同情。人们支持他对爱的选择,并且享受着这段美丽的传奇。因为相信这个善良的人,作出的不会是错误的选择。选择爱,会有什么错吗?如果诗人连爱都不敢选择,才叫悲哀呢。那才是真正的悲剧。
我从西藏采风归来,创作了1200行长诗《超人仓央嘉措诗传》。仓央嘉措的情歌陪伴我穿越时空,那是心灵天空的陨石,经历过脱胎换骨般的燃烧,即使被时光冷却,似乎依然灸手可热。正因为呈碎片状,才无比真实,省略了人工打磨的程序,有一种古拙之美。棱角分明,直抵人心最柔软的部分。这样的诗歌不是写出来的,是长出来的,是诗人的心头肉,是病蚌一样忍住疼痛孕育出来的,以血泪把硌得人心痛的沙粒包裹成珍珠。
仓央嘉措的情诗表面上看只是在抒情,不是在叙事,但字里行间都是故事的影子,哪怕是一些被剪辑得难以辨认的倒影。是啊,有故事的人,才会有如此幽深的感叹。有过刻骨铭心的故事,才怯于向别人复述或炫耀拥有过的故事,却道天凉好个秋。哪里只是在谈天气哟,分明还是忍不住叹一口气,把删剪了情节的情绪合盘托出。
我们猜不到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也无从破解其心底的秘密,但还是被那欲说还休的咏叹感染了,从纪念碑般浮现在字面上的冰山一角,想像那被淹没的庞大基座,被保留的隐秘根须。
&& 跟仓央嘉措在雪山草原间的行吟不同的是,我们这些当代诗人吟唱的是钢筋水泥丛林里的情歌。这是一个不再把爱情神圣化的时代,爱神被赶下神坛,依然作为爱的信徒,虔诚地为之献上新的礼花新的诗篇,又岂止是吃力不讨好?还可能被大众视为迂腐的落伍者。我们却不在乎这些,依旧忠实于古老的信仰,日复一日地书写着自己的敬意。当代诗歌映证着我们对情感与艺术的双重信仰:越古老的,越新鲜。越是慢半拍的,越是不从众的,迟早都会领先。
1600行长诗《超人:仓央嘉措心史》连载
【苦果留给我】
如果我这棵树有两片树叶
会给你一片
如果这座宫殿有两间房屋
给你一间,留给自己一间
如果这部经卷来得及读两遍
我读一遍,你读一遍
如果一生有两条路,还是希望
你跟我走在同一条路上
让另一条路彻底荒芜
如果一个故事有两种结果
毫无疑问:给你更甜蜜的那一个
苦果留给我
【假与真】
我不能对佛说谎
佛的眼睛最亮
我不能对你说谎
你的耳朵最尖
我不能对富人说谎
富人的心最硬
我更不能对穷人说谎
穷人的命最苦
我只好对自己重复着
善意的谎言:是佛让我遇见你
是你让我由贫穷变得富有
一切的一切,都构成
无法忘掉你的理由
欺骗佛是罪过。欺骗你是过错
就让我欺骗一下自己吧:
即使你的爱是假的
我也把它当成真的
昨夜的东山,没有月亮
今夜的东山,没有了你
昨夜的天空比今夜明亮
今夜的山顶比昨夜荒凉
昨夜看见你,我满心欢喜
忘了问一声:月亮去哪了?
今夜找回了月亮,我却高兴不起来
一个劲地向月亮打听你的去向
月亮不回答我的问题
可她的心里,分明已有了答案
站在东山顶上,我手脚冰凉
快要变得跟石头一样
& 【南迦巴瓦峰:我的王】
你头戴的王冠是白银煅造的?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
即使踮起脚,使劲地够啊够
为了安慰我的失落,你把它
摘了下来,掸一掸上面的积雪
又重新戴在头上
这出于你有恃无恐的骄傲?
但也有可能:来自
我一瞬间的幻觉
仰望令我晕眩,下意识地抱紧
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
这不正是你手持的王杖吗?
扎根在山脚,树冠冲天
依仗着冥冥之中你的支持
我才避免了
跪倒在你的脚下
“我找到自己的王。可他
告诫我:想成为合格的臣民
首先要学会独立。”
你是一位没有王后的王
所有爱你的人,最终
都会离开你,因为忍受不了
这一种爱:不是轰轰烈烈
而是冷冷清清
她们摸不透你
冰雪的铠甲,高深莫测的表情
她们不知道:你的骨头有多硬
心就有多软
即使你把王位让给我
我也不敢坐
那是一张冷板凳?
你一坐就是一万年
唉,我渴望辉煌,又害怕寂寞
我不缺乏逐鹿问鼎的勇气
只是还没从你身上继承到
成为英雄所必不可少的
到目前为止,我还只是
但我已把这森林,这河流,这峡谷
视为未来的领地
当成了自己
即使某一天你轰然倒塌
放心吧,我会接替你
就让把你打垮的大孤独
再来一遍。我想试一试:
是否能挺住?
【无法成佛的诗人】
佛是可以涅槃的
留下了舍利子
凤凰是可以涅槃的
留下了火种
按道理讲,诗人也可以涅槃的
留下了比舍利子要谦卑
又比火种要炽热的文字
佛的灵光有诗人的妙悟
凤凰的火葬场有诗人的骨灰
当然,他比佛少一点超脱
又比凤凰多一些疼痛
他就是他自己:把苦海当作祖国
拒绝上岸。海水有多苦
他的心就有多苦。可他硬是在
尝尽苦果之后,酿出了一滴蜜
【诗人的荆冠】
不想摘下头戴的荆冠
不想用这顶血淋淋的帽子
交换别人的王冠
帽檐有积雪。不用掸
它在你眼中,胜过
王冠上镶嵌的钻石
我头顶冷若冰霜的星空
在千山万水间寻找你啊
别担心,我有一双铁鞋
还有一顶荆冠
不想抵抗命运强加于我的苦难
不想辩解,也懒得洗刷
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你不用替我摘下耻辱的帽子
荆条上的刺,已长进肉里
就让我用热血来灌溉吧
来年春天,它照样会开花
“诗人应该头戴桂冠呀。”
“可荆冠开出的花,更香。”
【转世灵童】
冰山融化成一滩水
雅鲁藏布江流进印度洋
月亮只剩下半张脸
不,那是她的侧面
我开始分享另一个人的童年
却无法丢弃自己的记忆
别把我真的当成傻孩子
领我去布达拉宫吧,我指给你看:
哪一个座位是我坐过的
哪一只转经筒是我用过的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它在
我的摇晃下,转动过多少圈
请转告我的父母:我不再
只属于他们了,可我会想他们的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
住在布达拉宫里
他从来不敢梦见拉萨
很明显,是拉萨梦见了他
他的运气真不坏
有那么多天天梦见拉萨的人
至今还在半路上
佛啊,为何偏偏选中他?
他少磕了多少个等身长头?
别着急,未来的日子里
都会一一补上
他下的功夫也不小啊
当别人忙着转山转水的时候
他最先学会了:默默地自转
他最先弄懂了:自己
与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故乡与故人】
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
故乡才被命名为故乡
当我有了故乡
也就有了沧桑
从前世来到今生
前世也就成了故乡
想回是回不去了
想彻底遗忘,同样很难
前世见过你,今生你变成
另一个人,认不出我了
那么我还是我吗?我的故乡
已变成别人的故乡
从门隅山区飞来的候鸟
每年总有一次往返
在拉萨停留几天吧?别忘了
布达拉宫里,有一个走丢了的人
【转山转水转人心】
我遇见大昭寺
顺着八廓街转了一大圈
我遇见纳木措
围着湖水转了一大圈
我遇见米堆冰川
绕着积雪转了一大圈
我经过唐古拉山
沿着盘山公路转了一圈又一圈
今天看见你了,雅鲁藏布江
我却无法围绕你转一圈
你流进印度洋,流进别人的疆界
除非我有那样的本事:可以
绕着整个印度洋转一大圈
还是月亮好。绕着地球
转了千万圈,一点不觉得疲倦
【宫殿的影子】
拉萨河,狮泉河
看了布达拉宫一眼
就流向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的人
从四面八方,走向拉萨
一步一个脚印
三步一跪,五步一拜
为了回到自己的源头
花完了盘缠,忍受过饥寒
离开,多么轻松
归来,多么艰难
河水带走了宫殿的影子
不用怕,那些朝圣者
又用密集的脚印,在大地上
拼接出一座更大的宫殿
河流一去不复返
只有人,才会倒淌
他们心中的布达拉宫,连影子
都是完整的。连影子都带有体温
经得起流水的震撼
【尼洋河】
河水流啊流
并没有变少
我对你的思念
一天比一天多
河水流啊流
总是流不到头
我为你唱的歌,反来复去
就那么一首
尼洋河,别人都说
你是雅鲁藏布江的支流
什么叫支流?支流更温柔?
自从与玛吉阿米分手
各走各的路了,可我总觉得
好像还有什么没法割舍
别人把我的忧愁当成了温柔
只有自己知道:忧愁就是忧愁
流啊流,并没有变少
流啊流,总是流不到头
【每一棵树都是菩提】
江水流过太多的地方
河水说自己比江水干净
河水见过太多的人
溪水说自己比河水干净
溪水走的是弯路
泉水说自己比溪水干净
泉水的来历不明
雪水说自己比泉水干净
雪水从天上来的,是佛手心里
散落的花瓣,经历了脱胎换骨
人群里我不是最干净的,但我的存在
会使沾在身上的灰尘变得干净
只要有干净的眼睛,再混沌的尘土
也经不住目光的清洗
在我眼中,每一棵树都是菩提
每一个梦都是真的
【高山上的针叶林】
相会时,宽厚的手
抚摸你一千遍也不够
离别后,变成千万根针
扎得我浑身都痛
好久不见的月亮
是否变胖了?
只有我日渐消瘦
一想起你,里里外外都是伤口
【仓央嘉措遗言】
忘掉我吧,只要记住我的生活
忘掉我的生活吧,只要记住我的名字
忘掉我的名字吧。我将有新的名字
你只要记住我的诗
忘掉我的诗吧。只要记住诗里的那个人
他比我更年轻,更真实,更勇敢:
那才是我理想中的转世
忘掉那个人吧,只要记住你自己
记住自己的梦:拥有过一座雪山,一片草地
得到了不必惊喜,错过了也无需惋惜
哪怕只剩下一双鞋子,你也是富有的
忘掉梦中的收获吧,只要记住
每个人都可能是佛的化身
每一天醒来,都有一双新的眼睛
【无法给你一座金山】
无法给你一座金山
我只有一粒沙子
无法给你一座高楼
我只有一块石头
无法给你披上霓裳
我只送上一缕目光
无法让你成为真正的王后
我只是传说中的无冕之王
一粒沙子也能提炼出黄金?
顶多只有针尖大
一块石头造不出王宫
却可以刻上六字真经
一缕目光织不出华丽的婚纱
照样能够为你御寒
没有王冠怎么统治一个王国?
请相信:我的脑袋比王冠更值钱
【布达拉宫里的悄悄话】
笼中的金丝鸟啊,只有我知道
你不停地唱歌是为了什么
你是在呼唤被铁窗割裂的天空
我也是布达拉宫的囚徒
拥有的是一座更为华丽的鸟笼
孤独的金丝鸟啊,你泣血的歌声
把我给唱哭了
可我并不是你期待的听众
正如我在圣殿里的自言自语
不敢让佛听见,却想让她听见
【不一样的月光】
月亮的上面
是否也有一座布达拉宫?
一样的宫殿
住着不一样的人
月亮的上面
是否也有人唱歌?
一样的歌声
带来不一样的感动
月亮的上面
是否也有一个我?
我的名字叫仓央嘉措
他呢?你觉得他是谁,他就是谁
月亮的上面
是否也有一棵菩提树?
一样的落叶
照着你的是月光,照着我的是时光
月亮的上面
是否也挂满经幡?
一样的经文
你读出了平安,我读出了忧伤
【朝圣者的前世今生】
前世是一片沧海
今生长出一块桑田
不,我的力气还要大一些:
变成一座高原
前世是一个哑巴
今生学会了说话
不,我的嗓音还可以响一点:
让每句话都变成歌声
前世根本不识字
今生已能读懂经文
不,我的眼睛还要亮一点:
从六字真言里看出天地的一片苦心
前世磕过十万个等身长头
今生离拉萨更近了一步
不,我的运气还要好一些:
布达拉宫里的佛啊,终于看了我一眼
【失落与拥有】
那些失去双腿的人
再也不能跳舞
那些哑了喉咙的人
再也不能唱歌
那些失去双手的人
再也不能拥抱
那些失去双眼的人
再也看不见情人的面孔
如果我们的双腿不是用来跳舞
而是用来枯坐
如果我们的喉咙不是用来唱歌
而是用来诅咒
如果我们的双手不是用来拥抱
而是用来斗殴
如果我们的眼睛不是用来爱慕
而是用来嫉妒
那我们明明拥有这一切
却比那些失落的人还要不幸
【穷人之歌】
什么都没有的人才是穷人
你没有钱财,可你有父母
所以,你是富有的
即使跟父母失散了
你还有爱人
所以,你是富有的
即使你爱的人爱上了别人
还有爱你的人
所以,你是富有的
即使爱你的人也离开了
你还有回忆
所以,你是富有的
连回忆都没有的人才是穷人
可你还有父母给起的名字
所以,你是富有的
连名字都没有的人才是穷人
可你能记住别人的名字
所以,你是富有的
【祈福与还愿】
擦去我脸上的泪
照亮我眼前的黑暗
借你的屋檐
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变成另一个人
借你的路,走回
原本已回不去的故乡
一切都是借来的
我能还你点什么?
再借你的转经筒使使
我要用一万圈的晕眩,还你的情
别人转了一万座山
请原谅穷人的偿还:我围着
同一座山转了一万圈
借你的尺子量一量
我并没比他们少走一步路啊
看不见你的脸
却闻到你头发上的香味
摸不着你的手
却闻到你身上的香味
读着你读过的经卷
闻到留在书里的香味
走在你走过的花园
分不清花的香味和你的香味
也许花园一片黑暗?
不怕。花香给我引路
也许我天生就是盲人?
你明明在我身边,我还是要乞求
那缕暗香,构勒出你的轮廓
心里想着一个人
这颗心就不属于自己了
心里装着一个人
这颗心就属于你了
心里没有一个人
这颗心就只有自己
它仍然不属于自己
属于无名且无边的空虚
记住你之前,和忘掉你之后
我的心是脱缰的野马
想着你的名字
才能找到道路
装着你的影子
心里才感到踏实
【雅鲁藏布江】
每个人看见你
都会想起母亲
我想得更远
想到母亲的母亲
每个人看见你
都会想起故乡
我比他们更忧伤:
故乡已变成异乡
每个人看见你
都会想起情人
我连想也不敢想啊:
我的情人已变成别人的情人
每个人看见你
都很关心你的去向
对于我这种走到哪算哪的流浪汉
只关心今天的你,不关心明天的事情
每个人看见你
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我却感到空虚:一切的一切
都被你一点一点带走
【和米堆冰川的对话】
“只看了你一眼
为什么无法从脑海里抹去?
是我的手难以触及隐秘的波涛?
可你的影子怎么进去的?”
“只被你看了一眼
我的身上就留下烙印
是我的心太软了?
还是你的目光太硬?”
“只看了一眼你
就忘掉自己是谁,谁是自己
我的脑海结成了冰?一片空白
可你的影子仍然在游动”
“只被你看了一眼
冷漠的表情开始融化
本以为我会变得模糊
你偏要说:她越来越清晰”
【彼岸花】
有眼睛,却看不见彼岸
只看见渡船
有渡船,却找不到方向
只找到波浪
有浪花,却没力气采摘
一朵朵,一朵朵,破碎在水上
有路,却没有路标
有路标,却读不懂上面画的图案
我在船上,你在路上
当我抵达彼岸,你却回到了此岸
有问题,却找不到答案
你只对我笑了一下
有误会:我以为掌握了真相
你说那不过是又一个美丽的假相
有花,却闻不见香
有种花的人,却不知道长什么模样
乌鸦不知道自己是乌鸦
唱起歌来,以为自己的名字叫喜鹊
仙鹤不知道自己是仙鹤
跳起舞来,总有人把它认作天鹅
我也是瘦瘦的天使啊
沦落凡世,满面尘灰
当你从我面前走过,我眼睛放光
忘掉自己是路边的乞丐
下意识地变成开屏的孔雀
可惜你没有停留,越走越远
天地又重新变得暗淡
我也有过飘飘欲仙的时光呀
只一瞬间,就被打回原形
“佛啊,你给我一次相遇
我能否不要随之而来的别离?”
“想拥有相遇
就不能拒绝别离。”
“相遇是甜的,分离是苦的
佛啊,请赐予我一次重逢?”
“只要忘不掉当初的相遇
你自己就有力量战胜分离。”
“相遇是甜的,相思却苦不堪言
佛啊,请帮助我忘记。”
“傻孩子,你还不了解自己吗?
我今天帮助你忘记,你明天还会重新想起。”
前世已经结束,今生刚刚开始
第一眼看见的是拉萨
别人却说我是回到拉萨
山上有我住过的布达拉宫
布达拉宫里有我坐过的宝座
宝座前面有我点亮的酥油灯
灯下有我读过的经卷
只可惜,我都记不得了
他们说我曾经是一位活佛
我也记不得了。只想起前世的前世:
一个来自门隅的乡巴佬
拉萨真是我的故乡吗?
门隅,就是我故乡的故乡了?
他们还说八廓街上有我爱过的女人
我马上想起你。记不清你的模样
只记住一个名字
前世还发生过什么?
玛吉阿米,你能告诉我吗?
还有什么遗憾需要弥补?
还有多少债需要偿还?
“那里有什么?有布达拉宫吗?”
“有和布达拉宫一样辉煌的宫殿。”
“有雅鲁藏布江吗?”
“有和雅鲁藏布江一样漫长的河流。”
“有我此刻看见的青海湖吗?”
“有比青海湖还要辽阔的天池。”
“有爸爸和妈妈吗?”
“他们已在那个世界等你。”
“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有玛吉阿米吗?”
“有比玛吉阿米还要漂亮的姑娘。”
“如果不是玛吉阿米本人,再漂亮有什么用啊?
我还是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东山顶上的半个月亮】
雪山融化到一半,就停住了
我走在山腰上
天路铺设到一半,就停住了
我走在半路上
雨下到一半,就停住了
你的脸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我只看见半个月亮
另外半个,怎么不见了?
爱也常常这样:爱到一半
就爱不下去了
别怪我没抱紧你,是风
太厉害了,把你吹跑了
梦做到一半,就醒了
爱到一半,我想醒也醒不过来呀
心悬在半空中。明明飞不动了
却停不下来呀
情歌唱到一半,就停住了
我要求自己:从此做一个哑巴
【自己的忧伤】
最美的格桑花总是
开在没人的地方
没有人见过我的忧伤
最美的雪莲长在
别人够不着的地方
我的心里有一点痒
女人最美的时刻
不是相遇的那天,而是离别后
我把你的影子画了又涂,涂了再画
最美的情歌
总是对着空气唱
我问你听见了吗?你问我唱够了吗?
最美的故事总是
发生在别人身上
我该替别人高兴呢,还是替自己忧伤?
我住在布达拉宫
心里想着大昭寺
我来到大昭寺
心里想着八廓街
我走在八廓街
心里想着玛吉阿米
我遇见了玛吉阿米
心里还在想:会不会是假的?
我做过太多的梦
还没有一次变成真的
要么是我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要么是在我该出现的地方,你却没有出现
面对着墙壁
直到把墙壁看破了
墙的外面有你
面对着秋水
直到把秋水望穿了
如果我在此岸的话,彼岸有你
面对着镜子
直到镜子里的世界变形了
你没有变形
面对着空白
直到浮现出你的轮廓
空白没有变得凌乱。还那么干净
即使我面对的是一座雪山
也该融化了吧?
山的那一边有你。对此我从不怀疑
有一天我真的面对着你
反而手足无措
也许在你身后,还有另一个你?
【风马旗的拥抱】
不要来找我
路上的风太大
找也找不到我
我己变成了风
等到风小了一点
你再出门找我
知道风为何小了吗?
风已变成了我
找也找不到我
只找到我脱下的衣服
吹向你怀里的风,带着我的体温:
因为我刚刚穿过
【敢爱敢恨的玛吉阿米】
你若是有情
我就会多情
你若是热情
我就有激情
你若是滥情
我就会寡情
你若是无情
我就会绝情
作为一个爱听赞美的人
我是你不断持续的回音
一旦你沉默
我只能回报以无限的安静
别人说我是千年不化的冰川
试试吧:一个吻就可以让我变成火山
你若是只送来冷漠的眼神
我的肩头就会加盖上一层飞雪
离别时分,你若是一步三回头
我就会转身追赶上你
你若是一掉头就忘记我的叮咛
我也会坚定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有人葬在土里
有人葬在火里
有人葬在水里
你是最浪漫的:葬在天上
有人被色彩埋葬
有人被文字埋葬
有人被金钱埋葬
你是最轻盈的:被歌声埋葬
有人获得了墓碑
有人获得了勋章
有人获得了遗忘
你是最有活力的:获得了翅膀
【仓央嘉措:高贵的诗人】
跟那些高产的诗人相比,他是低产的
数来数去,只有几十首
跟那些高寿的诗人相比,他是年轻的
看来看去,只有二十多岁
跟那些高傲的诗人相比,他是谦逊的
甚至从未把自己当作诗人
跟那些高兴的诗人相比,他是忧郁的
一点也不阳光。可你会爱上他的月光
跟那些高大的诗人相比,他是瘦弱的
似乎经不起命远的捉弄?
跟那些高贵的诗人相比,他却更加高贵:
父亲是喜玛拉雅山,母亲是雅鲁藏布江
跟喜欢唱《我的太阳》的男高音相比,他是低调的
可他最低的音区,也有最高的海拔
【仓央嘉措的替身】
替你写出你没写出的诗
替你唱出你没唱完的歌
替你把转经筒再转十万圈
替你重新点亮熄灭的酥油灯
替你在初恋之后,再来一次初恋
替你把爱过的人再爱一遍
替你回到初次约会的地点
替你再看玛吉阿米一眼
时光老了,她怎么一点也不老呢?
那是因为有我,有我在替你穿越
你想把雪山呵化了?我再替你哈一口气
你想让狮泉河倒着流?我再替你加一把劲
替你坐上布达拉宫的莲花宝座
又替你从神坛走下来
替你摘下头戴的王冠
又替你换上一顶。一顶诗人的桂冠
替你惋惜,更替你庆幸:抛弃了那顶旧帽子
你才真正地成为无冕之王
别人说我只是你的替身
我演着演着就当真了:忘记了你是我
或者我是你?
【致仓央嘉措】
你有王宫,却没有王后
你有情歌,却没有情人
你有爱一次的愿望
却没有豁出去的勇气
只好像影子一样活着
梦见的是另一个影子
唉,让我怎么说你呢?
你有梦想,却没有与梦想
相匹配的现实
你有生命,却没有青春
你有权杖,却没有权力
甚至还可以跟你开个玩笑:
你有花心,却没有花期
你还没有开过呢,就已凋零
你有自撰的墓志铭
却没有一块可以刻上去的墓碑
我走遍青藏高原
也没找到你坟墓的遗址
这正是诗人的伟大之处:
你有过最难忍耐的颓废
却就是没在人间留下废墟
【仓央嘉措的布达拉宫】
如果我心里有过一座圣殿
就是布达拉宫那样的
如果圣殿里住着一位圣人
就是仓央嘉措那样的
如果圣人也会爱上女人
就是玛吉阿米那样的
如果他不爱女人,也会爱月亮
布达拉宫上空,海市蜃楼的月亮
如果女人会为深宫里飘出的歌声流泪
这歌声肯定跟爱情有关
如果圣殿里连情歌都没有
再豪华的建筑,不也跟废墟一样?
如果圣人连唱歌都不会,连爱都不敢
他就不是真正的圣人,而是泥塑的偶像
【仓央嘉措的情歌】
约会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
唱不完的情歌。嗓子变得沙哑了
还是不愿停下来
分手以后,仍然一首接一首地
唱着情歌,等于是在
一次又一次地约会。即使是金嗓子
也经不起没日没夜的消磨
“唱给空气听的吗?”
“不,唱着唱着,空气中就会浮现出她的脸。”
“你们不是分手了吗?不是说好了此生永不再见?”
“从分手到现在,过得好漫长哟。
我都觉得已经是下辈子了。”
“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呀。
如果下辈子你变成哑巴怎么办?”
“那我就用眼睛给她唱歌。”
【仓央嘉措的脚印】
下了一整夜的雪,使天亮前
偷偷返回布达拉宫的仓央嘉措
留下一行脚印
趁别人熟睡,去八廓街和玛吉阿米幽会
原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
雪,暴露了拉萨的秘密
他度过怎样一个激情四溅的夜晚?
雪是冷的,脚印似乎还冒着热气
我们就假装没看见吧
很明显,那不是一位喇嘛的脚印
而是一位情人的脚印
只有情人的脚印才会
使这冰天雪地充满温情
谁说拉萨的冬天冷若冰霜?
倾听着若隐若现的情歌
我心里暖洋洋的
我来的时候拉萨没下雪
可布达拉宫门前,那串脚印还是很清晰
你没看见吗?再细心点,就看见了
【绝版的情侣:仓央嘉措与玛吉阿米】
他的情歌只有一个主人公
他的情话只需要一个听众
布达拉宫很挤,过客密集
他的心里很空,给你留的位置
一直空着的
没有人知道:他偷偷供了一位女神
没有人知道:他是你的信徒
酥油灯点亮,照不见你的影子
光明交给别人,黑暗留给自己
闭上眼睛,才能看得见你
他本想忘掉相遇,却记住了别离
他本想成为爱的主人,却沦落为奴隶
日复一日在原地流浪
别人都说爱是甜蜜的,他心里
为什么这样苦呢?
唉,一对不可能的情侣
才可能唱出绝版的情歌
不用向他打听女神的名字
他每天夜里都念叨着:玛吉阿米,玛吉阿米
你能原谅他吗?醒着的时候守口如瓶
可一睡着,就透露出天大的秘密
选择了青山,放弃了青丝
你把人间的三千烦恼丝全斩断了
只有一根情丝,斩而未断
藕断丝连,串起情人的眼泪
成为夜深人静时的念珠
一遍遍地抚摸,一次次地清点
总是数错。不是少算了几颗
就是多数了几颗
怎么数得清呢?情人的眼泪还在流啊
情人的名字就是那根情丝
滋生出更多的烦恼
你是无力斩断,还是至今未找到
一把快刀?
唉,明明选择了忘掉
却就是忘不掉
珍珠般光滑,那是因为经历了
千万遍的念叨
【不断重唱的情歌】
我们唱着他的情歌
这些歌是他唱过的
我们唱着他的情歌
相信他会听见的
我们听着他的情歌
就看见了他的嘴巴
我们唱着他的情歌
就看见了他的耳朵
再多听几遍,多唱几遍
没准还能看见他的情人
我们唱歌的地方,就变成
他和情人约会的地方
那些不会唱情歌的人
多听几遍就会了
那些不会爱别人的人
多唱几遍就会了
我们唱着他的情歌
我们的声音,就像是他的回音
我们唱着他的情歌
他的爱,就像是我们自己的爱
【仓央嘉措的故乡】
他的故乡在离拉萨很远的地方
他的故乡和拉萨大不一样
没有高大的宫殿,没有密集的商铺
也没有别人的仰望。他只在井水里照过自己的影子
他的情歌里唱的是故乡的东山
他的东山上升起的是故乡的月亮
他在拉萨为什么爱上玛吉阿米?
因为玛吉阿米长得很像邻家的姑娘
少了他的故乡,还会有别的孩子长大
可是他的心里,怎么能少了故乡?
他暗恋过的姑娘,并不知道他的暗恋
他那自生自灭的暗恋,能算作初恋吗?
离开故乡他就变成另一个人
变成另一个人,就再也回不去了
也许离乡的路和回乡的路并不是同一条路
他不如别的游子幸福:刚走到一半,就走不动了
【被选中的仓央嘉措】
昨天,我还是农奴的后代
今天,就成了转世的灵童
佛祖啊,你是怎么从茫茫人海辨认出我?
昨天,我还在雪山脚下玩泥巴
今天,自己就被塑造成偶像
佛祖啊,你是怎么改造了我?
昨天,我还只有一块漏雨的屋顶
今天,就要搬到布达拉宫去住
佛祖啊,我该怎么感谢你的慷慨?
昨天,我连话都不怎么会说
今天,就无师自通学会唱歌了
佛祖啊,在你面前连歌都不会唱,才叫一无所有
昨天,我只认识家乡无名的小河
今天,就见到雅鲁藏布江了
佛祖啊,请你也给我取个能够流传的名字吧
【爱的牺牲品】
虽然从一代人中,被选定为接班人
那与机遇失之交臂的无名放牛娃
活得比我更自由
虽然我拥有伟大的寺庙
那全部家当就是一只破碗的托钵僧
活得比我更满足
虽然我与圣殿相依为命
那磕着等身长头远道而来的朝圣者
活得比我更虔诚
虽然我唱出了不朽的情歌
那默默相视而笑的街头情侣
活得比我更幸福
你只知道我歌唱爱,却不知道我唱个不停的原因
缺少爱的人,才需要这样深呼吸:
所有的情歌,都是爱的牺牲品
【我的布达拉宫】
如果没有导游,没有同伴
让我一个人在布达拉宫寻找宝藏
我肯定会迷路
其实我不怕迷路,比迷路
更可怕的是孤独
如果没有酥油灯,没有信仰
让我磕磕绊绊地寻找光明
我只能找到黑暗
其实我不怕眼前的黑暗
怕的是心里的糊涂
如果没有爱我的人,没有我爱的人
让我日复一日在圣殿里烧香跪拜
不仅将与佛擦肩而过,还会失去自我
即使真的找到宝藏与光明又有什么用?
如果不能和你分享,我就不算真正的富翁
如果心里无爱,即使伟大的佛
对于我也不过是雕塑
如果迷失了方向,即使神圣的布达拉
对于我也不过是迷宫
【被爱神遗忘的人】
他们说我歌唱爱情,是歌唱这个世界
根本就没有的东西
他们说我歌唱的爱情,另一个世界
也不见得存在
他们说爱情是怪力乱神
也就罢了,还说相爱的人是走火入魔
真该佩服他们:保持着雪山一样的清醒
情歌吹到的地方,春风却没吹到
他们想像不出:雪山也可能变成火山
当你爱上了另一个人的话
他们想像不出:只有千载难逢的爱
才会使千年的积雪融化
他们没有见过你,更不知道
我眼中的你是什么样
他们只看出我两眼放光
并没看出雪山的心里有一团火
我不怪他们听不懂我的情歌
也不怪他们与生俱来的怀疑
我甚至对这些不相信爱情的人不无怜悯:
活到这把岁数了,还没有获得爱神的信任
&【仓央嘉措的莲花】
一朵像布达拉宫那么大的莲花
层层叠叠的花瓣是数不清的台阶
一座像莲花那样开放的布达拉宫
是没有秘密的。只有四通八达的门窗
一朵像酥油灯那么纤巧的莲花
搁置在这最大的宫殿里一个最小的角落
一盏像莲花那样闪烁的酥油灯
不怕离别的黑暗,只为重逢而心动
我手中捧着酥油灯,眼睛望着布达拉宫
心里却在想着你。看不见你的笑容
却闻到了你的芳香。怎么摇头
也抹不去脑海中你的形象
布达拉宫有我的莲花宝座
每天坐在上面,为什么倍感孤独?
我的位置本不在这里,在莲花的深处
莲花是我的红宫,我的白宫
佛使我清醒。你呢,是我舍不得做完的梦
【信徒之路】
那个从门隅来朝拜布达拉宫的门巴男人
多像我的父亲
那个跟他一起磕着等身长头的门巴女人
多像我的母亲
他们并未相互搀扶,却步调一致
用身体丈量着漫长的旅途
他们并未说话,却能听见
彼此的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之间有一小段距离
多像给我留的位置
我就该是这一对患难夫妻的孩子
追随他们出一趟远门
一步一磕头,从故乡来到异乡
那么,拉萨就不再是异乡
而是目的地
那么,故乡就不只是一个地名
而像随身携带的尘土,很难轻易地掸去
那么,对生活感到累的时候
就会想起父母的艰辛:我可以对自己不满意
却不能让他们不满意
那么,我才一步一个脚印
成为真正的信徒:不仅相信佛的存在
更相信佛不在远方,佛与我同在
【仓央嘉措的菩提树】
不要问我为什么没有名字
我是菩提树上落下的一片叶子
不要问我为什么绕过千万个人
如果不迷路,就不会遇见你
不要问我为什么没有记忆
我是菩提树上掉下的一颗种籽
不要问我为什么只知道傻笑
如果不忘掉自己,就无法记住你
不要问我那棵树长在哪里
也不要问我它是谁栽下的
如果那是我的前世,你就是今生
如果我这辈子属于它,等着吧,下辈子一定属于你
菩提树在此岸,你就是彼岸
菩提树成为彼岸,我也不孤单:此岸有你
菩提树在我心里留下的空白,被你填满
你在我心里留下的空白,又像是树的影子
【情歌是甜的还是苦的?】
没说出口的情话,写在纸上
就成了情书
没寄出的情书,经历时光的删减
就成了情诗
没人读过的情诗,谱上乐曲
就成了情歌
没人听懂的情歌,传遍四面八方
就产生了新的爱情故事
他们把情歌当作甜品来享用
却忽略了:我和你那欲说还休的痛苦
我不否认他们是称职的歌手
却不见得是合格的情人
歌手只是在公开别人的秘密
情人呢,总给自己留着一个解不开的谜
【消失在青海湖畔的仓央嘉措】
我一生的第一眼看见的是蓝天
最后一眼,看见的是青海湖
如果问我什么比蓝天更蓝?
只能是你了,我末日的辉煌
我一生的第一支情歌唱给玛吉阿米
最后一支情歌,唱给青海湖
如果问我什么比玛吉阿米的眼睛更亮?
只能是你了,我来世的情人
我一生的第一次忧伤是因为失恋
最后一次忧伤,是因为青海湖
如果问我什么比失恋更失落
只能是你了,我迟到的风景
绕了那么远的路,就是为了跟你相遇?
还将绕多远的路,才能重逢?
我即将消失,却无法忘掉你的存在
我可以转世,却无力在你面前转身
【致玛吉阿米的情书之一】
& 大昭寺,哲蚌寺,甘丹寺,色拉寺,萨迦寺,桑耶寺——
我把寺庙的名字数了一遍又一遍
还是忘不掉你的名字
卡钦冰川,米堆冰川,来古冰川,卡若拉冰川,杰玛央宗冰川——
我把远远近近的冰川想了一遍又一遍
还是冷却不了对你的热情
八廓街,德吉路,林廓南路,河坝林,热纠多朱,绕色巷——
我把拉萨的街道走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一条路能通向你
今夜我在布达拉宫。我在布达拉宫梦游
好像走得很远,把千家万户找了个遍
醒来才发现:跟你仍然有一墙之隔
【致玛吉阿米的情书之二】
&那些自称爱我的人,劝我跟你分手
他们不知道你是爱我的吗?
不知道你对我的爱,比他们还要多一些?
那些自称爱我的人,劝你跟我分手
他们不知道我是爱你的吗?
不知道我对你的爱,远远超过对他们的爱?
那些自称爱我的人,找出各种理由
劝我跟你分手。说我不属于你,甚至也不属于自己
而属于他们。应该考虑到他们的感受
如果我不愿属于他们,也是属于神的
应该考虑到神的感受。难道我不怕神的愤怒?
即使我不怕,他们却是怕的
我没有权利让大家伙儿担惊受怕
那些自称爱我的人,还会连哄带吓
劝你跟我分手。说我是领袖,榜样,公众人物
不能出现桃色新闻的
“如果真爱他,就不该害他。”
“你若害了他,必将捎带着害了我们大家。”
你不要相信他们的话
那些人自称爱我,其实爱的是自己
否则,干嘛总惦记着把有情人给拆散呢?
那些自称爱我的人,见我不愿跟你分手
又劝我跟神分手了
劝我辞去神职,交出权杖,走下宝座
他们不知道我是爱神的吗?
我对神的爱,要大于他们的爱
唉,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呢:我是在爱神所爱
神也会爱我所爱
那些自称爱我的人,明天肯定要到神的面前
告我的状,说我是一个有绯闻的活佛
劝神把我抛弃,免得污染了布达拉宫这块圣地
他们不知道神是爱我的吗?
不知道神对我的爱,并不少于对他们的爱?
唉,他们永远不会明白:我和你相爱
正是神愿意看见的,正是神不露痕迹地安排
【玛尼堆前的相约与失约】
约好了在东门外的玛尼堆相会
没看见你的身影
只看见新放上的一块石头
原本说有事情跟我商量
没听见你的声音
只看见石头上刻的经文
我从早晨等到黄昏
没握住你的小手
却触摸到你印在石头上的指纹
一定发生了更大的事情,使你提前离开
没拥抱你的身体
却从石刻的经文里感受到你的体温
若干年后才懂了:你以这样的方式跟我告别
没留下只言片语
却让六字真经代表了千言万语
我可以忘掉玛尼堆前自已的等待
却无法忘掉那一天你留下的空白:
你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说了
我好像一点也不明白,又好像全明白:
最初的相约是情不自禁
最后的失约是身不由己
【你是我一个人的王后】
命运要给我王杖
我把王杖归还给树林
只收下王杖蒙上的尘土
命远要给我王冠
我把王冠归还给雪山
只收下王冠的闪光
命运要给我王宫
我把王宫归还给人民
只收下王宫的影子
命远给了这么多礼物
用来交换我怀抱中的你
我没有答应。一个拒绝称王的人
暗自把你奉为心中的王后
我可以一夜间失去王权
却不会把王后交出去
如果两个人也能成立一个王国
就好了。我和你就是彼此的臣民
你的眼睛是我王冠上的宝石
你的拥抱是我王宫里的王宫
【仓央嘉措与玛吉阿米的地下爱情】
在闹市里隐姓埋名,我们相爱吧
避开别人的眼睛,我们说话吧
拉上厚厚的窗帘,我们唱歌吧
吹灭酥油灯,我们拥抱吧
在黑暗中彼此才能看得更清楚
我夸你更美了。你也夸我变得勇敢
点上酥油灯,把唱了一半的歌再唱一遍吧
拉开北风吹打的门,把说了一半的话
咽回去吧。外面就是八廓街
我往西边走,你往东边走吧
你问我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
怕碰见熟人呗。你问我爱情为什么怕见光?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实话跟你讲吧:这也是我的困惑
要怪只能怪我。假如你爱的是另一个人
就不用这么东躲西藏
我也不想做我自己。我也想变成另一个人呀
没有爱的权利,要再大的权力又有什么用?
我只能偷偷地去爱。如果没有爱
将更为残酷:我可一天也活不下去
【冷宫不冷】
&拉萨有我的冬宫与夏宫
布达拉有我的红宫与白宫
广厦千万间,没有一间真的属于我
我太了解自己了:不过是宫廷里的匆匆过客
空手而来,空手而去
深宫不是我的家,做梦都不踏实
寂寞难耐,我就换上便装
去八廓街逛逛,私访玛吉阿米的酒楼
别看门窗透风,却是我最称心的秘密行宫
请你忘掉那个沉默的活佛
只把我当成流浪的歌手
在你的屋檐下唱着情歌
就让命运把我打回原形
就让历史把我打入冷宫
只要冷宫里有你,我就不会感到寒冷
两个人的宫殿,即使四壁透风
也是全世界最温暖的地方
别担心我会失落。我的歌声将使
这座小楼,变得跟布达拉宫一样辉煌
【仓央嘉措与玛吉阿米的相遇】
我去大昭寺拜佛的那一天遇见你
那是给等身佛像贴金的日子
我没有忽略佛的神情
却额外记住了你的形象
你的形象使拉萨加倍地温暖
你在八廓街闲逛的时候遇见我
那是游客最多的时辰
已经有一千个路人跟你擦肩而过
只有我停住脚步,打听你的名字
你第一次把名字透露给陌生人
知道你是谁的人依然是陌生人
可记住你的名字,你对于他就不陌生
他会一千次地重温你的形象
直到这个形象闪闪发光
他会一万遍地念叨你的名字
直到这个名字成为他一个人的经文
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相遇
经历情歌的演绎,才变成传奇
很多人也想重演类似的故事
却模仿不了我和你的心跳
他们只是在传唱别人的情歌
根本没去想:情歌究竟是如何诞生?
【失踪的情郎仓央嘉措】
我很少犯错误
被自己承认的错误只有一个
就是离开了你
错上加错的是:甚至没有告别
如果我没有错误地离开你
你也可能错误地离开我?
爱的错误难以幸免。每个人一生
至少要犯一次
我犯的这个错误最值得纪念
已转世成另一个人了
还记得那一天
那些没有出错的人
说不定犯了更大的错误:不敢去爱
今夜给你写信,不是向你认错
只为了作个迟到的解释:
一百年前那一天,风太大了
不是我不辞而别,而是实在舍不得跟你道别
我把想说的话又咽回去了
是啊,何必让你担惊受怕呢?
不妨给你留下一线希望?
两只手明明长在我身上
却就是举不起来:
它们是用来拥抱你的,不是用来挥手告别
【人间只有一件珍宝】
别人在经幡上写下六字真言
我写的是你的名字
别人说玛吉阿米是未嫁娘的意思
我说这是我每天念的经
别人在玛尼堆上压上一块石头
我压上的是你的影子
别人说石头比影子重多了
我说你的影子使喜玛拉雅山变轻
别人点上酥油灯,为了敬佛
我手持灯盏,为了找到通向你的路
别人说这是一条死路,系了个死结
我偏偏想把解不开的疙瘩给解开了
别人梦想在布达拉宫住一夜
我每天都梦想逃出去
别人说宫中堆满金银财宝
我觉得人间只有一件珍宝:爱人的眼睛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别人说我富可敌国
在看不见你的地方,我一贫如洗
&【一个人的拉萨】
我把转经筒转了一圈
今天上街,就会遇见长得像你的人
我绕着布达拉宫转了一圈
长得像你的人,即将出现
我顺着八廓街转了一圈
走在前面的人,长得像你
我为什么希望有人长得像你?
因为你在别处,不在这里
明明知道不可能遇见你
遇见长得像你的人,也是一种惊喜
在拉萨,长得像你的人很多吗?
我每次上街,都能遇见一个
明明知道她们不是你
我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明明知道你不是她们,你已去了远方
投入别人的怀抱。只在我的梦中才可能出现
总觉得有人长得像你,并不是
我爱上了别人,只说明我无法把你忘记
假如真的忘掉了你是谁
怎么可能辨认出谁长得像你?
【冬虫夏草的前世今生】
&我的心冬天是虫夏天是草
你的名字冬天是火夏天是冰
当我感到热,你送来清凉
当我感到冷,你送来温暖
冬天的虫啊,蛰伏在泥土里
靠回忆打发日子
夏天的草啊,冒出地面
假装不认识自己
我是谁呢?如果说忘记了你
为什么心里会隐隐作痛?
谁是我呢?如果已被你忘记
干嘛还要在老地方年年等待,年年失望?
我的心冬天是虫夏天是草
你的影子冬天是蛹夏天是蝴蝶
当你飞过草叶的时候请停留一下
不必说话,只需抖一抖翅膀
冬天的虫啊,被漫长的离别冻僵了
夏天的草啊,为了重逢而复活
即使你忘掉了我的前世
我还是能认得出你的今生
【拉萨河情歌】
拉萨河静静地流
没有把你带来,就请
把我的忧愁带走
拉萨河静静地流
把我的忧愁带走,可我的心里
又长出新的忧愁
拉萨河静静地流
从城里头流到城外头
像是要把我掏空了
拉萨河静静地流
你来,忧愁就变成河水
你没来,河水就变成无尽的忧愁
拉萨河静静地流
上游是雪山,草原在下游
我梦见你的青丝,你梦见我愁白了头
【玛吉阿米】
今夜,高原比星空更高
我比高原更高。你的眼睛
比我的歌声更高。冉冉升起
我终于发现:星星的高处
还有星星。你的眼里不仅有泪水
还有星星的倒影
好姑娘啊,比经幡更高的是风
比相遇更费解的是别离
对于半醉半醒的我
比自己的誓言更难背叛的
是从不需要别人承诺的你
即使我走得再远,你总在原地
即使我无法变成仓央嘉措
你早已是玛吉阿米
我够得着星星,却够不着你
【题拉萨玛吉阿米餐吧】
我等的人没有来
是放弃,还是继续等?
我等的人没有来
我没等的月亮倒是来了
站在窗户外面,笑吟吟的
她把我当成谁了?一个等人的人?
她仿佛知道我等的人来不了似的
等待会是一个错误吗?
忘记了等待着谁,是错上加错?
那么就让我忘记你好了
可我还是记住了月亮:怎么看
怎么像你的替身
我在等待一个来不了的人
月亮也在等待,等待我对着她喊出你的名字
【情字怎么写?】
生命中最关键的一个字
在身体里先天性地存在
不是父母的遗传,却有着更久远的渊源:
血液里的盐,骨头里的钙,眼睛里的光
让我痛让我痒的一个字
在我不识字的时候就读懂了
我可以没有名字,不能没有它
这才是我最认可的名字
你问我情字在藏文里怎么写?
我也想问你呢:在汉语里怎么念?
你说我是人群里的情种
那是因为你看见了我开的花
你说我是俗世中的情圣
那是因为我没染上红尘
你说我是情人中的情人
那是因为我不会讲故事,只会唱歌
唱歌的人本身就是故事
无需把这个字时时挂在嘴边
不说出来,别人也能听得懂
无需把这个字刻在石头上
石头比它先腐烂
【心乱了】
心乱了。是否该求得
世人的原谅?
我的心在这乱世里没乱
却在你面前乱了
心乱了。是否该求得
你的原谅?
在风雨中,你的头发没乱
我的心却乱了
心乱了。是否该求得
神的原谅?
我在神面前心如止水
可一转身,又心乱如麻
心乱了。是否该求得
自己的原谅?
我有一百个问题
却只找到九十九个答案
【情歌或道歌】
人群里有你
就像海洋里有鱼
你是一条漏网之鱼
我明知你在人群里
却就是找不到你
也许,我的网眼
还不够细密?
也许,你不是惟一?
我总能从别人身上
发现原本属于你的美丽
你是一条不存在的美人鱼
大海的波浪
是你脱下的一件件外衣
每个人都像你,每个人
人群聚了,你就是每一个人
人群散了,你还是你
【你的眼睛是一个谜】
那朵花是谁造出的?
会开花的花,造出了更多的花?
那只鸟是谁造出的?
飞过天空,不留下一丝痕迹
那条路是谁造出的?在此之前
无路可走的人,已走向哪里?
天上的星星是谁造出的?
我和你相约看星星,星星也看见我和你
你的眼睛是谁造出的?谁还造出了
宝石,琥珀和露珠?可都比不上你的眼睛
造物主啊是谁造出的?
造出万物,就等于造出了自己?
众生是谁造出的?
造出众生,才会受到万众的信任与怀疑
造出了谜,又造出谜底
不妨留一个没有谜底的谜,给自己?
【吉祥三宝】
你送给我一条哈达
哈达带给我吉祥
天空送给你一朵白云
白云带给你吉祥
你递给我一碗酥油茶
酥油茶带给我吉祥
天空递给你一捧雨水
雨水带给你吉祥
你敬我一杯青稞酒
青稞酒带给我吉祥
下过雨的天空,什么都没有了
不,会给你一个梦。梦带给你吉祥
【西藏林芝的米堆冰川】
我看见了你一千年前的模样
一千年后,你也看见我了
我亲吻着你一千年前的冰凉
一千年后,我的嘴唇滚烫
我拥抱住你一千年前的荒芜
一千年后,也没有莺飞草长
一千年前的积雪未化,可一千年前
我在哪里呢?
一千年后,你还是你吗?
并不需要我的仰望。你已习惯了:自己给自己作伴
什么叫地老?什么叫天荒?
看你一眼,就全明白了
什么叫海枯?什么叫石烂?
我明明做不到,却还是有点想
【南迦巴瓦峰】
上辈子肯定见过你
这辈子相遇,已然是重逢
你的美丽并未让我吃惊
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认出你了。你还认得出我吗?
我的前世,没准就是与你
并肩而立的另一座雪山
曾经跟你一样的高傲
却在红尘滚滚中不战自败
日渐低下了头
我已没什么可骄傲的了
除了在你身旁,留下过一块空白
真想向你讨教一个秘诀:面对沧海桑田
怎么才能保持不变?
在一群还俗的群山中间
只有你头戴着白雪的王冠
为什么说你耐得住寂寞?
你那伟大的孤独,甚至不惜拒绝春天
【好像是爱情?】
没有谁见过爱神长什么样
没有谁真的懂得什么是爱情
拥有的只是对爱情的想像
和对这种想像屡败屡战的验证
当我遇见你时,不敢肯定爱就是如此
只能将信将疑:好像是爱情?
为什么不认定这是一次胜利?
因为周围有着太多的失败者
没有谁见过爱神长什么样
爱情还是成为一个神话
拥有的只是对爱情的信仰
那些传说何时才能跟我们有关?
当你遇见我时,不敢肯定这就是爱:
唉,爱好像是这样,好像又不是这样
为什么不相信梦变成真的?
因为现实中仍然有太多的假
何必去猜测爱神长什么样?
我只要记住你的模样
好像是爱情,好像在爱着
其实爱情本身就是四不像
【唱给风马旗的情歌】
我多喜欢这个名字:风就是马
马就是风,我多喜欢骑着风
或骑着马周游四方
我多喜欢这面经幡:比风更轻
比马更快,我多喜欢插上翅膀
回到你身边
我多喜欢这阵鬃毛飘拂的风
我多喜欢这匹原地打转的马
我多喜欢两个自由的灵魂融为一体
我多喜欢这个故事:是风娶了马
还是马嫁给了风?我多喜欢见证
天地之间的跨国婚姻
我多喜欢给你披上战旗一样热烈的婚纱
我多喜欢能够举起婚纱一样浪漫的战旗
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坚守的阵地
【磕着等身长头的朝圣者】
我是坐飞机来朝拜拉萨
他们是一路磕着等身长头过来的
慢,比快更虔诚?
他们花了比我多得多的时间
时间,比钱更值钱?
我穿着崭新的运动服旅游鞋
他们身上的旧衣袍已磨破了
旧,比新更耀眼?
我身上干净,仍然觉得心里藏有掸不掉的灰尘
他们浑身沾满尘土,眼神却无比干净
是的,他们看得比我更远
站着的人,灵魂说不定趴着的
匍匐的人,却有一颗飞得起来的心
我也许比他们多一些财产
他们,比我多了一双看不见的翅膀
我无法摆脱人间的万有引力,也就无法分享
他们心中拥有的那个天堂
我没有勇气选择他们的道路
他们不需要选择。已把这一切认定为命运
知道我最羡慕他们什么吗?
那份不受任何干扰的平静,是我
再来几回拉萨也祈求不到的
【西藏女孩拉珍】
她不缺少彩云的衣裳
只是拿不定主意:该把哪一件穿在身上?
她不缺少珠宝的装饰
正在比较着:是玛瑙高贵,还是绿松石漂亮?
很明显,她也不缺少追求者
惟一的遗憾:他们唱的情歌为什么一模一样?
她不需要送礼,也不稀罕献花
这位露天的公主,从小就在花中间长大
她只期待一个别出心裁的赞美者
说出一句真的能让她心动的情话
唉,长这么大,她的心就像
身边的南迦巴瓦峰,还从来没有动过呢
我们这些自命的诗人,该拿出点真本事来了
看看谁,有让雪山融化的力量?
【夜过米拉山口】
曾经是我仰望过的地方
望见的,除了星星,还是星星
此刻,繁星腾出了位置
给了我立足之地
我应该周身放光,否则就对不起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等到空座位
并不是每一天都有
这样的幸运:不该属于我的
也属于我了
只想在高处多站一会儿
低下头去,从平原上的茫茫灯海
找到那个双目闪烁的自己
一夜之间,他就成了别人
眨眼之间,我就成了自已的偶像
【在西藏路遇流星】
在最高的高原,看见最低的星星
飞得很低很低,似乎我一伸手就能够得着
这是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口
我离星空又近了一步
那是流星,就像从我脑门上掠过
冲着波密的米堆冰川方向飞去
也许这颗星星太热了
想用千年的积雪冷却一下自己?
也许这颗星星太累了,快睁不开眼了
在替自己寻找一块墓地?
祝每个夜行人都能找到满意的归宿
我的心里,也有一块石头缓缓落地
【文成公主】
布达拉宫为文成公主而盖
她不在了,宫殿还在
唐蕃古道因她而打开
她站住了,道路还在继续往前走
大昭寺的等身金佛是她从长安带来
又到了给佛像贴金的日子,人山人海
她还给藏地带来小得不起眼的蚕
一路在吐丝,织成漫山遍野的经幡
这位一千三百多岁的公主,把历史变成了
她的青春,把青春全部交代给了历史
我从长安来,只是为了告诉她一声:
家乡的桃花正在开
我的公主啊,再多的朝代变幻
也抵不上一次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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